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鴻一瞥——紀念共和國文學50年 作者:楊匡漢 行將千僖輪回之際,回望百年滄桑,尤其是近半個世紀發(fā)生在中國大地上的歷史性巨變,于世道人心,于書界文壇,卻原來也是波濤接著泡沫,潮汐隨著悲歡,春華連著秋實。驚鴻一瞥,人們好像通過這文學的、也是靈魂的殿堂半啟半閉的門一樣,看到了圣壇上那些精致的瓷雕和美麗的紋路,即信仰、希望和夢想;看到了石階上那些冰凌的刻痕和滴血的印跡,那是慨嘆、焦慮與苦斗。走過50年,我們的文學有多少狂熱與悔恨,有多少醒悟與尋覓,有多少含淚的微笑與承諾的沉重,然而,我們用更多的汗水澆灌的這棵生命之樹,畢竟歷盡風雨的磨洗而成長起來了。 逝川依稀可念。我記得,開國之初的上海,在那條著名的四馬路(今福州路)上,書市經(jīng)過清掃而相對寥落,一輩子教書的父親領(lǐng)我買到“萬有文庫”的幾本小冊子,還有冰心的《寄小讀者》和豐子愷的《護生集》,使貧苦童年獲得了最大的滿足。過了一段時間,又在徐家匯的書攤上買到《洋鐵桶的故事》《新兒女英雄傳》,新人物的新傳奇讓我開始看到新的文學世界。然而,新中國文學作品的總量在1950年才不過156 種,數(shù)得上的文藝刊物只有18種。50年過去了,今天才稱得上是琳瑯滿目的文學世界:作品總量達到15000 種,翻了百倍;刊物達500 多種,遍布東西南北中;少數(shù)民族文學作品在1950年只出版3 種,至1999年兄弟民族圖書出版總量則超過4000萬冊。共和國的文學事業(yè),真可謂“天翻地覆慨而慷”,絕非有些人所說的“文化空白”或“文學走向斷裂與死亡”!八ヂ洹迸c“振興”、“凋零”與“繁榮”、“滑坡”與“浪潮”等等字眼,常被人們運用于共和國50年文學觀察之中。在我看來,50年作為相對完整的時段,文學也是一個整體。如果站在山巔于蒼煙夕照返觀50度文學春秋,那么,不必把平行的后果、海市蜃樓的幻象、話語的變異和思潮的轉(zhuǎn)換等等使文學藝術(shù)得以生產(chǎn)與傳播的運動,都當成漲落。自天而降的雨并不曾為大海添加一滴水,海水在遠處上漲才在近灘下降。文學之作為文學,其本身的變化,乃是美的事物、真實的力量作用于人們心靈的起伏波動。文學家把理想運用于真善美的事物上,用牧歌琴音驅(qū)除兇蠻之性;作者和讀者的心靈,也因經(jīng)歷多次變革的挖掘而豐富,那不可饜足的對光榮與夢想的渴望,始終是人們的主要牽掛。這一切,都使共和國文學對當代的事件作出了或光輝或陰暗的有效演繹,而在豐富多采的杰作那里,總會聚集尋找精神食糧的靈魂。 如此來看50年的文學世界,藝術(shù)有其自己的季節(jié)、自己的云彩,也有自己的缺損,乃至突如其來的翳障。形象一些說,50年文學風雨路,我們大致走過“春望期”、“冬眠期”和“復蘇期”三個季節(jié)。 “春望期”始于50年代棄舊從新的社會轉(zhuǎn)型。那是一個艱苦奮斗而又單純天真的季節(jié)。文學界彌漫“早春情調(diào)”,頌歌與戰(zhàn)歌交替變奏。 先進的世界觀和方法論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滲透,賦予文學以昂奮、激越的品格。我們的作家詩人為全社會貢獻了《保衛(wèi)延安》《紅旗譜》《鐵木前傳》《青春之歌》《致青年公民》等一批不無欠缺卻是大氣盤旋的作品。自然,在“春望期”,將一種文學理念視作歷史的神圣并呈示單一性和排它性的特征,且用以大一統(tǒng)地規(guī)范各類作家和多樣創(chuàng)作,未必符合文學的內(nèi)在規(guī)律。從反右斗爭的失誤、大躍進的狂熱發(fā)展到“文化大革命”的動亂,十年浩劫使文學進入“冬眠期”。高于一切的政治斗爭釀成文學地表一片荒蕪,即便如此,文學依然有逆境中、夾縫間的頑強存在!秷F泊洼的秋天》《回答》《智慧之歌》《華南虎》等等作品,正是地火在運行的佐證。盡管“文藝革命”的激進派營造了“八億人民八個戲”的荒誕神話,但在文化資源復雜含混的《紅燈記》《沙家浜》《白毛女》等“樣板”里,也因文化人、藝術(shù)家的介入,因?qū)髌嫘、觀賞性以及民間文藝形式的借重,而使“打倒一切”的企圖未能徹底實現(xiàn)。文學藝術(shù)血液的流淌,到了70年代末開始的“復蘇期”,終因愈來愈自由的心態(tài)、獨立的創(chuàng)造和開放的環(huán)境,催動我們的文學走向一體多元的格局,那就是:以中華民族的歷史、苦難、命運、奮斗、理想為血脈,以母語思維與傳達為本體,既有承傳又有創(chuàng)新,既母性又多重,多民族、多樣態(tài)、多語種、多變化的具有人文精神與藝術(shù)探索的當代新文學。本體為一、為和、為元氣;萬形則為多,為各有所長,為和而不同。這是我們?yōu)橹冻鰺o數(shù)代價而爭取到的文學生態(tài),無疑具有中國的地域特點和民族特色。八、九十年代的文學復蘇所獲致的優(yōu)秀成果,從《致橡樹》《慈航》《亞洲銅》到《隨想錄》《干校六記》《文化苦旅》,從《芙蓉鎮(zhèn)》《綠化樹》《活動變?nèi)诵巍返健豆糯贰栋茁乖贰都t高粱家族》,從《舊址》《棋王》《長恨歌》到《塵埃落定》《第二十幕》等等,不啻是對文學的經(jīng)典品格和對人類精神價值的著力維護,是立足本土又面對世界發(fā)言的篇章。就這樣,作為整體的共和國文學,有其過渡性和連貫性,一個深谷連著一個深谷,舉凡有建樹、有價值、有獨創(chuàng)性的作品,都猶如星辰一般,通過發(fā)散它們的光芒而突破層云,穿過時空,在讀者靈臺引起溫馨的思想上的共鳴。 文學作為一個生命體,在它演進中必然會達到與時代共脈搏的形象。經(jīng)由50年充滿焦慮和渴念的奮取,我們至少在下列九個方面塑造了“共和國文學”自己的形象,即:題材與體裁的新開拓;主題與思想的新境界;人物形象的新典型;風格與形式的新發(fā)展;創(chuàng)作隊伍的新面貌;受眾廣泛的新環(huán)境;民族文學的新生機;理論批評的新突破;文學交流的新景觀。這是一個印有冬天的雪痕和留下春天的記憶的形象,是一個度過顛躓頓踣終于通向陽光地帶的形象?梢愿嫖啃挛膶W先驅(qū)們的是,他們當年所尋尋覓覓的文學理想和美學目標,許多已成為活生生的現(xiàn)實,而且被同共和國一起成長的作家和批評家們向前推進了。 開國之初,堪稱國家級的作家計有401 位,迄今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已達6647人,加上各地分會會員,全國專事創(chuàng)作者超過了兩萬。這支幾代同堂的文學大軍,半個世紀以來前仆后繼,咨嗟詠嘆于國家民族之憂樂,寄懷縱目于河山風景之興替,履踐著自認的莊重使命,經(jīng)歷著“火浴”的苦苦煎熬,以各自不同的作品折射和印證流年風雨的人情世態(tài)。然而,作家的真誠與良知,作家對于感時憂國與藝術(shù)探求的雙重承擔,本應在歷史的行進中得以凸顯而事實上并不盡如人意。人們往往過多地從客觀上怪怨當初思想/文學改造的嚴酷情勢或近期商品/市場潮流的無情壓迫,或許我們也需要從自身尋找與正視缺憾。 在當年兩極對立的政治局勢和思維方式升溫之時,一些“跨時代”的老作家為何鮮有獨立特行的堅持;在新社會成長起來的一批作家中,普遍的“偏食”造成了古今匯通、中西無礙方面的局限;在新時期涌現(xiàn)的一代文學新人中,國學根基的削弱與文學訓練的松散,后勁不足的問題遲早會暴露出來。我們該有一種反省中的清醒。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至今還感念魯迅、呼喚魯迅,一個民族太需要像他那樣憤世嫉俗勇于立言的精神戰(zhàn)士,一個文壇也太需要像他那樣兼具人生體驗、豐厚學養(yǎng)和藝術(shù)才情的文學大師;蛟S今天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lǐng)風騷三五年”,但魯迅永遠不會冷卻。 50年文學風雨歷程,八千里路云月文心依舊。一道莊嚴的落幕,一個前瞻的開端。此時此刻,··我們的關(guān)鍵詞依然是尋找——尋找于全球化潮流中堅持本土文化立場的策略,尋找利用和開掘東方人文資源、人文智慧的路徑,尋找順應時代潮流的臨界點與文化切入點,尋找文學想象和創(chuàng)造性思維的新空間,尋找處理藝術(shù)虛構(gòu)和達臻極致的突進力,尋找和“大師”對話的可行性。無論如何,半個世紀的成就使我們感奮,正面的或負面的經(jīng)驗都是一種財富。也還會有困惑與彷徨,卻更有焦灼與尋覓,更有堅實的腳印!叭盒菭N爛”和“文學巨人”的并肩,在未來的歲月是可望又可及的。 ---------- 中華讀書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