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父親到死,一步三回頭


作者:袁勁梅      整理日期:2016-01-06 11:58:11


本書簡介:
  “我唯一的能耐,是用故事說出常識!
  16篇小故事主題鮮明,不慍不火也不矯情做作,粉飾太平,有些是她自己的經(jīng)歷,有些時別人的經(jīng)歷,它們個個自有靈性,散落各處,多有人苦苦尋覓,此次集結(jié)出版,以饗讀者。
  當(dāng)世界變得錙銖必較時,作者告訴我們:看見自己的小,人們就能心安理得地做著小事了。
  作者簡介:
  袁勁梅,已故生物學(xué)家袁傳宓之女,美國克瑞頓大學(xué)(CreightonUniversity)哲學(xué)教授。近年來,在海內(nèi)外各處發(fā)表大量散文、詩歌、小說及哲學(xué)論文。作品曾獲“聯(lián)合文學(xué)獎新人獎”、“漢新文學(xué)獎”等多種獎項。中篇小說《忠臣逆子》獲2003年臺灣“聯(lián)合文學(xué)獎、新人獎”首獎,“北京文學(xué)2004-05年中國最佳中篇小說獎”。紀(jì)實文學(xué)《一步三回頭》獲“2005年《僑報》五大道文學(xué)獎。小說﹑散文多有收入年度佳作文集﹐如《2005年最佳中篇小說》,《北大年選——2005散文卷》,《2005中國年度隨筆》,《讀庫0603》,《散文精選2006》,《散文精選2007》。
  目錄:
  序打開我們的顏色盒
  第一集我的和你的父輩
  我的和你的父輩有著不同的膚色,長著不同的臉,說著不同的語言,干著不同的事情,但他們是我們的父輩,他們愛我們。他們拼了老命,要把一個他們認(rèn)為好的世界交給我們。他們做了。我們會記住的。
  一步三回頭
  不變
  希望之洞
  男孩城
  養(yǎng)女
  政壇『騎士』
  第二集我的和你的文化
  我和你很不同。我用象形文字思考,你用字母。我用漢語說話,你用英語。我想的、干的,你也許不會理解,你想的、干的,我也不能全懂。但是,請不要期望我會變成你,或者努力使你變成我。我們已經(jīng)共屬同一個『人類』!翰煌徊皇恰翰缓谩弧J澜缫驗椤翰煌徊哦鄻,才有趣。
  當(dāng)春序打開我們的顏色盒第一集我的和你的父輩我的和你的父輩有著不同的膚色,長著不同的臉,說著不同的語言,干著不同的事情,但他們是我們的父輩,他們愛我們。他們拼了老命,要把一個他們認(rèn)為好的世界交給我們。他們做了。我們會記住的。一步三回頭不變希望之洞男孩城養(yǎng)女政壇『騎士』 第二集我的和你的文化我和你很不同。我用象形文字思考,你用字母。我用漢語說話,你用英語。我想的、干的,你也許不會理解,你想的、干的,我也不能全懂。但是,請不要期望我會變成你,或者努力使你變成我。我們已經(jīng)共屬同一個『人類』!翰煌徊皇恰翰缓谩弧J澜缫驗椤翰煌徊哦鄻樱庞腥。當(dāng)春兩點星吱吱響的木橋我們這條安賜街拆墻 第三集我的和你的愛情愛情是一個好果子,讓我們分享。這果子不一定每一個都甜,但每一個都新鮮。當(dāng)愛情的果子落在我們之間的時候,這個果子是晶瑩的。我通過它看你,卻看見了我自己。綠豆兒藍(lán)鳥啾啾無邊的大牧場金草地青春作伴前言序言
  打開我們的顏色盒
  我寫了許多散文、隨筆、小故事。我以為它們就是一些漫天飄舞的葉子,一片片落下來,沒有線把它們穿成飾物。因為,我一會兒寫中國人,一會兒寫美國人,一會兒寫過去,一會兒寫現(xiàn)在。我生活在一座橋上,我在橋上走來走去,一頭是中國,一頭是美國;一頭是過去,一頭是現(xiàn)在。我的這些葉子并沒有預(yù)先的飄落路線,落到哪頭就停在哪頭。一會兒到東,一會兒到西。
  突然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原來中國和美國不過就是地球上的兩個村莊,一個在東,一個在西。我的這些“落葉”其實就是東鄰西舍的故事。雖然不成邏輯推論,但它們有顏色,五彩繽紛的顏色。不是落在東家村,就是落在西家莊。村莊里住著的都是“人”。
  人和人間的事兒,本來就是五彩繽紛的。我寫的都是“人”的顏色。只不過這些人不一定都在一個村莊里待著。他們是兩個村子里的人。村規(guī)、習(xí)慣、方言不一樣。我發(fā)現(xiàn)序言
  打開我們的顏色盒
  我寫了許多散文、隨筆、小故事。我以為它們就是一些漫天飄舞的葉子,一片片落下來,沒有線把它們穿成飾物。因為,我一會兒寫中國人,一會兒寫美國人,一會兒寫過去,一會兒寫現(xiàn)在。我生活在一座橋上,我在橋上走來走去,一頭是中國,一頭是美國;一頭是過去,一頭是現(xiàn)在。我的這些葉子并沒有預(yù)先的飄落路線,落到哪頭就停在哪頭。一會兒到東,一會兒到西。
  突然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原來中國和美國不過就是地球上的兩個村莊,一個在東,一個在西。我的這些“落葉”其實就是東鄰西舍的故事。雖然不成邏輯推論,但它們有顏色,五彩繽紛的顏色。不是落在東家村,就是落在西家莊。村莊里住著的都是“人”。
  人和人間的事兒,本來就是五彩繽紛的。我寫的都是“人”的顏色。只不過這些人不一定都在一個村莊里待著。他們是兩個村子里的人。村規(guī)、習(xí)慣、方言不一樣。我發(fā)現(xiàn),因為這些不一樣,人們會分出:你和我,你的和我的,你們村和我們村,你的國家和我的國家,你的文化和我的文化。這是好的,世界的色彩就因為這些不同而顯現(xiàn)出來了。但也有一些危險,因為,并不是所有的村規(guī)和習(xí)慣都一樣好,一樣文明。如果你我只認(rèn)自己顏色盒子里的色彩為正色,別人的怎么看都不對,那就叫“在盒子里的思維”,狹隘了。
  假設(shè),你的手里有一盒彩色蠟筆,我的手里也有一盒彩色蠟筆。讓我們打開來看一看,也許,你的和我的就是顏色不一樣,但盒子里的每一根都是蠟筆。就像把兩個村莊里的人叫出來,太陽底下一站,都是“人”一樣。
  文化,也許可以比作一些色彩,生活在不同文化里的人,用他們的故事體現(xiàn)著這些色彩,打開你的和我的顏色盒子,我們先看看。比較一下你和我的顏色,哪一種最好看,哪一種不好看,哪幾種是不同的,哪幾種是通用色。
  林語堂說:“看一種文化,就是看從這種文化里走出來的男男女女!边@就是我在這本文集里要做的事。我把我見到、聽到過的東鄰西舍的故事,從不同文化的顏色盒子里抽出來,放在這里。這些故事有的是我的經(jīng)歷,有的是別人的經(jīng)歷。反正都是我身邊人的故事。它們個個自有靈性,在一張文化的大紙上自動涂出了自己的特色。它們牽著我走,就有了這些故事。不知不覺,五彩繽紛的葉子就積多了。有些是我們村的,有些是你們村的,有些很古典,有些很現(xiàn)代,有些殘敗了,有些很完美。把東西兩種文化里的故事放在一起看,比單看一個村子里的故事熱鬧。我什么也不用多說,讀者自己就明白。
  五彩繽紛的葉子原來不是做飾物用的,是東鄰西舍的人們走在生活里的腳印。袁勁梅是一個很有特點和個性的人。見過袁勁梅的人,似乎從來沒有見過她的臉不帶笑容。其實,袁勁梅的日子很難,正如她本人在一篇文章中所說的,結(jié)婚維持三個月,離婚費了十三年。在捉襟見肘的窘困中,一個親手帶著孩子的單身母親,在異國他鄉(xiāng)居然完成了博士學(xué)業(yè);并在物競天擇的殘酷淘汰中,不但謀到教職,而且相當(dāng)勝任。袁勁梅文理皆通,同時接到大學(xué)哲學(xué)教職和私人電腦公司程序員的工作,因為同時可嫻熟地運用自然語言和人工語言。袁勁梅的主要專業(yè)是邏輯和分析語言方法構(gòu)成的比較哲學(xué),這不是最枯燥的學(xué)問,也是最枯燥的學(xué)問之一。袁勁梅以母性的天性,將最枯燥的學(xué)問轉(zhuǎn)變?yōu)楹⒆觽兠烂畹暮闷,她參與創(chuàng)立的一個研究與實驗相結(jié)合的項目叫P4C(PhilosophyforChildren),獲得了相當(dāng)?shù)某晒Α?br/>  ——豆瓣網(wǎng)友 悲馨
  袁勁梅是新移民作家群中一個頗為獨特的作家。她的寫作,延續(xù)了“國民性”批判這一創(chuàng)作思路,對傳統(tǒng)文化痼疾在當(dāng)代中國人精神上的延續(xù)表現(xiàn)出深深的擔(dān)憂,并對此進(jìn)行了無情的嘲諷和深刻的批判。由于袁勁梅具有強大的思辨能力,擅長運用“二元對立”的思維方式來看待問題,這使得她的小說獲得了較強的思想穿透力!吣洗髮W(xué)中文系 歐陽光明我小的時候不知道魚會生病,鳥會中毒,小孩子會死。但是我的父親知道。他是一個生物學(xué)家。后來我父親死了。我父親的學(xué)生告訴我,有的地方的魚不能吃了;在江邊白茅上飛著的鳥兒,飛著飛著就摔下來死了,是鉛中毒;在有些江邊出生的孩子,小小的年紀(jì)就得了肝癌。
  在人們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為什么的時候,一些從天際流進(jìn)詩里和畫里的河流,突然喪失了襯托落霞孤鶩的閑情逸致;突然關(guān)閉了博覽千帆萬木的寬闊胸懷。有些受到嚴(yán)重污染的河流,突然變成了我們的“敵人”。
  在我最近一次回到江南的時候,我看見長江渾黃的水悶聲不響地流著,像一個固執(zhí)的老人,拖著一根扭曲的桃木拐棍,怨恨地從他的子孫門前走過,再也不回頭了。
  這時候,我感到,我必須告訴長江和長江邊的不肖子孫我父親的故事。我父親到死對長江都是一步三回頭。我希望等到人們總算懂得該向自然謝罪的那一天,會想起我的這些故事。
  魚的故事
  我父親死在美國的亞利桑那州。他去世之前,我和我弟弟帶著他旅行了一次。這是他一生最后一次旅行。他拍了很多他感興趣的照片;貋砗螅堰@些照片一一貼在他的影集上,每張照片下還寫上一兩句話,像是筆記。每次,我翻開他這本最后旅行的影集,看著他拍的這些照片,他寫在這些照片下的那些句子,就變成了一張張褪了色的老照片插了進(jìn)來,講著一些關(guān)于父親的故事。
  譬如說,影集的第一頁,貼著兩張父親在夏威夷阿拉烏瑪海灣,用防水照相機在水下拍的魚兒。那些紅黃相間的熱帶魚,身體扁扁的,像蒲扇,在海里煽動起一圈圈碧藍(lán)的波紋,那波紋像一習(xí)習(xí)快活的小風(fēng),鼓動著旁邊兩根褐色的海草。熱帶魚在水草間平靜地游逸,逍遙自在。
  父親在這兩張照片下寫著:“魚,魚,長江葛洲壩的魚是要到上游產(chǎn)卵的。”
  父親像很多老人一樣到美國來看望他的兒女。沒來之前想我和弟弟想得很熱切。才到一天,就說:“我最多只能待一個月,我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回去做呢!蔽液臀业艿苷f:“您都退休了,那些重要的事情讓您的研究生做去吧。”父親說:“研究生威信不夠,沒人聽他們的!蔽液偷艿芫托Γ骸澳鸥,誰聽您的?”父親唉聲嘆氣。但過了一分鐘,又堅決地說:“長江魚兒回游的時候,我一定要走!
  長江魚兒回游的時候,我父親從來都是要走的。這個規(guī)矩從七十年代長江上建了葛洲壩開始。我記得我父親的朋友老谷穿著一雙肥大的黑棉鞋,坐在我寫字時坐的小凳子上狼吞虎咽地吃一碗蛋炒飯,父親穿一件灰色的破棉襖唉聲嘆氣地在小客廳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壩上的過魚道沒有用?”父親問。
  “沒用。”老谷說。
  “魚不從過魚道走?”父親問。
  “不走!崩瞎日f。
  “下游的魚上不去了?”父親又問。
  “我剛從葛洲壩來。魚都停在那里呢!崩瞎日f。
  “造壩前,我早就跟他們說了,魚不聽人的命令的,魚有魚的規(guī)矩!备赣H說。
  “葛洲壩的人還以為他們今年漁業(yè)大豐收呢。正抓魚苗上壇腌呢!崩瞎日f。
  “你快吃,吃了我們就走!备赣H說。
  我當(dāng)時不知道他們要到哪里去,只覺得他們惶惶不安。像兩個趕著救火的救火員。后來我知道了他們帶著三個研究生去了葛洲壩,在那“過魚道”前想盡了辦法,長江的魚兒終于沒能懂得人的語言,也看不明白指向“過魚道”的路標(biāo),一條條傻乎乎地停在壩的下游,等著大壩開恩為它們讓條生路。
  最后,父親和老谷這兩個魚類生物學(xué)教授只好帶著研究生用最原始的水桶把那些只認(rèn)本能的魚兒一桶一桶運過壩去。并且,從此之后,年年到了魚兒回游的時候,他們都要帶著研究生去拉魚兄弟一把,把魚兒們運過壩去。這叫作“科研”工作。魚兒每年都得回游,于是我父親就得了這么一份永不能退休的“科研”工作。
  我父親死在長江三峽大壩蓄水之前。要不然,他又會再多一個永不能退休的“科研”工作。我父親說:“面對不懂人類語言的野外生物,我們這些教授,做的只能是亡羊補牢的工作!
  我們喜歡子孫滿堂,可是我們的關(guān)愛最多延及孫子輩就戛然而止。至于我們的曾孫、重孫有沒有太陽和月亮、清風(fēng)和藍(lán)天,我們腳一蹬,眼睛一閉,眼不見心不煩。我們還大大咧咧地嘲笑杞人憂天。天怎么會塌下來呢?真是庸人自擾之。我們的這種好感覺來得無根無據(jù),卻理直氣壯。
  偏巧,我父親就是這么一個憂天的杞人。只是比杞人還多了一個愚公移山的本領(lǐng)──帶領(lǐng)徒孫一年一年移魚不止。
  鴨子的故事
  父親影集的第二頁,貼的是一群鴨子的照片。那時候,我們在地圖上看見有一個叫“天鵝湖”的地方。我們就帶著父親去了。我們在一片無邊無際的玉米地里開了三個小時的車,然后,就鉆進(jìn)了這片樹林。沒有風(fēng),一根根老藤靜靜地從樹枝上掛下來,像還靜止在遠(yuǎn)古的時間老人多年不刮的胡須,非常祥和地垂到滿地的腐葉上。我們找到了這個“天鵝湖”。湖里其實并沒有天鵝,卻停了滿滿的一湖鴨子。一個挨一個,遠(yuǎn)看密密麻麻,像一個個灰色的小跳蚤。我們的狗想到湖邊去喝水,一湖的鴨子突然吼叫起來,像士兵一樣朝我們的狗列隊游過來,保衛(wèi)它們的領(lǐng)域。父親哈哈大笑,拍了這張鴨子的照片。
  在這張照片底下,他寫了:“鴨子,鴨子有時也是污染的證明!
  從七十年代末起,人們發(fā)現(xiàn)有些地方肝癌的發(fā)病率非常高。父親有個很好的研究生,叫黃成,是孤兒。父母都得肝癌死了。父親時常給他一些零花錢。他們家有兄妹五個,相親相愛,住在上海浦東地區(qū)。這個研究生讀書期間,大哥也死了,還是肝癌。人們不知道原因。父親就帶著幾個研究生開始了調(diào)查,研究為什么上海浦東地區(qū)肝癌發(fā)病率高。
  父親選擇研究在長江下游生活的鴨子。那一段時間,不停地有一些鴨子被送到我們家來。家里小小的廚房,全是鴨屎味。我和弟弟踮著腳,捏著鼻子到廚房去找零食吃,什么油球、麻糕上都帶著鴨屎臭。我媽跟我父親吵,叫他把這些鴨子弄走。我父親說:“弄到哪里去,總不能弄到大學(xué)辦公室里養(yǎng)吧!
  后來研究鴨子的結(jié)果出來了,鴨子活到兩年以上的多半都得了肝癌。結(jié)論很明顯:水質(zhì)嚴(yán)重污染。
  一九八九年我父親帶著一個黑皮箱,去美國參加“國際水資源環(huán)保大會”。我和他的研究生黃成送他上飛機。他的黑皮箱里裝著一些水資源污染狀況的證據(jù)和研究報告。父親身穿著嶄新的西裝。那西裝的褲腿高高卷到膝蓋,腳下還蹬著一雙解放鞋。我和黃成要求再三,要他把西裝的褲腿放下來,換上皮鞋。他說:“我整天在水里泡著,就習(xí)慣這樣!彼瓦@樣上了飛機。哪里像個教授。地道一個長江上的漁民。父親半輩子都在長江上闖蕩,像武打小說里的一條江湖好漢,替那些不能保護(hù)自己的長江水資源打抱不平。
  父親從美國開會回來,并不高興。那會是在十幾年前開的。那時候環(huán)境保護(hù)還沒有被當(dāng)作一件重要的事情。重要的事情在八九十年代是掙錢。人們熱衷于把自己的小家裝潢得漂漂亮亮。一出小家門,門庭過道再臟也可以看不見。誰還會去管如何清理那些讓鴨子得肝癌的東西。
  去年,我在一個偶爾的機會碰見了父親的研究生黃成。他到美國來短期訪問。我問他:你好嗎?他說:我來之前剛到上海去了一趟。我的最小的妹妹得肝癌去世了。于是,我們倆都同時懷念起我的父親。黃成回憶起我父親寫過的許多論文,做過的許多報告。那些論文和報告早早地就把長江水生資源的污染與危機呼吁出來了。不幸的是,在父親有生之年,中國的社會先是重視與天奮斗,與地奮斗,后來,社會又變成了向天要錢,向地要錢,把人對自然的訛詐當(dāng)做是從自然得來的財富。父親像唐吉訶德,帶著他的“桑丘”──幾個忠心耿耿的研究生,向社會──這個轉(zhuǎn)起來就不容易停的大風(fēng)車宣戰(zhàn),到死都一直在孤軍奮戰(zhàn)。
  船的故事
  父親影集的第三頁,是我們在科羅拉多河劃船的照片。我和弟弟怕父親在美國寂寞,懷念他在長江上的浪漫漂泊,決定帶他到科羅拉多河上去劃船?屏_拉多河水是淺綠色的,我們的小機動船是象牙色的,父親高高興興地戴著漁民的草帽,把西裝褲腿高高地卷過膝蓋,笑咪咪地架著方向盤,像是回到了老家。象牙色的小機動船在水面上滑過,濺起高高低低的水珠,像一只靈巧的溜冰鞋在晶瑩的水面上劃過一道白色的印子。我記得當(dāng)時,有一只麻雀一樣的小鳥飛來停在船頭,我弟弟就喂它面包吃。小鳥并不怕人,居然大大方方地走到我們放食物的椅子上自己招待起自己來。父親感嘆不已,說:“這種人和動物之間的信任不知要花多少代才能建立。一些地方的麻雀見了人就像見了魔鬼一樣!蔽耶(dāng)然是很能理解父親的意思。單靠幾個科學(xué)家是拯救不了動物危機和環(huán)境污染的。父親在開船,他讓我把他和小鳥還有船都照下來。
  父親在這張照片下寫道:“要教育長江流域的老百姓!蔽腋赣H長年在長江的水域奔忙。他和他的研究生半年半年地住在漁民的船上收集資料。我和弟弟當(dāng)時還小,就想混上漁船,到長江太湖溜達(dá)一圈。放暑假的時候,父親帶我去過一次。我記得我去的那條漁船很小,睡在后艙里,連我的腿都伸不直。一泡臭尿得憋到天黑,才能把屁股撅得高高地站在船沿上尿。那時候正是漁汛,船白天黑夜在水上顛簸。我父親他們天不亮就起來在漁民打到的魚堆里亂翻。他們把一些魚做成切片,放在顯微鏡下面看。說是有些魚脊椎彎了,有些魚身上帶血點,還有些魚數(shù)量大減。
  我在船上,百無聊賴,吃了一個星期沒鹽沒油的魚煮飯。下了地,連走路都像只青蛙,只會一顛一跳。后來,我再沒有興趣混上漁船玩了。我弟弟還混上去過一次。那次他們?nèi)サ氖翘泊笠稽c。我弟弟回來連說:“差點淹死,差點淹死!币院笠苍俨灰チ恕5俏腋赣H他們卻從來沒有間斷過,一年又一年,到漁汛的時候必走。緊密關(guān)注著長江流域的各種水生資源變化。后來他們干脆租了漁民的船,跟著魚兒到處跑。從長江下游,一直到四川重慶,從太湖,一直到鄱陽湖。他們跑遍了長江流域,年年如此,不管刮風(fēng)下雨。他們也收集長江流域變了形的鳥,有一只麻雀類的鳥長了三個翅膀,第三個翅膀很小,像小孩子衣服上被扯破的小口袋。我和弟弟看著好玩,父親說,這種變異可能也跟污染有關(guān)。
  后來,父親在N大學(xué)的辦公室里堆滿了大大小小污染變形的魚和其他長江流域常見動物的標(biāo)本。我有時候到父親的辦公室去,看見這么多被污染的魚和動物的標(biāo)本,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父親和他的同事、研究生討論起這些被污染的魚和動物,一個個的表情如兵臨城下一般凝重。可一些工廠依然往河里排含鉛的污水;一些醫(yī)院依然往河里扔廢棄的藥品。父親他們這些無權(quán)無勢的知識分子到底能干什么呢?
  父親依然故我地在長江上忙碌。后來我發(fā)現(xiàn)父親這樣做其實是為了一種精神,這種精神是父親生命的意義。這種精神不可以用“獻(xiàn)身”或“熱愛”等形容詞來描述。這種精神是一種冷靜的理性,是一種負(fù)責(zé)任,是一種不僅僅對自己負(fù)責(zé),而且對子孫后代負(fù)責(zé),不僅僅對今天的發(fā)展負(fù)責(zé),而且對人類所生存的地球的未來負(fù)責(zé)的精神。這是一種科學(xué)和人文的精神。為了這樣一種科學(xué)和人文的精神,父親和他們那一代知識分子忍辱負(fù)重,在科學(xué)和人文意識不強的年代,做了許多直到今天,才被人們看出其重要意義的事情。
  父親追悼會的故事
  父親影集里的最后一張照片,是父親追悼會的照片。那不是父親貼上去的,是母親貼上去的。母親在照片下寫了一行字:“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比〉氖恰肚f子·大宗師》里兩條魚的典故。小水塘里的水干涸了,最后的兩條魚往對方身上互相吐著水沫,以求一點濕潤。人們感嘆這是多么偉大的愛情呀!可是對魚來講,還不如讓它們快活地游在大江大湖里,而互相根本不用惦記著好。生死一別,父親回歸自然。
  像其他許多中國貧窮而執(zhí)著的中年知識分子一樣,父親突然英年早逝了。那時候,他從那次最后的旅行回來不久。因為長江魚兒回游的季節(jié)就快到了,他回中國的飛機票都買好了。卻終未能成行。父親去世前幾天全身的皮膚燥癢,后來突然胃出血,吐血不止。等救護(hù)車開到我們家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去世了。除了這本影集和每張照片下寫的幾行對長江戀戀不忘的句子,他沒有遺言。
  醫(yī)生告訴我們他的死因可能是鉛中毒。母親什么話也沒有說,在長江魚兒回游的季節(jié)快到來之前帶著父親的骨灰按時回中國去了。父親就這樣回到了長江邊。
  父親在美國對長江是一步三回頭地依念,他的追悼會當(dāng)然是應(yīng)該在江南故里開。可母親帶著父親的骨灰回到南京后,父親系里的系主任非常愧疚地對母親說:因為他們的書記倒期貨,暗自動用了系里的錢。結(jié)果錢全砸進(jìn)去賠了。連教授講師當(dāng)年的獎金都發(fā)不出,實在拿不出錢來給父親開追悼會。結(jié)果,父親的研究生黃成來了,當(dāng)時就捐了三百塊錢為父親開追悼會,接著老谷也捐了,父親的其他同事和學(xué)生都捐了錢。母親哭了。
  父親的追悼會是在長江邊開的,除了他的同事和學(xué)生,還有很多漁民。在追悼會上父親的生平被連續(xù)起來:
  父親叫袁傳宓,出身在江南的一個極富裕地主家庭,畢業(yè)于金陵大學(xué)。以后在N大學(xué)生物系工作了一輩子。他年輕的時候非常洋派,打領(lǐng)帶,說英文,絕不是后來連西裝都不會穿的“漁民”。他還會瞞著母親把我和弟弟帶到雞鳴酒家樓上的西餐店去吃一份牛排。后來,文化大革命了,他下了農(nóng)村,在農(nóng)村養(yǎng)了幾年豬。他跟所有改造好的知識分子一樣,非常努力地把自己腦袋里祖宗八代的非無產(chǎn)階級意識當(dāng)作殘渣剩汁統(tǒng)統(tǒng)抖落出來清洗干凈,然后緊密地和工農(nóng)打成一片。七十年代,一有正常工作的機會,他就全力為長江的環(huán)境保護(hù)奔走,呼喊,直到去世。這就是父親的一生。很簡單。父親他們那一代知識分子,似乎沒有內(nèi)心世界,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都得公開于眾的。唯一還屬于他們私人的就是一種根植于中國優(yōu)秀知識分子良心中的科學(xué)和人文精神。這是父親生命的支點。
  父親的故事講完了。長江的故事還沒有完,也許永遠(yuǎn)也不會完。最近老谷寄給我一份當(dāng)?shù)氐膱蠹,上面報?dǎo)了一個漁民捕到了一只長江珍稀動物白鱘。報導(dǎo)里談到,從漁民到科學(xué)家,大家都為搶救這只白鱘盡力。老谷看完之后,一定要他的兒子把這篇報導(dǎo)拿到我父親的墳上去燒,以告慰父親在天之靈。又因為長江里第一只白鱘是我父親發(fā)現(xiàn)并命名的。那家報紙要我談?wù)勅绻腋赣H看見人們對珍稀動物如此關(guān)愛的事跡后會怎么想。這時候,父親已經(jīng)去世九年了。終于,那種父親一代知識分子所堅持的科學(xué)和人文的精神開始成為民眾意識了。我父親會怎么想呢?
  我想,父親大概會說:“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父親的科學(xué)家職業(yè),讓他能夠比許多人看得遠(yuǎn)一點。與其到動物瀕臨危機了,才來贊美人類對動物的關(guān)愛,不如不要干擾動物,讓它們和我們?nèi)祟愐粯,也在地球上有一個位置,過它們和平的生活。地球不是我們?nèi)祟惇毎缘,河里的魚兒有權(quán)力拒絕人類對它們的指揮或關(guān)愛。讓動物按照它們各自物種的本能自由地生活,我想這可能是父親會替魚兒、鳥兒、鴨子、白鱘發(fā)表的獨立宣言吧。
  (本文獲《僑報》二○○五年五大道紀(jì)實文學(xué)獎首獎,轉(zhuǎn)載于《美文》二○○五年九期、《北大二○○七年最佳散文選》、二○○七年《讀庫》、《二○○六年中國最佳散文選》、《二○○六年中國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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