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柏林狂想曲


作者:具孝書,薛舟     整理日期:2014-08-25 23:19:10

韓裔留德音樂家金尚浩突然自殺身亡,四十年前的日本戀人蜷川花子趕往德國,撥開四十余年的歲月煙云,尋訪他的痕跡,追隨他的行蹤,查找他的死因。四十年前,還是在日韓僑第二代的金尚浩和他的戀人花子未能成為眷屬,橫亙在他們之間的是國籍、民族和理念:朝鮮半島因為日本帝國主義而經(jīng)歷了被殖民狀態(tài),因為停戰(zhàn)而維持著分裂狀態(tài),而且韓國還流行著強烈“純粹血統(tǒng)主義”的國家意識形態(tài)。愛情失落的金尚浩前往德國學習音樂,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德國音樂家約翰·亨特邁耶和他的樂譜,得知約翰·亨特邁耶的生平紀錄保存在平壤圖書館。于是,金尚浩去平壤收集資料,研究約翰·亨特邁耶;貋砗笏豁n國政府以間諜罪拘禁,十七年后釋放,1989年又回到德國。
  金尚浩對約翰·亨特邁耶的尋找,蜷川花子對金尚浩的尋找,兩條線索相互交織,形成了波瀾壯闊的交響樂。約翰·亨特邁耶從西方來到東方,金尚浩從東方來到西方,隔著時間的帷幕,兩位音樂家的命運軌跡出現(xiàn)了重疊,連接他們的是命運的漂泊和對夢想的追尋,更是沒有國境線和意識形態(tài)差別的音樂……
  作者簡介:
  具孝書(???),1957年出生于韓國京畿道江華郡,牧園大學國語教育系畢業(yè)。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說集《彩霞還會升起嗎》《夜色美麗的家》、長篇小說《秘密之門》《悲傷的海》以及散文集《人生已遠》《人生更深邃》等。其小說抒情與主題并重,同時不失趣味,因而深受讀者和評論界的好評。他總是善于試驗新的小說樣式和文體,賦予文學深刻而豐富多彩的主題,堪稱韓國當代文壇的代表作家。
  目錄:
  序幕
  第一章終生渴望抵達的地方
  第二章赤裸的生活
  第三章孟塞爾表色系統(tǒng)5P3/10
  第四章藿香盛開之地
  第五章你是這樣的人嗎?
  第六章威廉圖案研究所
  第七章光芒照耀我
  第八章阿爾比諾尼柔板
  第九章赤裸裸的生命1
  第十章如果歲月流逝
  第十一章赤裸裸的生命2
  第十二章此岸彼岸
  第十三章Dasistmein
  第十四章D大調(diào)協(xié)奏曲序幕
  第一章終生渴望抵達的地方
  第二章赤裸的生活
  第三章孟塞爾表色系統(tǒng)5P3/10
  第四章藿香盛開之地
  第五章你是這樣的人嗎?
  第六章威廉圖案研究所
  第七章光芒照耀我
  第八章阿爾比諾尼柔板
  第九章赤裸裸的生命1
  第十章如果歲月流逝
  第十一章赤裸裸的生命2
  第十二章此岸彼岸
  第十三章Dasistmein
  第十四章D大調(diào)協(xié)奏曲
  尾聲
  作者后記 迄今為止,韓國文學中還沒有如此寬闊如此深刻地刻畫“流散”主題的小說。從18世紀到現(xiàn)代,從德國到日本、韓國,具孝書以遼闊的時空為背景,追蹤兩位以全部熱情沖撞政治迫害和流浪困境的音樂家,成為藝術(shù)家小說的新典范。悲傷的命運猶如血紅的冬柏花瓣,莊嚴的音樂旋律將其升華為啄木鳥的蒼勁翱翔,這旋律沖破民族和政治、宗教和藝術(shù)的藩籬,將我們引向愛的地平線!罹╂(文學評論家)序幕
  啊,這究竟算不算是殘忍。
  我終于可以說出來了,
  我苦苦追尋,終生渴望抵達的地方就是花子。
  “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
  她說。我點了點頭。我正要把土豆布丁塞進嘴里。
  “如果說他是朝鮮人……你相信嗎?”
  我抬起頭來,望著她。粘稠的唾液滑入空空的嗓子眼。
  ~
  魏瑪市政廳旁,G.Z.S.B.飯店。星期二,下午一點。
  我來這里不是為了吃土豆布丁。也不是為了微釀啤酒。我不是那種可以為了這種事而從法蘭克福乘火車趕到魏瑪?shù)娜。今年夏天,我曾在那兒做過翻譯。
  “報酬還挺高”。前一天,旅行社的P兄給我打電話說,“像這種情況,你應該二話不說接下來!”
  我是德國的流浪漢。
  ~
  “這……怎么可能呢?”
  巴赫是朝鮮人?我寧愿相信諾查丹瑪斯的末日論。
  但是,委托人畢竟不能當成朋友對待,何況還是初次見面。我微微動了動嘴唇。這……怎么可能呢?
  “聽起來有點兒荒唐,是吧?”
  她說。
  “的確有點兒荒唐!
  咕嚕,我咽下了布丁。
  “那么,約翰?昂特邁耶呢?”
  “約翰……昂特邁耶?”
  “虧你還是在德國生活了六年的人呢,竟然不知道昂特邁耶?”
  P。他肯定在背后議論我了。委托人對自己要找的翻譯心懷好奇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話雖如此,不過從她口中蹦出六年這個字眼的時候,我還是感覺好像被人窺見了什么。
  “約翰?昂特邁耶……這個名字和姓氏很常見嘛。”
  我說。
  “那倒也是。從常理來說,這的確是很普通的姓名,就像田中!
  她說。
  “誰說不是呢。”
  “不過,從常理來說,每個人都該知道大聯(lián)盟吧?”
  “那個叫約翰?昂特邁耶的人……那么有名嗎?”
  “不是!
  什么?要是換成我的法蘭克福女友,她肯定會說,哇,果然不出所料!
  “我說過了,花子,我的名字!
  “嗯?”
  “稱呼的時候直接喊名字就行;ㄗ,是不是很俗?”
  ~
  六月之光充滿了市政廳前廣場。剛剛走進飯店的時候,我有些適應不了室內(nèi)的黑暗。
  坐在窗邊的東方人舉起了手。白色的夾克袖子像節(jié)拍器似的搖搖晃晃。細胳膊、白頭發(fā),小小的身材。
  見面之后,我才知道委托人是一位老婦。
  我朝她走去。我算不上是專業(yè)翻譯。P總是對我不夠誠實,甚至到了怪異的程度。我的習慣是從不打聽委托人的基本情況。這一切造就了眼前的結(jié)果。
  “你好?我叫蜷川花子。”
  嚇了我一跳,好濃郁的沙啞低音。我回過神來,這才聽出她說的是日本語。
  我每到假期就去日本。這事P都知道。這也是他找我做翻譯的原因。
  “我叫……李根鎬!
  老婦為什么不找日本人當翻譯,卻要委托P的旅行社找翻譯呢。
  “怎么回事?”
  我給P打電話。
  “我只是接到了委托人的請求,別的就不知道了!
  “你存心想嚇唬人嗎……”
  “當好翻譯就行了,你沒必要知道太多。那是委托人的隱私。掛了!
  嘟嘟。
  ~
  “他是1770年代活動于魏瑪?shù)囊魳芳,留下?60余首曲子。他曾經(jīng)做過魏瑪宮廷風琴師安德雷亞斯?埃布林格的秘書,也是魏瑪宮廷教會天堂堡的共同仆人……”
  她停了下來。
  市政廳前廣場開起了花市。
  “這就是那個叫約翰?昂特邁耶的人啊。”
  “嗯。”
  “天堂堡的共同仆人……還有呢?”
  “嗯,起初只是給管風琴鼓風的幫工。這樣的人后來成了宮廷樂團的成員,又成了著名的作曲家,怎能不令人吃驚呢。”
  “……還有呢?”
  “嗯,我知道的也就這么多了!
  “我必須了解這個人嗎?”
  每顆灑在花草上的水滴都呈現(xiàn)出小小的彩虹。
  “我問你知不知道這個人。”
  “不知道。”
  “這個答案我已經(jīng)聽過了,或許……”
  “或許?”
  “我想知道韓國人知不知道這個人!
  朝鮮人悄悄地被換成了韓國人。
  “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韓國人都知道!
  “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不是朝鮮人,不是嗎?”
  “看來還沒說完,剛才的話?”
  “雖然不能說他是百分之百的朝鮮人,約翰?昂特邁耶,他的祖先肯定是朝鮮人!
  “荒唐。1770年代,朝鮮還是英祖、正祖統(tǒng)治的時代,怎么會有朝鮮人的后裔跑到魏瑪當了音樂家呢?那也是宮廷所屬。巴洛克還沒結(jié)束吧?德國音樂萌動期冒出了朝鮮音樂家。這太荒唐了。”
  “哈哈,好,好。”花子說,“英祖王,正祖王……要是日本翻譯的話,絕對聽不到這些話呢。李庚奧,真是找對了!
  “我叫李根鎬。”
  “是啊,李庚奧!
  ~
  那個夏天就這樣開始了;ㄗ犹统龊窈竦膹陀〖,放在我面前。
  我看著她。
  她朝復印紙努了努下巴。
  雖然她說要翻到中間,卻直接翻到了后面部分。那是羽毛筆的字跡,很工整。章節(jié)也不長。新的章節(jié)總是開始于符號“∠”。
  ∠
  安德雷亞斯?埃布林格走進了自己的臥室。
  他的妹妹萊伊也進了那個房間。走廊的蠟燭都熄滅了。
  幽藍的月光映照著檐廊。你告訴他們,暖爐里沒必要再添火了。約翰?昂特邁耶想起了安德雷亞斯?埃布林格的話,也想起了跟著他走進房間的萊伊的眼神。
  約翰?昂特邁耶在幽藍的走廊上紋絲不動。伸向走廊的暖爐灶口緊緊關(guān)閉了。請轉(zhuǎn)告,暖爐里沒必要再添火了。約翰?昂特邁耶還在回味這句話。安德雷亞斯和萊伊是同父同母的兄妹。這就是說誰也不要在房間周圍晃動了。這不是說給仆人,而是說給約翰?昂特邁耶的話。
  約翰?昂特邁耶感覺安德雷亞斯?埃布林格應該知道,知道他被幽藍的月光套住,紋絲不動的事。
  這是預謀。細想起來,約翰?昂特邁耶被發(fā)現(xiàn)了。他感覺安德雷亞斯?埃布林格也看到了萊伊的目光,那道幾次注視自己的目光。
  提名道姓的句子有些別扭。
  “好像是……傳記?關(guān)于約翰?昂特邁耶?”
  我頭也不抬地問道。
  “怎么說呢……”
  她的聲音依舊低沉。
  “我必須要讀這個嗎?”
  “我?guī)缀蹩床欢抡Z!
  “我就是問問,為什么必須讀這東西!
  “這是平壤圖書館唯一的藏本!
  “您是說北朝鮮嗎?”
  我聽成了壤平[1],于是反問道。
  “嗯,北朝鮮!
  ∠
  他想轉(zhuǎn)身,腳下卻沒有動彈。腳底的檐廊縫隙里傳出了摩擦聲。約翰?昂特邁耶驚訝地停下動作。他被驚人的預感俘虜了。聲音不遠,好像來自房間。他的身體變得僵硬如石。
  仿佛邁開腳步的瞬間,腳腕就會被鋸齒砍掉。即使腳腕被砍掉了,也必須逃跑。他不想聽到從房間里傳出的任何聲音。仿佛聽到這個聲音的瞬間,他的靈魂就會徹底死亡。
  約翰?昂特邁耶沒有邁出腳步。腳腕斷了倒無所謂,只是他不想死。他卻把頭轉(zhuǎn)向了死亡。最悲慘的死亡,正帶著無從知悉的極端快樂向他走來。他像石頭般僵硬,停下腳步,聽著房間里流出的死亡的聲音。
  安德雷亞斯?埃布林格的三層木質(zhì)建筑物像一艘船,時而激起千重浪,時而從平靜水面經(jīng)過的雙帆船。風和月光,輪番搖撼著船帆。搖櫓的聲音與嘆息聲混合,吱嘎作響。這一切都從房間的門縫里流淌出來。這個聲音把約翰?昂特邁耶折磨得死去活來。他像水,倒在冰冷的地板上呻吟。萊伊,萊伊……他喃喃自語。神啊,我不相信你,我對你有所懷疑。
  ~
  “現(xiàn)在該亮出你的真實身份了。”
  我合上復印紙,看了看她。
  “蜷川花子,我說過了!
  “這些紙是怎么回事?”
  “我在柏林國立音樂大學圖書館復印的!
  “你不是說這是平壤圖書館的獨家藏品嗎?”
  市政廳建筑物的影子穿過了廣場中央。
  “復制品。這是復制品的復制品。”
  “約翰?昂特邁耶是什么人?”
  “剛才我都說了,別的我也不知道!
  “你用這個……干什么?”
  “有人因為它去了平壤,回來后被韓國政府拘禁,過了十七年才出獄!
  服務(wù)員把一杯威森啤酒放在她面前。是大號杯。
  “那個人應該是韓國人吧。”
  “也可以……這么說!
  “也可以這么說?”
  “畢竟他的國籍是大韓民國。”
  “留日……韓國人?”
  “真夠聰明!
  ~
  她開始喝第二大杯威森啤酒。我沒有喝。
  “綜合我聽到的信息……”
  “嗯!
  “留日韓國人第二代去德國學習音樂,發(fā)現(xiàn)了以前聞所未聞的音樂家約翰?昂特邁耶和他的樂譜,得知約翰?昂特邁耶的生平紀錄保存在平壤圖書館。于是,他去平壤收集資料,準備研究約翰?昂特邁耶。回來之后,他被韓國政府以間諜罪拘捕,十七年后獲釋,1989年又回到德國。這些都是我聽柏林國立音樂大學圖書館的管理員說的。某一天突然消失在魏瑪?shù)募s翰?昂特邁耶曾經(jīng)到過朝鮮半島,晚年在那里留下了記錄。他的祖先是朝鮮人,這些也是聽管理員說的……這些,都對吧?”
  “對!
  “約翰?昂特邁耶,連音樂專家都不知道這個人,我怎么會知道?”
  “韓國人都對自己的血統(tǒng)記得很清楚。我想你可能會知道些吧。他在韓國的日子,只有坐牢的十七年,當然不可能知道韓國人對約翰?昂特邁耶這個人是否了解。所以,我是代替他問你!
  “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別說約翰?昂特邁耶,連留日韓國人二代的事……”
  “也是很久以前了!
  “從年代來看……應該不是東柏林事件!
  “果然不出所料!日本人連東柏林都不可能知道!
  “看來東柏林事件之后還發(fā)生過相似的事情!
  “那是在五年之后。因為那只是孤立事件,很快就被淹沒了。我也是最近才知道!
  “那個留日韓國人,現(xiàn)在可能還活著,應該已經(jīng)成為留德韓國人了。如果想了解資料,首先應該找到那個人,不是嗎?”
  她喝光剩余的啤酒,說道:
  “他死了!
  “啊,原來是……這樣!
  市政廳的影子拉得更長了。
  “前不久,自殺!
  “啊,啊!
  “他是我的初戀。”
  ~
  “你應該早說的。”
  他和我走進酒店大堂。
  “我沒說過嗎?”
  她住在G.Z.S.B酒店旁的艾爾萊潘特酒店。巴赫、李斯特、門德爾松、瓦格納、托爾斯泰、托馬斯?曼,她自言自語,大概是說他們都在這里住過。
  “我問的都是不該問的事情!
  就算希特勒在這兒住過,也跟我沒有關(guān)系。我不是導游。
  “你沒給我說話的機會!
  在酒吧里,她又點了啤酒。我只是翻譯。翻譯可以在多大程度上干涉委托人的隱私?
  “我可以問一件事嗎?”
  “想問什么盡管問!
  “你不像是剛剛失去初戀的人……看起來不是很悲傷!
  水珠沿著啤酒杯表面滑落。
  “約翰?昂特邁耶的音樂才華得到了廣泛的認可,十八世紀,就在這個地方。他是朝鮮人,李庚奧,你不覺得驚訝嗎?”
  “我應該驚訝嗎?”
  “這個嘛……”
  咕嘟,花子喝了口酒。
  “不了解的事情太多了,我來不及驚訝!
  “不了解的事情太多了,我來不及悲傷!
  她一頭倒了下去。
  ~
  803號是她的房間。另一個以她的名義預訂的房間804號,也是我的房間。
  我背著她去了803號。她很輕。
  我把她放到床上。房間里安靜得讓人耳朵嗡嗡作響。論個頭,她就是個孩子。皺紋如同揉過的布,覆蓋了她的臉。白發(fā)沒有光澤。
  她好像睡著了,又像是死亡。熟睡的樣子顯得更加玲瓏小巧,猶如迷路的外星人或失去母親的新生兒。仿佛被原本應該歸屬的地方遠遠隔離開來,或者根本就居無定所。
  我拉過床單,蓋在她的胸前。只留臺燈,其他的燈都關(guān)掉了。她占的位置不到床的十分之一,我看了看她。我不了解這個女人。我自言自語著走出她的房間,來到大堂,在吧臺點了啤酒。
  ~
  一位日本老婦的初戀情人前不久自殺了。他是個留日韓國人。“十七年后獲釋,1989年又回到德國。”聽起來他好像是死于德國。死亡是“前不久”的事情,而拘禁和釋放則分別是三十七年和二十年前的事。她自己也承認,“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好像也不知道初戀情人為什么自殺。她說,“不了解的事情太多了,我來不及悲傷”。從這句話中可以推測,在她聽到初戀情人自殺的消息之前,他們多年未曾聯(lián)系。
  她好像對初戀情人和他的死亡充滿疑惑,這從她去柏林音樂大學圖書館就能看出來。她需要投入大量的時間和努力,才能了解到文件保存在哪里。非同尋常的疑惑,獨自開始的艱難旅程,僅僅通過這些就能猜測,她對初戀的近況全然不知。甚至就連間諜罪事件,她也是最近才知道。
  我想知道。過去的就是過去了,愛情也是如此。究竟是什么促使她突然踏上征程,尋找多年以前被遺忘的愛情?又是什么把年老的她引向德國的土地?
  我想知道。我究竟該做些什么。啤酒很涼,涼得喉嚨疼痛。這次不同于以前的博覽會、商務(wù)、圖書展覽會翻譯。日本老婦委托人,不明來路的十八世紀文件,約翰?昂特邁耶和安德雷亞斯?埃布林格,初戀情人的黃昏自殺,韓國,平壤,再加上我這個會說日語的德國滯留者。
  我嘗試著將這些聯(lián)系起來。沒有形成任何畫面,不過應該是一副特別的畫面吧。僅僅過去了一天。啤酒味道不錯。
  ~
  第二天早晨,我把椅子拉到窗前坐下,開始閱讀文件。我在猶豫,不知道是不是應該等到她叫我。天氣晴朗。文件裝在我的包里,仿佛那些文件都屬于我。如果九點之后她還不叫我,我就去敲她的房門。
  「TOCCATAUNDFUGA」
  這是題目。前一天只顧翻來翻去,沒有看到這個題目。翻過兩個空白頁,出現(xiàn)了題目和記錄者,以及記錄年代的信息。
  「TOCCATAUNDFUGA」
  JUNANNHINTERMEYER
  1785
  我明白花子為什么先從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開始說起了。因為一提到“TOCCATAUNDFUGA”,讓人不得不想到巴赫。何況名字也叫約翰。
  本人記錄的關(guān)于自己的故事就是自傳。約翰?昂特邁耶這個人明明寫的是自己的故事,卻不使用“我”作為敘述者,這點很特別。每次他都寫出自己的姓名。
  這是小說嗎?
  文中暴露了小說家的名字,因此不能完全看作是小說。會不會是別人代筆寫他的故事呢?會是誰呢?1785年的朝鮮大地上,能夠用如此精煉的德語記錄的人,又會是誰呢?
  不知道。我只讀了一頁。
  花子希望這份文件對于她了解初戀情人的死亡有所幫助。對我來說,這只是翻譯之外的附加服務(wù)罷了。即便不用寫成文字,我也要把內(nèi)容告訴委托人。
  我知道為什么委托人愿意為我支付豐厚的報酬了。我必須從頭到尾認認真真地讀下去。
  ∠
  我是來自魏瑪?shù)陌2剂指瘛?br/>  安德雷亞斯?埃布林格伸出手來。
  在阿恩施塔特諾伊埃教堂二樓的回廊。
  男人低下頭,他沒有立刻伸出手來。
  您的尊姓大名早就有所耳聞,我知道您。
  他連忙單膝跪地。
  你叫什么名字,我可以問嗎?
  在此之前,男人的名字叫基爾克。
  基爾克?
  男人靜靜地站著。安德雷亞斯?埃布林格說。
  這像不像是晚起的鳥兒奪走其他鳥兒的食物,然后感嘆不已的聲音?
  男人靜靜地站著。
  姓什么?
  沒有。
  初次見面就開這么過分的玩笑。不要誤會。辛苦了。
  安德雷亞斯?埃布林格把1格羅申的銀幣放在男人手上。
  ∠
  男人受到了教堂執(zhí)事的責備。他又違背了規(guī)則。
  如果不是安德雷亞斯?埃布林格插手,執(zhí)事還要在回廊里嚷嚷一會兒。
  訓斥下屬是執(zhí)事的工作。二十年來,他把長時間大聲叫嚷當成了自己的本分,漸漸地有了調(diào)子。阿恩施塔特的教徒們稱執(zhí)事為回廊的領(lǐng)唱,把他冗長的責備稱為回廊的詠嘆調(diào)。
  他做錯什么了?
  安德雷亞斯?埃布林格插嘴說道。
  執(zhí)事抑揚頓挫地回答。他說得都對。
  演奏和禮拜結(jié)束之前,鼓風工要緊貼在風琴背面的風口旁。他們不能進入回廊,只能通過墻壁的洞口觀察教堂里面的禮拜進行情況和風琴師的身體動作。
  鼓風工擺出了隨時準備全力以赴拉風箱的架勢。只要負責觀察教堂禮拜進行情況的首席鼓風工發(fā)出“奉送”信號,他們就會同時拉風箱。這個男人就是首席鼓風工。
  他違反規(guī)則,兩次進入回廊,執(zhí)事抑揚頓挫地說。他說得沒錯。只是他不知道,其實男人已經(jīng)多次進入回廊,被發(fā)現(xiàn)的只有兩次而已。
  安德雷亞斯?埃布林格沒有追問男人為什么這樣做。他只問了男人的姓名。他插入對話的目的似乎就是想幫助男人擺脫執(zhí)事的責備。
  給了男人一枚面額1格羅申的銀幣之后,安德雷亞斯?埃布林格離開了阿恩施塔特。這里距離魏瑪很遠。在此之前,男人的名字叫基爾克。
  “啊,天氣好晴朗啊。”
  窗外傳來花子的聲音。
  我也把房間窗戶敞開,對著外面大聲說:
  “睡得好嗎?”
  我沒有看到她的臉。
  “有什么理由睡不好?”
  我問。
  “初戀!他叫什么名字?”
  “山川源太郎。”
  提綱挈領(lǐng),即問即答。
  “韓國名字呢?”
  “吉恩山奧!
  “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吉恩,尚,浩!
  “金——尚——浩!
  “差不多。”
  我們都打開窗戶,沖著外面大聲說話。
  行人們停下腳步,抬頭看我們。
  “人們都在看我們,你看到了嗎?”
  “隨他們?nèi)グ!?br/>  “你們相愛多久?”
  “哼,不記得了!
  “這也能忘記嗎?”
  “什么都可能忘記!
  “你為什么來德國,花子?”
  “想了解一些事情唄!
  “什么事情?”
  “餐廳見,李庚奧!”
  ~
  約翰?昂特邁耶的故事伴隨著厚重的復印紙開始了。晴朗早晨的艾爾萊潘特酒店的餐廳里,花子娓娓道來。
  花子把粘滿南瓜子、向日葵籽和油菜籽的圓面包切成兩半,抹上黃油和草莓醬,在水果雞尾酒里加入酸奶,喝過咖啡,擦了擦嘴唇,又喝了口咖啡,一邊擦著嘴唇一邊說話。
  這樣開始的故事持續(xù)到六月底。無數(shù)次更換U盤和S盤,乘坐出租車的時候,走路的時候,吃著土耳其烤肉、空心面和牛肉的時候,喝著咖啡、啤酒和橙汁的時候,坐在長椅上休息、打盹和打呵欠的時候,歡呼、生氣或沉默的時候,花子都在說個不停。
  她的語速很慢,始終是沒有起伏的低音,聽得時間久了,感覺耳朵里濕漉漉的。宛如梅雨,沒有停下來的時候。在魏瑪大公家陰森森的地下墓地,在拉殷高山坡上喝著自釀白葡萄酒,在希爾德斯海姆站的洋槐樹下,在柏林庫爾菲爾斯騰大道陰暗潮濕的地鐵站臺上,她還是說個不停。這時候,我還沒想過要把她的話用文字整理出來。
  這些故事就是從那個晴朗的早晨,從艾爾萊潘特酒店的餐廳里開始。
  “我很想知道太郎為什么要這樣做,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不是嗎?”
  “你看起來并不是很好奇。”
  “很好奇!
  “你看起來并不悲傷,也不沉重,而且也不是很急切!
  “我很想知道!
  “你吃酸奶吃得津津有味!
  “怎么吃才算是好奇呢?”
  她看著我。
  我也看著她。
  “在聽到消息之前,你們沒有來往把?是不是已經(jīng)忘記了?”
  “嗯!
  “果然是這樣……你怎么會想到獨自尋找他的足跡呢?”
  “因為好奇。”
  “僅僅因為好奇……”我咽了口干面包。“這么大年紀的人,只身來到地球的另一端?自從他去德國留學之后,你們好像從來沒見過面!
  “通過一段時間的信,一年左右!
  “四十多年沒見過面了!
  “喂,李庚奧!
  “您說!
  “我只是吃早餐吃得香而已!
  “您吃得津津有味!
  “德國火腿的味道太絕了。各種各樣的奶酪就不說了,還有滿載著陽光的小蘋果、梨子,不管走到哪里,咖啡都很好喝?墒恰
  “您說!
  “我之所以來德國,真的是因為好奇!
  “好奇他為什么自殺?”
  “這是一方面……”她咕嘟喝了一口咖啡,“還有他臨死前留下的話!
  “什么話?”
  她沒有立刻做答。
  把手里的勺子放在紙巾上,又將盤子里吃了一半的面包、火腿、奶酪擺放整齊,她伸直腰,雙肩展平,然后盯著我。
  “現(xiàn)在,我看起來像個好奇的人了把?”
  “有點兒。”
  “你聽好,太郎臨死前在日記本上留下了五行文字!
  “算是遺書嗎?”
  “聽說其中兩行與我有關(guān)!
  我放下咖啡杯,伸直了腰,雙手整齊地放在膝蓋上面。
  “我聽著呢!
  “啊,這究竟算不算是殘忍。我終于可以說出來了,我苦苦追尋,終生渴望抵達的地方就是花子!
  她念著,像是在背誦某個人的詩句。
  “臨死的時候,竟然對遺忘四十年的人表白!
  “你也想知道原因吧?”
  “在他眼里,花子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才能成為他‘終生渴望抵達的地方’?”
  “你看,你也很想知道原因!
  “是的。”
  “當事者就更好奇了,對吧?”
  我用力點了點頭。
  “我也想知道他為什么選擇死亡,更想知道我在他心目中占有什么樣的位置。就這兩樣!
  “兩樣……”
  “嗯,這就是我來德國,找到你的原因!
  說完,花子開始猛烈地輪流喝起了酸奶和麥片粥。
  整個夏天,我都是和花子一起吃吃喝喝,一起走路,一起睡覺,一起會見金尚浩先生的德國朋友,默默地注視施普雷河,通宵達旦地交談。
  我想對這一切做個總結(jié),關(guān)于她說過的很多事情,以及和她共度的時光。
  這并不是她的意思。某一天,她突然離開,正如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時候。在東京松戶的木質(zhì)建筑物里,今天她也將獨自入睡,獨自醒來,在她出生長大的家里。她不可能知道我在總結(jié)她說過的話。
  ~
  我怎么會想要總結(jié)這個夏天呢?
  那是一段特別的時光。我聽到了平時難以聽到的事情,見到了平時難得一見的人。我去了一趟十八世紀,無數(shù)次往返于日本、德國、平壤和首爾之間。我好奇著,痛苦著。
  我還想再次回味那段時光。起初我并沒想過要出版,也沒想過會保存在抽屜里。就像初次見面的時候,從泰格爾機場國際出發(fā)大廳走出的花子,她的白色衣袖宛如節(jié)拍器般飄舞。像是被某種無法承受的東西迷惑,那個瞬間的感情,我想再次體會。
  這只是我想念花子的特殊方式。總結(jié)過這個夏天之后,花子完美的身影仿佛就會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會思念她很久很久。我想我可能會喜歡上思念花子的自己。我?guī)缀鯖]有喜歡過自己。
  好了,F(xiàn)在,我要開始講她的故事了。
  下面是TNF——我有理由把TOCCATAUNDFUGA簡稱為TNF——的內(nèi)容。
  TNF中出現(xiàn)的人物名稱也只使用姓氏和名字中間的一個。對于那些不太理解的話,我直接使用原來的語言。從現(xiàn)在開始,我將退到后面。無聊的時候,也許我還會偶爾跳出來。
  1
  終生渴望抵達的地方
  可是——所有的音樂都會突如其來地滲入內(nèi)心。
  連續(xù)三個小時,花子在自己的房間里紋絲不動。雙膝跪地,腰板挺直,雙手重疊,捂著小腹。窗外杉本公園里的樹木輕輕搖曳,看了一輩子的樹木。烏鴉在大聲鳴叫。
  “櫻花,突然落到茶杯里。”
  她不時地重復這句話。夏天正氣喘吁吁,連滾帶爬地趕來。我想起不久前的櫻花和四十年前上野公園的櫻花。一切都很遙遠。從天地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的櫻花,毫無預兆地落入了茶杯。
  花子環(huán)顧四周。所有的門都關(guān)著,沒有風,櫻花飛不進來。花瓣比梅花更紅,比桃花稍白,在熱茶水中也沒有散落。
  太郎死了。
  如果經(jīng)常保持聯(lián)系,這也不算什么驚人的消息。每個人都會死。因為擔心他的近況而四處打聽到這樣的結(jié)果,同樣無可厚非。即使有人特意前來傳達訃告,也不必吃驚。
  花子,太郎,都是六十七歲。這個年齡的人,會不時地聽到周圍人們?nèi)ナ赖南ⅰ?br/>  對花子而言,他的訃告是沉重的打擊。晴朗的日子里,這個東西穿過房子的側(cè)面,突然彈了進來。
  ~
  那天真的很晴朗。她走在秋葉原街頭,聽到“太郎死了”的聲音。秋葉原有很多人,很多陽光和很多聲音。太郎這個名字也和“某某”沒什么兩樣。
  聲音越來越近,感覺像是有煩心事要發(fā)生;ㄗ訙喩斫┳×恕:剖?他是太郎的弟弟。討厭……
  四十年了。面對太郎的特別而無奈的舉動,連歲月也顯得蒼白;ㄗ拥牟荒蜔┮惨蝗鐝那。他們以前好像也經(jīng)常發(fā)生沖突。
  “你這樣喊叫,有人給你發(fā)工錢嗎?”
  “太郎死了!
  “別說了,浩史。”
  “太郎死了。”
  “我給你發(fā)工錢!
  她拿出了錢包。
  “死了半個月了。”
  頭發(fā)花白,臉頰狹長,滿是皺紋的中年人,卻仍然做著自閉兒才有的舉動。其實浩史是個很正常的人。他有很多朋友,會賺錢,而且射箭技術(shù)很高超。
  “怎么死的?”
  “不知道,自殺。”
  她看了看浩史。他的表情和背后的“波蘭雄鷹FX”的廣告牌一模一樣,單薄、平坦而光滑。
  “出什么問題了嗎?”
  “出問題是在二十年前,最近很平靜。”
  “墓地……在哪兒?”
  “德國。”
  “沒有回國嗎?”
  “一次也沒有……”
  他的神情依然單薄、平坦而光滑。
  “你說謊吧?”
  “太郎死了!
  說完,浩史就想離開。
  “工錢你得拿著!”
  花子拉住了他。
  “你最近在做什么,浩史?”
  “我嘛,一直都在……做貿(mào)易。”
  ~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不管以怎樣的方式死亡,死人畢竟是死人,應該得到死人的待遇;ㄗ屿o靜地注視著茶杯里的櫻花。如今這個三百年的木質(zhì)房屋,只能獨自廝守了。如果她停止活動,房子也將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傳達并接受訃告的法度是對死者的禮節(jié)。那天在秋葉原,這個禮節(jié)沒有被遵守。
  訃告是不應該通過浩史這樣的人轉(zhuǎn)達的。浩史總是像公用電話卡似的生硬、單薄和光滑。需要保持的理解和說話方式也肆意扭曲。
  訃告沒有得到有效傳達,也沒有被如實接受。自行了斷性命的太郎獨自躺在德國的某個墓地。
  聽到他遺言里的某個句子的時候,花子感到羞恥。
  這樣的消息不應該在喧鬧的秋葉原街道中心的烈日之下,又由非常不恰當?shù)娜擞梅浅2磺‘數(shù)恼Z氣傳達。不論是誰的訃告,都不應該。
  可是,這是太郎的死訊。他留下的那句話不是針對別人,而是說給她。
  她感覺自己被某個無能之人的匕首刺中了,踉踉蹌蹌。那句話帶給她如此鮮明的刺激;秀遍g,浩史不見了。秋葉原喧鬧而且炎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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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瓣的邊緣比中間更紅,在茶水中旋轉(zhuǎn),比時針還慢;ㄗ幽坎晦D(zhuǎn)睛地盯著花瓣。
  “終生渴望抵達的地方……花子……表白!
  太郎的簡短遺言,讓花子有種鋒利如刀刃般的致命感覺。沒有禮節(jié),沒有法度,突然傳來的消息,感覺像是在毫無防備的狀態(tài)下遭到了突襲。
  花瓣旋轉(zhuǎn)得很慢,卻還是令人暈眩。窗外的樹木都在風中搖曳。烏鴉也在大聲地鳴叫。
  如果不是那一天那一刻,她偶然在秋葉原漫步,如果沒有遇到浩史,太郎的遺言和遺稿就將永遠埋沒在蒼茫的虛空和無情的歲月里了。
  如果不知道,那也無可奈何。既然知道了,就不能假裝不知道。這是將死之人留給她的文字。五句里面的兩句。自殺。這樣的事情可以不知道嗎?
  如此明確的遺言始終沒有傳達給當事者,差點兒就石沉大海,卻在偶然間被挽救回來。即便正式得到通知,這樣的訃告也足夠唐突,何況是在無意之間道聽途說。
  因為偶然,這個訃告顯得更加明確。致命而且沉重,恥辱而且憤怒。她束手無策。三個多小時過去了,花瓣沒有消散。花子依然腰板挺直。
  ~
  不是終生渴望的東西,不是終生渴望的人,而是終生渴望抵達的地方。不是事物,也不是人。是場所。花子是空間,是地點,是土地。作為太郎想要到達的地方,我又是什么呢?花子就這樣坐著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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