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收錄了張賢亮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所創(chuàng)作的中篇小說代表作品:《浪漫的黑炮》《土牢情話》《青春期》與《早安!朋友》。四部小說風格迥異,又極具話題性,從中不僅可以一窺知識分子在歷史變革時期的尷尬遭遇以及淳樸的愛情在“文革”時期所遭受的壓迫與摧殘,也可以隨同作者再一次深入探討男女之間的“性”關(guān)系。值得一提的是,張賢亮是中國第一個描寫中學(xué)生早戀的作家,《早安,朋友》中對青春期性教育缺失問題的揭露,時至今日,仍然具有普遍而深刻的警醒意義。 作者簡介: 張賢亮 1936年生于南京,江蘇盱眙縣人。早在20世紀50年代初即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1955年從北京移民至寧夏,先當農(nóng)民后任教員。1957年在“反右運動”中因發(fā)表詩歌《大風歌》被劃為“右派分子”,押送農(nóng)場“勞動改造”長達22年。1979年重新執(zhí)筆創(chuàng)作小說、散文、評論、電影劇本,成為中國當代重要作家之一。1994年在寧夏銀川市郊創(chuàng)辦鎮(zhèn)北堡西部影城,現(xiàn)為其董事長。 代表作品有《靈與肉》《邢老漢和狗的故事》《綠化樹》《浪漫的黑炮》《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習慣死亡》《我的菩提樹》《一億六》等。曾三次獲得全國優(yōu)秀小說獎 目錄: 浪漫的黑炮 土牢情話 青春期 早安!朋友 有人以為寫小說很困難,以為這種腦力勞動一定有什么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訣竅,或是絕對地需要天才,需要靈氣,需要超于常人的想象力。其實不然。生活中隨時隨地都是故事,幾乎能俯拾即得。你看看,這條大馬路上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地走著的蕓蕓眾生,有的悠閑自在,有的興致勃勃,有的東張西望,有的目不斜視地埋頭趕路,有的成雙成對地勾肩搭背、旁若無人地溜達……還不說那些騎自行車的、坐在電車上的、站在公共汽車上的和靠在小轎車舒適的沙發(fā)上的許許多多人了。你只要盯住這成千上萬人中的任何一個,如果你有一股鉆勁,有一股韌性,有一副不刨到根、不盯到底絕不罷休的執(zhí)拗脾氣,那么,你一定會從這個人身上得到一個甚至若干個有趣的故事。你把他的事和圍繞他展開的事原原本本地照實記錄下來,就是小說了。 困難的是,你要學(xué)會鉆到這個人心里去的本領(lǐng),就像孫悟空能鉆到鐵扇公主的肚皮里去一樣。鐵扇公主心里的念頭一動,孫悟空馬上就能知道,不上她的當。當然,寫小說的人和被描寫的人之間不存在什么上當不上當?shù)膯栴},但道理卻有相同之處。一則是,沒有心理描寫,你的文章就不叫小說,而是新聞報道了;并且,寫人物的行為卻不寫行為的動機,有時會使讀者莫名其妙。你把人物那最隱秘的心理,那一霎間的閃念寫出來,才會使你的小說較為生動,較有情趣。二則,你要是鉆到他或她的肚皮里去,你就會發(fā)現(xiàn),那里面隱藏的東西要比他或她外表表現(xiàn)出來的東西豐富得多,有趣得多。老實說,故事多半是從那里開始的,而不是從你眼睛能看到的表情行為上開始的。 比如說吧……好!我們就從那家電影院門口的青年男女中找出一對做例子。你看,那人群里穿著打扮得最時髦的一男一女,親親熱熱的,看樣子還沒有結(jié)婚。現(xiàn)在,他們出了電影院,女的主動地挽起男青年的胳膊,把全身重量的一半靠在他的身上,朝旁邊的水果店走去。他們的面孔也像那水果店里的蘋果,成熟的幸福全部洋溢到外表上來了。但是,且慢,如果我們鉆到他們心里去,你就會發(fā)現(xiàn):那女的癡癡呆呆地什么都沒有想,只一個勁兒地沉浸在毫無邏輯的快感里;而那男的卻一門心思地想著剛剛看的那部電影中的女演員。他心里說:“假使靠在我身上的不是她,而是她,那該多么好!”對他身邊這位傻姑娘的親昵,他已經(jīng)感到有點不舒服了。 這還是看得見的一對,F(xiàn)在我們再把目光轉(zhuǎn)到別處去。好,我們就在公共汽車里來找吧。幸好這趟車不擠,人人都有座位。你看,坐在左邊位置上的那個男人,和坐在右邊位置上的那個女人,年紀都有三十多歲。他們隔著通道分開坐著,顯然并不認識。女的打扮得很樸素大方,像個機關(guān)干部,面龐清秀,有一對頗能傳情的大眼睛,但眉間有幾絲不易覺察的細紋,看來她的婚姻遭遇過不幸。那男的一看就知道是個教員或技術(shù)人員,外表斯斯文文,是個性格內(nèi)向的人。他們倆在汽車的搖來晃去中不時地相互瞥那么一眼,每一瞥不超過一秒鐘。好,讓我們這時鉆到他們心里去吧。原來,他們兩人此刻都非?释J識對方;他們兩人在不時的一瞥中,從外表表現(xiàn)出的內(nèi)在氣質(zhì)上,都發(fā)現(xiàn)了他是她以及她是他長期以來夢寐以求的人。他們之間有種無形無影的生物電的磁場,有一種歌德稱之為“親和力”的東西,有一種心靈的感應(yīng),使他們彼此都覺得他們能非常和諧、非常親密地在一起生活一輩子!笆堑,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暗暗地企盼的僅僅是一件事——幸福的艷遇!绷魍霭屠璧亩韲骷、后來得了諾貝爾文學(xué)獎金的伊凡?阿歷克謝耶維奇?蒲寧,就寫過許多在路上、在餐館里、在輪船上偶然相識,而演出了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的短篇小說,如《中暑》、《三個盧布》、《在巴黎》等等。上面那句話就摘自《在巴黎》這篇絕妙的小說。然而,這可憐的一對卻沒有能繼續(xù)演下去,公共汽車在一個站上停下了,女的站起來,用一種很堅定的步子,絕沒有一絲顧盼地走下汽車。其實她這種堅定正掩飾著內(nèi)心深沉的惆悵與惋惜。正如蒲寧寫的:“可結(jié)果呢,卻空等了一場……”而他和她的面容,將長久地印在她和他的腦海里。 你看,這有趣沒有趣? 好,現(xiàn)在我們再把目光投向那些坐在小轎車里的人物。就說這輛從我們身邊飛馳過去的“豐田”吧。那后面的沙發(fā)上坐的是一位省級干部,身軀微胖,四方臉盤,眉宇之間都顯出一派“漢官威儀”。他要去參加一次重要的會議,討論重新劃分幾個專署的行政區(qū)。如果我們鉆到他心里去,你就會發(fā)現(xiàn)他這時的心思并不在那個什么會上,而是在想一個古老的笑話。這個笑話是這樣的:過去有兩個毗鄰的縣官,為了劃分自己的管轄范圍,約定好第二天早晨從自己的衙門開始,不坐轎,不騎馬,徒步相對而行,他們在哪里碰到,哪里便是他們的縣界。一個縣官天沒亮就爬起來跑,另一個縣官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來,等他穿好衣裳急急忙忙出了衙門,正好在縣城門口迎面碰上那個趕夜路的縣官。于是,這個睡懶覺的縣官的權(quán)力只能到他的城門口為止,城關(guān)以外的大片土地、眾多百姓都由那個縣官統(tǒng)治了。這位領(lǐng)導(dǎo)干部在想:用這種辦法來解決行政區(qū)域的劃分倒不錯,省得曠日持久地在會上爭爭吵吵。他雖然是那個會議的主持人,卻對那個會厭煩了。 我們再看另一輛小轎車,就是那輛黑色的“伏爾加”。坐在里面的是一位外貿(mào)部門的高級干部。他從這個城市一家最大的飯店出來。那家飯店是一般人有錢也不能問津的。他剛宴請完幾位外商。吃的菜,喝的酒,席面的規(guī)格和服務(wù)的質(zhì)量,我們用“高級”兩個字來概括就行了?墒悄阋@到他的肚皮里去,你就會知道,他表面上雖在剔牙,仿佛陶醉在酒足飯飽里,但心里想的既不是昨天簽訂的那項合同,又不是剛吃的那桌酒菜,卻是他媽媽在他上中學(xué)時每個星期天給他烙的鍋盔。在本世紀四十年代初,縣城的中學(xué)沒有食堂,住校的農(nóng)村學(xué)生每星期要往學(xué)校帶一包袱干糧,在六天當中頓頓就著白開水吃。他在想,要是時光能夠倒轉(zhuǎn),讓生活重新開始一次多么好!如果是那樣的話,他就成了未卜先知的人了,可以少犯甚至不犯錯誤,抓住許多別人不能發(fā)現(xiàn)的時機,到他這個年紀,至少當上黨中央委員、國務(wù)院副總理了!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假如你有興趣,我們不妨實驗一下。你就在這條大街上隨便挑選一個人,不要挑我們剛剛看見的紅男綠女,也不要選那些坐在小轎車里的人物,因為實驗必須用最一般的材料來進行,所以你最好挑一個最平常的、最普通的、最不起眼的人來,讓我們盯住他,試試看能不能隨著他的行蹤寫出一篇有趣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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