家鄉(xiāng),這個被沿襲下來的詞,讓人聯(lián)想到田園、煙囪、籬笆和狗。這是因為我國曾經(jīng)是一個農(nóng)業(yè)大國,我們多數(shù)人的老家建立在鄉(xiāng)村田野上,植物的根有趨水性,中國人的根便朝著想象中的美好家園,熱乎乎地伸展。 英語里的HOMETOWN指的也是家鄉(xiāng)的意思,按字面翻譯,卻是“家鎮(zhèn)”。對于已經(jīng)在都市生長幾代的人,“家城”也許更加貼切?可是我們不愿意。漢語詞匯自有它不可替代的傳統(tǒng)情愫,有約定俗成的內(nèi)涵,有字與字之間對應(yīng)的韻味,甚至于文化積淀的美感。 很小的時候,我總問外婆,為什么我會生長在鼓浪嶼這樣一個地方?只要往外閃一閃,就是臺灣,完全不同的社會環(huán)境;往里挪一挪,可能是西藏,不但高原風(fēng)情神秘,說不定我會是個藏族歌手,像名揚四海的才旦卓瑪;索性更遠一些,比如冰島怎么樣?僅是這個地名,就多么叫人向往,冰山、雪橇、壁爐、毛領(lǐng)皮裘和窗上的霜花,南方人夢想中的北國風(fēng)光啊。 外婆回答得很明確簡練:上帝的旨意。 父親出生在鼓浪嶼,畢業(yè)于島上教會的英華男中。母親畢業(yè)于同是教會的毓德女中。他們的婚禮在島上的洞天酒樓舉行。父親西裝革履白手套,母親披著潔白婚紗捧著鮮花,從照片看,幸福美滿似乎一生一世。哥哥就是在鼓浪嶼出生的,我本順理成章應(yīng)該投胎這里。不料父母去龍?h土改,我便不慎降生在石碼鎮(zhèn)上一座臨時租房里。忙于革命的父母無奈把我托付給漁婦乳母,被她扔在稻捆上,抹地瓜渣灌米湯草草喂養(yǎng),贏弱垂危,四個月大就被外婆抱回廈門收容?墒牵次鞣饺说牧(xí)慣,“出生地”一欄,我必須填上“石碼”;而在中國,“籍貫”一欄里,我填的卻是祖輩的“泉州”。瞧瞧!上帝這么大的權(quán)威,只不過稍一錯愕,就給我造成終身的麻煩。 結(jié)婚以后,我變成陳龔氏,寄人籬下至今。丈夫在島上出生,兒子也是,鼓浪嶼已經(jīng)把我牢牢系在她的衣角上。她甩我不掉,我離她不行。 所住的是丈夫的祖居,這座紅樓多年來失修,外觀堂皇優(yōu)雅,鑲嵌玻璃窗門呀雕花欄桿什么的,內(nèi)部卻滲漏灰泥脫落。我們只擁有一又三分之一房間的產(chǎn)權(quán),若要翻修,至少揭去整層屋頂,銀子需大大的。前年春雨連綿,天花板進水多日,終于撐不住了,正午12時脫落一塊浮雕,砸在我的頭頂,裂一大口子,上醫(yī)院縫了好幾針,還理了一個粲然光頭,F(xiàn)在,我仍然每日懷著僥幸,冒著危險在泥沙簌簌的書房工作,窗外是上帝的微笑和賜福,綢繆如蜜的陽光和無隴無慮的鳥鳴。 (2005年,潘世健副市長來家說事,見此情景,讓鼓浪嶼風(fēng)貌建筑維護部門來抹了一下屋頂。他們可是此道專家,對于老房子的整修駕輕就熟。于是春雨連綿之時,再不必夜夜盯著滲漏的天花板胡思亂想。) 鼓浪嶼的房子是買不起的,為以防萬一,我們搭了福利房的最后一班車,兩年前在廈門買了公寓,至今尚未裝修。我和我的家庭可會搬離鼓浪嶼?僅是想想而已,就有肉體和心理的雙重危機感,好像將被連根拔起似的疼痛難忍。 肉體的居所和精神的家園總是相距甚遠,其矛盾日益尖銳和突出。一套豪華公寓和一座半傾泥屋比較,前者滿足生活的舒適和需求,后者常常更能慰藉靈魂的渴望。西方有人把“家園”引義為“生態(tài)”,便是更加注重了人與居住環(huán)境的依賴、共鳴、互相的承諾和深刻的情感交流。 2002年杭州一個《建筑與文學(xué)》的研討會上,女作家張抗抗在發(fā)言時,指著我開玩笑:“舒婷是我們中間第一個完成詩意棲居的作家。”她指的是鼓浪嶼得天獨厚的自然環(huán)境。這幾乎不為我們所選擇,真真是上帝的旨意。 不可否認,我的家族,我的認知,我的生存方式,我的寫作源泉,我的最微小的奉獻和不可企及的遺感,都和這個小小島嶼息息相關(guān)。 音樂家們強調(diào)鼓浪嶼的鋼琴密度全國第一,以及聞名海內(nèi)外的音樂天才,諸如殷承宗、許斐平等,“琴島”之美譽由此而來。到過鼓浪嶼的作家朋友卻要說,住在鼓浪嶼就應(yīng)該會寫詩。他們說的意思我很明白。人們在形容土地肥沃時,習(xí)慣性這般感慨:插一根木棍也能生根發(fā)芽呵。P10-13舒婷,原名龔舒婷。世居福建廈門鼓浪嶼。1969年開始寫詩,1979年公開發(fā)表。1998年后主要寫作散文隨筆。詩集有:《雙桅船》《會唱歌的鳶尾花》《始祖鳥》《舒婷的詩》等;散文集:《心煙》《秋天的情緒》《硬骨凌霄》《今夜你有好心情》等十多部;出版《舒婷文集》三卷。作品被翻譯成近二十國文字,境外出版有六個語種九種詩歌個人譯本,F(xiàn)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團委員,福建省文聯(lián)副、廈門市文聯(li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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