梭羅曾說過︰“大多數(shù)人都生活在平靜的絕望里。”在這本《請你安靜些,好嗎?》所收錄的22則短篇小說里,我們所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人生片段。它寫的是我們身邊毫不起眼卻終日陷在生活瑣事、人際關系難題里的小人物,對他們生活的現(xiàn)狀,情緒和處境有著細微而深刻的描寫與刻畫。 卡佛這部短篇小說處女作被當代評論家推崇為“極簡主義小說”的奠基之作。與其后期的小說不同,這部小說集里收錄的小說寫于卡佛自稱為“第一次生命”和“壞男孩雷蒙德”的日子里,為其早期生活的縮影和折射,也是他躋身文壇的首次亮相。 作者簡介: 雷蒙德·卡佛,海明威之后美國最偉大的短篇小說家,被尊為簡約派文學典范。人生的前一半充滿了苦難與失望。失業(yè),酗酒,破產(chǎn),妻離子散,友人背棄,墜入人生之谷底。晚年文學聲名漸高,卻罹患肺癌,五十歲便英年早逝。卡佛致力于描繪美國的藍領生活,是寫失敗者的失敗者,寫酒鬼的酒鬼,生活的變質和走投無路后的無望,是他小說中的常態(tài)?ǚ鸬淖髌凤L格和他自身經(jīng)歷密切相關,包括極其精簡的遣詞和冷硬的語言風格。 目錄: 肥 鄰居 主意 他們不是你的丈夫 你是醫(yī)生嗎? 父親 沒人說一句話 六十英畝 阿拉斯加有什么? 夜校 收藏家 你在舊金山干了什么? 學生的妻子 把你的腳放在我鞋里試試 杰瑞、莫莉和山姆肥 鄰居 主意 他們不是你的丈夫 你是醫(yī)生嗎? 父親 沒人說一句話 六十英畝 阿拉斯加有什么? 夜校 收藏家 你在舊金山干了什么? 學生的妻子 把你的腳放在我鞋里試試 杰瑞、莫莉和山姆 親愛的,這是為什么? 鴨子 這個怎么樣? 自行車、肌肉和香煙 怎么了? 信號 請你安靜些,好嗎?《你在舊金山干了什么?》 這件事跟我沒有一點關系,它和一對年輕夫婦以及他們的三個孩子有關,去年初夏他們搬進了我那條投遞線上的一棟房子。當我拿起上星期天的報紙,看到一個因用棒球棍殺死妻子和她男友而在舊金山被捕的年輕人的照片時,才又想到了他們。當然,這不是同一個人,雖然他們的胡子讓他倆看上去很像。不過,情況非常地相似,足以讓我想了很多。 我叫亨利·羅賓遜,是一名郵遞員,聯(lián)邦政府的公務員,1947年起就在干這份工作。除了戰(zhàn)時在軍隊里待過的三年外,我這輩子都住在西部。我離婚已經(jīng)二十年了,有兩個孩子,也幾乎有二十年沒見著了。我不是個玩世不恭的人,依我看,也不是個很嚴厲的人。我的看法是現(xiàn)在的男人在這兩個方面都得具備一點。我還相信工作的價值——越辛苦越好。不工作的人有太多的時間,太多的時間來沉溺于自己和自己的煩惱之中。 我確信,住在這里的這個年輕人的部分麻煩來自于他不去工作。不過我認為她也有責任,那個女人,她縱容了他?宓舻囊淮,我猜你們見了他們準會這樣說。那男的下巴上長著向外支棱著的褐色胡須,他看上去像是急需坐下來好好吃一頓正餐,再抽上一根雪茄。那女的挺迷人,一頭長長的黑發(fā),容貌姣好,這是實話實說。不過記住我說的,她可不是個賢妻良母。她是個畫家。那年輕人,我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可能也是這一行吧。他們兩個人都不工作,但他們付得起房租,勉強過著日子—至少在那個夏天是這樣的。 我第一次見到他們,是在一個星期六的上午,大約在十一點到十一點一刻之間。我已經(jīng)跑完我那條線路的三分之二,轉到他們那個路段時,我發(fā)現(xiàn)一輛1956年的福特轎車在院子里停著,后面是一輛敞著門的大郵貨拖車。松樹街上只有三家住戶,他們是最后一家,另外還有默契森一家——他們來阿卡塔快一年了,格蘭特一家——他們在這兒住了約有兩年了。默契森在辛普森·瑞德伍德公司工作,吉恩·格蘭特是鄧尼餐館的早班廚師。這兩棟房子,往前一點是塊空地,最里頭就是曾屬于科爾的那棟房子。 那年輕人已從車里出來,站在拖車后面。她正從車子的前門走出來,嘴上叼著煙,穿一條緊身白色牛仔褲和一件男式白汗衫。她看見我后停了下來,站在那兒看著我從人行道上走過來。我走到他們信箱跟前時放慢了腳步,朝她那兒點了點頭。 “都收拾妥當了?“我問。 “得花點時間!彼f,一邊抽著煙一邊把額前的一縷 頭發(fā)撩開!昂芎,”我說,“歡迎你們來阿卡塔!闭f完這話,我感到有些窘迫。不知道為什么,在和這個女人偶爾的幾次遭遇里,我發(fā)現(xiàn)自己每次都很窘迫。這也是我從一開始就對她有點反感的一個原因。 她沖我淡淡一笑,我正要離開時,那年輕人——他叫馬斯頓——手里抱著一只裝著玩具的大紙箱,從拖車后面走了過來。現(xiàn)在,阿卡塔已不是個小鎮(zhèn)了,但也不是什么大城市,盡管我想你可能得說它更接近于小鎮(zhèn)。但不管怎么說,阿卡塔不是世界的末端,住在這兒的大多數(shù)人不是在鋸木場干活,就是和漁業(yè)打交道,再不然就是在市區(qū)的某家商店里工作。這兒的人看不慣留胡子的男人,或換句話說—不上班的男人。 “你好。”我說。他把紙箱子放在前擋泥板上后,我伸出了手!拔医泻嗬ち_賓遜。你們剛搬到這里嗎?” “昨天下午!彼f。 “這趟跑的!從舊金山到這兒就花了十四個小時!蹦桥嗽陂T廊那兒說道,“拉著那輛該死的拖車! “夠嗆,真夠嗆!蔽疫呎f邊搖頭,“舊金山?我剛去了趟舊金山。讓我想想,是去年四月還是三月的事! “是嗎?”她說,“你在舊金山干了什么?” “噢,沒干什么,真的。每年我都要去一兩趟。到漁夫 碼頭轉轉,或去看巨人隊打球。就這些! 出現(xiàn)了片刻的停頓。馬斯頓用腳尖在草地里查找著什么。我準備離開了。就在這時,孩子們從前門飛跑出來,吵吵嚷嚷地奔到走廊盡頭。當那扇屏風門“哐”的一聲打開時,我覺得馬斯頓嚇了一大跳,而她只是抱著胳膊站在那兒,異常的冷靜,眼睛都沒眨一下。他看上去很糟糕。每次準備做點兒什么時,總先快速地痙攣一下。他的眼睛一會兒看著你,一會兒滑向一邊,一會兒又看著你。 一共有三個孩子,兩個四五歲左右的卷頭發(fā)的小姑娘,后面跟著個小一點的男孩。 “孩子真討人喜歡!蔽艺f,“好吧,我得接著干活去了。你們也許該把這信箱上的名字換一換了! “當然,”他說,“當然。一兩天內我就換過來。不過近期我們也不會有什么信! “別這么說,”我說,“你不知道這只老郵袋里會鉆出個什么來。有備無患嘛!蔽肄D身要走,“對了,如果你想到木工廠找活兒干,我可以告訴你到辛普森·瑞德伍德公司找誰。我的一個朋友是那兒的領班。他可能有……”發(fā)現(xiàn)他們不太感興趣,我把話慢慢地收住了。 “不必了,謝謝!彼f。 “他沒在找工作。”她插話道。 “那好吧。再見! “再見。”馬斯頓說。 她沒再說什么。 我說過,那天是星期六,陣亡烈士紀念日的前一天。接下來的星期一是節(jié)假日,直到星期二我才又去了那兒?匆娔禽v拖車還停在前院,我倒是不怎么吃驚。不過,車還沒卸完卻讓我吃了一驚。我得說有四分之一的東西已經(jīng)搬到前廊上了——一把堆滿東西的椅子、一張鍍鉻的餐椅以及一只裝著衣服的大紙箱,紙箱上面的蓋子已被撕掉。另有四分之一的東西肯定已經(jīng)搬進屋內了,其余的都還在拖車里。孩子們正拿著小木棍,敲打拖車的車幫,還從拖車后門那兒爬上爬下。他們的媽媽和爸爸卻連影子也看不見。 星期四我又在院子里看見他,提醒他別忘了換信箱的名字。 “我得把這事做了!彼f。 “要花點時間,”我說,“搬到一個新地方,總有許多事要操心。原來住在這兒的人,科爾一家,你們來前兩天才搬走。他去了尤里卡工作。在捕魚和狩獵部門! 馬斯頓摸摸胡子,眼睛看著別處,像在想著別的什么事情。 “那就回頭見!蔽艺f。 “再見! 總之,他還是沒換信箱上的名字。不久我又來了一趟,帶來一封寫著那個地址的信,他會這樣說,“馬斯頓?是的,是我們的,馬斯頓……這幾天我就把信箱上的名字換掉。我得找一桶油漆,把那個名字……科爾,把科爾涂掉!逼溟g他的眼睛一直東張西望。他用眼角瞥我一眼,下巴顫抖了兩下。但他根本就沒有更換信箱上的名字。過了一陣,我也就聳聳肩,把這件事給忘了。 有一些謠傳。我不止一次聽說他是個被假釋的囚犯,到阿卡塔來是為了擺脫舊金山不健康的環(huán)境。據(jù)這個傳言說,那個女人是他妻子,但那幾個孩子卻沒一個是他的。另一個謠傳說他犯了罪,在這兒躲著。不過沒多少人相信這個故事。他看上去實在不像那種會犯什么重罪的人。大多數(shù)人看來都相信那個至少是傳得最廣,也是最為可怕的謠言。根據(jù)那個故事,那女人有毒癮,她丈夫把她帶到這兒來,是要幫她戒掉惡習。作為佐證,迎新小組的薩莉·威爾遜的造訪總被人提起來。一天下午,她順道拜訪了他們。后來她說,絕不是瞎說,他們確實有些古怪——尤其那女人。剛剛還坐在那兒聽薩莉說個不!坪跏侨褙炞⒌亍痪镁驼酒鹕,盡管薩莉還在說話,她竟然畫起畫來,好像薩莉根本不在那兒一樣。同樣地,剛剛還在撫摩親吻孩子的她突然就無緣無故地對他們大喊大叫。嗯,如果你離她近一點,從她的眼神里你就能看出來,薩莉說。不過,薩莉·威爾遜這些年來在迎新小組招牌的掩護下,打探了不少他人的閑事和秘密。 “你不了解情況,”碰上誰提這事我就會說,“如果他現(xiàn)在就去工作的話,誰還能說什么呢?” 依我看這都差不多,他們在舊金山惹了點麻煩,不管是什么樣的麻煩,他們想從那些麻煩中解脫出來。不過他們?yōu)槭裁刺羯习⒖ㄋ䜩戆布,就很難說了,因為他們肯定不是為了找工作才來這兒的。 最初的幾個星期,談不上有什么郵件,只有幾張廣告,希爾斯和西部汽車修理這一類的。后來開始有些信,大概每周一兩封的樣子。我路過時,有時能看見他們中的一個在屋外散步,有時則見不著。不過孩子們倒是總在那兒,屋里屋外地跑出跑進,或在旁邊的那塊空地上玩耍。當然,這本來就談不上是個模范家庭,可他們在那兒住了一段時間后,野草開始瘋長,草坪上的草卻又枯又黃。誰也不愿意見到這樣的事情。我知道杰西老頭來過一兩次,讓他們澆水,而他們卻說買不到水煙管。于是他給他們留了一根。后來我發(fā)現(xiàn)孩子們拿著那根管子在草地里玩,這事就這樣不了了之了。有兩次我看見一輛白色的小跑車停在屋前,不是本地的車子。 我和那女人只打過一次直接的交道。有一封信欠資,我?guī)еデ瞄T。兩個女孩中的一個讓我進了家,然后跑去找她媽媽。屋里堆滿了零零散散的舊家具,衣服也扔得到處都是,不過還不至于說很臟。只能算是不夠整齊,但不算臟。起居室里,一張舊沙發(fā)和一把扶手椅沿一面墻擺著。窗戶下有一個用磚和木板搭成的書柜,里面塞滿了平裝書。墻角堆著許多畫,都反扣著,另一側有一幅畫還擱在畫架上,上面蓋著布。 我移了移肩上的郵包,在原地站著,不過我開始后悔自己沒把那筆錢給付了。我一邊等著一邊看著那畫架,正想側身過去掀開蓋布看看,就聽見了腳步聲。 “有事嗎?”她說,人出現(xiàn)在門廳里,一點兒也不友好。 我碰了碰帽檐,說道:“這兒有封欠資的信,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讓我看看。誰來的?噢,是杰的!這個傻瓜。給我們寄了封沒貼郵票的信。李!”她叫道,“杰瑞來信了!”馬斯頓走進來,不過他看上去不是很高興。我兩條腿輪換著站著,等著。 “我來付錢,”她說,“既然是老杰瑞來的信。給。再見。” 這就是他們待人接物的方式——可以說根本就沒有什么方式。我不能說這兒的人已經(jīng)習慣了他們——他們不是那種你真能適應的人。不過過了一陣子,人們似乎也就不再在意他們了。要是在塞夫韋超市碰上他推著購物車,你可能會瞧上一眼他的胡子,僅此而已。再也沒有別的故事了。 有一天他們消失了。向著兩個不同的方向。后來我發(fā)現(xiàn)她一星期前就和一個人——一個男人——先離開了。過了幾天,他帶著孩子們去了瑞汀,他母親家。從星期四到下一周的星期三的六天里,他們的郵件就待在信箱里。窗簾全拉著,沒人確切知道他們是否永遠逃離了此地。但那個星期三,我又看見那輛福特車停在院子里了,窗簾仍然拉著,但郵件已被取走了。 從第二天起,他每天都待在信箱邊上等著我把信遞給他,要不他就坐在前廊上抽煙,很顯然,他在等著。他一看見我來就站起身來,撣撣褲子朝信箱這邊走來。如果哪天我正好有他的郵件,我發(fā)現(xiàn)還沒把信遞給他,他就開始掃視發(fā)信人的地址。我們很少交談,如果目光恰巧相遇,也只是彼此點點頭,可連這種機會也不多。他很痛苦——這誰都看得出來——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幫幫這孩子,但我實在不知道該說點什么。 大約是他回來一星期后的一個早晨,我看見他雙手插在后兜里,在信箱前走來走去,我下決心跟他說點什么。說什么,我還沒想好,但我肯定會說點什么。我走上人行道時他正背對著我。我走近他時,他猛地轉過身來,他臉上的表情讓我把要說的話給卡住了。我手中拿著他的郵件立在那兒。他朝我跑了兩步,我看也沒看就把它遞了過去。他盯著它看著,非常吃驚的樣子。 “住戶!彼f。 那是洛杉磯寄來的一份醫(yī)療保險計劃的廣告單,那天上午我至少送出了七十五張。他把它對疊起來,走回屋去。 第二天,他和往常一樣在外面等著。臉上是他慣有的表情,好像比前一天克制多了。這次我有一種預感,我?guī)砹怂谂蔚臇|西。那天早晨在郵站裝郵袋的時候,我看過那封信。那是只普通的白信封,地址是一個女人手寫的花體字,占去了大半個封皮。郵戳是波特蘭的,發(fā)信人地址上有姓名的縮寫J.D.和波特蘭街區(qū)的地址。 “早上好。”我說著把信遞過去。 他一言不發(fā)地從我手上接過信,臉唰地就白了。他搖晃了一下,然后朝屋里走去,沖著光舉著那封信。 我大叫道:“孩子,她不是好人。我一見到她就看出來了。你為什么不忘掉她?你為什么不去工作而忘掉她?你為什么就這么不喜歡工作?當年我處在你這種境地時,是工作,白天黑夜的工作,讓我忘掉一切的,那會兒正打仗,我在……” 打那以后,他不再在外面等我了,他在那兒也只多待了五天。每天,我都能瞅見他仍在等我,不過是站在窗后,透過窗簾看著我。我走后他才會出來,我能聽見屏風門的響聲。如果我回頭看,他就擺出不緊不慢的樣子,朝信箱走去。 我最后一次見到他時,他正站在窗戶邊上,神情平靜、安然。窗簾都放了下來,百葉窗收了起來,我看出來他在收拾東西準備離開。不過,從他的表情我看得出來,這次他沒在等我。他的目光越過了我,甚至可以說越過了南邊的房頂和樹木。當我來到房子跟前,沿人行道走過時,他仍然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前方。我回頭望了望。我能看見他仍待在窗邊。那種感覺是那么強烈,我不得不轉過身去,順著他的目光的那個方向望過去。不過,正像你可能猜到的,除了那片老樣子的森林、山巒和天空外,我什么也沒看見。 第二天他走了,沒留下任何轉投的地址。時而還會有些郵件,是給他或他妻子或他倆的。如果是甲級郵件,我們就保留一天,然后退還給寄信人。不是特別多,我也不在意。不管怎么說,這都是工作,我總是慶幸自己還有份事做。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