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樂薇踮著腳尖，雙腳交織跳著，趁機悄悄地離開，還發(fā)出了幸福離去的聲音。
她不想給人添麻煩，結(jié)果卻給我添了無數(shù)的麻煩。
十一月十二日那天，時光邁入了冬季。這個早來的冬季，我想會持續(xù)很久，也會特別地寒冷。
希樂薇離開了我，但并非為了另一個男人。她只不過是隨著落葉，優(yōu)雅地墜地了。當(dāng)時，我們正為一只涉水過河的鳥兒嘴喙的顏色進行討論，我們的看法不同。我對她說：“你又不可能看得見，因為你沒戴眼鏡�！毕忿币驗閻燮�，所以總是不想戴眼鏡。她聽了，就這么回答：“我遠(yuǎn)遠(yuǎn)看可是看得很清楚�！闭f完后，便不再說話了。而這一沉默，就成了永永遠(yuǎn)遠(yuǎn)。救護人員趕來了，卻沒能讓她蘇醒。她的生命走到了盡頭。
她一向不喜歡談?wù)撟约�，更不喜歡人家說她好話。現(xiàn)在，既然她人已經(jīng)走了，我就好好把握這個機會吧。
我運氣很好，所以才能與她相遇。她總是面帶微笑，努力地支持著我。
她的纖細(xì)與耐力有如陶瓷，就這么勇敢地忍受了我四十年————但我其實并不希望有人像她這么辛苦……
我有我的缺點，她有她的優(yōu)點，所以我們彼此算是互補。她和我，是樂觀主義者與悲觀主義者的結(jié)合，也是利他主義者與自私主義者的交會。
記得有一天，我告訴她，曾經(jīng)讀過利他主義是一種心理疾病。她對于我總是說以“我”開頭的句子，感到訝異。我只好對她說，就文法規(guī)則而言，我是第一人稱，所以就得使用第一人稱代名詞。與她相比，我總是本能地考慮到自己；而她卻總是本能地考慮到別人。
我記得一件關(guān)于梳子的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年，我為某家工廠所生產(chǎn)的產(chǎn)品進行電視專訪。那家工廠送給我一整組包含各種款式與尺寸的梳子，作為禮物。
當(dāng)晚，我們邀請了朋友來家里吃飯。當(dāng)大家酒足飯飽之際，她介紹起那一組梳子，并且讓大家一個傳一個看，就好像是一盤菜；不僅如此，她還提議在場的客人可選擇一把自己喜歡的帶走。大家當(dāng)然會選最漂亮的了。就這樣，我看著我的梳子一把一把地變成別人的，雖然嘴里沒說什么，但我的雙眼卻惡狠狠地瞪著她。那些梳子當(dāng)中，有幾把特別漂亮，不但握柄是由外國木頭做成的，而且還有非常細(xì)軟的絲制梳齒。這些梳子，我一點兒都不想送人，因為那可都是我的。
我，質(zhì)樸而又帶著土氣，是她使我如同奶酪制成；如糖獲得提煉。證據(jù)就是我這個人非常地白。她愛好兩人生活，熟悉家具風(fēng)格。而我因為總是跟在她后頭逛舊貨店，所以對家具也略懂一點，并且還喜歡上了舊玩意兒。
像她這么懂得欣賞漂亮家具的人，怎么會選上我呢?我，只不過是一件平凡、沒有獨特風(fēng)格的家具；一件二十世紀(jì)的鄉(xiāng)村家具————而這件家具因為長短腿，所以得借助外力才能穩(wěn)穩(wěn)站著。我的一條腿比另一條腿長度略微短些，而她就是我的墊木，讓我不致倒下。在她身邊，我可以直挺挺地站著。她為我清洗除垢，替我拋光，讓我發(fā)亮。
而我回報她的，是逗她笑。但有時也會惹她哭……
我駕著一艘小帆船，航行于好望角之上。海洋是白色的，天空是黑色的。我收了帆，將頭埋進雙臂蹲在船艙中，等著風(fēng)浪止息。我樂觀地認(rèn)為，海面一定會恢復(fù)平靜。畢竟暴風(fēng)雨不像白雪一樣會永久停駐。
我跟面包店的老板娘說了。她聽了之后，在我買的面包旁邊，塞進了一小盒馬卡龍。還有一位女鄰居，在我的大門前放了一塊自己親手做的蛋糕。這塊蛋糕很好吃，也提醒了我，這個世界上仍然有很美好的東西。
另外也有一位鄰居，邀我一起去買現(xiàn)今已經(jīng)很難買到的卡口燈泡。
自從希樂薇的光芒消逝之后，家里就變得昏暗，而我便在這半明半暗之中過著日子。盡管我換上了亮度極強的高功率燈泡，身旁及四周依舊不見明亮。
如果我說，我過得很好，那是騙人的；但是，如果我說，我過得不好，那也不是真的。因為我只是過著日子而已。
我以前總是自私地想，自己可能會比希樂薇早死。到那時，她就可以不用再顧及不愛旅行的我，好好地四處游玩。她可以去納米比亞摸摸老虎，然后和一位也才喪偶不久的俊俏鰥夫相識。那個人很善良，會每天告訴她，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就算那句話已經(jīng)不再是真的，他還是會一直說下去。
然而現(xiàn)在，我看著她的照片，發(fā)現(xiàn)她的美，就像鄰家婦人一樣，沒什么特別的。
每當(dāng)我試著安慰自己，告訴自己她起碼走得安詳時，就會有個好像什么都懂的混蛋反駁我：那可不一定，因為我們永遠(yuǎn)不會知道，那些失去意識的人，腦袋里到底想著些什么……我想，那些家伙的用意是告訴我：“可別這么快就放心啦�！�
但有些人，又會這么對我說：“她死得太早了，還這么年輕，真慘啊……”他們一定是怕我沒注意到，所以覺得一定得提醒我才行……
還有個人特別跑來安慰我，并且為了配合情境，刻意擺出一張家里死了人的臉。他用那只肥厚、濡濕、溫暖、活生生就像是塊肉片的大手，摟住我的肩頭，說：“我可憐的老家伙。”我聽了，真想回嘴說，我并不可憐，也不是你的老家伙。他還說了一些話鼓勵我：“你孤家寡人的要怎么辦才好呢?現(xiàn)在的你，忙著處理一些后事，許多人也還在你身旁，所以沒有時間去想自己遇上的不幸。但是等事情忙完了之后，你看著吧，最難熬的時候才要開始呢�！敝徊钜稽c，他就要脫口說出自己的心底話：“我才不希望像你這么慘呢。”
也有人嚎啕大哭了起來。這會讓你覺得自己很蠢————并且因為沒能跟著哭而尷尬不已。你會很想安慰他們，告訴他們說：“勇敢一點!隨著時間過去，一切都會變好的�！�
另外有些人，一聽我說完這件事，便立刻以手捂住胸口，咧嘴露出悲痛的表情。當(dāng)下，你覺得很感動，因為這個人是那樣在乎你所遭遇的不幸。沒想到，他三言兩語安慰過你之后，一轉(zhuǎn)頭便對妻子大嘆：“就怕我們也遇上這種事!我們平常不只騎腳踏車，下個禮拜還準(zhǔn)備去滑雪。我看啊，在出發(fā)前，我們要先去看個醫(yī)生才行!”話一說完，他又繼續(xù)捂著胸口，悲痛地離開。這個你把他一天的心情都搞壞的人，將會花上一整天的時間，數(shù)著自己的脈搏————不過，這可是他自找的。（p00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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