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希麗·卡蒂斯頭靠著冰涼的玻璃，透過巴士車窗注視著外面的格拉斯哥街道。雖然這是她第一次來到一座異國城市，但她并不覺得如何興奮，甚至親臨此地都毫不動心。乳白的街燈、暗淡的街道使她想起過去的黑白電影，這些電影來自一個業(yè)已消逝、無法追尋的時代，在她————甚至在她父母————出生很久以前就有了。她像是從遠處眺望一般，注視著格拉斯哥的一切，不知道她對這個城市的感覺————或者說缺乏感覺，是不是只是旅途疲憊和時空變遷的結(jié)果。?
9月底的家鄉(xiāng)正是夏天，人人都穿著短褲、T恤衫和艷麗的夏裙。格拉斯哥卻是一派冬天景象。街上的行人都穿著外套大衣，裹得嚴嚴實實。寒冷的空氣中夾雜著雨腥，和街上的汽油、燃油的氣味混合在一起。?
她往座位里靠了靠，閉上眼睛。巴士晃晃悠悠、抖抖索索，在川流不息的格拉斯哥街道上緩慢、艱難地爬行，從一個交通燈到另一個交通燈。她一定會堅持到目的地，眼下無事可做，剩下的四小時十五分鐘內(nèi)她心無掛礙，就等巴士把她送到最終的目的地。她該休息了。?
離家前一天晚上，她激動得睡不著覺，在飛機上又夾在兩個陌生人中間，極不舒服，所以睡覺對她像是一門生疏的手藝，很長時間無法進入狀態(tài)。為了暖暖身子，也為了等車時能提高警惕，她在車站喝了一杯難喝的咖啡�？赡芫褪且驗檫@杯咖啡，此時她心神不安，心跳加速。
她嘆了口氣，又坐起來，在帆布背包里翻找，希望能找到什么東西來排遣旅途的單調(diào)。找了很久，她發(fā)覺電話不在身邊，這才驀然想起，此時此刻離她所熟悉的一切都那么遙遠，她已確確實實身處異鄉(xiāng)，有電話也打不通。因為當(dāng)初她想，不過短短六個月，不值得為此大費周折，去重新簽訂更昂貴的電話協(xié)議1。更何況即使有電話，她又打給誰呢？她最好的朋友已不在人世，和男朋友也斷絕了往來。父母倒是希望她時常聯(lián)系，但她又擔(dān)心，經(jīng)常給他們打電話，會使他們以為她孤獨了，或者有什么別的不好。?
她掏出祖母送給她的那本漂亮的舊式旅行日記本。到現(xiàn)在為止，她只記下了自己預(yù)計的行程，還有部分親人的零星資料。這些親人她素未謀面，這次是來專程拜訪的，他們有邵娜·沃爾克（父親的堂姐，菲米爾的哥哥的女兒），沃爾克的丈夫格蘭姆，以及他們的孩子：杰德（六歲）、尤恩（十歲）、卡拉姆（十二歲）。她邊看邊想象著他們是什么樣子，他們會不會讓她幫著照料孩子。她有他們的家庭住址，還隨身帶著兩個電話號碼，以防他們當(dāng)天有事不能按時到村里的巴士站來接她。背包里還有一個錢包，里面裝著一張五百美元的旅行支票，一張信用卡，能夠和父親的賬號聯(lián)網(wǎng)當(dāng)然只供緊急情況下使用，另有一張美國電報電話公司的國際直撥電話卡，還有一本《蘇格蘭旅游簡易指南》。她不會有事的，知道她的人不應(yīng)該有任何擔(dān)心，她肯定會照顧好自己的。?
但這種自足感只使她覺得空虛、沮喪。她推開日記本，轉(zhuǎn)過頭注視著車窗外一閃即逝的景色。這時巴士已經(jīng)駛離市區(qū)，進入市郊。在看慣了得克薩斯風(fēng)光的游人眼中，格拉斯哥市郊的景色不免局促、扭曲而古怪。她盯著一排排幾乎千篇一律的房子，房前草坪只有門墊大小，還有鱗次櫛比的珠寶購物街、加油站、超市、汽車經(jīng)銷店……終于看到了一小片開闊地帶，有零零星星的空地，還有一所建筑，看上去像是廢棄的工廠，廠牌上吹噓說此處是重新開發(fā)的最好選擇。?
巴士繼續(xù)緩慢前行，一路吱呀作響，每到剎車時都發(fā)出尖銳刺耳的噪音。她低頭看旁邊車道上的車輛，注意到一個梳著馬尾辮的男人伏在小型紅色轎車的方向盤上，一邊聽著她聽不到的音樂，一邊不住地點頭微笑，那種超然物外的沉醉神情令人難忘。她習(xí)慣了駕車外出，也坐過幾次飛機，但坐巴士旅游總讓她覺得充滿異國情調(diào)，匪夷所思。那是一種舊式的生活方式，就像坐火車或汽船一樣，是另一個時代的事物了。她曾經(jīng)乘巴士進行過幾次實地考察，和三十個同學(xué)擠在一輛黃色校車上橫穿小鎮(zhèn)，實在沒什么刺激可言。除此以外就只有一次坐巴士的經(jīng)歷了。?
一想起那次去安東尼奧的巴士旅行，她身邊空空的座位馬上顯得陰森而恐怖。佛萊爾本來應(yīng)該坐在她身邊的，因為如果佛萊爾還活著，她們合并排坐在達拉斯學(xué)校，憧憬她們偉大的法國逃亡計劃。法國才是她們要去的地方————法國或者意大利。蘇格蘭永遠不會成為她們的旅行目的地。佛萊爾對燕麥的產(chǎn)地、蘇格蘭風(fēng)笛和穿格子花呢的蘇格蘭男人一向沒有什么好感。埃希麗四分之一的蘇格蘭血統(tǒng)和佛萊爾一半的瑞典身世都一樣無足輕重。她們?nèi)账家瓜搿⒂嬜h已久的境外旅游計劃和“尋根”毫無瓜葛，只僅僅是為了開心，為了刺激，為了在眾多偉大藝術(shù)品中一飽眼福，也是為了坐在路邊咖啡館里，一邊喝牛奶咖啡，一邊和當(dāng)?shù)爻錾哪贻p人調(diào)情。至于“尋根”，等到中年以后，她們或許會有那樣的激情。?
面向車窗，她注視著窗外的市區(qū)廢墟逐漸變?yōu)殚_闊的鄉(xiāng)野，感覺到巴士在車輛漸少的公路上慢慢加速。一切是那么陌生，看不到藝術(shù)館，看不到標(biāo)志性建筑，看不到路邊咖啡館，沒有一個知心朋友，甚至沒有一個人值得暗送秋波。映入眼簾的只有起伏的田野，四散的羊群，平緩的小山在乳白色的天空下像一塊久置的面包。這就是菲米爾生活過的鄉(xiāng)村，是祖母五十多年前離開的家鄉(xiāng)，而且她走得毅然決然，從那以后，關(guān)于家鄉(xiāng)她只字不提。?
埃希麗到這里來是因為菲米爾和佛萊爾都不在人世了，如果在世，她們不會希望她到蘇格蘭來。的確，這次蘇格蘭之行本來應(yīng)該是父親————杰西·卡蒂斯親自來的。?
自從母親去世之后，杰西·卡蒂斯一直想弄清楚自己的身世。他對自己父系的親屬相當(dāng)了解，知道他們是希臘人和德國人的后裔，但關(guān)于母親杰西卻知之甚少。母親在世的時候，對杰西這種好奇心很不贊成。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菲米爾常說，何況她的過去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只告訴杰西她父母已經(jīng)去世很多年了，至于她為什么到美國來，什么時候來的，怎么來的，她的解釋不僅含糊其辭而且自相矛盾。杰西只知道父母是在加利福尼亞邂逅，并于1952年成婚的。后來母親加入了美國籍，到杰西出生的時候說話已帶著所謂的加利福尼亞口音。他還知道，菲米爾全稱是猶菲米爾，在娘家時叫麥克法蘭，1931年生于蘇格蘭的什么地方。這些聽來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但就在母親去世半年之內(nèi)，杰西發(fā)現(xiàn)一個叫猶菲米爾·麥克法蘭的人————也是1931年出生————1950年秋天從她蘇格蘭西海岸的家鄉(xiāng)阿普爾頓突然消失。當(dāng)?shù)厝爽F(xiàn)在仍然記得她。?
菲米爾的父母去世很久了，但并不像菲米爾說的那么久。她母親1975年在世時，還從來不知道她在美國還有一個外孫。菲米爾的長兄休三年前去世，但他的三個孩子都還健康地活著，各自都成了家。一個在英格蘭，一個在澳大利亞，第三個孩子叫邵娜，就留在阿普爾頓。她嫁給了一個叫格蘭姆·沃爾克的郵遞員。沃爾克后來對當(dāng)?shù)氐胤街井a(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當(dāng)他聽說了菲米爾的事，比她的妻子還要激動。杰西和格蘭姆一取得聯(lián)系，格蘭姆就邀請他到阿普爾頓來，并且愿意免費提供食宿，還說要把鎮(zhèn)上最年長的人們介紹給他，這些人肯定能夠告訴他關(guān)于母親早年更多的情況。?
杰西本打算自己去，但工作上事情太多，不便離開。埃希麗覺得，父親永遠不會有方便離開的時候。父親說明年可能能去。奇怪的是，不久父親對此事熱情減退，而埃希麗自己卻越來越有興頭。她很愛祖母菲米爾，但以前從來沒有真正對她的身世產(chǎn)生過興趣，就像所有的孩子對待上輩人的故事那樣，認為一切都是理所當(dāng)然的。她甚至都不相信菲米爾是猶菲米爾的簡稱，還以為那就是家里人對外祖母的一種愛稱呢，就像佛萊爾的祖母和外祖母叫嘎嘎和咪咪一樣。對埃希麗來說，祖母是個慈愛但乏味的老太太，她了解她，愛她，現(xiàn)在又聽說她年輕時是個沖動而執(zhí)著的美人，她當(dāng)年的出走在當(dāng)?shù)厝诵哪恐辛粝铝穗y以磨滅的印象，埃希麗不由大為驚訝。?
她記得圣誕節(jié)前和佛萊爾坐在一起包裝圣誕禮物時，告訴過佛萊爾關(guān)于祖母的故事。?
“沒人知道她打算離家出走，大家都以為她過得幸福美滿，人人都喜歡她，她已經(jīng)訂了婚，準備嫁給鎮(zhèn)上最有錢的人�！�?
“財富不是一切，也許對方是個討厭的家伙呢�！狈鹑R爾一邊說，一邊停下手里正在疊的絲帶，端詳著埃希麗從父親那里借來的祖母的照片。照片上的菲米爾五十出頭，是一個精力充沛、正當(dāng)盛年的母親，懷里抱著剛剛出生的兒子，笑容滿面，渾身上下充滿了母性的韻味。佛萊爾緩緩地點點頭表示欣賞：“她很優(yōu)秀，她甩掉的那個男人怎么樣？”?
“我不知道，爸爸沒說起過什么。我猜他肯定比她大。還有，好像她剛剛甩掉他時，他都快垮掉了。幾個月以后他就離開了小鎮(zhèn)，家里的買賣也很快就關(guān)了門。這可不是件好事，因為那買賣很大，鎮(zhèn)上很多人都靠它吃飯。我堂姊妹都說，從那以后鎮(zhèn)子就開始走下坡路，經(jīng)濟發(fā)展幾乎停頓，這全都是一個女孩出走引起的。不過當(dāng)時他們也說不準究竟她是不是自己出走的，有人說她是被殺了。也可能這就是她未婚夫離開鎮(zhèn)子的真正原因，因為當(dāng)時很多人都在懷疑他，就好像他殺了她又把她埋在樹林里，在外人面前還要裝模作樣，好像心都要碎了似的�！�
“就算菲米爾沒有被謀殺，這種情形一般都是男方的不是。不過誰又能知道，她要是留在鎮(zhèn)上又會怎么樣？”佛萊爾陷入沉思，“他們是不是包辦婚姻？比方說，有人認為她應(yīng)該把他拴在鎮(zhèn)上，救救整個鎮(zhèn)子，再給他生個繼承人什么的。所以除了出走，她再沒有什么別的出路了。你想有沒有這種可能？他是很有錢，但他年紀比她大，而且很討人厭，但她家人卻堅持要她嫁給他，她也沒有別的辦法，會不會是這樣？”P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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