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朋友》是莫泊桑作品中現(xiàn)實性、批判性最強,藝術(shù)手法最豐富的一部長篇小說。書中主人公杜洛阿已成為野心勃勃的機會主義者的標準文學形象。 作者簡介: 莫泊桑(1850-1893),法國作家。出生于諾曼底一個破落貴族之家,曾攻讀法律、入伍當兵、做小職員,后師從福樓拜學習寫作。1880年發(fā)表短篇小說《羊脂球》,產(chǎn)生了轟動效應。從此一發(fā)不可收,短短十年內(nèi)發(fā)表了三百多篇中短篇小說,六部長篇小說,三部游記,還有若干戲劇和第一部 一 喬治·杜洛華遞給管賬女人一枚五法郎的硬幣,接過找回來的錢,走出了飯館。 他自知長得漂亮,又有前士官的翩翩風度,便故意挺直腰板,以軍人的熟練姿勢卷了卷胡子,用他那美男子的目光,像撒網(wǎng)一樣,迅速地環(huán)顧了一下在座的客人。 女客們都抬起頭看著他。其中有三個年輕女工,一位年近半百、不修邊幅的音樂女教師,身上的衣裙總是歪歪扭扭,帽子上也總積滿塵土;還有兩位和丈夫在一起的中產(chǎn)階級婦女。她們都是這家廉價小飯館的?。 來到人行道,杜洛華停下腳步,暗門思量該于什么。那天是六月二十八日。他口袋里只剩下三個法郎零四十生丁。但這些錢得用到月底。就是說,只夠吃兩頓晚飯,沒有午飯,或者兩頓午飯,沒有晚飯。兩種做法,隨他選擇。他想,一頓午飯只需二十二個蘇,而一頓晚飯卻要三十個蘇。如果只吃午飯,便可以節(jié)約一法郎二十生丁。換句話說,還可以吃兩頓簡簡單單的香腸夾而包,外加在大街上喝兩杯啤酒。而喝啤酒對他來說,是晚上最大的開銷,也是最大的樂趣。想到這里,他邁步向洛雷特圣母院大街走去。 他拿出當年做輕騎兵時的架勢,挺起胸膛,兩腿微微分開,仿佛剛從馬上下來似的,在擠滿人群的街道上大踏步前進,粗暴地碰撞別人的肩膀,把擋路的行人推開。頭上那頂已經(jīng)相當殘舊的禮帽歪戴著,鞋后跟在路面上敲得橐橐作響,儼然是一個平民打扮的漂亮的退伍軍人。他神氣十足,挑釁似的傲視著面前的一切:行人,屋宇,甚至整個城市。 他身上那套衣服只值六十法郎,雖然俗了點,但說真的,穿在他身上也頗有些氣派。他身材高大,體格勻稱,一頭金栗色而稍帶紅棕的頭發(fā),兩撇往上翹起的胡須仿佛緊貼在唇上,一雙淺藍色的眼睛,中間是小小的瞳孔。頭發(fā)天生鬈曲,從頭頂分縫兒。這種模樣和打扮,十足像通俗小說里的壞蛋。 這是夏天的一個夜晚,一絲風也沒有,巴黎像個蒸籠,人人汗流浹背,熱得透不過氣來;◢徥龅年帨峡诜撼鲫囮噽撼簟TO(shè)在地下室里的廚房也從低矮的小窗口向大街噴出一股股泔水和殘羹剩飯的餿味。 看門人穿著短袖汗衫,跨坐在藤椅上,在門洞里抽煙斗。行人都把帽子摘下來,拿在手里,有氣無力地走著。 杜洛華走到大街上又躊躇起來,不知道該干什么。他真想到香榭麗舍大街和布洛涅森林的林蔭道上去,那里樹木蔥蘢,可以呼吸一下清涼的空氣。但他心里同時也燃燒著一團欲火,總想有個意想不到的艷遇。 什么樣的艷遇呢?連他自己也不清楚。三個月來,他日日夜夜都在盼望。有幾次,憑著他漂亮的臉蛋和風流的舉止,東偷西摸,倒也弄到過個把女人,但他總希望獲得更多、更使人陶醉的愛情。 他口袋雖空,但血液沸騰。遇到在街上徘徊的女人就欲火如焚。她們在街角低聲問他:“到我家來嗎?漂亮小伙子!彼桓腋齻冏,因為沒有錢,再說,他還等著另一種東西,另一種不那么庸俗的吻。 可是,他又喜歡妓女溷集的地方,她們常去的舞廳和咖啡館,她們經(jīng)常出沒的街道。他愛和她們接觸、談話、親昵地用“你”來互相稱呼,愛聞她們身上濃烈的香水味,愛接近她們,因為她們到底是女人,能給人以愛情的女人。他不像那些良家子弟天生就看不起妓女。 他拐了個彎,跟隨被熱浪沖擊著的人流,向瑪?shù)氯R娜教堂走去。 路旁寬敞的咖啡館里坐滿了人,桌子和椅子一直擺到人行道?Х瑞^前面燈火輝煌,映照著如云的顧客。他們圍坐在小圓桌或小方桌前,桌上的玻璃杯里盛著紅、黃、綠、棕等各種顏色的飲料。大肚瓶里閃動著圓柱形的、透明的大冰塊,冰鎮(zhèn)著晶瑩的涼水。 杜洛華放慢了腳步,感到喉嚨發(fā)干,想喝點什么。 夏夜這種因天熱而引起的口渴使他實在難熬。想到清涼飲料喝進嘴里時的舒服感,不禁悠然神往。但如果今晚他喝兩杯啤酒,那第二天的晚飯就吹了,而月底挨餓的滋味他是領(lǐng)略過的。 他心想:“我一定要熬到十點,然后到‘美洲人咖啡館’喝一杯。唉,真他媽的渴!”他眼睛盯著那些坐在桌子旁喝酒的客人,那些能夠開懷暢飲的客人,慢慢地走著,裝出一副驕傲而快活的樣子,經(jīng)過一個又一個咖啡館。他只消對喝酒的人看上一眼,便可以根據(jù)他們的面貌和衣著,估計出他身上大概帶著多少錢。他看著看著,心里突然對這些坐在那里悠閑自得的人產(chǎn)生一股無名的怒火。如果搜他們的口袋,一定能找到黃澄澄的金幣,白花花的銀幣和銅板。每人平均至少有兩個路易。咖啡館里大約有一百人。兩個路易乘一百就是四千法郎!想到這里,他一面瀟灑地搖晃著身體,一面喃喃地低聲罵:“一群蠢豬!”如果能在街角的暗處抓住其中一個,天啊,他一能夠像在大規(guī)模演習的日子里對待農(nóng)民的雞鴨那樣,毫不猶豫地扭斷他的脖頸。 于是,他又回憶起在非洲當兵的那兩年,想起在南方小據(jù)點里綁架阿拉伯人,索取贖金的情形。想起有一次偷偷跑出去搶劫,殺死了烏萊德·阿拉納部落的三個男人,而他和伙伴們卻搶到了二十只母雞,兩頭綿羊,一些金子,另外還獲得了足夠樂上六個月的笑料。想到這里,杜洛華唇上掠過了一絲殘忍而快活的微笑。 這次暴行的兇手始終沒有找到,實際上也根本沒怎么找過,因為網(wǎng)拉伯人似乎已經(jīng)被公認是士兵們天然的獵物。 但在巴黎,就是另一回事了,不能挎著戰(zhàn)刀,持著手槍,肆無忌憚地從容行劫而不受法律的制裁。此時此刻,他感到自己內(nèi)心還保留著征服地無法無天的士官的全部本能。當然,他非常留戀在沙漠里度過的那兩年時光。真遺憾沒留在那里!事情就是這樣,他本希望回來會更好一些。可現(xiàn)在!……唉,是呀!現(xiàn)在可倒好! 他用舌頭舔了舔上顎,發(fā)出一聲低微的響聲,覺得上顎又干又澀。 精疲力竭的人群懶洋洋地在他身旁流過。他暗想:“這群畜生!這些混賬東西的背心口袋里肯定都有錢!彼粩嘤眉绨蚺鲎仓車男腥,嘴里吹著快樂的小調(diào)。被他碰撞的幾位紳士回過頭來不滿地嘟囔,幾位婦女則罵了一聲:“簡直是頭野獸!” 他走過滑稽劇院,在“美洲人咖啡館”前面停了下來,心中思忖是否現(xiàn)在就喝那杯啤酒,因為他渴得實在難受。他站在馬路上,委決不下,抬頭看了看劇院那幾個發(fā)亮的大鐘。剛九點一刻。他很了解自已,只要滿滿一杯啤酒端到面前,他馬上會一口氣喝完。喝完又怎么辦?十一點以前這段時間怎樣打發(fā)? 他走了過去,心想:“我一直走到瑪?shù)氯R娜教堂,然后慢慢踱回來! 到了歌劇院廣場拐角的地方,一個胖胖的年輕人和他擦肩而過。這個人的面孔隱約像在什么地方見過。 他尾隨著這個年輕人,一面回憶,一面暗自嘀咕:“這家伙好面熟,我在哪兒見過呢?” 他想了好久也想不起來,突然眼前一亮,出現(xiàn)了這個人的另一種形象,沒現(xiàn)在胖,但比現(xiàn)在年輕,穿著輕騎兵的制服。他不禁失聲叫了起來:“嗨,是福雷斯蒂埃!”于是,他三步并作兩步追上去,在面那個人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對方轉(zhuǎn)過頭來,看了看他,說: “您找我有事嗎?先生?” 杜洛華大笑道:“你不認識我了?” “不認得了。” “第六輕騎兵團的喬治·杜洛華。” 福雷斯蒂埃伸出雙手說:“哎呀,老兄,你身體好嗎?” “很好,你呢?” “我嗎?不太好。你知道嗎,我的肺現(xiàn)在就跟紙糊的一樣,一年要咳上六個月。我回到巴黎的那一年,在布奇瓦爾得了氣管炎,留下了這個后遺癥。已經(jīng)有四年了! “是嗎?可是看起來,你倒挺結(jié)實! 于是,福雷斯蒂埃挽起這位老伙伴的胳臂,對他敘述自己如何得了病,如何去看醫(yī)生,醫(yī)生如何診斷,又如何勸他,還說,處在他那樣的地位,很難按醫(yī)生吩咐的去做。醫(yī)生要他到南方過冬,他能做得到嗎?他已經(jīng)結(jié)了婚,現(xiàn)在是新聞記者,地位很不錯。 “我在《法蘭西生活報》負責政治新聞,為《救國報》采訪參議院的消息,有時還給《行星報》編文學專欄。瞧,我混得還可以! 杜洛華驚訝地看著他。發(fā)現(xiàn)他變多了,也成熟了。既有風度,又有氣派,穿著打扮完全是一個有地位的人,舉止充滿自信,而且大腹便便,可見吃的都是美味佳肴;而以前卻是又瘦又小,頑皮好動,愛吵愛鬧,一刻鐘也安靜不下來。想不到在巴黎住了三年,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身體胖了,神態(tài)也嚴肅了,雖然年紀不到二十七歲,兩鬢卻已添了幾根白發(fā)。 福雷斯蒂埃問:“你現(xiàn)在上哪兒去?” 杜洛華回答道:“哪兒也不去,我準備轉(zhuǎn)轉(zhuǎn)就回家了! “既然如此,你就陪我去《法蘭西生活報》好嗎?我要看幾份校樣。然后,咱們一起去喝杯啤酒! “好,我跟你去。” 于是,他們就手挽手走了。以前,他們是同窗好友,后來又同在一個團隊當兵,現(xiàn)在久別重逢,自然格外親密。 “你在巴黎做什么工作?”福雷斯蒂埃問道。 杜洛華聳了聳肩膀,回答道:“老實說,我都快餓死了。服役期一滿,我就到這里來,想……碰碰運氣,干脆說吧,想到巴黎來享享福;六個月以前,在諾爾省鐵路局找了個職員的位置,一年只掙一千五百法郎,多一個子兒也沒有。”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