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德羅出身于法國東部小城朗格勒一個小資產(chǎn)者家庭，父親開一爿刀剪作坊，家境談不上闊綽，卻也不算貧寒。他中學畢業(yè)后，只身到巴黎打天下。家里給他選擇的職業(yè)是律師或醫(yī)生，可他偏偏都不感興趣，于是父親不再支付生活費，他只好住進便宜的閣樓，吃了上頓沒下頓。
在十八世紀的巴黎這個講門第，講等級，講虛榮，講排場的社會里，狄德羅和那些出身顯赫或者家道殷實的青年站在一起，怎么說也有點鄉(xiāng)巴佬的味道。然而他并不自慚形穢，也不因貧困而退卻。雖然他曾經(jīng)一度被部分青年放浪形骸的生活搞得有點把持不住，然而他很快振作起來，腳踏實地，頑強地開始了思想家的創(chuàng)業(yè)之路。讀者要想感性地認識狄德羅的處境，無妨讀一讀巴爾扎克的小說《幻滅》。雖然時代不同，但是那里面的一個人物德·阿泰茲的遭遇和生活處境，包括他的追求和理想（“先成為深刻的哲學家，再寫喜劇”）在很大程度上是當年狄德羅的寫照。在巴爾扎克的時代，外省青年紛紛涌向巴黎，形成“打工潮”，法國社會學家布迪厄的《藝術(shù)規(guī)則》對此有精辟的分析，十八世紀雖然沒有出現(xiàn)呈如此規(guī)模的“打工潮”，但是巴黎已經(jīng)像磁鐵一樣吸引外省第三等級的青年，而且這種現(xiàn)象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重要社會影響。十八世紀著名作家馬利沃的小說《農(nóng)夫發(fā)家記》、雷蒂夫·德·拉布列托納的小說《農(nóng)夫墮落記》就形象地展現(xiàn)出外省下層青年闖蕩巴黎的艱辛、危險和代價。從這種境遇里可能走出兩種人，兩種人在巴爾扎克的小說里都能找到代表。一種人便是德·阿泰茲式的人，這種人自甘淡泊清貧，不論遭遇何種厄運困阻，矢志不渝為理想而奮斗。另一種人是《高老頭》中的拉斯蒂尼和《幻滅》中的呂西安。雖然前者飛黃騰達，后者“折戟沉沙”于巴黎的名利場，但是從人格來說，兩人屬于同類，他們把理想拋進泥塘，任自己的靈魂被金錢和虛榮扭曲，這種人即便高冠峨帶，也不過行尸走肉而已。
目錄：
編選者序：追趕太陽的人
小說
拉摩的侄兒
宿命論者雅克和他的主人
修女
這不是故事
戲劇
私生子
一家之主
他是好人？還是惡人？
文論
哲學思想錄
論美或關(guān)于美的根源及其本質(zhì)的哲學探討
論戲劇詩
畫論編選者序：追趕太陽的人
小說
拉摩的侄兒
宿命論者雅克和他的主人
修女
這不是故事
戲劇
私生子
一家之主
他是好人？還是惡人？
文論
哲學思想錄
論美或關(guān)于美的根源及其本質(zhì)的哲學探討
論戲劇詩
畫論
演員奇談
理查遜贊
狄德羅生平及創(chuàng)作年表小說
拉摩的侄兒
天氣好也罷，壞也罷，每天傍晚五點鐘光景，到王宮廣場花園去散步，在我已成習慣。人們會看見，有一個人總是孤孤單單地坐在阿讓松小徑的長椅上沉思默想，這個人就是我。我在心中與自己交談，討論政治、愛情、格調(diào)或哲學，任我的思想自由馳騁。一個念頭浮上腦際，不管是明智還是愚蠢，我都任憑自己的思路發(fā)展下去。這種情形，恰如人們在福阿小徑上所見到的浪蕩青年：一個舉止輕浮、笑容滿面、雙眼滴溜溜地轉(zhuǎn)、鼻子朝天的妓女走過來，小伙子們立即追蹤而去。轉(zhuǎn)眼間，他們又甩下這個去追那個。這些人見到女人就進攻，卻一個也不愛戀。我的思想，就像我說的這些妓女一般。逢到天氣太冷或者雨下得太大，我就躲進攝政咖啡館，以觀看別人下棋為消遣。巴黎是全世界棋下得最高明的地方，而攝政咖啡館則是全巴黎棋下得最高明的地方。高深莫測的勒加爾，機敏細致的菲利多爾和穩(wěn)扎穩(wěn)打的梅歐，都來這里廝殺。在這里，可以看到最驚人的棋藝，也可以聽到最粗野的話語。有的人可以像勒加爾那樣，既是著名棋手，又才智過人；有的人也可以像福貝爾和梅歐那樣，是名棋手，又是蠢貨。有一天下午，我在攝政咖啡館，多觀棋，少說話，盡量不聽別人說些什么。這時，有一個人上前與我攀談。上帝使我們這個國度里各種怪物應(yīng)有盡有，這個人便是一位最稀奇古怪的人物。他是高尚和卑下，理智和不理智的混合物。在他的頭腦里，正直與不正直這兩種概念，肯定莫名其妙地相互混淆。當他將天性賦予他的優(yōu)秀品質(zhì)表露出來時，并無炫耀之意；而將他從天性獲得的惡劣品質(zhì)表現(xiàn)出來時，亦無羞恥之心。此外，他稟有堅強的體魄，極其豐富的想像力，嗓音洪亮，實屬罕見。萬一你遇到了他，又沒有注意到他這一不同尋常的地方，那你一定會要么用手指堵住耳朵，要么拔腿逃走！哎呀，他的嗓門真是大得不得了！他的外表此時彼時差異懸殊。他有時瘦削憔悴，像個三期肺病患者，仿佛兩腮都透亮，能數(shù)得出他嘴里有幾顆牙齒來。那樣子簡直就像幾天沒吃飯，或者剛從練心會苦修院出來似的。再過一個月，他又變得肥肥胖胖，好像一直不曾離開過哪一位金融巨頭的餐桌，或者給關(guān)進了圣·貝爾納修道院一樣。今天，他襯衣骯臟，褲子撕破，一身襤褸，幾乎不穿鞋，低著腦袋走路，避開別人。見他這副模樣，你真想叫住他給他一點施舍�？墒敲魈欤置鎿湎惴�，穿著皮鞋，一頭鬈發(fā)，衣著華麗，昂首闊步，神氣十足，你幾乎要將他當成是一位體面的紳士。他得過且過，時而憂愁，時而快活，視境遇而定。他早晨起來第一件心事，是要知道在何處用午飯；午飯過后，他就考慮到什么地方去用晚餐。黑夜降臨，也給他帶來焦慮不安。他住著一間閣樓。只要女房東沒有因為等他交房租等得不耐煩而將他的房門鑰匙收回，他就步行回到小閣樓去。不然的話，他就只好轉(zhuǎn)到城關(guān)的小酒店去，面對著一塊面包、一升啤酒等待著天明。有時他口袋里連六個蘇也沒有，小酒店也不能進。這時他要么求助于他朋友的馬車，要么求助于某位貴族大老爺?shù)能嚪�，請車夫允許他睡在馬匹旁邊，以麥草為床。第二天早晨起來，他的床墊仍有一部分沾在頭發(fā)上。如果是天氣暖和的季節(jié)，他就整夜在皇后林蔭大道或香榭里舍大街踱來踱去。天亮了，他又在城中出現(xiàn)，頭天的衣服穿到第二天，有時又從第二天穿到一星期末了。我并不欣賞這種怪人。有人愿和這種怪人交往，成了他們的熟人，甚至朋友。我與這些人相遇，一年里大概有一次能令我矚目，這是因為他們的性格與別人迥然不同，也因為我們的教育、我們的社會習俗、我們慣用的禮節(jié)導致了什么都是千篇一律、單調(diào)乏味，他們倒是打破了這種單調(diào)的緣故。一個圈子里，出現(xiàn)了一個這樣的人，他就是一粒酵母，他會發(fā)酵，會使每個人恢復一部分自然個性。這種人使你震動，使你不安，令你表示贊同或譴責，使得真理脫穎而出，叫你認識善良正直的人，也揭露了惡棍的真實面目。只有這時，有理性的人才能傾訴和分辨他周圍的人。
這個人，我認識他已經(jīng)很久了。有一家人十分賞識他的才能，向他敞開了大門，他常常登門拜訪。這家人家有一個獨生女，他在這女孩的父母面前起誓發(fā)愿，非要娶那女兒為妻不可。父母聳聳肩膀，對他嗤之以鼻，當面說他是發(fā)了瘋。發(fā)生這件事時，我親眼目睹。他向我借過幾個埃居，我也就送給他了。后來，不知道用什么辦法，他竟然擠進了幾戶體面人家，在那里做食客。不過有一個條件，就是不得到允許不能插嘴。他默默無語，惡狠狠地吃飯。他那受拘束的模樣，真是精彩好看！若是他興之所至，破壞了約法，開起口來，一語未竟，滿座便高叫起來：“哎呀，拉摩，你怎么搞的！”于是，他眼中進射出狂怒的火花，更加兇狠地繼續(xù)吃下去�？吹竭@里，你一定早已迫不及待，想知道此人姓甚名誰了。好，你馬上就會知曉。一百多年來，我們念經(jīng)一般的哼唱呂里的宗教曲調(diào)。后來，我們自己有一位著名的音樂家，叫拉摩，使我們擺脫了這種圣歌式的調(diào)子。在樂理方面，拉摩寫了許多著作，其見解令人費解，闡述的道理十分隱晦，無論是他自己，還是別人，恐怕沒有一個人理解得了。拉摩為我們創(chuàng)作了一些歌劇，劇中有和聲，有短歌，有不連貫的思想，有高聲喧嘩，有飛躍，有凱旋，有投槍，有卓著的軍功，有喃喃的低語，有令人喘不過氣來的勝利，也有將永世流傳的舞曲。他埋葬了那個佛羅倫薩人，但他自己也將斷送在意大利的名家高手手里。他預感到這一命運，因此郁郁寡歡，痛苦憂傷，性情乖戾。一個文人，人尚未亡名望已去，馬利伏和小克雷比庸便是例證。面臨著這樣的危險，確實心情不能再壞了�？峙乱粋�標致的女子，起床時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鼻子上長了一個疙瘩，心情也不至于如此吧？好，我們面前的這個人，就是上面這位著名音樂家的侄子。
他上前與我攀談起來……
他：啊！�。≌軐W家先生，你也在這里呀！你鉆到這幫懶蟲堆里干什么呢？難道你也來推木頭塊浪費時間么？
我：我不下棋。不過，沒什么更合適的事好做的時候，誰推得精彩，我就觀看一會，作為消遣。
他：這么說，你是難得消遣一次了。除了勒加爾和菲利多爾以外，別人都是一竅不通。
我：那德·比西先生怎樣呢？
他：他在棋手中的水平，也就相當于克萊蓉小姐在演員中的水平。凡是從這兩種技藝中能學到的東西，他們兩人也都會。
我：你真夠挑剔的�？吹贸鰜恚挥袩o與倫比的人才能得到你的稱贊。
他：對了，在象棋、跳棋、詩歌、辯才、音樂以及諸如此類的瑣事上，我都是如此。在這些方面，庸才有什么用呢？
我：確實用處不大，我也同意。不過，必須有大批的人搞這些東西，才能涌現(xiàn)出天才。從大批群眾之中，才會產(chǎn)生出某個天才人物。好，咱們不談這個。我好長時間沒看見你了。不見你的時候，倒也不常想起你；可是跟你見了面，我總是很高興。你這一向做些什么呢？
他：你、我、別人做什么，我也做什么：做點好事，做點壞事，什么也沒干。還有，我肚子餓了，遇到適當?shù)臋C會我就吃。飯后我口渴了，有時也喝點酒。這過程中，我的胡子也在長。胡子長出來了，我就刮掉。
我：這你可就錯了。就差這一樣，你就是圣賢了。
他：對呀！我的前額很高，又多皺紋，目光炯炯，鼻梁高聳，面頰肥大，眉毛濃黑，唇緣大口，面孔方方正正。若是這寬下頦上再長一把長髯，那鑄成銅像或雕成大理石像大概是很漂亮的，你知道么？
我：愷撒，馬可·奧略留，蘇格拉底，再下來就是你了。
他：不，不，不，我在狄奧瑞納和弗里內(nèi)之間大概更合適。我像狄奧瑞納一樣厚顏無恥，又喜歡與弗里內(nèi)這類人交往。
我：你身體一直很好么？
他：平時很好，不過今天不大好。
我：怎么可能呢？看你現(xiàn)在，肚子大得跟個西萊諾斯似的，面孔也……
他：光看這張臉，人家說不定把我當成是西萊諾斯的對手了呢！這是因為我親愛的叔叔心情不好，越來越瘦，倒好像使他親愛的侄兒長胖了。
我：對啦，說起這位叔叔，你有時看見他么？
他：看見，看見他在街上走。
我：他一點好處也不給你么？
他：他若是給誰點好處，那肯定是在自己根本料想不到的情況下干出來的。他是特種哲學家。他只想到自己，世界上其他的一切對他來說，猶如一顆彎釘子，一錢不值。他的女兒，他的老婆，什么時候不想活，盡管死好了，只要本區(qū)教堂為她們敲的喪鐘，繼續(xù)回響的是十二度音程和十六度音程，那就萬事如意，他就心滿意足了。這正是我特別佩服天才人物的地方。他們就會一件事，除此之外，他們什么也不會。他們不懂得怎樣作一個公民、父親、母親、兄弟、親戚和朋友。不瞞你說，倒是哪一點上都應(yīng)該像他們，但是絕不應(yīng)該希望所有的人都是這號人。人是應(yīng)該有的，但不應(yīng)該有天才人物。老實說，根本就不應(yīng)該有什么天才。正是這些人要改變地球的面貌�？墒菑拿恳患罴毿〉氖虑�，都可見到其荒謬愚蠢之處，這是普遍現(xiàn)象，力量又那么強大，不大叫大嚷，根本就改革不了。他們的設(shè)想，有一部分已經(jīng)成為現(xiàn)實，有一部分仍然與以前一樣原封未動。于是便出現(xiàn)了一套小丑服，兩本福音書的情形。拉伯雷筆下的修士那么明智，使他自己和別人都得到安寧，那才叫真正的明智：馬馬虎虎盡自己的義務(wù)，總是說修道院院長的好話；至于世界嘛，愛怎么樣就怎么樣，隨它去好了。既然蕓蕓眾生都感到滿意，情況就是不錯�？上也欢畾v史，否則我要給你證明，這人世間的不幸，一向是某個天才人物帶來的�？晌也欢畾v史，因為我什么也不懂。我什么也學不會！可是，倒也沒有因為什么也學不會就更加倒霉！見它的鬼去吧！有一天，我在法國國王手下一位大臣家里用餐。這個人，很有頭腦，一個頂好幾個。噯，他就像一加一等于二那么清清楚楚地給我們證明，對于百姓說來，沒有什么比謊言更有用，沒有什么比真理更有害。他的論據(jù)，我記不清了。不過，很顯然，從中必然得到這樣的結(jié)論：天才人物可憎可惡。若是一個嬰兒出世的時候，額頭上就帶著這種危險天賦的標記，那就應(yīng)該要么把他悶死，要么把他扔進水里淹死。
我：說這話的人，那么敵視天才�？墒撬麄兠總�人都自認為頗有天才呢！
他：他們心里這么想，我倒相信；可是我不相信他們敢于公開這么承認。
我：那是謙虛。那么，你對天才是極度仇恨的了。
他：對，我永不反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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