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水云空寂


作者:水云空寂     整理日期:2013-06-02 11:44:06


  水云空寂
  作者:瞿小松
  一
  1979年我在中央音樂學(xué)院學(xué)了一年多,寫了些鋼琴小品之類東西,心里不踏實,覺得寫下的聲音似是而非。
  寒假回鄉(xiāng),大年初二約了樂友上山。走得冷了,大伙拾柴燃火取暖。我尿急,找了一僻靜處小解。見一只螞蟻爬茅草,到了頂,團團亂轉(zhuǎn)不知所措。在北京,知道才子們都如我一般巴望成功出人頭地。不知人成了功到了頂,是不是也如這蟻?回來向火,悶不做聲,眼睜睜一根根實實在在的枝葉化作火苗散向虛空。心中升起一些疑問:生命是什么?有是無呢?zé)o是有?
  夜晚星空萬里,想動是恒呢,抑或是靜?
  ……
  回了北京,仍是要上作曲課。墻上有一幀圖片,照的是一片山谷,只拍了上半截,谷底墨綠深不見底。后來寫了小提琴曲《谷》,有一個題記:“當你在這深谷的呼吸中聽見自己,此刻便在過去和未來中無限延伸。”像是有了些真實的感覺,聲音卻仍然似是而非。
  二
  1980、1981年之交的寒假,作曲系七七級第一次采風(fēng)。我所在的組走廣西一線。廣西冬季陰天多,大瑤山沉郁荒蠻。
  終于,冥冥中等待著的那個傍晚悄悄來臨。
  昏沉的大山腳下,云遮霧障。不知不覺間,那瑤男起始低聲呢喃,昏睡般絮絮叨叨長久地重復(fù)一個單調(diào)的音節(jié)。時間仿佛回到自身,無所期待。不知過了多久,隱約一記粗壯低沉的吼聲從一直靜默著的瑤女體內(nèi)發(fā)出。蒼野的聲音在這看似羞澀的年輕女娃腹中快速攀升至頭頂,獸般嘶嚎飄散,在空谷中大浪般回蕩遠去。我當時遍身雞皮疙瘩,覺得方才定是山魂穿透那瑤女身軀突然噴飛。那聲音蒼莽孤寂悠遠,刺破經(jīng)年彌漫的山霧,挾帶原初混沌穿越歲月來到近前。
  這就是了!
  三
  面對在深處觸動我的那個傍晚,貝多芬不是,勃拉姆斯不是,德彪西也不是,民族樂派們更不是,我艱辛搜索《第一弦樂四重奏》的開篇。頭樂章寫完了,無意間聽到了巴托克(注)的《音樂》。那是很深的欣喜,覺得遇見了同道。
  被后人頂禮膜拜的德奧三百年作曲家傳統(tǒng),崇尚打磨得光滑考究、結(jié)構(gòu)得嚴密復(fù)雜的風(fēng)習(xí)。十九世紀后半葉的東歐民族樂派試圖別有建樹,臨了只是在這風(fēng)習(xí)上添加一點異國情調(diào)的浪漫與鄉(xiāng)愁。而巴托克卻探觸到了老農(nóng)山歌敦樸的內(nèi)質(zhì)。
  他曾自述其作品與農(nóng)民音樂間唯一區(qū)別僅在于他做了一些作曲家的技術(shù)處理。老巴音樂中不可名狀的悲涼、粗澀和強野近乎另一個我。于是二、三、四樂章便不由自主地在山魂與巴托克間踉蹌。我從老巴那里得益甚多,日后變得苛刻,也是因為對他深愛。
  巴托克的一些作品,如六部弦樂四重奏,弦樂隊、鋼片琴與打擊樂的《音樂》,雙鋼琴與打擊樂的《奏鳴曲》等,在歐洲作曲家中第一次真正接近了地,接近了中國人稱天地的那個地。說接近,是后來覺得他終未能落地歸根。
  老農(nóng)口中的敦厚,歌與那條喉嚨一體,是完整的性命。一旦剝掉其粗樸的表皮,就如同將混沌開竅,混沌七日必死。
  把聲音用技術(shù)打磨得光滑考究,將結(jié)構(gòu)組織得嚴密復(fù)雜的風(fēng)習(xí),成了先音樂而在的法則與形式,也成為無數(shù)作曲家終生追尋的最高境界。巴托克對這一傳統(tǒng)的過分尊重減損了他對質(zhì)樸老農(nóng)口中歌聲的原初感動,變形了歌聲原生的單純與直率天真。我的《第一弦樂四重奏》做了同樣的事,且在老巴的陰影下無力自拔。
  西方“重要”音樂廳、“著名”管弦樂團時常演奏的《樂隊協(xié)奏曲》、《鋼琴協(xié)奏曲》一類的巴托克,是那個仍然因慣性身著燕尾服的巴托克。而試穿老農(nóng)粗土布的巴托克卻鮮有露面。他還是贏得了那個風(fēng)習(xí)的寵愛。作為一個“作曲家”,能夠構(gòu)建復(fù)雜、掀起高潮、制造戲劇性這一虛榮,委屈了老巴被感動的靈魂。但卻委屈不了老農(nóng)口中的歌,它們自在它們所在。若有一天它們失卻了,那是人類的悲哀。
  至于巴托克所在的陷阱,我也仍在其中,今生能否得脫,還未可知。但瑤山下那個傍晚卻是實實在在地從此在著。
  四
  1984年寫《MongDong》,想讓它遠離西方的矯情與崇儒的漢人小腳般的拘謹。
  當年寫了一段題記:“《MongDong》作于1984年,有感于云南滄源的原始崖畫。與所有原始藝術(shù)一樣,我體會滄源崖畫屬于自然而非文明。
  崖畫中孩童般稚拙的筆觸,令我深深感動于史前人類與自然渾然無間的寧靜。而這原始的寧靜恐怕正是現(xiàn)代人類最悲慘的遺失。
  至于標題,MongDong———不過是兩個無語義的抽象音節(jié)而已!
  這作品寫成后,音樂界說法紛紜。諸說法中,我有兩個疑問。
  一曰“天人合一”。不知老農(nóng)地里耕種、苗民坡上喊山可算否“體現(xiàn)天人合一的思想”?我體會,原人與萬物自生自滅于天地,想來不懂得理論這個。
  二曰“尋根派”。不知這派尋的可是老子所說“夫物蕓蕓各復(fù)歸其根”那一根?若是,我受寵若驚誠惶誠恐,不過,派卻永世不敢加入。
  音樂如鏡。寫曲的蓋圖章也好按手印也好,對鏡人瞧見的卻是自身。人去影空,鏡仍是鏡。
  注:巴托克(BelaBartok,1881-1945 )匈牙利作曲家。二十世紀上半葉西方最重要作曲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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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放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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