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堆雞零狗碎。一場夢牽魂繞。一篇流年不利的鄉(xiāng)土敘事。馬新華從深圳回到湖南,在十余天里遭遇故鄉(xiāng)人事悲歡,他苦苦追尋的精神家園,終被一場洪水摧毀。這是水鄉(xiāng)從春節(jié)到清明關(guān)于家族糾葛、萬物流傳、新舊裂變的故事。小河深處波瀾乍驚,大地內(nèi)部洪流突現(xiàn)。鄉(xiāng)土之草木情深,故園之若即若離。在南方方言的娓娓敘述中,傾注了作者的啼血情懷和對未來的思考。 這是一個回鄉(xiāng)的故事。我在深圳構(gòu)思遙遠的故鄉(xiāng),一千八百萬名外來人員有一千八百萬個故鄉(xiāng)。就現(xiàn)代化進程而言,中國所有的故鄉(xiāng)都是千篇一律的,流行風吹入,年輕人出走。逢年過節(jié)我們又從遙遠的城市回來,帶來一些新鮮。年輕人自以為豪,老一輩卻看不慣,哀嘆或嘬著牙罵這個世道。時下把這個叫城市化。了解城市化,有一個出發(fā)原點,有一個目的地,還有一個所謂的“人的城市化”。在我看來,城市不是容器,而是一個像篩子的分數(shù)符號,合適的立在分子上,不合適的篩到分母里去。分子也罷分母也罷,關(guān)鍵在于年輕一代是否真的在城市中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坐標,是否真的理解城市文明。誰來安頓這些靈魂?誰會給他們答案? 作者簡介: 蕭相風原名李剛,1977年出生于湖南永州,1999年畢業(yè)北京信息工程學院,出版長篇非虛構(gòu)《詞典:南方工業(yè)生活》,自印詩集《噪音2.0》。曾獲第三屆深圳網(wǎng)絡(luò)原創(chuàng)文學拉力賽金獎、第九屆廣東省魯迅文學藝術(shù)獎和2010年度人民文學獎,F(xiàn)居深圳。 目錄: 第一天:游戲開始/001第二天:鄉(xiāng)村里的鄉(xiāng)村,巴別城和女書/027第三天:祖宗,捕蛇者/055第四天:陰陽兩界的經(jīng)濟和文化交流/079第五天:前世今生/096第六天:拳頭的故事/117第七天:鄉(xiāng)村愛情/140第八天:創(chuàng)世紀/160第N天:新青年/170第N+1天:清明上河圖/180最后一天:塵歸塵,土歸土/211附曬谷鎮(zhèn)方言選注/221后記/225第一天:游戲開始有的游戲可以一代一代傳下來,有的則會在一代人手里終結(jié)。過家家、打泥炮、走擔擔棋、區(qū)字棋、吃子、攻城、跳方格,是過去泥娃子的游戲,如今看不到了。捉迷藏、敲彈子、斗角、跳遠、跳繩、跳毽子,現(xiàn)在的小娃子還熱衷其中。還有一類游戲,如打板磚、滾鐵圈、走二五八棋、打四角板、鏟紙角板,斷斷續(xù)續(xù)介于存亡之間。打板磚就是在地上立四塊方磚,前面等距一字排開三塊,后面居中一塊,五人在約二丈遠的地方用磚頭擲它,擲倒后面那塊就是皇帝,前排三塊分別是士和太監(jiān)。一塊也沒打倒的算輸;輸者要背著皇帝跑一圈,士和太監(jiān)們誰也不閑著,一路上捏他鼻子扯他耳朵,各司其職。這游戲始于堯舜,舊時稱作擊壤。壤父歌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但這游戲演變到今天,也有了皇帝一角。馬新華當過皇帝,當過士和太監(jiān),不濟的時候也背過皇帝、被捏鼻子扯耳朵。這次回老家,他是為了掃墓。路邊空地上,他見承承和濤濤半蹲著擊彈子,想起自己的童年玩過不下五十種游戲。小娃子童趣了得,就地取材隨手一來,即是一個非同凡響的游戲。游戲構(gòu)成童年,也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少記憶:打紙板時,同伴甩鐵板鏟方格里的紙板,不慎飛歪,命中他的后腦勺。這個疤現(xiàn)在還在,頭發(fā)剪短了就能瞧見。那時他的伯母前后各舉一面鏡子,幫他照那個疤。“你看看。”她在鏡中指著硬幣般大的疤!迥昵安傅梦赴吡。那時有個家伙天生好眼力,擊彈子時,老遠的地方將手中的玻璃彈子定在眼前,瞄準了一拋,啪,就將另一顆彈子不折不扣地擊中。他若有機會參加奧運拿個射擊冠軍不在話下。現(xiàn)在的小孩還樂此不疲,耍著他兒時的游戲。游戲有種種,馬新華又想起那些小孩的和大人的,農(nóng)村人的和城里人的。電子的,最早接觸了俄羅斯方塊,馬新華借初中同學掌上游戲機玩過的。上高中時在學校附近的游戲廳,昏天黑地耍過恐龍世紀、三國志和街霸,對戴黃帽的摩斯塔法·開羅戀戀不忘,玩伴們叫他隊長,耗在游戲廳差點玩到視網(wǎng)膜脫落。大學之后網(wǎng)吧里又陸續(xù)風靡傳奇、CS和魔獸,當下年輕人聚會時喜歡“殺人”。在西人眼里,游戲就是博弈論,視它為一門嚴肅的學問,我們只當作好耍。鑒于有趣的對稱性,游戲就是人生的一個副本吧。譬如小娃子過家家,大人叫結(jié)婚。小娃子扮打仗,嘴里叭的一聲,游戲中的另一方必須倒地裝死。大人死了,要送殯哭喪,送了殯,每年還要選一個日子祭祀他們。也可以說清明節(jié)也是游戲一種。要不是今年清明節(jié)馬家要搞什么重大祭祀活動,馬新華也不會回來。十多年在外游蕩,他極少選在清明節(jié)回家。老祖宗在墳墓里罵了無數(shù)次,他也毫不在意;剜l(xiāng)的第一天,朝霞滿天。馬癲子站在后院的田脊上做早課。馬癲子的早課是他自己發(fā)明的。向著太陽張開雙臂祈禱,碎念著“嗡嘛尼嘛尼訇”。這是獨創(chuàng)的儀式,其聲嚶嚶嗡嗡,無人會曉。他是他自己的教主,也是他自己的上帝。他充當了大家的“神父”。曬谷鎮(zhèn)每天的太陽能照常升起與他的功勞是密不可分的。沒有他每天辛勤的早課儀式,太陽早就掉到糞缸里去了,曬谷鎮(zhèn)的人休想看到白天,也休想讓地里的谷物蔬菜生長;但是曬谷鎮(zhèn)的人非但不領(lǐng)情,反而罵他是癲子。馬新華提著包和老婆路過街道,房子與房子擠得密密麻麻,中間有一塊空地,一排整齊的牙齒缺了一顆似的,大概是軟子一家留著砌新屋的。本來請王砌匠修屋的,因為砌匠師傅得了尿毒癥,臥病在床,沒法出工,而鎮(zhèn)東的大工馬永強前一個月修屋搭電線時觸電死了,所以空出這塊地;由于空出了這塊地,所以馬新華就看到了馬癲子;由于看到了馬癲子,所以他老婆就吃驚地問:“他在干嗎?”由于他老婆吃驚一問,所以馬癲子就發(fā)現(xiàn)了他們,嘟噥了一聲,他的喉嚨里扯著痰,乜了他們一眼,叫道:“出來啰!出來啰!”馬新華對老婆說:“在做晨練呢。”他抬頭看東方,這時太陽還在云層里堵堵塞塞,被擠破了一塊,五光十色流淌一地。往遠處菜地里看,馬癲子老婆正拿著長長的尿檔淋蒜苗。馬癲子的小兒子甩著一條左胳膊走在二樓陽臺邊伸懶腰,冷冷地瞟了馬癲子一眼。他的右袖管是空的,那條右胳膊的前臂在前年炸魚時告別了他。手梗子殘缺后,年輕的老婆也遠走他鄉(xiāng)。他瞟完父親馬癲子之后,也看到了馬新華。說起來,馬新華還是他同學,馬新華記不起他的學名,只曉得他叫二猛子,后來人們叫他獨臂佬,因為那陣子《神雕俠侶》中的獨臂大俠著實流行過一段時間。再后來鎮(zhèn)東的花雞公腦袋靈光一轉(zhuǎn),更正了這個名字,他說二猛子斷的是前臂,不是整個手臂,因此叫獨臂佬不夠準確,要配得上這個名字,必須將整個手臂炸掉。馬二猛子小學留級留了三次,終于和馬新華成了同班同學。馬新華佩服他的乒乓球打得厲害,可以左右開弓。有一次在鎮(zhèn)醫(yī)院的木質(zhì)球臺上,他和關(guān)老爺一樣過關(guān)斬將連殺了十五番,坐了一個最長的莊,比起那坐龍椅時間最長的康熙帝還要驕傲。有二十多年他們沒有往來了。馬新華想喊卻張不開口。馬二猛子木然地瞅他一眼,咳了一聲,然后木然地回到房里。馬新華按了按夾克內(nèi)層口袋里的白沙煙,繼續(xù)往前走。剛過馬支書家,門里躥出來一個小青年,染著黃發(fā),后面緊跟著馬支書家的兒媳,手里揚著掃把罵:“你這個短命鬼,夜里死哪去了。還知道攏屋?住旅社還要登記呢。天天出去打牌,還回來干什么!”馬新華認識小青年叫馬小列,是馬支書兒媳的大兒子。馬小列跑得遠遠地叫道:“不就是打個牌嘛。你看這街上哪個不打牌?而且我還贏了呢。輸了你罵,贏了你也罵!瘪R小列娘扯著嗓子大罵:“以后死出去就莫回來了。喜歡打就讓你打個夠!”馬小列踢著路上的石子,哼哼著往鎮(zhèn)東走,遇見馬新華也不言不語。他認識馬新華。馬新華前年曾介紹他到廣東進了一個電子廠,想叫他,看他低頭不愿與人搭理,只好繼續(xù)前行。馬支書家緊挨著是其堂兄馬克儉,馬克儉正擔著兩桶糞從小巷穿過大街。馬新華笑臉招呼:“二叔好!瘪R克儉停下腳步,抬起渾濁的老眼睛說:“新華?從廣東回來啦?這是你老婆?發(fā)財啦!”言容不由自主捂著鼻子,馬新華看了一眼她,又看了看糞桶里翻滾的蛆蟲,也有些不好意思。糞面上鉆出來不少蛆蟲在做蛙泳蝶泳。言容打小生活在城里,受不了這臭烘烘的場面。馬新華趕緊掏出那包白沙煙,撕開煙盒塑套,從緊緊的煙支里抽出一支遞給克儉說:“哪里。吃根害子煙。”馬克儉騰出一只手接煙,指甲蓋又粗又黃,有一半萎垂向下,他將煙銜在嘴里說:“精品白沙?這還沒有發(fā)財?聽說你一個月有五千多塊是吧。這次回來是掛親吧?今年我們馬家要搞祭祖活動!瘪R新華打上火機為他點煙:“所以回來看看。你到地里上肥去?”馬克儉說:“給觀子沖那塊地澆肥!彼糁菗S穿過另一條巷子,軀干瘦成一張彎弓,駝著背一弓一弓往觀子沖的地里走。言容扯著馬新華的衣襟說:“快走快走。臭死人了!瘪R新華笑道:“農(nóng)村就是這個樣。雖然臭,你看這里的環(huán)境多好?諝庑迈r呢!毖匀菡f:“還新鮮?差點吐了!眱扇死^續(xù)往西。前面有一個大門牌,據(jù)說是馬氏祖上積了功,朝廷賜下來的牌坊,有兩百余年的歷史了。這也是由西自東進入老街的關(guān)隘。過去這街是條直腸子,從東到西各有兩扇大門,東大門早在解放前被毀了,只剩下這座西大門。馬新華往前望西大門牌樓,唯一的大門也僅剩下斷壁殘垣。他急忙走過去,白雞公和馬新友正在地上拾磚,一個往糞箕里碼,一個往板車上碼。馬新華驚訝地問:“白雞公,這門怎么拆了?”白雞公抬頭說:“新華回來了?這門是鎮(zhèn)政府派人拆掉的!毙掠颜f:“這破破爛爛的大門,立在這里礙眼。鎮(zhèn)政府說街道要擴寬,到時候重修一座大門。”馬新華又摸出那包拆過的白沙煙,一人一支。新友吸上煙,瞧了一眼言容:“這是你老婆?”言容笑笑,點了點頭。馬新華問:“撿磚塊做什么?”白雞公說:“拉回去砌茅茨!毙掠研Φ溃骸皠e看是老板磚,質(zhì)量蠻不錯哩,我挑回去是砌豬欄!瘪R新華苦笑:“質(zhì)量不錯。”他和言容出了舊大門,接著前行。言容問他:“茅茨是什么?”馬新華說:“就是茅廁!崩线h了背后傳來白雞公的話:“長得白白嫩嫩的……媽的真有福氣啊……”這話如刺,刺得馬新華又痛又癢。出了大門,原本是片荒田,這一段街道房屋是人口膨脹外延的結(jié)果。他家住在街道的最西端。過一個長坡,正對面是糧站,馬路向北拐,前面不遠就是馬新華的老家。這一路是柏油馬路,在長坡拐彎處,一輛五十鈴貨車似瀑布般沖下,掀起一陣灰塵。言容捂著鼻子避在路邊。駕駛座上打方向盤的是馬志財,他是馬新發(fā)的大兒子。馬新華想打聲招呼,五十鈴呼嘯而過,崩起路上幾顆石子哐當哐當顛簸而去。遠遠看到老屋,一棟八十年代舊式磚房,坐東朝西,依舊是那般舊,前面有一排檐廊,后面墜了一個院子,上面是魚鱗青瓦,墻體是火色褪舊的紅磚。四間不動聲色并列的平房,像馬新華的四兄弟。大門上方掛著一面圓鏡,據(jù)說可以避邪。因地基下沉,方格子紅磚墻壁裂出幾道寬兩厘米的縫隙。言容這是第一次回婆家,婚前他們在深圳買了一套房,新華爸媽去過一次,耍不到兩周便說還是不如自己的老窩。馬新華跨進堂屋,堂屋里正有一伙人在打牌,爭著哪張牌打錯了哪張牌打?qū)α。老四馬新民坐在首席,抓著牌,不經(jīng)意瞧見馬新華便喊道:“回來啦,二哥?姆媽,二哥回來啦!”他接著抓牌。牌桌上圍了三鄰四舍,在座的有馬新發(fā)、馬永堅、花雞公,李法官兒子也湊在一旁。馬新發(fā)的前面堆了不少零票子,他背對著馬新華,回過頭對馬新華說:“新華回來啦?這是弟媳吧。”馬新華給大家散煙。新民又叫了一聲:“姆媽,二哥回來啦!”母親在后院的伙房里正剖著魚,放下菜刀,滿手魚鱗跑出來說:“喊冤了!叫什么叫!”見是馬新華夫婦,她驚喜地說:“華猛子,正念著你呢,你就回來啦。難得回來。先到里屋坐坐。言容,你們辛苦了!毙氯A和言容進了堂屋左邊的房間。母親在井邊的水盆里洗了手,在手帕上抹干水,穿堂入室。馬新華從行包里掏出兩套老年外套遞給母親:“買了點衣衫,給你和爸爸的!蹦赣H眼睛一亮,抖了抖黑底紅色花紋的圓領(lǐng)老年衣說:“這件罩衣花太多了;貋磉帶什么東西?”馬新華看言容瞪著傻眼,翻譯了一遍:“媽媽說,這件外衣太花了點,說我們回來不用帶這么多東西!毖匀菡f:“這是應該的。”母親說:“好好!你們先坐坐。我去街上砍兩斤肉回來!瘪R新華問:“大哥呢?”母親說:“上班去了。中午回來吃飯!瘪R新華又問:“爸爸呢?”母親指著后面的方向說:“正在田里挖水,準備犁田!彼D(zhuǎn)身出了房間,揣著塑料袋上街去了。聽著堂屋里打牌的爭執(zhí)聲,言容皺著眉,四下瞧瞧房間,臨街一面有一扇推出式窗子,鑲著一排鋼筋條,窗格里嵌著壓花玻璃和透明玻璃,白光從外面照進來一個矩形。閣樓上鋪了一層簡易木板,形成一個小隔層。地面是水泥和窯渣混合鋪成。房間整體上并不透亮,漫著一股陳舊的塵味。西墻邊的老式實木桌上擺著一臺二十一英寸彩電,桌子舊得岌岌可危,對稱的五個抽屜都有錯位,桌面變形,四條腿顫巍巍向外岔開,似乎難以承受笨重的彩電。彩電的電源按鈕也已松動,調(diào)節(jié)按鈕的盒蓋也不知去向,遙控器裹了厚厚一圈透明膠紙。公公婆婆的床在臨窗的墻角里,床是舊式床,紅漆脫落大半,床上張掛著墜了幾塊補丁的灰色蚊帳,兩頭各擺一只內(nèi)充蕎麥皮的枕頭。言容說:“你爸媽是分兩頭睡的?”馬新華笑道:“我們農(nóng)村人都是這樣!敝虚g擺了三條板凳和兩張木椅,靠墻有一張舊藤椅,脫落了三條藤條,松懈一地,類似于肌膚松弛的垂垂老者。言容開了電視,用手試探木椅上的灰塵,小心地坐下來。馬新華說:“你先看電視,我出去看看。算算有五年沒有回家了!毖匀菡f:“我想上廁所,廁所在哪里呀?”馬新華說:“跟我來!毖匀莞R新華出了里屋,來到堂屋。牌桌上,馬新發(fā)嘩嘩洗牌,對眾人說:“早知道不打紅桃K好了。”花雞公說:“不能讓你盤盤手氣那么好吧。讓我們也贏一兩回!瘪R新發(fā)說:“狗日的,你在百貨商店開賭局曉不得贏了好多。我這點小錢哪能跟你比!”馬永堅看著馬新發(fā)桌前上的鈔票說:“我崽呀,你今天上午贏了這么多。這比你賣水泥鋼筋還攏錢!睍窆孺(zhèn)人說“我崽呀”,好比西方人的口頭禪“MyGod”,或者城里人說的“我的媽呀”。一種略含貶義的驚嘆。馬新發(fā)轉(zhuǎn)首對新華說:“在深圳還好吧。最近物價上漲得厲害,豬肉要十二三塊錢一斤。你們那里物價怎么樣?”馬新華說:“也差不多,只比家里貴一點點!瘪R新發(fā)老婆從外面進了堂屋,一手叉腰,操一門大嗓喊:“狗日的發(fā)猛子,我老弟來了你還不回!瘪R新發(fā)說:“你一來手氣就壞!瘪R新發(fā)老婆豎起眼睛說:“你回不回來?”馬新發(fā)將一手牌罩在桌面上無奈地說:“好。回來回來!”又對三位牌友說:“下午接著打!崩罘ü賰鹤雍俸偕敌Γ骸芭吕掀牛吕掀!瘪R新發(fā)踢了他一腳:“怕你娘!”李法官兒子吃痛,硬起脖子說:“你娘的。我娘早死了!毙氯A領(lǐng)言容上廁所。茅茨綴在后院末尾,茅茨并不是草蓋的,多數(shù)是磚瓦砌成,大家只是沿用過去的叫法。言容進去一須臾,又退了出來。馬新華靠著旁邊一棵椿樹問:“怎么啦?”言容透出一口氣說:“這是廁所?太臭了。里面蒼蠅、蛆蟲到處是!瘪R新華說:“天氣并不熱,應該沒多少蛆蟲吧。”言容說:“我不上了,看了惡心。”馬新華皺著一雙眉頭說:“農(nóng)村就是這樣嘛。要是你早生十年,做做知青就知道啦!毖匀菅劬锩盎穑骸安恍拍氵M去看看。我寧愿憋著!瘪R新華進了茅茨,看到廁坑上搭著兩塊木板,上面不知被誰尿濕了,角落里擺了兩個尿桶,盛滿了黃澄澄的酸臭的尿,表面結(jié)了一層白膜。廁坑里堆著幾股大便,蛆蟲鉆了無數(shù)孔眼。糞水糜爛之狀確令人惡心。馬新華從小在這樣的廁所里拉屎拉尿,現(xiàn)在也不習慣了。他屏住氣出來,故作平靜:“我?guī)闳バW的公廁。那里要好一點!睘榱吮荛_熟人,他從后面抄小路去小學。走上柔軟的田脊,皮鞋底下有一種久違的彈性。太陽已入云層,令人眩暈的光隔著云層暈染地面,田野一片奇詭的柔靜。說它奇詭,因為靜中蘊含著隱約可察的輕響。在小鎮(zhèn)北面,三條港子從小河分流而出,由北向南,分別灌入田野穿過曬谷鎮(zhèn)。新華領(lǐng)著言容下了一段小坡,躍步跨過一條小溪。他回頭朝言容伸一把手,將她拉過對岸。溪流嘩嘩,甚為流暢活潑,不帶絲毫的濁重之狀,在急而窄的兩岸激起轉(zhuǎn)瞬即逝的水花。溪邊拔出纖細的馬辣子草,絳紅的莖葉隨溪流曼舞搖曳。左岸辟出一塊狹長的蔥地,右岸種了兩塊油菜,一黃一綠對稱而生。田脊上簇生著蟋蟀草、野麥草和狗娃花,時而點綴鮮紅的蛇葡蕉。蟋蟀草又叫做千人踏,扎根土里,將田脊裹成一道綠屏,新華想,鞋底下的彈性多半是因為它。言容指著蛇葡蕉說:“這是什么?”馬新華說:“書上好像叫蛇莓。小時候打豬菜時摘過,很甜,但聽大人說有毒,蛇信子舔過,上面有它的口水!笨粗馉N燦的油菜花風韻盈動,言容眼睛迷離了。馬新華說:“這田脊塌了幾塊,小心跌跤!毖匀菡f:“田脊?”馬新華說:“就是田埂!甭方(jīng)鎮(zhèn)醫(yī)院,到了小學的后面,從后門進去,發(fā)現(xiàn)廁所新修了一次,方位全變了。墻根種的那排當作樊籬的牛王刺叢還在,兒時馬新華常在刺叢里捉黃牛刺蟲,一種拇指頭大的甲殼蟲,用細線綁了刺蟲的一條后腿,一手牽線,一手將黃牛刺蟲往空中一拋,它就嗡嗡地振翅旋飛。特好耍的玩意兒。牛王刺叢下長著七八株燈籠草,掛了兩朵去年秋剩下的枯萎的燈籠,新華小時候生了疥瘡,父母曾摘過燈籠草給他泡澡。馬新華領(lǐng)著言容到了女廁所,指著門口說:“就這里,你進去吧。”他順便鉆進男廁里小解,聽到隔壁女廁里有人說話。一個男孩的聲音:“媽媽,這是女廁所吧?”一個女人的聲音:“嗯,女廁所!瘪R新華仔細辨聽出那男孩應該是承承,那女人是克勤的媳婦。承承說:“在這里拉粑粑,我不好意思!笨饲谙眿D說:“這有什么要緊?你是小娃子嘛。”承承說:“媽媽,你坐這這,我坐那那!边^了一會,承承又說:“媽媽,濤濤老是打我。”克勤媳婦說:“真不害羞,你比他大,你不會打他?”承承說:“他功夫深些,我功夫不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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