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瑪加爾的夢


作者:科羅連珂     整理日期:2022-12-30 17:15:34

  《瑪加爾的夢》則是近代俄國的作品。本書是苦雨齋小書之二,由北新書局一九二七年三月初版初印, 周作人譯。
  瑪加爾的夢(基督降生節(jié)的故事)
  這夢是可憐的瑪加爾(Makar)所見的,就是住陰郁遼遠的地方牧他的小牛,據說一切苦難都曾落在他頭上的那個瑪加爾。
  瑪加爾出世的地方是卻爾干(Chalgan)的孤獨的村莊,裹在耶庫支克(Jakutsk)大森林的中間。他的父母與祖父母,從森林奪了一片地;那黑暗的樹林仍然站在他們周圍,像敵人的城墻一般,到那時候,他們的勇氣還沒有失去。樹籬逐漸的伸過了開辟出的空地;小而多煙的草舍漸漸聚集;干草與稻草的堆也出現(xiàn)了;末了,在聚落中間一個小坡上,教會的尖頂向天空直沖上去,似乎是得勝的旗。
  卻爾干已經成了一個村落了。
  但瑪加爾的祖先正在和森林爭斗,用火燒他,用鐵砍他的時候,他們自己卻慢慢的變成野蠻了。他們娶了耶庫支的女人,嘴里說耶庫支話,采用了他們的風俗,他們自己的大俄羅斯種的特質,漸漸的磨滅消亡了。
  但我們的瑪加爾卻切實的相信,他是在卻爾干的俄國農民,并不是一個游牧的耶庫支人。他生在卻爾干,住在卻爾干,他也預備死在卻爾干的了。他對于自己的出身與地位,覺得非常傲慢;他若罵別人的時候,便叫他們是“外道的耶庫支”,雖然據實說來,他的習慣與生活比著他們的也毫無不同的處所。他不甚說俄國話,便是說,也說的很壞。他身穿皮衣,腳登一雙妥爾巴(Torba),吃爛面餅,喝磚茶,在禮拜日或特別的期日,倘若面前的桌上有一點溶化了的乳油,他便盡量的吃。他能很巧妙的騎牛;他生了病,大抵去請一個道士來:那人便發(fā)狂似的直向他跳來,緊咬牙齒,想將他的病嚇走了,驅逐出去。
  瑪加爾極辛苦的作工,窮苦的度日,受著饑寒。在他想得爛面餅與磚茶的不斷的憂慮以外,他可曾有過別的思想么?是的,他有過的。
  他酒醉的時候,他便哭了,叫喊說,“呵,我的上帝呵,這是什么生活呵!”有時又接下去說,他要棄掉一切,要到“山”里去了。在那里,他再不用播種收獲,也不用砍樹或拉著走,而且也用不著用手磨碾麥子了。總之,他可以“得救”了。他不知道這山在什么地方,是什么模樣;他只曉得有這樣一個地方,而且很遠,——有這樣遠,連鄉(xiāng)里的警察也尋不著他了。在那里,他自然更不要納什么租稅了。
  他醒的時候,他將這些思想都棄掉了,大約覺得尋到這美麗的山,是一件做不到的事;只是喝醉了酒,他便又膽大起來了。他也防尋不到這一座山,卻到了別的山,他常常說,“那時我只好死了!钡K于預備動身了。至于他沒有實行他的計畫,這都因為村里的韃靼人賣羼雜瑪呵爾加(Mahorka,用煙草的葉柄做成的煙末)的下等燒酒,便立刻使他生病,將他捽倒了。
  這是耶穌降生的晚上,瑪加爾知道明天是一個大大的圣節(jié)了。因為這緣故,他非常的想喝酒;但又沒有東西可喝。他的方法已經完了。他的粉早都去了,而且他已經欠了村里的商人與韃靼的錢;明天又是大的圣節(jié),他不能去作工;這樣,他如果不喝酒,還有什么事可做呢?這思想,很使他掃興。還是什么生活呵!他在這一個大大的冬節(jié),連一瓶燒酒還不能喝!
  他想到一個好方法了。他站起,披上了他的破爛的皮袍。他的妻,一個強壯多力的女人,非常之強,又是非常之丑,平?赐噶怂暮唵蔚慕朴,便立刻猜著了他的心思。
  “你到那里去?你這惡人,獨自去喝燒酒么?”
  “不要吵鬧。我去買一瓶來呢。明天我們兩人可以一同喝喝!
  他走出屋,捉住了院子里的斑白的老馬,抓著鬃毛牽到雪車旁邊,將他駕起。馬立刻將瑪加爾拉出大門,重行站住,向著主人看,彷彿詢問模樣,瑪加爾卻正在坐著想。他于是扯起左邊的韁繩,一直到村的邊界去了。
  在村的邊界,有一所小草舍;從這中間,也如別的草舍一樣,一堆小火的煙很高的升上去,將光明的月與白的閃閃的許多星都蒙住了。這火焰很高興的爆裂,又在門口垂著的陰暗的冰柱中間,陰晃晃的照著。在院子的大門外邊,一切都是沉靜。
  從外國來的生客,住在這里。他們怎樣到來,什么大風吹他們到這孤寂的所在,瑪加爾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是他喜歡和他們交易,因為他們并不壓迫他,在支付上面也并不固執(zhí)刻苦。
  瑪加爾進了草舍,一徑走到火堆面前,伸出他凍冷的手在火焰上,喊道,“喳”,意思是表明他被冰凍所苦了。
  外國人正在家里;桌上點著一枝蠟燭,雖然他們并沒有做事。一個人躺在床上,噴出煙氣的圓圈,沉思著將眼跟住這些盤旋的曲線,似乎想用這圈子聯(lián)絡起他的思想來。一個人坐在火邊,也沉思著注視了在燃燒的柴木上爬著的火焰。
  瑪加爾又喊道,“喂!”心想破壞這壓迫的沉默。
  他不知道,——他怎么會知道呢?——那兩個外國人心里的悲哀,這晚上,充滿腦中的記憶,在火與煙的飛舞中看見的幻景。況且他也正有他自己的困難哩。
  坐在煙突旁邊的少年抬起頭來,迷惑似的向瑪加爾看,似乎認不得他。他搖一搖頭,很快的從椅子站起。
  “阿,瑪加爾晚上好,晚上好。阿,你肯同我們喝茶么?”
  瑪加爾接著說道,“茶么?那是好的。那是好的,兄弟;那是妙的!
  他便立刻脫去了他身上的東西。他去了皮袍和帽子之后,覺得較為舒服了;又看見紅的煤已經在炊壺里燒著,他對著少年很夸張的熱心的說道,
  “我喜歡你,這是真的。我喜歡你這樣的很喜歡;我夜里不睡……”
  那個生客轉過身去,臉上現(xiàn)出一種苦笑。他問道,
  “你喜歡我,是不是?你現(xiàn)在有什么事呢?”
  瑪加爾答道,“買賣。但是你怎么知道的呢?”
  “我喝了茶,我告訴你。”
  因為主人自己開口請他喝茶,瑪加爾心想是一個好時機,可以更進一步了。他問道,
  “你有烤肉么?我很愛這個!
  “不,我們沒有!
  瑪加爾安慰他們似的答道,“那不妨事。過幾時,我們再可以吃的,可不是么?”他又復述一句說,“不是過幾時再可以吃的么?”
  “是的!
  瑪加爾便記下,這兩個外國人欠他一片烤肉;討這類的債,他是永不會忘記的。
  四個小時之后,他又坐在他的雪車上,已經預約賣五擔柴,支了一個盧布了。雖然他曾經立誓,非到明天決不再將這錢喝完,但他現(xiàn)在早又決心,趕緊這樣做去了。這什么要緊呢?快樂已經使良心沉默;他并且連他的忠實而被欺的妻在那里預備著,要給他的一頓毒打,也忘掉了。
  瑪加爾的馬并不一直走去,卻往左轉,要到韃靼人的聚落那方面去的時候,少年人笑著,叫道,“瑪加爾,你那里去呢?”
  “嘩,嘩!你看,這畜生要往那邊去呢?”瑪加爾這樣說,替自己遮掩;他用力扯住左手的韁繩,然而偷偷的打著馬的右邊。這伶俐的馬很忍耐的,連跌帶磕的,向他主人要去的方向走去;不一刻,馬蹄聲在一所韃靼人家的前面停住了。
  門外站著幾匹馬,背上擱著耶庫支式的高峰的馬鞍。
  雜沓的草舍中間,空氣非常熱悶;辛辣的瑪呵爾加煙的濃霧,掛在空中,慢慢的從煙突里旋轉散出。耶庫支的客坐在屋里的凳上,或者聚在擺著斟滿燒酒的杯子的桌邊。小的團體,一群一群的,在那里賭紙牌。他們的臉都發(fā)紅而且流汗,看去明晃晃的。賭客的眼專注在賭博上;桌上的錢,一轉眼間,從這個衣袋里來,到那個衣袋里去了。屋角里,在一堆稻草上,坐著一個爛醉的耶庫支人:將身子左右搖擺,唱一支沒有窮盡的歌。他從喉嚨里發(fā)出種種怪異的聲音,重重疊疊的說一句話,便是明天是一個大節(jié),今天他是喝醉了。
  瑪加爾放下他的一個盧布,就得了一瓶燒酒。他將瓶子塞在懷中,偷偷的躲到屋角。他急忙一杯一杯的倒了出來,又吞了下去。這酒是劣等,因為圣節(jié),又和上四分之三的水;但燒酒的分量即使少了,瑪呵爾加煙卻不見減,敿訝柮亢纫槐瓰ⅲ阊室豢跉;紫色的圈子在他的眼前亂轉。
  這酒便將他收拾了;他也便坐倒在稻草上,兩只手抱著雙膝,將他昏重的頭放在膝上。同樣的怪異的大聲,自然的從他喉嚨中迸出;他唱說,明天是大的圣節(jié),他已經將五擔柴都喝完了。
  這時候,草舍里塞滿了耶庫支人,都是來到市里,上禮拜堂,喝韃靼燒酒的。主人知道屋里不久便沒有坐位了;他站起,向大眾一瞧;這時他的眼光正落在并坐在黑暗的屋角的瑪加爾與韃靼人。他便擠到韃靼人身邊,抓住他的衣領,將他拋出屋外。于是他又走近瑪加爾來。
  因為他是卻爾干的公民,韃靼人對他,也更加多表一點敬意;他將門開的很大,從后面給他這樣用力的一踢,瑪加爾便從草舍里直爆出去,將他的鼻子埋在雪里。
  瑪加爾受了這樣待遇,生氣與否,可是不容易說。他覺得滿臉都是雪,又直灌這兩袖子里去。他好容易掙扎起來,顛播著走到他的斑白馬站著的地方。
  這時分,月亮已經高高的出在天上,大熊星的尾巴向著地平下垂。寒冷更緊起來了。北光的火一般的第一陣,突然從北方的半圓形的暗云中沖出,在空中緩緩的移動。
  那馬彷彿明白了他主人的景況,便小心謹慎的向家里走去,敿訝栕谘┸嚿希笥覔u動,還接續(xù)唱他的歌。他唱說,他喝完了五擔柴,到了家里,他的那個老婆將要打死他了。
  從他喉嚨里出來的聲音,在黃昏的空氣中,叫喚呻吟的非?膳拢运哪峭鈬笥,正在爬上屋頂去堵煙突的口,聽了瑪加爾的歌聲,覺得比平常更不舒服了。
  這時候,馬已將雪車拉到小山的頂上,從這上面可以望見周圍的事物,甚是分明,帶雪的平原受了月光,明晃晃的平鋪著;但是偶然月光淡了,這白色的田野也漸漸暗了;忽而像電光一閃,北光直射出來,在田野上面流過。那時,帶雪的小山與四面的樹林,彷彿非常接近似的,再過一刻,才又回到遼遠的陰影里去,敿訝枏臉涓芍虚g,分明看見那小坡的銀色的禿頂,在這上面,他裝著許多獸弶,等候林中的野客。這所見的山的景象,便將他的思想轉變了。他唱說,已經有一雙狐貍落在他弶里;早晨他將皮變賣,那么他的妻可以不打死他了。
  瑪加爾回到他的草舍,禮拜堂的鐘正在冰寒的空氣中第一回發(fā)聲了。他第一句話,是告訴他的妻說,有一只狐貍落在他弶里;但因為他完全忘掉了他這老婆子沒有分喝到他的燒酒,所以她給他兇狠的一踢,不要聽他好消息的時候,他便大大的出了驚。過了一會,他爬到床上,埋臉躺著,她在背上又著實的捶了一下。
  同時那莊嚴的圣節(jié)的鐘聲已經遍滿于卻爾干,而且很遠很遠的飛到遠地去了。
  他躺在床上,頭與臟腑正如燒在火里一般。燒酒和煙末的強烈的浸汁,在他血管里奔流;融化的雪水,在他臉和背上一縷一縷的流下。
  他的妻以為他睡著了,但他并沒有睡著。他的腦里忘不了那個狐貍的事。他絕對的相信,有一只狐貍已經落在他的弶里,而且他知道是那一個弶。他看見狐貍壓在沉重的木材底下,又看見他用腳掘雪,想要逃脫,月光偷偷的照進叢林來,在他金紅的皮毛上撫弄。這野獸的眼,見他近前,閃閃的發(fā)光了。
  他再也忍不住了。他從床上走下,出去尋他的忠誠的馬,駝他到森林里去。
  這是怎的?他的妻的強壯的兩臂,不是當真捉住了他皮襖的胸口,將他捽倒在床上么?
  不是,他在這里,已經在村外了。他的雪車的滾棒在雪上面滑過,吱吱的響。卻爾干早已落在后面了。禮拜堂的莊嚴的鐘聲,沿著他的蹤跡漂浮而來;在地平線上,背后襯著光明的天空,映出幾群頭戴尖頂高帽的騎馬人的影。耶庫支人正趕往禮拜堂去了。
  月亮下去了,一塊小小的白云,在天末出現(xiàn),發(fā)出布滿的磷光般的閃光。他聚集起來,又分散了,他閃閃爍爍的動,虹色的光很快的向各方面散布出去;北面的半圓形的暗云卻更黑了,比瑪加爾走近的森林更為陰暗了。
  這路曲曲折折的經過一座濃密而低的叢林,兩面都是小山;再往前去,樹木漸漸高大了,到后來便包圍在太伽(Taiga,西伯利亞大森林的名稱)中間,喑啞而且充滿著神秘。落葉松的裸露的枝干,帶了銀色的霜,都向下方垂著。北光的柔軟的光線從樹頂上通過,落在冰雪地上,照出一塊冷凍的空地,或倒在地上的樹干,一半埋在雪中。
  過了一刻,一切又都沉在模糊的陰暗中,滿裝了秘密與沉默,敿訝柾V沽恕U谶@路旁,就裝著復雜組織的獸弶的第一群。他在磷光般的光明里,能夠明明白白看出第一弶的落下的柵闌,——這弶要用三棵又長又重的木材,擱在直柱上,用許多杠桿與馬尾繩極復雜的支住。
  其實這弶并不是他的;但在這里,也說不定有狐貍關在里面,敿訝栚s快下車,讓伶俐的斑馬站在路上,自己狠用心的聽著。
  森林里毫沒有一些聲息。亞略沙(Aljosha),這一組弶的主人,瑪加爾的鄰舍而且又是深仇,一定在禮拜堂了。新下的雪的光滑的胸膛上,看不見一點足跡。
  瑪加爾闖進叢林去——沒有一個人在那里。
  雪在腳底下瑟瑟的響。木材的弶,站作一排,宛然是一列大炮,張了嘴,靜靜的等候著。
  瑪加爾來回走了一趟,沒有尋到一點東西,便回到路上來。
  這是什么?輕輕的瑟瑟的響聲!紅的毛色的閃光,在近旁的月光里!瑪加爾分明看見狐貍的直豎的耳朵;他將蓬松的尾巴左右搖擺,彷彿是招他進樹林去,隨后向他裝弶的方向走去,隱在樹身后面,便不見了。立刻便是一種重濁的響聲,在林間發(fā)出,最初是極清楚的,以后在萬樹的重幕底下,反響開去,愈加微細了,到后來便慢慢的消滅在大森林的暗黑的深淵里了。
  瑪加爾的心發(fā)了跳,——一個弶落下了。
  他直向聲音的來處奔去,從叢莽中間沖出一條路來。結冰的樹枝鞭打他的眼睛,又將積雪撒在他的頭上;他屢次絆跌,呼吸也接不上了。
  后來,他終于走到他自己開辟出來的那空地上了。白色的樹繞著這空地的周圍,中間有一條小路通過,一個大弶張著嘴守住路的那邊的盡頭。再幾步,……
  忽然,一個人影在弶的近旁的路上出現(xiàn),——出現(xiàn),隨即消滅了,敿訝栒J得亞略沙。他清清楚楚的看見他的肥短前屈的身體,以及他的熊一般的腳步。他的暗黑的臉色似乎比平常見得更黑了,敿訝栂胫,露著闊大的牙齒惡笑,將嘴張得比平常更闊了。
  瑪加爾當真發(fā)怒了!斑@畜生!他正看我的弶哩!”
  瑪加爾方才看過亞略沙的弶來,這原是真的;然而那有點不同。這不同的地方是,他看別人的弶時,他恐怕被人覺察;但在別人看他的弶時,他便發(fā)怒,心想捉住了侵犯他權利的那個人了。
  他直向落下的那個弶沖過去。狐貍在那里!亞略沙卻也用了熊一般的腳步,走近前來了;瑪加爾必須先到弶邊才好!
  落下的木株橫在地上,底上顯出俘虜的金紅的皮毛。那狐貍用腳掘雪,正同瑪加爾在夢中見他掘著一樣,又用明亮的眼睛注視他的近前,也同夢中所見一樣。
  瑪加爾對亞略沙叫道,“帝帝瑪(Titima,西伯利亞土語,說不要惹他)!這是我的!
  亞略沙的聲音也反響一般的叫道,“帝帝瑪!這是我的。”
  兩個人同時跑上前,兩個人急忙舉起木材,將下面的狐貍放走。木材才舉起,狐貍也起來了。他輕輕一跳,便又站住,用了嘲笑似的眼光看著他們兩人,隨后低下頭去,舐那被木材壓過的地方。舐過了,他才歡歡喜喜的蹩著腳跳去,將尾巴一搖,彷彿告別的樣子。
  亞略沙奮身去追,但瑪加爾拉住了他的衣裾,叫道,“帝帝瑪,這是我的!”他便抽身趕去,亞略沙也應聲道,“帝帝瑪,這是我的!”瑪加爾覺得這回他的衣裾給拉住了,便看見亞略沙飛跑上去。
  瑪加爾怒極了。他忘了狐貍,狂奔去趕亞略沙,這回亞略沙便變了逃的人了。
  他們愈跑愈快。落葉松的樹枝將亞略沙的帽子從頭上扯下了,但他不能夠停住去拾,敿訝柎蠼幸宦,幾乎捉住他了。但亞略沙向來比瑪加爾尤其狡獪。他忽然站定,回過身來,低了頭;瑪加爾直沖過去,他的肚子正撞著亞略沙的頭,便一個筋斗跌到雪里去了。他跌下去時,那可惡的亞略沙便趁勢奪了他的帽子,走進森林里不見了。
  瑪加爾慢慢的站起身。他覺得完全打敗了,非常不幸。他的心情真可憐極了。那狐貍本來早在他手里了,但現(xiàn)在——,他恍忽看見狐貍還在暗黑的森林里,很高興的搖他的尾巴,便從此不見了。
  黑暗已經下來了。那天末的小白云,看不分明了;只有褪色的光線疲倦似的緩緩流散,那時這云也一點點的融化了。
  冷的冰水小河一般的流過瑪加爾發(fā)熱的身體上,雪花灌滿了他的兩袖,從他背上滴下,流進他的靴子里去了。那可惡的亞略沙又搶去了他的帽子,瑪加爾很知道倘若有人不帶他的手套和帽子走進大森林里去,那無慈悲的寒冷是對他沒有什么客氣的。
  他已經走了許多路。照他自己的計算,應該早可以望見禮拜堂的尖頂,但他還在森林里。大森林將他擁抱起來了,好像妖巫一樣。那莊嚴的鐘聲,遠遠的到他耳邊來;他向著鐘聲走去,然而那聲音又漸漸遠去了;瑪加爾覺得這鐘聲的反響來得更微,一種沉重的絕望便禁不住涌上他的心頭來了。
  他困倦極了;他的呼吸塞住了;他的兩腿都發(fā)抖了。他受傷的身體非常疼痛,氣息幾乎扼住了,他的手腳都漸漸麻木,在他露出的頭上似乎有赤熱的鐵環(huán)緊緊束住了。
  “我要死了!”這一個念頭,時時起來,但他仍舊往前走。
  大森林沉默著。他很固執(zhí)的惡意的,將瑪加爾圍在中間,不給他一點光明與希望。
  瑪加爾仍是想著,“我要死了!”
  他的力氣完全沒有了。那些小樹公然打他的臉,一點都不客氣,嘲笑他那落魄的情形。他經過一塊空地的時候,走出一只白兔,坐在后腳上,搖動他黑尖的長耳朵,用前腳洗臉,對瑪加爾做出最無禮的鬼臉。這兔是表明他熟識他,知道他是那個瑪加爾,從前在樹林里設了種種狡獪的方法殺害他的瑪加爾;但現(xiàn)在卻輸到他來弄嘲他了。
  瑪加爾覺得非常之悲哀。大森林漸漸的有活氣了,但是一種惡意的活動。便是那遠的樹也伸過長的樹枝來擋住他的去路,打他的臉和眼睛。雷鳥也從秘密的巢穴里走出,定著好奇的圓眼睛看他,山雞也夾在中間走,拖著垂下的尾巴與發(fā)怒的攤開的翅膀,大聲對他的配偶說,講瑪加爾和他的弶的事。末后,有千百狐貍的臉,從遠地的叢莽里對他看;他們嗅空氣,嘲笑的看他,豎起他們的尖耳朵。隨后兔也出來,在他面前用后腳站著,互講瑪加爾的不幸,大聲的笑。
  這可真是當不住了。
  瑪加爾想道,“我要死了!”他便決計趕快這樣的辦。
  他臥倒在雪上。
  寒氣更其增加了。北光最后的光線微微的顫動;沿過天空,從樹頂上來窺探瑪加爾。卻爾干禮拜堂鐘聲的最后的反響也遠遠的飄來,傳到他的耳中。
  北光炎了一陣,便熄滅了。鐘聲停止了。
  瑪加爾死了。
  他沒有明白這件事是怎樣經過的。他知道應該有一件東西從他身體里出去,他便等候著,時時刻刻防他發(fā)現(xiàn),然而終于沒有這回事。
  但是他知道現(xiàn)在已經死了,所以便很安靜的躺著;他睡的很長久,到后來覺得厭倦了。
  夜色正是黑暗,瑪加爾覺得有人用腳推動他。他回過頭來,睜開眼。
  落葉松現(xiàn)在是很安靜柔和的站著,似乎記得剛才的戲弄,有點慚愧。蓬松的檜樹伸開了滿蓋著冰雪的長臂膊,緩緩動搖;星光般的雪片,輕輕的從空中飄下。
  和善的光明的星,從暗藍的天空,通過了樹枝的空隙,往下觀望,彷彿說,“看呵,一個苦人死了!”
  老牧師伊凡站著?粗┓默敿訝,又用腳踢他。他的長的法衣,帶著雪變作白色了;雪又積在他的皮帽上,兩肩和胡須上。最奇怪的便是原來他正是六年前死了的那個伊凡神父。
  他原來是一個好牧師。他沒有逼住瑪加爾向他要過什一稅,也并沒有要過禮拜堂法事的費用;瑪加爾向來關于洗禮或葬儀費的數目,是自己隨意定的,現(xiàn)在他記起來,有幾回定得極少,有幾回竟是一文不付,覺得很羞慚。伊凡神父卻決不怨恨,他只要一件東西:就是每回一瓶燒酒。倘若瑪加爾沒有錢,神父便叫他去拿自己的酒來,兩人便分喝了。這好神父時時醉得像貴人們一樣,但他決不很兇的和人打架,而且也不甚常有的。瑪加爾大抵送他回家,將這醉到動彈不得的人交給他的妻神父太太看管。
  是的,他原來是一個好牧師,然而他的末路卻非常的悲慘。
  有一天,家里沒有人,爛醉的牧師獨自臥在床上,忽然他想吸煙了。他站了起來,一顛一播的走到燒著的火爐面前,想從爐火上點他的煙管。但是他太醉了;他向前傾跌,倒進火里去了。待到他家里的人回來的時候,這神父只有一雙腳了。
  各人都追悼這好的伊凡神父,但世界上沒有醫(yī)生能救得他,因為他只有一雙腳剩下了。所以他們將腳埋葬了;別一個牧師便委任下來,補伊凡神父的缺。
  現(xiàn)在這伊凡自己,完全健康,正站在瑪加爾身旁,用腳踢他。他說,“瑪加魯式該(Makarushke),起來!讓我們去罷!
  瑪加爾很不高興的問道,“我該往那里去呢?”他以為人死了便應該可以靜臥,更無須再在森林里游行,以至迷路。倘若他仍要這樣做,那么,他還死什么呢?
  牧師說,“讓我們去見大王(Tojon)去。”
  瑪加爾問道,“我為什么要去見他呢?”
  牧師用很悲哀而慈悲的口氣答道,“他要審判你呢!
  瑪加爾記起來了,人死了之后,的確應當去受一回審判的。他曾在禮拜堂里聽得說過。牧師們的話究竟確的;他也不得不起來了。
  瑪加爾便站起,但暗地里喃喃的說,但是死后,他們還不肯讓他安靜。
  牧師先走,瑪加爾在后跟著。他們大抵一直走去,落葉松都很柔和的站在兩旁,讓他們過去;他們正向東去了。
  瑪加爾看見伊凡神父過去,雪上并不留下足跡,十分驚奇;他看自己的腳,也不見有足跡;那雪平鋪著,新鮮平滑,彷彿一塊桌布。
  他心里想,現(xiàn)在倘去偷別人的獸弶,那真是便當已極,他們更不能發(fā)見他了。但牧師已經知道他秘密的思想。他回過去說道,“凱比斯(Kabis,意云住了)!你不知道為了這樣思想你要得到怎樣的罰呢!
  瑪加爾嫌惡的說道,“我說,我單是隨意想想,也不能么?這幾年里,你怎的變了這樣厲害了?你給我住口!”
  牧師搖搖頭,仍是向前去。
  瑪加爾問道,“我們的路很遠么?”
  牧師悲哀的答道,“是呵,很遠呢!
  瑪加爾很擔心的問題,“那么我們吃什么呢?”
  牧師回身對他說道,“你忘記了你已經死了。你現(xiàn)在不再要吃,也不要喝了!
  瑪加爾聽了十分不喜歡。倘若沒有東西吃,那自然也無妨的,但那時人也該得靜臥才是,同他才死的時候一樣。然而現(xiàn)在要走路,走一條長路,又沒有東西吃,這件事從他看來,真是絕對的不法了。他便又喃喃的訴說起來。
  牧師道,“不要多說!”
  瑪加爾怒聲答道,“對了!”但他仍舊獨自訴苦,說這蠢笨的辦法的不當!八麄兘腥俗呗,但他是無須吃得的。有誰曾經聽到過這樣事?”
  他跟著牧師走,心里非常不滿。他們走了很遠。雖然瑪加爾不能看見朝陽的光,但照路程計算,大約已走了有一個禮拜了。他們走過這許多的溪谷和小山,這許多的河和湖,這許多的森林和平原!瑪加爾每一回顧,便見陰黑的大森林直向他們背后飛奔,帶雪的高山彷彿融化到朦朧到夜里去,很快地躲在地平線之下了。
  他們似乎愈走愈高了。星也愈大愈明亮了;在他們所在的高度,他們能夠看見落月的邊際。月亮彷彿在趕緊逃走,但瑪加爾與牧師終于將他追上了。以后月亮又出在地平線上,他們旅行的兩人也到了一個平坦的高原上面,F(xiàn)在已經明亮了,比清早時候更明亮,這因為他們比先前更走近星的旁邊了。每個星,都如蘋果一般大小,閃閃的發(fā)出不滅的光明;月亮大如腰鼓桶的底,借著太陽的光燃燒著,照得大平原全體通明。
  平原上的雪花片片可辨;無數的小路,散布在原野上,都向著東方一點會集。各種形相各種服飾的人,或騎或步,都沿著這些小路走去。
  瑪加爾對一個騎馬的人,子細看了一會,忽然離開自己的路,跑過去追他。牧師叫道,“住了,住了!”但瑪加爾并他的叫聲也沒有聽到。他認識一個韃靼,是他的老伴侶,曾經偷過他一匹斑馬,已經五年前死去了,F(xiàn)在正是那個韃靼,騎著那匹斑馬走哩!那馬掠著地面飛跑,帶雪的塵土,從蹄底陣陣飛起,馬蹄映著明星的虹彩顏色,閃閃的發(fā)光,敿訝柌叫袇s容易將狂奔的韃靼追上,覺得非常驚異。而且韃靼人看見瑪加爾在他后面幾步之內,他便很情愿的立住等著了,敿訝枌λ蟀l(fā)其怒。他叫道,“你同我見知事去!這是我的馬;他的右耳朵上有一條裂縫。你們看這人,坐在偷來的馬上,何等威風,馬的主人卻步行跟著,像乞丐一樣!”
  韃靼人說道,“不要吵鬧,也不必見知事去!你說這是你的馬,你便拿他去,和他落地獄去罷了。我騎在他背上,在這同一的地方,上上下下的走,這已經是第五年了!步行的人沒有一個不將我追上了。這在一個韃靼好漢是一件羞人的事呵!”
  他抬起腳正要跳下鞍來,這時牧師也已經喘吁吁的跑到了,他扯住瑪加爾的臂膊,叫道,“你這倒運的人,你干的是甚么!你不知道韃靼人是騙你么?”
  瑪加爾指他的韃靼,喊道,“他自然是騙我呢。這是一匹可愛的馬,真的紳士的馬;他還不到三歲的時候,有人曾經肯出四十盧布向我買呢。兄弟,不要著急。倘你弄壞了我的馬,我可以殺了吃他的肉,你只要還我原價就是了。你可不是這樣想:因為你是韃靼人,便沒有法律管得著你么?”
  瑪加爾發(fā)了怒,大聲叫喊,想引動一群人聚集起來,因為他向來習慣是怕韃靼人的;但牧師阻住了他,“瑪加爾,不要吵鬧了。你又忘記了你是已經死了!你還要什么馬呢?你豈沒有看見,你步行走路,比韃靼騎馬還要快的多么?你是不是喜歡強迫騎在馬上,走一千年么?”
  瑪加爾現(xiàn)在懂得韃靼很愿意的交還他那匹馬的緣故了。他心里想道,“他們原來都是壞種呵!”他便轉身對韃靼說,“那很好,兄弟,你拿馬去罷;我饒恕你了。”
  韃靼氣憤憤的拉下皮帽來蓋住耳朵,用鞭打他的馬。那小馬狂奔起來,雪的云從蹄底飛起;但是瑪加爾與牧師站著看他,那韃靼也終于沒有上前一寸。他又氣憤憤的唾了一口,回過來對瑪加爾說道,“朋友,你還有一點瑪呵爾加么?我很想吃煙,我的煙在五年前都用完了!爆敿訝柎笈鸬溃澳闶枪返呐笥,那里是我的朋友。你偷了我的馬,現(xiàn)在卻又來討瑪呵爾加了!去罷,我一點也不可憐你!
  說著,瑪加爾走了。伊凡神父對他說道,“你不肯給他一點瑪呵爾加,可是錯了。在審判的時候,大王為了這事,至少可以赦你一百過呢。”瑪加爾大聲說道,“那么你怎么不預先告訴我呢?”牧師道,“啊,到現(xiàn)在告訴你事情,也太遲了。你應該在你活著的時候,從你的牧師去學才是呵!
  瑪加爾怒極了。他見牧師只收他的什一稅,卻并不告訴人在什么時候給韃靼人一片瑪呵爾加可以赦免多少罪過,這有什么用處呢?一百過可真不是小事呵!而且只費一片煙草罷了!這一件錯誤可是損失的不少了!
  瑪加爾說道,“等一等!我們兩人只要一片煙草,也就夠了。讓我將這多余的四片給了韃靼,這就可以算四百過罷!”牧師答道,“你試看后面罷。”瑪加爾回頭去看。那白色空虛的原野展開在他們之后;韃靼在這上面,只如一個遠遠的小點,敿訝栣輳纺芸闯鲴R蹄下的白云,但再過一刻,這小點也不見了。他說道,“也罷,韃靼人沒有瑪呵爾加,大約也可以勉強敷衍過去。你看,他這無賴真將我的馬弄壞了!”牧師道,“不,他不曾弄壞你的馬。那馬是偷來的。你沒有聽到老人們說,偷來的馬不會行遠么?”瑪加爾確乎聽得老人們說過,但平時眼見韃靼們常常騎了偷來的馬往市里去,他便不很相信這句話了,F(xiàn)在他才知道,老人們有時卻也對的。
  他們又趕上許多平原上騎馬的人。大家都急急前奔,同第一個人一樣;馬都像鳥一般的飛,騎馬的人遍身是汗,但瑪加爾與牧師都追上,又越過他們了。
  騎馬的大半是韃靼人,但有少數是卻爾干的住民;其中幾個人橫跨在偷來的牛身上,用冰塊刺牛,使他們前進,敿訝柮孔哌^韃靼人面前,很怨恨的看他們,嘴里喃喃的說他們應該受更重的罰;只是遇見卻爾干的農夫,他便站住和他們極親密的講話,彷彿朋友一樣,雖然他們是竊賊也罷!有時候他更表示他的鄉(xiāng)情,拾起冰塊,在后面用力的打牛或馬;但他自己倘一舉步,那馬和騎馬的人便都落后,只剩了看不分明的一點了。
  這原野似乎是無邊的。雖然瑪加爾和他的同伴時時追上那些騎馬和步行的人,周圍的地方,都是荒廢的,所有旅行的人各各離開,彷彿隔著千萬里路。在這許多人中間,瑪加爾遇見一個不相識的老人,顯然是從卻爾干來的;這可以從他面貌衣服和走路的模樣看出來,但瑪加爾卻記不起曾在什么時候見過他了。老人著一件破爛皮襖,大的破皮帽,舊破的皮板褲,一雙更舊的小牛皮靴。而且他雖然很老,肩上還駝著一個更老的女人,她的兩腳直拖到地面。老人喘著氣,一步一顛的走去,全身靠在他的杖上,敿訝柨蓱z他。他便站住,那老人也站住了。
  瑪加爾高高興興的說道,“亢希!”(Kansi,西伯利亞土人問訊語,意云說罷。
  老人答道,“不!”
  “你看見什么?”
  “沒有。”
  “你聽到什么?”
  “沒有!
  瑪加爾沉默一會,便問老人是誰,從那里來的。老人告訴他自己的名字。他說,在一直從前,自己也不知道多少年前了,他離開卻爾干,到“山”里去,救他自己。他在那里也不做工,只吃草根與果實過活,他不耕田,不播種,不磨麥,也不納稅。他死后,去受大王的審判。大王問他是誰,做過些甚么事。他說他要走到“山”里去,救了自己了。大王道,“很好!但你的妻在那里呢?你去將她帶來!”于是他回來尋他的老婆子。但是因為沒有幫助她的人,她又沒有屋,沒有牛,沒有面包,所以她在未死之前只能求乞度日。她的力氣是完了,到現(xiàn)在她終于不能動腳了。他所以只好駝她在背上到大王那里去了。
  老人說完,便哭了;但那老女人用腳跟踢他,同踢牛一樣,用微弱的不高興的聲音叫道,“前去!”
  瑪加爾對于老人,更覺得可憐了;他真心地感謝他自己的命宮,不使他能到“山”里去。他的妻高大而且強壯,這擔子可比老人的更重了;倘若她又要踢牛一般的踢他,他必定要死第二回的死了。
  他可憐他的老朋友,想替他捏住老女人的腳;但還沒有走上三步,他又只得放手,不然那腳怕要留在他手里了;再過一刻,那老人與他的負擔也都已看不見了。
  以后瑪加爾在路上,沒有遇見什么值得注意的人了。有竊賊們,背著偷來的貨物,像馱馬一樣,一步一步的挨著走;有肥壯的耶庫支酋長,騎在高鞍馬上,尖頂帽觸著天上的云;他們的旁邊,窮苦的工人向前奔走,瘦而且輕便,野兔似的;又有陰郁的兇手,滿身血污,張著兇悍的亡命的眼,大踏步前行。他屢次投身潔凈的雪上,想洗去鮮紅的污染,然而終于沒有效,他周圍的雪立刻染成紅色,兇手身上的血卻比先前更加明顯;在他眼里發(fā)出恐怖與絕望的光。他向前奔走,竭力閃避著別人的驚怖的注視。
  兒童們的小靈魂時時飛過天空,像鳥一樣,成群結隊的過去,這在瑪加爾看了,卻也并不為奇。粗惡的食物,污穢,火爐的熱氣,草舍里的冷風,單是卻爾干一處,也千百為群的驅逐到這里來。他們追上了兇手的時候,各群都驚惶了,急忙飛在一旁;在他們過去之后,空中還彌滿著他們小翅子的急遽張皇的羽聲。
  瑪加爾漸漸覺得自己的走路和別人比較,要快的很多,他便歸功于他自己的善行。他對牧師說道,“亞薩比忒(Asabit,此云師父),你聽我說。你怎么想,我雖然愛喝酒,還是個好人,可不是么?上帝喜歡我,可不是么?”他疑問似的望著伊凡神父。他問這話,有一個秘密的動因,他想從老牧師偵探出一點事來,但牧師簡單的答道,“你不要自負!我們現(xiàn)在快要到了。你就可以去自己看出來了。”
  瑪加爾到這時候方才覺得,平原上有光明發(fā)現(xiàn)。最初只有幾縷炎炎的光,照著地平線,漸漸的展布到天上,將明亮的星都消滅了。星滅了,月亮下去,平原在黑暗中了。
  平原上煙霧升起,又圍繞著他,像侍衛(wèi)一般。
  東方的一處地方,煙霧漸漸明亮起來,彷彿一群金甲的武士。
  煙霧移動,武士們都伏在地上了。
  太陽從他們的中間出來,在這黃金色的隊伍當中暫時停住,望著平原。
  全平原在這眩目的驚異的光明底下,發(fā)起光來了。
  煙霧得勝似的大隊的飛起,在南方分離,動搖了,隨即騰上了。
  瑪加爾似乎聽到一種移情的諧調,便是大地每日歡迎朝陽的不可記憶的太古頌歌。他向來對于這歌聲并未相當的注意,現(xiàn)在第一回感到這歌的美。
  他站住細聽,不想再往前走;他想永遠站在這里,聽這歌聲。
  但伊凡神父觸他的臂膊,說道,“我們到了。進去罷!
  這時,瑪加爾才覺得站在一個大門的前面,這門先前卻被煙霧遮住了。
  他很不愿意前進,但他也不能不依從了。
  他們走進一所廣大的草舍,到這時候,瑪加爾才記起外面實在很冷。在草舍中間是一個雕刻精工的純銀的火爐,爐中擱幾枚燒著的金的木材,發(fā)出熱氣,立刻教人的全身都熱透了。這美麗的爐里的火焰,并不眩眼,也不焦灼,只是溫暖;所以瑪加爾又想永遠站在這里,自己取暖。伊凡神父也來了,站在火面前,將冰凍的手伸在火上。
  屋內有四個門,其中只有一個通到外邊;其余的三個門里,只有穿白袍的少年,時常出入。瑪加爾猜想,他們一定是這大王的仆人了。他似乎記得以前曾經見過他們,但不能確鑿記出什么地方來了。他看見他們背上都有一對白的大翅膀,非常吃驚;又想大王一定還有別的用人,因為他們有這大翅膀,往山里砍柴或竹竿的時候,怎能擠到樹林里去呢?
  一個仆人走近火邊,將背脊向著火,對伊凡神父說道,“說!”
  “沒有什么東西說!
  “你聽到什么?”
  “沒有!
  “你看見什么?”
  “沒有!
  兩人都不響了,隨后牧師說,“我?guī)Я诉@個來了!
  仆人問道,“他是從卻爾干來的么?”
  “是的,從卻爾干來的!
  “那么,我們須得預備大秤才好呢!
  他走出房子,預備天平去了;瑪加爾便問牧師為什么要用秤,又為什么須用大秤呢?牧師略略為難,答道,“你知道,秤是拿來稱你所做的善惡的。平常的人,善惡大約都相等;但是卻爾干的住民,卻帶著許多罪過來,所以大王特地給他們做一副天平,一邊的盤特別大,可以裝下這些罪過!
  瑪加爾聽了這一節(jié)話,忽然垂頭喪氣,覺得他的心抽緊了。
  仆人拿進一副天平,裝置起來。一邊的盤很小,是用黃金做的;一邊是用木做的,又是很大。在木盤下的地面上,忽然現(xiàn)出一個深黑的洞。
  瑪加爾走近天平,細細檢查,看他有無弊端。天平卻是對的;這兩個盤垂著不動,也不升上,也不下降。
  老實說,他不很明了天平的機括,情愿用那簡易的提秤算賬,在他生前他用這秤做買賣,都于自己很有利益的。
  忽然牧師說道,“大王來了。”他急忙扯直他法衣的皺紋。
  中間的門開了,走進一個很老很尊嚴的大王,銀色長須一直垂到腰際。他披著很好的皮毛錦綢,都是瑪加爾所不知道的,腳登天鵝絨里子的暖靴,正同瑪加爾在古舊的圣象畫版上見過的一樣。
  瑪加爾一眼看去,便認識他就是在禮拜堂的圖畫上所見的那個白須老人,只是現(xiàn)在沒有他的兒子陪著罷了,敿訝栂耄莾鹤右欢ㄊ浅鐾饬侠硎虑槿チ。鴿子飛進屋里來,在老人的頭上盤旋一回,便歇在他的膝上。老大王坐在特別預備的座上,用一只手撫摩鴿子。
  大王的臉色很和善,瑪加爾覺得頹唐不堪的時候,他望望大王的臉,便又安心一點了。
  他的心很沉重,因為他霎時記起了他過去的一生,下至最為微細的事實,也都記得,他記得他所走的每一步,他的斧頭的每一擊,他所砍的每棵樹,他所行的每件欺詐,他所喝的每杯酒。
  他恐慌了,羞愧了;但他看了老大王的臉,又稍稍安靜了。他心里稍安靜,他便又想到這里或者還有幾件事,可以設法遮瞞過去。
  大王搜索似的注視著他,問他是什么人,從那里來,什么姓名,多大年紀?瑪加爾一一回答之后,大王又問道,“你在生前曾經做過什么事?”
  瑪加爾答道,“這個你自然知道。在你的簿子上諒必統(tǒng)統(tǒng)寫著罷!”他想試探大王,看他那里是否這些都確乎寫著。
  大王說,“你自己說來!
  瑪加爾便膽壯起來了。他列數他所做的工作;雖然他記得他的斧頭的每一擊,他所砍的每支竿子,他所耕的每隴地,他卻另外加上幾千支竿,幾百擔柴木,幾百斤撒下的種子,在他的計算上。
  一切說了之后,大王轉身向伊凡神父,說道,“拿那簿子來。”瑪加爾因此知道伊凡神父原來是大王的判官,卻并不告訴他一點關節(jié),心里非常氣忿。
  伊凡神父拿出一本大簿子來,翻開便念。大王道,“且看這里寫著多少竿子。”伊凡神父看了,憂愁的說道,“他加上整三千支在他的計算上了。”
  瑪加爾很很的叫道,“這是誑話!他一定錯了,因為他先前是一個酒鬼,死了橫死的!”
  大王命令道,“不準吵鬧!他可會格外的向你需索過洗禮費和結婚費么?他可曾逼你收過什一稅么?”
  瑪加爾道,“說甚么費話呢?”
  大王道,“我不待你說,也知道他愛喝酒!贝笸跎藲饬耍瑢σ练采窀刚f道,“給我從簿子上查出他的罪過來。他是騙子,我不能相信他的說話了。”
  這時候,仆人們正將瑪加爾的竿子木材耕種和一切工作,都堆進金盤里去。這有如此之多,金盤降下,那木盤直升到空中去了。神的少年仆人們展翅飛去,費了幾百人的力氣,才用索子將他拉回地上來。
  卻爾干住民的工作,真是沉重!
  伊凡神父又計算瑪加爾的欺詐,總共二萬一千三百零三件。他又總算他所喝的燒酒,共計四百瓶。神父還往后讀,瑪加爾見那木盤正要將金盤拉上去哩;木盤落在洞里;神父讀著;那盤也愈降愈深了。
  瑪加爾這時明白,事情有點不妙了;他走近天平,偷偷的想用腳將他抵住。但有一個仆人看見了,大家便喧嚷起來。
  大王問道,“這是什么事?”
  仆人道,“他正想用腳將天支住哩!”
  大王氣忿忿的對瑪加爾說道,“我知道,你是個騙子,是個懶漢,是個酒鬼。你欠了租稅不納;你欠了牧師的什一稅;警察每提起你的名字,便是咒罵,也只為你做下許多罪過。”
  大王轉過去向著伊凡神父,問道,“卻爾干有誰將最重的擔子給馬拉,又有誰使馬作工最辛苦呢?”
  伊凡神父道,“只有禮拜堂管門的人。他送郵件,又給地方的警察駕車!
  大王道,“將這懶漢交給禮拜堂管門的當馬,教他去拉警察,直到跌倒為止,——我們且看以后怎么樣!
  大王正說這話的時候,門開了;他的兒子走進草舍,坐在他右邊。兒子說道,“我方才聽到你宣告的判詞了。我長久住在地上,知道世間的情形。教這苦人去替代地方警察的馬,未免太苦了。而且他或者還有要說的話:巴拉克三(Baraksan,苦人),你說來!”
  這時候,有奇事出現(xiàn)了,瑪加爾,這在他生前每次發(fā)言沒有說過十句以上的瑪加爾,忽然覺得有雄辯的天才了。他開口講話,自己也很以為奇。這里彷彿有兩個瑪加爾,一個說著,一個聽著詫異著。他幾乎不能相信他自己的耳朵了。他的話很流暢熱烈的從嘴里流出;言語很快的相逐而來,自然排列成長而優(yōu)雅的次序。他并不遲疑。偶然他有點混亂了,他便立刻改正,又比先前加倍的大聲的嚷。
  而且他覺得他的話都有確信。
  老大王當初聽他大膽的說有點惱了。隨后卻很注意的聽,似乎已經相信瑪加爾并非真是一個愚人了。伊凡神父一時也張皇了,暗地里扯他衣裾,但瑪加爾將神父推開,接連的講去,老神父的恐慌也就減少了;他又覺得喜歡,聽他教區(qū)里的老朋友大膽的宣布出真情來,又看出大王聽了這真情,心里也很喜悅的。便是穿長袍,生白翅膀的仆人們也都出來,站在門口,很詫異的聽瑪加爾的話,用肘膊互相撐觸著。
  瑪加爾開首說他不要去做禮拜堂管門人的馬。這并非因為他怕苦工,只因這判決是不公。因為這判決不公,所以他不愿遵從;他不愿做一點工,也不動一步,任憑他們怎樣發(fā)付他就是了!任憑他們將他永遠交給魔鬼,但是他不愿意拉那警察,因為判他去做這事,是不公平。但他們不要猜想他怕變一匹馬。禮拜堂管門的人雖然使他的馬做苦工,還給他雀麥吃,但是他瑪加爾,終生受人家的鞭打,卻沒有一個人給他食吃。
  大王問道,“誰鞭打你呢?”
  是呵,他終生受人家的鞭打。承發(fā)吏鞭打他;稅吏和警察鞭打他,逼索租稅;饑餓與窮困鞭打他;冷熱雨旱都鞭打他;冰凍的地與無情的森林,也鞭打他。馬往前走,眼向著地,不知道他行程的終點;他也這樣的走過了一生。他可明白禮拜堂里牧師所念的意義,或他們何以向他收什一稅的緣故么?他可明白他的長男為什么捉去當兵?他究竟到那里去了呢?他可知道他死在那里,他的骨頭攤在什么地方么?
  他們說他燒酒喝得太多;他的確喝的,因為他實在心愛這物事。
  大王問道,“你說他喝了多少瓶酒呢?”
  伊凡神父向簿子上一看,答道,“四百瓶!
  瑪加爾申辯說道這或者如此,但里邊統(tǒng)統(tǒng)真是燒酒么?四分之三是水,只有四分之一是酒,又羼了下等的瑪呵爾加呢。這樣,他的賬目上,三百瓶應該勾消了。
  大王問伊凡神父道,“他說的是真的么?”他的怒氣因此可見還未全息。
  牧師急忙答道,“完全真的!爆敿訝栍掷m(xù)說他的故事。
  他在計算上,加了三千支竿子,這也是真的;但這算什么呢?即使他只砍了一萬六千支,那又有什么要緊呢?這數目還小么?而且在他砍了二千支的時候,他的先妻生病了。他的心很痛楚,他想坐在她的床邊,然而貧窮驅遣他到森林里去;他在森林里哭泣,眼淚都凍在他的睫毛上了;因了哀愁,寒氣直攻他的心,但他還是砍柴沒有歇。
  這時候,他那女人死了。他須埋葬她,但他沒有錢可付葬儀的費用。所以他只得又將自己租給人去砍柴,拿錢來還他妻的地下住屋的價。商人見他需錢很急,只給他十個戈貝克,——他的女人獨自臥在冰冷的草舍里,其時他又在那里砍柴,哭泣。那樣的每擔柴,的確可以算作四擔,或更多一點罷!
  老大王的眼里流出眼淚來了;瑪加爾看見天平顫動,金盤降下,木盤升上來了。
  他仍然接續(xù)往下說。
  他說,一切事都寫在這簿子上,那么,可以翻開一看,是否曾有人給他一點恩惠,或幸福與喜悅么?他的兒子們在那里呢?倘他們死了,他的心沉重而且悲哀;倘他們活著,長大了,他們也離開他,為了他們痛切的需要,各自戰(zhàn)斗去了。所以他只同了他的后妻,漸漸的老了;他覺得力氣衰了,知道無情的無家的老境正尋著了他了。他們兩人孤獨的存在,好像大野上的兩棵孤松,各方面都受無慈悲的風的打擊。
  大王又問道,“這是真的么?”
  牧師趕忙答道,“完全真的。”
  天平又顫動了,——但大王沉思著。他問道,“這是怎的?我豈不曾見過許多地上的真的好人么?他們的眼睛是清明的,他們的顏色是快活的,他們的衣服毫沒有污染。他們的心都柔順,像耕透的田,其中生著好的種子,長出強壯芳香的芽,他的香氣嗅了很愉快。但是你,——你看自己罷!”
  眾人的眼都向瑪加爾,他自己也覺得羞了。他知道他的眼睛昏暗,顏色遲鈍,他的須發(fā)雜亂,他的衣服破碎了。雖然在他死掉的前幾時,他也曾想買一雙新靴,穿了到審判那里去,但他總將這錢喝完了,現(xiàn)在站在大王面前,穿一雙極壞的皮毛的鞋,像耶庫支一樣。
  大王又道,“你的臉色是遲鈍的,你的眼睛是昏暗的,你的衣服是破碎了。你的心都塞滿了雜草,刺薊與苦艾。所以我愛那好人,不愿見你這樣的穢惡的人!
  瑪加爾的心緊縮了,他慚愧自己的存在,臉紅起來了。他暫時垂著頭,忽然又仰起來,續(xù)講他的故事。
  他問,大王所說的是什么好人呢?倘若指瑪加爾在世時住在美屋子里的那些人們,那么他是知道他們的一切的。他們的眼睛清明,因為他們沒有流瑪加爾所流過的那些眼淚;他們的顏色快活,因為他們是用香水洗浴的;他們的沒有污染的衣服,是別人的手所縫紉的。
  瑪加爾又垂著頭,但他又即仰起來了。
  而且大王可曾知道,他來到世間的時候,也同他們一樣,有清明坦白的眼,天地都反映在里面的眼么?也知道他生下來時,懷著一個清凈的心,能對于世界一切的美而擴張的么?他在此時想將他污辱的頭躲到地底下去,那是誰的罪過呢?他不能說。但他知道,他的靈魂的忍耐已經消盡了!
  瑪加爾倘能看見他的話在大王的影響,或者看見他憤怒的言語一個一個落在金盤上,像鉛塊一般,他自然可以略為平靜了。但他并沒有看見這些事,因為他的心已經被不暇辨別的絕望壓倒了。
  他又經過了他苦辛的生活的全路。他何以能夠忍受這樣重擔直到現(xiàn)在呢?他忍受了,因為希望的星還在招他前進,像信號的火一樣,透過了辛苦與懷疑的煙霧,在那里發(fā)光。他活著,所以他或者能夠得到較為幸福的命運。但現(xiàn)在他站在路的盡頭,那顆星也已經消滅了。
  黑暗落在他靈魂上,暴怒發(fā)作,彷彿風暴發(fā)作,在夜里的大原野上。他忘卻了他是什么人,現(xiàn)在站在誰的面前;除了他的憤怒,他一切都忘掉了。
  但老大王對他說道,“巴拉克三,略等一等!你現(xiàn)在不是在地上了。在這里,便是為你,也有公道哩!”
  瑪加爾聽到這話,發(fā)抖了。他心里覺得有人可憐他,全心都柔軟了;只是因為他困苦的生涯,從第一日起直到末日,都展開在他面前,不可忍受的自己哀憐的感情壓倒了他,他哭泣起來了。
  老大王同他哭了。老伊凡神父也哭了;神的少年仆人們也都哭,拿起寬大的袖子來揩著眼淚。
  天平顫動;木盤高高的升上去了。
  “科羅連珂的著作,曾被比擬為‘新鮮的微風,在病院里沉重的空氣中吹過’。這病院是現(xiàn)代俄國智識界的悲觀文學,新鮮的微風是‘俄羅斯母親’的心思簡單的孩子們的聲音。他們大抵是耕田的,征服荒地的人;農民,開荒的人,西伯利亞的流人;他們大抵屬于‘被侮辱與損害的’(案這本來是陀思妥夫斯奇所作的一部書名,后來用作成語了。)這一大部類的中間,他們承受著說不出的辛苦,但他們的頭是不屈的,他們的心里充滿著勇氣與對于公道的希求。這大著作家的早年,便在他們的中間過去了。
  符拉迭彌爾科羅連珂(Vladimir Korolenko)在一八五三年六月十五日生于什多彌爾(Zhitomir),是俄國西南——小俄羅斯的一個小鎮(zhèn)。在父系上,他是從一個古舊的珂薩克家族出來的;他的母親是本地的波蘭地主的女兒。他少年的生活,在美麗如畫的環(huán)境里過去,他生長在波蘭人,猶太人,樂易的黑眼睛的小俄羅斯農民中間;所以他永遠沒有失卻他在那溫暖明亮的天空下養(yǎng)成的,對于自然的詩之愛與健全的滑稽趣味。在他的《惡伴侶》一篇小說里,他活現(xiàn)的畫出他幼年時代住過的那個傳奇的小鎮(zhèn)。小說里的嚴厲而公正的法官,差不多便是他父親的模型。老科羅連珂是以不可犯的廉潔出名,在那時的官僚里面極少有的;因此他于一八七〇年死去的時候,沒有留下一點遺產給他的妻與五個孩子們。但那英雄的母親的努力是很可感謝的,符拉迭彌爾在十七歲時也就能夠進彼得堡的工業(yè)學校了。
  以后的三年,在他求學以外,還加上對于生計的需要的奮斗;在那期間里,科羅連珂自己說,也不知道怎樣的得能免于饑餓。就是十八個戈貝克(案即九分)的廉價的午膳,在那時彷彿是珍品,一年里只能吃到六七回罷了。
  一八七四年他往墨斯科去,衣袋里裝著苦工掙來的十個盧布,便進了彼得羅夫斯奇學校,但不久即被斥退了,因為他與同學們上了一通請愿書給校長。他回到家族所在的彼得堡,他和他的兄弟竭力掙扎,給人家校字,想藉此養(yǎng)活他們自己與弟妹們。他又做了稿件,登在新聞雜志上;因此便發(fā)生了第一次的逮捕,這是他為了所謂進步的社會的主義的緣故,所受的多少次逮捕的開頭了。他最初被發(fā)遣往克朗斯達得(Kronstadt),住了一年,隨后往跋忒加(Vjatka);他從那地方旅行到沛爾木(Perm),又到湯木斯克(Tomsk);末后,他被流放到西伯利亞東邊的遠遠的耶庫支克(Jakutsk)了。
  他在耶庫支克過了六年,是他一生中最有價值的時光。那廣大的森林,掩蓋著東北極邊的沼澤,高大,陰暗,永遠被捏在酷寒的緊握之中的森林,在這少年藝術家的想象上加了一個不可磨滅的印象。他見了那些住在沒有人跡的荒林中的半野蠻的開荒人的悲愁,他的流放的同伴的不可馴服的精神,‘游行者’(Brodiagi)——從監(jiān)獄逃出的犯人,徒步通過西伯利亞大陸全部,秘密回到‘俄羅斯母親’去的人,——的冒險的生活,他很深的受了感動。
  一八八五年科羅連珂被放免了;他回到俄國之后,便發(fā)表了他的美的《瑪加爾的夢》。
  這篇小說的成功,非常迅速,作者的聲名就立刻確定了。這里面并沒有政治,也沒有社會上的主張;瑪加爾的辯訴是普遍的,進步的與保守的批評家都一樣的同聲贊美。俄國的讀書界見了這體材的新奇,文體的光明簡潔,結末的抒情詩的美,將以前的種種記述都很有深意的照耀著,——他們喜歡得出神了?蓱z的瑪加爾,西伯利亞森林里最孤獨的住民,過了一世幾乎不能相信的苦工與困窮的生活,終于死了,在大王的審判那里,因為他的罪孽,被判決到來生去受悲愁與辛苦,比他生前所知道的更兇。這便是陀思妥夫斯奇與托爾斯泰所愛的那些‘被侮辱與損害的’人的模型;然而有一個極大的不同的地方:瑪加爾并不消極的頹唐的承受不幸,他是反抗。他忿忿的反抗大王的審判的不公平。生活在他是極端的艱辛;所以用了專為大王所喜歡的好人——‘他們的臉是用香水洗的,他們的衣服是別人的手所縫紉的’,——而定的標準來判斷他,是不公平的。這個反抗,又加上了對于全人類的溫暖的愛,便成為科羅連珂著作的基音。
  他的第二篇小說《惡伴侶》也在這一年內發(fā)表的,又增加了少年作者的若干的名望,這在俄國,直到現(xiàn)在,還是一般愛讀的作品。文體上雖然帶一種波蘭華麗豐富的趣味,但那封建時代的廢地的描寫充滿著詩趣,小孩子們也寫的很有同情與觀察,那個流浪的土耳其微支(Turkevith)在他的先知耶利米的悲喜劇的腳色中,也顯然露出反抗的聲調。
  《樹林絮絮的說》在一八八六年發(fā)表,是一篇南方俄羅斯夢幻的松林里的陰暗的傳奇故事,模仿古代傳說的體裁寫成的。這篇里珂薩克人阿巴那思(Opanas)與看管森林的賴曼(Raman)的反抗,是盲昧而且亂暴的,他們的高貴的迫壓者便因此而死,但這件事是發(fā)現(xiàn)在封建的時代,農奴的艱苦很重大。樹頂的風聲主宰著這篇單純的小說的開展,像一條響亮的弦線;臨末對于暴虐的伯爵,那兇猛的公道實現(xiàn)的時候,這件事的進行,似乎必不可免,正如雷雨的發(fā)作一樣,——這雷雨在講全篇故事的時候,早已在樹林上面醞釀的了。
  《凈罪日》(Jom Kippur )是科羅連珂的最輕妙最愉快的一篇小說。在描寫南方愉樂的生活里面,將小俄羅斯人的和善的滑稽與他的光輝的想象聯(lián)絡起來,我們能夠得到活現(xiàn)的瞥見:安適的草舍,被櫻樹園圍繞住,浴在溫暖的月光中;黑眼珠的女兒,怯弱忙碌的猶太人,迷信的鎮(zhèn)里的人民,一個干練的磨工;總之,在猶太人范圍內的一個市鎮(zhèn)的所有忙碌活動的生活。
  但是無論莊重或愉快,喜悅或悲哀,科羅連珂在他對于世界的觀察上總是一個樂天家。即使經了艱難憂愁不幸,他小說中的窮苦質樸的英雄都回頭向著光明。著者的親切的心不絕的在那里尋求各人里面的‘永久的人性’;他很深的表同情于人類的不可遏的求自由與公道的愿望,因為有這個,才能無畏的與‘惡’相對面。他自己在一封信里,曾對朋友說:‘宇宙并不是偶然的各勢力的游戲。決定論,進化論與其他學說,都使人承認那里有一個定律,牽引我們向著一件事物;這事物,在他一切的表現(xiàn)上,我們稱他作“善”,就是說向著和愛,真理,正直,與公道!
  這便是科羅連珂的裝在他一切著作里,對于世界的使命與主旨。
  科羅連珂從西伯利亞回來之后,他住在尼什尼諾夫戈羅特(Nizhni Novgorod),努力從事于改善他所愛的那些‘被侮辱與損害的’人的生活。在一個荒年里,他竭力的組織了公共的食堂,養(yǎng)活饑餓的窮人,又做了許多有力的論文,發(fā)表在報章上。他又繼續(xù)做短篇小說,小品,幾種略長的小說,其中最著名的是《盲樂人》。
  一八九四年他往英美旅行一次,歸國以后,做了一部有趣的旅行記,名叫《沒有舌頭》。
  一八九五年他做了雜志《俄羅斯的富!罚≧usskoe Bogastvo )的總編輯,自此以后這小說家便專心于新聞事業(yè),現(xiàn)在成了俄國最大的新聞家之一了。
  俄國人的心,根本上是很慈善的,充滿著人類的愛。他們相互的關系,本是民主的,只是不幸而處于歐洲最嚴酷的政治之下,飽受了苦辛?屏_連珂也和他的多數的同國人一樣,現(xiàn)在專為著受苦與被虐的人的緣故供獻他的一生,幫助那些社會與政治的不公平的犧牲!
  以上是英國人斐爾(Marian Fell)的評論,說的很明白,所以便將他全譯了。這篇文還是一九一六年所作的,現(xiàn)在俄國情形已經大變,“歐洲最嚴酷的政治制度”成了會議的民主國,但科羅連珂也于今年二月在南俄死去了。我因此譯出這篇小說,為他作記念。
  科羅連珂人道主義的思想,多與陀思妥夫斯奇及托爾斯泰相似,詩一般的自然描寫,又有都介涅夫的風趣;但篇中的詼諧味,是他獨有的:他的小俄羅斯的溫暖的滑稽與波蘭的華麗的想象,合成他小說的特色,令人想起果戈理(Nikolai Gogolj)——也是小俄羅斯人——“笑中有淚”的著作。在《瑪加爾的夢》里,這特色也極明了。這篇里寫自然的美與自然的殘酷,人性的罪惡與人性的高貴,兩面都到,是寫實主義后的理想派文學的一篇代表作品,在這里面,悲劇喜劇已經分不清界限,便是詩與小說也幾乎合而為一了。
  篇中敘述西伯利亞農民的言動,也狠活現(xiàn)。瑪加爾夢里的陰間,一半是拜物教(Shamanism),一半是基督教的;住草舍燒金柴的上帝,又胡涂,又正直,正是農民祈求中的理想的神,也就是農民自己的真的人格的影子。因此,這便在小說里,造成一件事實,滑稽而且嚴肅與悲哀。埃及式的用天平來稱人魂的罪,在俄國本部的傳說里也復如此;彌里珍那(Militsina)的《老乳母》上,也說及這事,敿訝柵c老人,天使與神父的問訊“你說!”等六句,大約是西伯利亞土人的風俗;散處大平原中的文化狠低的民族,平時沒有書報可看,只能在見客的時候滿足他們的喜聽新聞的本性,恰與中古時代以及現(xiàn)今偏僻地方的歡迎唱歌說書人一般,這或者便是那風俗的起源了。一九二〇年八月二十七日記。





上一本:黃薔薇 下一本:英文和世界語譯作集

作家文集

下載說明
瑪加爾的夢的作者是科羅連珂,全書語言優(yōu)美,行文流暢,內容豐富生動引人入勝。為表示對作者的支持,建議在閱讀電子書的同時,購買紙質書。

更多好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