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樁英雄案的始末 王中才 世間許多物事很難命題,本文所涉即是,故暫以此題拋磚引玉。讀后 能賜佳題者,當予重謝。 ——作者 一張底版 他幾乎赤裸裸地仰面躺著,身下是狹窄而黏滑的長堤,濕漉漉的草袋子和冒著水泡的泥漿,浸泡著他。都是赭褐色,分不出哪是漫長的堤壩,哪是他瘦高的軀體。唯有被洪水沖去泥污的蒼白的臉,和剛剛停灑雨淚的同樣蒼白的天空,襯托出那癱軟的人體和同樣癱軟的長堤。他渾身冰涼,篩糠般地痙攣,緊閉著雙眼,失去血色的嘴唇不住地翕動,像要說什么,但什么也沒說出。 “小崔,你怎么啦?怎么啦……”指導員汪景波失聲痛喊,焦急地撫摸他黝黑的短發(fā),似乎那叢總是矗向高空的短發(fā)里藏著答案。 “崔東春,你感覺怎樣?啊……”班長劉興海聲音嘶啞,動手探捏他的肌肉,企圖使他恢復知覺。 “副班長,你說話呀,說呀!”老戰(zhàn)士張春和托著他沉重的頭顱,戰(zhàn)友們七言人語地呼喚他,仍聽不見他的回聲。 他似乎沒有聽見戰(zhàn)友們的呼喚,耳畔只回蕩著嗡嗡的洪水的嗚咽,沖擊著耳鼓,要將他頭顱沖炸。他覺得耳膜那么單薄,就像身下狹窄的堤壩,經不住洪水的日夜沖涮。他預感到頭顱和堤壩即將斷裂,變成一堆任洪水宰割的泥沙。他不知自己是否還存在,也不知存在于什么地方。他朦朧記得,他們登上列車,繼而步行,追趕著洪水直到這里,好像已經過去三天兩夜,或者三夜兩天。打樁,再打樁,沒完沒了地打樁;扛沙袋,再扛沙袋,沒完沒了地扛沙袋。但洪水仍以無比兇惡無比陰險無比輕批無比淫邪的渾濁的眼睛斜睨著他們和他們的長堤。那邊,一百米,或者二百米,就是全國上下牽腸掛肚的遼河化肥廠,年利潤一億幾千萬元的遼河化肥廠。一旦洪水騎過堤壩,失掉的就不僅僅是一億幾千萬元,也不是比一億幾千萬元高幾倍的那雄偉的高塔那高大的廠房那美麗窗戶里奶色燈光、秋菊般的笑容和多彩的夢,失掉的首先是這條疲憊不堪遍體鱗傷艱苦卓絕的長堤。人們將會用怎樣的眼光品評這條被洪水奸污蹂躪過的長堤呢?憐憫的?嘲笑的?原諒的?欣賞的?無論哪一種眼光,他和他們都不能忍受。即使那眼光是無表情的,既不表示什么,也不不表示什么,單單是眼光,他和他們就難以忍受。四面都是水,已經無處取土加高加固堤壩。他們只得從水里撈泥,裝進草袋,跑過兩條原木架成的斜橋,扛上長堤。泥從草袋里漏出來,順后背淌遍全身,將他們涂成和泥同樣的色彩,草袋子就像架在他們肩上的碩大粗糙沉重的頭顱。他不記得自己扛了多少時間,只記得在三天兩夜或兩天三夜間只睡過5個小時或6個小時的囫圇覺。他曾多次暈倒在泥水里,多次被聲嘶力竭的鼓動號子和澆在臉上的冷雨激醒。再爬起來,站起來,再去扛草袋子,沒完沒了地扛。他和他們將草袋子也將他們自己疊在堤壩上。今天,他扛過多少呢?他記不清,也不曾記。他只記得和膀大腰圓的大力士李鐵柱嫖著扛,總扛不過他。他終于又倒了,是倒在水里的。是誰救他上來?他不知道。他多想多睡一會兒,哪怕將他當成裝滿泥沙的草袋子永遠堵在堤壩的缺口里!可那個李鐵柱,那個力大無比的李鐵柱,肯定遠遠超過他了。他要站起來,再去扛草袋子,沒完沒了地扛草袋子,直到夜間的第四次洪峰永遠不能將骯臟的雙腿跨過壩身。 “小崔,你醒醒!” 他聽出是指導員在叫他,睜開眼,挺挺身,想站起來,但未能如愿。瞬間,他覺出他的大部分肢體不存在了,似乎丟在很遠的地方了,似乎埋進堤壩的爛泥里了,似乎…… “我沒有腰了,我沒有腿了,我沒有……”他顫聲呼救,俊俏的臉愈加蒼白。 連長輕輕踢他的腿,問他有否感覺,他痛苦地搖搖頭;班長劉興海撓他的腳心,問他有否感覺,他還是搖搖頭。 教導員從遠處氣沖沖地跑過來。他曾三令五申,在人民的生命財產面臨威脅的嚴重關頭,不準任何人,以任何借口野泳玩耍。他肯定地認為,這個躺在堤壩上的戰(zhàn)士是因野泳栽到水里的。這哪里了得呀! “栽吧,栽吧,再栽幾個就好了!”他怒吼著,“給他處分!處分!” 他的聲音過分洪亮,圍觀的戰(zhàn)士一絲不漏地聽在耳里。 “他是不是怕累,不想扛草袋子了?”有個戰(zhàn)士隨即嘟囔著。 指導員抬起頭,驚愕地望著自己的上級怒火燒紅的臉,感到很委屈。 “他太累了,被草袋子砸進水里的……”指導員暗啞地解釋一句,他已無力說話。 教導員沒再訓斥,轉身讓營部衛(wèi)生所所長趙景富給這個爬不起來的戰(zhàn)士仔細檢查傷情,打了針。但這個戰(zhàn)士仍爬不起來。 “我沒有腰了,沒了腿了……” 趙醫(yī)生終于想到一個可怕的字眼:高位截癱! 教導員立即命令將這個叫崔東春的戰(zhàn)士抬上橡皮舟,親自和趙醫(yī)生護送去醫(yī)院。當黑色的小舟遠離滿目瘡痍的堤壩消失在渾濁的洪水和陰霾的天空之間的時候,誰也沒想到剛逝去的一幕會留下什么樣的底版…… 此時正值1985年8月29日下午3時至4時左右,蒼穹飽漲著水氣,正醞釀著一場新的暴風雨。指戰(zhàn)員們都憂心忡忡,擔心滿目瘡痍的堤岸能不能抵擋住新的更大的洪峰沖擊。 1 時隔八個月,即1986年4月16日夜晚,在朝陽火車站,昏黃的路燈下閃出一個行色匆匆的神秘人物。他個頭不矮,瘦削,臉上長著不少紅疙瘩,所謂“青春美麗豆”吧,說明他正在青春發(fā)育期;眼睛不大,總愛不停地眨巴,又顯得他城府很深。總之,這個人物讓人一眼就能看出是一個幼稚和成熟的混合體,就像掛在半空的一顆半青半紅的果子。他慌張地四外掃視著,直到跳上由丹東開往北京的列車,才松了一口氣。他感到此行的把握很大。前些天,他讀到報紙上一條新聞,說一位副營長反映上級的不正之風,不但沒受打擊,而且得到獎勵。這預示著他的一種好兆頭。他稍感窩囊的是,寫這份上告材料沒時間,不得不撒謊說肚子疼,泡了四天病號。排長命令他去操課,他悔不該指著排長的鼻子尖罵:“你驢養(yǎng)的有招使去,我就是不去!”雖然事情總算平息了,但不得不去向排長道歉。誰叫他是官咱是兵呢,官大一級壓死人。還有一件事也太窩囊,這次能去北京上告,是利用連里給的探親假時間,只有50元路費,不得不外借70元。共120元,將來誰給報銷?但如果告贏了呢,那一切的一切也都解決了。一定能告贏!一定要告贏! 列車到達北京,他顧不得測覽這座向往已久的美麗的古城,馬不停蹄地趕到總政治部,卻正值星期天不辦公。他又跑到解放軍報社。接待人員讓他將上告信留下,當即,他花上兩個多小時,重新抄寫一份。翌日,他再去總政治部,接待他的是一位女軍官,那和藹的笑容和認真的態(tài)度令人鼓舞,他詳細激動地解釋了上告信的每個細節(jié),并且感到眼圈一陣陣發(fā)熱。幸虧他有著異乎尋常的控制力,不然那兩窩化學成份復雜的淚水就會奪眶而出。告別總政治部的大門,他立即感到仲春的北京景色格外絢麗格外溫馨格外明媚格外富有人情味,紫禁城外河畔帶刺的金色薔薇,似乎也散發(fā)著撩人情懷的幽香。 那位女軍官送走這位躊躇滿志的戰(zhàn)士之后,再次研究這份突如其來的上告信時,愈發(fā)感到問題的嚴重性和緊迫性。她一絲不茍地琢磨著上告信的所有詞句: 我是沈陽軍區(qū)×集團軍×師×團×營三連一名1983年入伍的普通戰(zhàn)士,共青團員,名叫孫中志。今日給首長寫信,是要向首長反映我連戰(zhàn)士崔東春所謂英雄事跡的真實情況。 崔東春原是我連七班的一名戰(zhàn)士,1985年從吉林省九臺縣入伍。關于他的所謂英雄事跡,我想首長一定是知道的了,這里就不必贅述了。我要向首長說的是:崔東春的英雄事跡材料純屬是杜撰和謊報,是根本沒有的事。撰寫材料的人或組織完全是在欺騙人民,欺騙社會,欺騙黨中央和中央軍委。崔東春制(致)殘的真正原因完全是由他自己的不慎所造成的。事實如下: 我團是1985年8月26日奔赴遼寧省盤錦市抗洪救災的。接受的第一項任務是加高盤錦化肥廠(應為遼河化肥廠——筆者注)西邊的堤壩,以便保住這個重點單位。崔東春一事發(fā)生的時間是在四日下午3點多鐘。那天任務完成了,同志們都顯得很愉快,很興奮。當同志們看到自己身上都粘滿了泥土時,就都“通通通”地跳進了齊腰深的水里洗身或是游泳(即是身上沒有泥土的戰(zhàn)士也都下了水,要在水里玩一會兒,這已成了習慣,前兩天也都是這樣的)。崔東春這時也要下水,但他沒有往里跳,而是站在堤壩上,做出往水里扎猛子的姿態(tài)。他的這一舉動很顯眼,有很多同志都瞅著他,連長、指導員也都瞅見了。崔東春見大伙都在看著他,就更有了幾分呈(逞)能的姿色。他向上伸了伸胳膊,又向兩側樣了兩下,踢踢腳,蹬蹬腿,做了一些無所謂的活動動作,顯得輕松活潑,胸有成竹。然后,他身體微微向上一躍,來一個用勁的直猛子一頭扎到了水里……就在這時,不幸的事情發(fā)生了。扎到水里以后,大家不見崔東春出來,過了一會兒,只見他的身子似乎是被浮到了水面上。同志們立即感到事情不妙,連里一名1982年入伍的老同志張春和緊忙跳進水里把崔東春抱到了堤壩上,同志們紛紛圍了過來,連長、指導員,營長、教導員也全都到了現場,大伙作一句我一句地問崔東春是怎么回事,他當時說是他沒有腰了。連長王立(力)生聽到此話后不太用勁地踢了他一腳,教導員張俊新(欣)當場大聲說道:“就是沒有利夠,再扎兩個就好了!回去給他處分!”爾后叫來了營部醫(yī)生給崔東春看了看,扎了兩針,但無用。這時大家才意識到危險二字,就用一只橡皮船把崔東春送到了岸上,攔了一輛汽車送往盤錦市醫(yī)院。市醫(yī)院說是傷勢嚴重,盤錦治不了,于是又轉到了錦州…… 首長同志,崔東春制(致)殘的經過就是這樣的。至于他扎到水里后是怎樣的情景,誰也看不到。不過大家分析,肯定是那兒的地面較高,崔東春的頭部扎到了地上,才造成如此痛苦的后果。材料中所講的什么崔東春是七班副班長,什么火線入黨,扛了304個草袋子,什么疲勞過度,等等,等等,統(tǒng)統(tǒng)都是騙人的鬼話,那些都是后來連里、營里給加上的。 首長同志,我是一名在(再)普通不過的戰(zhàn)士了,要向上級反映這件事情困難是很大的。特別是崔東春被沈陽軍區(qū)授予了“抗洪救災硬骨頭戰(zhàn)士”的榮譽稱號之后,連隊被軍委命名為“抗洪救災先鋒連”的榮譽稱號之后,崔東春的事跡在全國傳開之后,我就更感到力不心了。 我曾和連里的個別同志談過這事,希望能得到他們的支持,但他們都勸我不要這樣做,說是沒有用的。是告不贏的,都不敢給我當證明人,怕影響他們的各種利益。他們說這件事軍區(qū)、軍委都給予了肯定,一名小兵能告贏那簡直成了奇跡。 …… 上告信長達12頁,每頁300字,共計3600多字。并在信后附有請求日:希望首長能與我面談十分鐘,我可以提供幾個能夠行得通的調察(查)方法。全信字跡工整,極少錯誤。這個自稱“一名小兵”的“再普通不過”的戰(zhàn)士,竟能寫出如此感情委婉、邏輯嚴密、無懈可擊,甚至隱含我們民族慣用的古老的“激將法”的上告信,不能不使這位女軍官和所有讀過此信的人喟嘆弗如。 孫中志這時正在北京的大街上徜徉,他像剛剛扔掉了揣在懷里的一顆冒煙的手榴彈,感到心曠神怡,痛快淋漓,對街頭的光怪陸離的書攤、廣告牌、噪聲測量表、烤羊肉串的維吾爾小帽,等等,等等,都發(fā)生濃厚的興趣,那不停眨巴的眼睛像馬路上的紅綠燈,但他眼里閃出的只有標志著暢通無阻的翠綠色彩。他信心十足地等待著別人所謂的不可能出現的奇跡出現。 五天后,他返回他的故鄉(xiāng),正式實施連里準給他的探親假。他沒告訴父母去北京的真實目的,只說到京城玩耍了一圈。這不能說他又在撒謊,他確實利用了三天時間游覽了北京的勝景,從雄偉古雅的金鑾殿到高度現代化的立交橋,很算飽了一次眼福。不知他去沒去舉世聞名的長城?他真該去看看長城,那是一座被世人稱做“偉大的墻”的建筑。盡管幾千年的風雨硝煙使它苔痕斑駁,垣殘壁斷,但世人從未懷疑過它的偉大。 2 吉普焦躁地顛簸著。路況實在太糟,活像被轟炸機群剛剛蹂躪過,坑坑洼洼,飛塵四揚。坐在車里四個人,就像坐在巨大的簸箕里,被顛得東倒西歪,前仰后合。時值5月中旬,遼南大地已是熱氣蒸騰,加上聲嘶力竭的發(fā)動機的熱量,四個人就像被扣在蒸籠里,汗水拌著飛塵,變成四尊濕淋淋的泥塑。但他們還是不斷地催促司機開快點,再開快點。 事實上,事情本身和小車的快慢毫不相干。他們如此奔命,只不過下意識地以小車的疾馳壓下他們的忐忑不安。 他們不能不焦急,不能不焦躁! 前不久,《解放軍報》社和總政組織部先后將孫中志的上告信轉來軍區(qū)。盡管知道此信的僅限于軍區(qū)首長和有關部隊,但毫無疑問,震中的波動,將不可遏止地蕩及軍區(qū)的所有部隊,以至驚動正在北京治傷的崔東春本人。不管孫中志反映的情況是否屬實,如果不盡快查清,盡快作出結論,其影響都將是一個可悲的負數。為此,劉精松司令員、劉振華政委,以及軍區(qū)政治部李文卿主任都分別及時地在信件上明確批示,要求以徹底的唯物主義精神,堅持實事求是的原則,切實查清事實真相,李文卿主任嚴肅指示:“調查結果要如實向總政報告。如果崔東春的事跡確實有問題,就報告撤銷稱號,我們作檢討!边@是痛定思痛之言。難道我們有權力忘卻那個剛剛逝去的弄虛作假的年代嗎?揠苗助長,添枝加葉,指鹿為馬,無中生有,偷梁換柱,瞞天過海,諸多伎倆,結果弄假者高升,信假者尷尬,最終搞出個“信任危機”。弄虛作假之害莫大于此焉!挽回此害的唯一妙法就是實事求是。如果孫中志反映的屬實,命名的機關就檢討吧,向上級機關檢討,向下屬部隊檢討,向全國人民檢討,也向崔東春檢討。因為命名者是你,而非崔東春。檢討的結果,失掉的也許是不值錢的面子,甚至還有很值錢的職位,但得到的將是信任,對國、對黨、對軍隊、對事業(yè)、對遙遠的未來,甚至對檢討者本身的信任。這是多么淺顯又多么深奧,多么好說又多么難做的道理!就為這個道理,他們組成四人調查組,在遼南大地已經風風火火地艱苦跋涉一個星期了。 人急,路不急,吉普顛簸到一個拐彎處,險些撞倒橫在路中的大牌子,上面用紅漆赫然寫的“禁止通行”四個大字。小車只得緊急剎車,輪胎磨擦地面發(fā)出“吱——啦——”的嘶鳴,就像調查者心中的一聲長嘆。 前面正在維修路面,噴灑瀝青。嗆人的濃煙熱呼呼地撲面而來。他們跳下車,咳嗽著,走到工人面前。 “我們有急事,讓我們過去吧!” “急事?想過去的都說有急事!” “我們是真的! “真的?誰不說自己是真的!” 不信任!又是不信任!可他們確確實實有急事。 他們下來調查時,曾反復告誡自己,絕不帶框框,絕不帶成見。但那封有理有據的上告信,又使他們預感到孫中志告贏的把握性很大,他們的調查很可能成為那封上訪信的佐證。事實似乎越來越證明了他們的預感。譬如,崔東春擔任副班長和火線入黨,上告信說“統(tǒng)統(tǒng)是騙人的鬼話”,“是后來連里、營里給加上的”。調查證明確有一定的根據。事實是這樣:崔東春1984年入伍后,一直是訓練尖子?购榍,連隊正準備宣布他任七班副班長的命令時,碰巧原副班長偷了九班戰(zhàn)士一條褲子。連里擔心馬上宣布撤銷這位副班長的職務會激化矛盾,只好暫時延緩了對崔東春的任命。但指導員和排長分別向七班長劉興海講過讓崔東春負責副班長的工作,并向班里戰(zhàn)士說明這一情況。從此,連里多數戰(zhàn)士印象崔東春已經是七班副班長,并以此稱呼他。盡管如此,但連里既沒有晉升報告,也沒向全連正式宣布,因此說崔東春不是副班長也未嘗不可。和這個問題類似,火線入黨也有出入。1986年8月29日上午,連隊黨支部在堤壩上先后召開了支委會和黨員會,確實討論通過了李鐵柱、崔東春兩名同志火線入黨,并報到營里。營黨委為此在堤壩上召開了臨時黨委會,認為崔東春兵齡太短,暫設通過。沒想到當天下午崔東春就負傷住院。因此,營黨委于9月1日例會上又討論通過了崔東春為中共預備黨員。按照有關規(guī)定,黨員的黨齡從支部大會通過之日算起,因此說崔東春8月四日上午火線入黨是沒問題的。但由于營教導員張俊欣對記者介紹情況時,把營黨委批準崔東春入黨和連黨支部通過崔東春入黨誤說成同一時間,并在9月5日《盤錦市報》上見報,此后,營連干部對內對外提供情況時,也都按照報上的口徑,誤說成“8月29日上午營黨委根據崔東春的突出表現,在火線上批準他加入中國共產黨”。尤其值得懷疑的是,當營部書記在追記營黨委會記錄時,發(fā)現批準崔東春入黨時間與報道宣傳不一致時,張俊欣竟讓其將批準時間修改過去。這雖然并不影響崔東春確系火線入黨這一事實,但修改黨委會記錄的做法令人不解……這種種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跡象,難免引起人們對崔東春負傷真相這一關鍵環(huán)節(jié)打上問號。但他們已經調查過的所有干部戰(zhàn)士,竟沒有一人懷疑崔東春是因疲勞過度而被草袋子砸傷的,雖然他們都沒親眼目睹崔東春負傷的經過,他們說,那不過僅僅兩秒鐘的一瞬間!在大家極其緊張極其疲勞極其繁重地進行加高加固堤壩的戰(zhàn)斗中,兩秒鐘,那也就是剛剛蹬進泥里半截锨板,剛剛拽住沙袋壓上紅腫的肩頭,剛剛邁開鉛灌鐵鑄般沉重的腳!在這一閃即逝的兩秒鐘,要求人們的目光都集中在崔東春身上,那未免有點太苛求了。人們也許只是憑自己的親身體驗,相信崔東春是疲勞過度而被沙袋子砸傷的。因為大家的疲勞程度幾乎不亞于崔東春,每個人的筋骨都像承受力達到極限的繃緊的鋼纜,隨時都有砰然斷裂的可能。崔東春受傷前已經暈倒過幾次,這是多人看見的,何況曾經暈倒的不僅僅是崔東春一個人。再說,也沒有一人記得在崔東春負傷的時候任務已經完成,更沒人記得像上告信中所說的“通通通地跳進齊腰深的水里洗身或游泳”,那么,孫中志說崔東春是扎猛子負傷的根據是誰提供的呢?這時孫中志仍在故鄉(xiāng)享受天倫之樂,尚未歸隊。據調查得知,孫中志抗洪時并不是崔東春所在團的戰(zhàn)士,根本沒參加遼河化肥廠的抗洪斗爭。他是在抗洪結束兩個月后,在部隊整編調人三連的新人。他的所見所聞只能靠別人提供?蛇@個提供情況的能是誰呢? 調查組為使每個人都能如實反映情況,并沒將孫中志上告一事張揚出去,而是采取個別調查的方法,不開座談會防止互相影響,順桿爬。但仍沒發(fā)現可能給孫中志提供根據的知情者。本來有兩個權威的知情人,一是原七班長王興海,另一個是原七班老戰(zhàn)士張春和。在崔東春負傷時,他倆挨崔東春最近。但這兩個老兵已經復員到黑龍江省富錦縣,地址不明,再沒和連隊聯系,不可能給孫中志提供情況。第三個最權威的知情人就是指導員汪景波了。他當然不會向孫中志提供類似情況,因為他實際上是被告者之一。而且由于崔東春負傷真相與他有扯不清的利害關系,對他所提供的情況理應格外慎重地考慮。調查組曾多次找他談話,最后一次竟吵得臉紅脖粗,大傷感情。 “汪景波同志,這不是你我的問題,這是對黨、對軍隊、也對崔東春同志負責的問題!闭{查者耐心地問,“請你再仔細回憶一下,崔東春到底是怎么負傷的?” “我已經談過多次了!蓖艟安鎺厣澳銈儾恍湃挝,可調查別人嘛。從現在起,請不要再向我提出這個問題。我再多說一遍,就是對崔東春的褻讀!” 又是信任問題!確確實實,汪景波已經多次重復過崔東春負傷的情況。他說,那天下午4點左右,一排和三排的抗洪競賽正是決定勝負的時刻。他正在三排工地進行宣傳鼓動,這時崔東春扛著草袋子搖搖晃晃地越過小木橋,當時崔東春給他的印象就像一張即將斷裂的弓。上坡時,崔東春終于跪倒。他以為是滑倒的,忙抓住草袋子往上拉,崔東春順勢再次挺身而起,靠慣性沖上堤坡。汪景波說,他真后悔,當時他本該命令崔東春扔下草袋子,如果那樣,就不會發(fā)生以后的事情。但是,當時他沒充分估計崔東春的疲勞程度,在崔東春跪倒后,竟又親手拉起來,然后又回頭去拉下一個。就在這時,忽聽見堤上“哎呀”一聲,他驚愣一下,忙回頭察看,見堤下水面上露出一個人的背部。他知道有人落水了,一邊大喊:“快拉起來!”一邊親自下水去撈。撈上來才知是崔東春。他和其他同志一樣,承認并沒親見崔東春落水的一剎那,那只有兩秒鐘。但他敢肯定,崔東春絕不會在這一眨眼的時間里,慌忙扔下草袋子去扎猛子玩。這些最簡單的動作兩秒鐘內是絕對完成不了的……幸虧調查組并沒將孫中志上告信端出,也沒透露上告信中所講崔東春扎猛子前“踢踢腳,蹬蹬腿”等準備動作,并且說他這個指導員親眼看見過這些動作。如果調查組透露出上告信的這些內容,汪景波將會氣得七竅生煙?磥硎遣荒茉贀竿艟安耍贀,確實有不信任之嫌。調查的邏輯應該是從懷疑出發(fā),到事實落腳。但上告信中講崔東春負傷的當時,教導員張俊欣大聲怒斥:“就是沒扎夠,再扎兩個就好了,回去給他處分!”這難道是子虛烏有嗎?必須找張俊欣核實明白。而張俊欣上個月又帶部隊奔赴盤錦修堤筑壩,預防今年夏秋可能出現的洪災。據說,他要馬上轉戰(zhàn)別處,調查組必須今天趕到盤錦。可是修路的工人勒令禁止通行,任你磨破三寸不爛之舌,他仍無動于衷。 “我們是沈陽軍區(qū)政治部的,”調查者掏出身份證,“你看,是真的吧。我們不撒謊,真有急事! 修路工人翻一下白眼,毫不理睬,仍肆無憚地噴灑著瀝青,又臭又黑的濃煙淹沒住吉普車的輪廓。 他們只好沉默。其實無法沉默,濃煙嗆得他們不斷咳嗽,直到流出淚水。他們像受刑般地足足等待將近一個小時,工人們終于停下手中的活。 “走吧!”一位工人命令式地揮一下手,“這不能怨我們。撒謊扯淡的太多! “謝謝,謝謝! 他們像遇到大赦似地連連點頭,匆匆跳上吉普車開走了。車輪輾過尚未凝固的瀝青路面,粘起一粒粒的石子,劈哩啪啦地敲打著底盤,就像一根鞭子亂抽著他們的心。吉普開到盤錦郊外時,四野已經漆黑一片。 當夜,他們就見到了張俊欣,那是看一眼就能相信的敢作敢為的漢子。 3 從不寂寞, 從不煩惱, …… 大地啊母親把我緊緊擁抱。 崔東春仰躺在病床上,輕輕哼著這首他最喜愛的歌。這天,5月15日,他怎能不歌唱呢!在這天他第一次能夠用右手的虎口夾著湯匙吃飯了。 當然,他毫不知曉,就是在這天,調查組正風塵仆仆奔赴盤錦市調查他負傷的經過。 他胸部以下失去知覺以后,在病床上躺倒8個月,很少知道病房以外的事情。雖然,他每天請陪護他的戰(zhàn)友幫助讀報,知道趙紫陽總理周游列國,知道里根總統(tǒng)下令轟炸利比亞,知道蘇聯核電站泄露事件,知道七五計劃一些建設項目的進展,也知道形形色色的詐騙案、貪污案、瀆職案,但他很少知道關于他個人的事情。教導員用橡皮舟將他送到臨時醫(yī)院時,他還相信自己能站起來,相信還能再去扛沙袋子擋住洶涌的洪峰。當他最終得知自己高位截癱,現代醫(yī)學無能為力時,他沒有哭,而是非常現實地將希望退后一步,企圖達到生活自理的程度,以便在漫長的歲月里少麻煩別人。但有一次他哭了,偷偷地默默地哭了,不斷線的淚水落在松軟的白枕頭上,很快地滲進去,沒有一點聲息,只留下一大灘濕漉漉的淚痕。護士發(fā)現后,以為他為自己終生殘廢而哭,便溫柔地安慰他,他搖搖頭說:“我不為這個哭。我想起從水里撈上那陣兒,有些人不信任我,說我不想干活了,怕累……” 啊,信任!信任!多么寶貴的信任! 當時,他極度痛苦地躺在泥污的堤壩上,那么多急切親切的呼喚,他都沒聽清,竟聽清了那幾句議論!對他,對這僅僅度過二十個春秋的年輕生命來說,不信任的打擊,比終生殘廢更沉重,更冷酷! 如果他得知孫中志的上告信呢? 幸虧他不知道病房以外關于他的事情。 陪護他的戰(zhàn)友從來不告訴他不愉快的消息。即使愉快的消息他也未能知其全部。他僅僅知道軍區(qū)給他立功、命名,僅僅知道電臺、電視臺宣傳過他,僅僅知道著名的治療頸椎損傷專家任玉衡教授專程趕到東北將他接來北京……但他卻不知道遼南化肥廠4000名職工為他哭泣,自動損款四千元作為他日后的生活補助;他不知道負傷住院的當天,竟有幾百人擁到醫(yī)院大門口探詢他的傷情;他不知道有位不知姓名的陌生人,千里迢迢打長途電話推薦一位能治療這種傷情的老中醫(yī),這位熱心人哽咽著發(fā)誓:如果治壞了,心甘情愿照顧他一輩子……他不知道這些,和不知道孫中志的上告信一樣。但他實實在地認為,他得到的一些信任已經夠多了。如果他得知的那一點點不信任令他傷心地哭泣,那么他得知的這些信任又令他涌動著感激之情。他從不為此而沾沾自喜,對他來說,什么喜事也莫大于對他傷殘的治療取得哪怕芝麻大一點的進展。但他確實為此涌動著無法遏止的感激之情。他從來不認為自己是什么英雄,他總感到遺憾,自己扛草袋子不如李鐵柱多,比其他戰(zhàn)友也不多出幾袋。他心中的英雄應該與大家有明顯的落差,而他沒有。他認為和大家在一個水平面上,不過有點微波細浪。他只求大家對他信任,信任他和大家一樣使出了最大的力量。而黨、軍隊、人民卻給予他遠遠超過他希冀的信任,他不能不涌動著感激之情。他為此暗下決心:站起來!站起來!讓奇跡在我身上實現。 信任,是一種起死回生的偉力嗎? 請讀者瀏覽一下這些枯燥的數字: 仰臥起坐二百次; 仰臥雙手擊球一千次; 俯臥撐一百次; 下蹲二百次; 被動行走六十步; …… 這是熱心而嚴格的任玉衡教授給他規(guī)定的每天功能鍛煉動作。這僅僅是一部分,全部共有十一項,每天的運動量超過正常人。但崔東春每天都令人難以相信地堅持完成了。 北京每年進入五月中旬,氣候就像于柴里落進火種,陡地燃燒起來,熱得人干辣辣地難受。從此,崔東春跌入最艱難的鍛煉階段。 “……五個、六個、七個…… 戰(zhàn)友們喊著數,攙扶他拽著滑輪一端的繩索練習下蹲動作,另一端吊著的沉重的鐵砣,隨著他艱難的下蹲慢騰騰懶洋洋地升高,戰(zhàn)友們的心也隨之升高,吊到嗓子眼,吐不出,吞不下。這一天,他已做過十項規(guī)定動作,這是最后一項了。熱辣辣的氣候耗去他過多的體力。實際上他已經沒有什么體力可言。他的雙腿肌肉已經萎縮,肌力測定為零;尤其是胸部以下早已失去排汗能力,每項動作完成以后,汗水排不出,常常憋得昏迷暈眩,面如死灰。雖然手臂還殘存二級的肌力,但神經失去知覺,夾不起一雙筷子,拿不起一張報紙。他只能靠手腕掛在吊環(huán)上做下蹲動作,靠體重拽起另一端的鐵砣。 “八個、九個、十個……” 他像一個爬山者,在冰封雪裹的峭壁向上攀登。他已經忘記山有多高,路有多險,只是機械地一步步挪動雙腳。汗水在皮下涌動撞擊,卻找不出一個可以排泄的毛孔。他覺得憋悶,像高山缺氧般地憋悶。 “十三個、十四個……” 戰(zhàn)友們再三勸他停止鍛煉,他似乎根本沒聽見,大張著嘴,喘著粗氣,呼吸聲就像漏氣的風箱。白的臉早已漲紅,散發(fā)著熱量,熾烤著戰(zhàn)友們緊縮的心。 “小崔,今天夠了,夠了,歇……” “規(guī)定的……沒作完,我不能歇……不能讓你們……失望! 他繼續(xù)下蹲。臉盤像一盆漸漸燃盡的炭火,由紅變灰,由灰又變白。當戰(zhàn)友們數到規(guī)定的二百個時候,他一頭栽倒在戰(zhàn)友的懷里,昏死過去,就像去年多次暈倒在泥濘的堤壩上一樣。戰(zhàn)友們呼喚著他,聽不見應聲,只見他失去血色的嘴唇不停地翕動,似乎說著一個永遠說不完的希望…… 4 崔東春在醫(yī)院再次暈倒的時候,孫中志已在故鄉(xiāng)享受過天倫之樂正趕回部隊。一路上他喜氣洋洋,想象著勝利的光榮正在連隊等待著他。因為他在故鄉(xiāng)一個靜謐的夜晚,陪同父母看過一部名為《公訴人》的電視片,那主人公可喜的結局正預示著他的好兆頭。 這時調查組也風塵仆仆地從盤錦市趕回。他們曾連夜詢問過張俊欣,問題仍似明猶暗。張俊欣說,崔東春負傷時,他正帶著一連的戰(zhàn)士在水下堵堤壩的漏洞。上岸還沒穿好衣服,通信員就跑來告訴他:“教導員,不好了,三連出事了。”他問:“出什么事了?”通信員說:“崔東春栽水里淹著了!币蛲ㄐ艈T并沒說是怎么淹著的,他就誤認為是野泳淹的,非常生氣,光著腳跑到三連工地,氣呼呼地問:“崔東春在哪淹的?”當時人群中不知誰說了一句:“就從這里栽下去的!彼宦牐腔鹕咸碛,于是就說:“栽,再栽幾次就好了。”后來他見崔東春傷情嚴重,才稍稍冷靜下來,問在場的指導員汪景波,才知是因疲勞過度被草袋子砸下水的。 “我當時那句氣話,可能許多不知情的戰(zhàn)士都聽到了,跟著我產生了誤會!睆埧⌒莱镣吹卣f,“每每回想起來,我就覺得對不起小崔……記得運小崔到醫(yī)院時,他還問我:‘教導員,我還能參加戰(zhàn)斗嗎?’當時我就哭了。我是被小崔的精神感動哭了,也是為我冤枉了他慚愧得哭了! 或許真是這樣產生的誤會? 可是,孫中志上告信中關于崔東春扎猛子的詳盡描繪又是從何而來的呢?而且還說“有很多同志都瞅著他”,到底是哪些同志呢?或許是孫中志個人的杜撰?據孫中志原部隊的指導員說:“該同志愛練習寫作,不惜犧牲中午和晚上休息時間!痹o一家雜志社或小說月刊投過稿件,沒被采用!钡细嫘女吘共皇切≌f,他不至于虛構吧?這只有問孫中志本人才能知道。 調查組和孫中志第一次照面,就像闖進了副食店,五味俱全。筆者為防有虛構小說之嫌,特將原始記錄披露如下: 調查者:孫中志同志,你反映的情況,總政、軍報都轉來了信,軍區(qū)和集團軍都很重視,派我們來了解。先請你將情況來源說一說,好嗎? 孫中志:我的情況來源嘛,不能說。 調查者:為什么呢? 孫中志:因為他們有顧慮,怕穿小鞋,不說真話。 調查者:希望你要相信組織。首先應該肯定,你向上反映情況并沒有錯,這是你的民主權利。我們來了解,主要是想把情況搞清楚,搞確實,為革命負責,為部隊負責。如果情況屬實,軍區(qū)改正;如果不屬實,就接受教訓。絕沒有整人的意思。希望你能幫助我們搞清事實真相。 孫中志:首長,我有個辦法,你能不能給我個微型錄音機,我藏在兜里,再去和他們談,他們就能說真話了。 調查者:我們不是搞偵破。我們要調查的人都是自己的同志,要信任尊重他們。不能用偵破手段對待自己人。你說對嗎? 孫中志:信任?整黨時,我們演《紅巖》電影,戰(zhàn)士們都笑,連長就說,你看這些戰(zhàn)士,就是不想看過去的,想看現在的。我說,我愿意看《紅巖》,許云峰的形象使我很受教育,F在電視里演的,電臺里講的,都是假的,應該砸了。錄音機還有用,想聽什么就聽什么。 調查者:電視里演的,電臺里講的,你并沒有去調查,怎么能肯定都是假的呢? 孫中志:崔東春的事我還是調查過了。向我提供情況的有班長,有黨員,有戰(zhàn)士,有五六個人。但我的上訪材料讓他們簽字,他們都不簽。他們怕事。 調查者:所以呀,你調查了,你才敢向上反映。我們還沒調查,怎么敢肯定情況是否屬實呢。因此希望你能說說情況來源。 孫中志:首長,我請求對他們的名字保密,不要叫連里知道。 調查者:我們可以保密,請你放心。 孫中志:一個是×××,是我們班的老兵;一個是×××,是黨員班長;還有一個×××,原是副班長。(為了尊重調查組對孫中志的許諾,在這里不無必要地隱去三位同志的名字——筆者注) 調查者:還有呢?你不是說五六個嗎? 孫中志:主要的就是這三個人。 讀者自會看出,在這簡短的對話中,味道確實復雜。有城府,也有幼稚;有真誠,也有謊言;有疑慮,也有膽量;有對英雄的崇尚,也有對一切的懷疑;有敢于負責的精神,也有狹隘的哥們義氣。幾乎包羅了流行青年的一切優(yōu)點和缺點。調查者當時對這些復雜的內涵無暇去品評,他們只能積極地認為這個戰(zhàn)士具有較強的民主意識,這正是當代青年的可貴的覺醒。但如何使民主之花扎根于肥實的土壤之中,似乎又很茫然,難免產生目的之狹隘性和行為之盲動性。 調查組分別找孫中志提供的三個人談話。其中兩個承認向孫志談過崔東春不是副班長和火線入黨問題,只有一人說過崔東春負傷可能是扎猛子造成的,而且他也是聽別人的議論。問他這個“別人”是哪些人,他又提不出具體名單。這并沒超出調查組的所料,因為他們已經幾乎調查過全連每一個干部戰(zhàn)士,除了孫中志和這個人之外,沒有一人抗洪時見過有人扎猛子。當問這三個人聽到的議論都是什么?他們說,有人講過,抗洪時大家受的累都不少,可是崔東春一負傷,又立功,又命名,我們連個嘉獎都沒得到;還有的說,崔東春成了英雄,又給他捐款,又對他家照顧,名利雙收……這和是否扎猛子似乎并無關系,但這是妒嫉!冷酷的妒嫉!由妒嫉而產生的懷疑,是最虛偽最不值得重視的懷疑;而由妒嫉產生的誣陷,是最卑下最不能容忍的誣陷! 至此,調查組的思維發(fā)生巨大變化,由傾向于上告信的可靠性轉到傾向于上告信的虛假性。但他們畢竟是冷靜的。為了保持冷靜的頭腦,他們在艱巨復雜的調查過程中,拒絕參加部隊首長的宴請;而部隊首長為了避嫌,也從不設宴擺酒,甚至一日三餐的水平也較往常冷淡了許多。這樣他們得以避免油膩的糾纏。他們清醒地意識到,調查遠沒結束,有些扣子尚未解開。由妒嫉而產生的懷疑雖然最不值得重視,但生活中確有懷疑與事實相符的巧合,不管這懷疑因何而起。 他們再次重返盤錦,到堤壩上親自勘察崔東春掉入水中的現場。去年洪水的痕跡依然存在,頗能誘發(fā)對那一去不返的驚心動魂的戰(zhàn)斗場面的記憶。那因取土筑堤而坑洼不平的稻田,留下過戰(zhàn)士們多少帶血的腳印;那壩頂一層層高壘的草袋子,像無數戰(zhàn)士的脊梁,似乎仍噴涌著酸臭的汗氣……在那三天兩夜或兩天三夜的激戰(zhàn)時刻,誰也無暇預言個人未來的榮辱。那時是一條龍作業(yè),不管是裝土的、搭肩的、碼袋子的、扛草袋子的,誰也離不開誰,不可能計較誰的任務輕重,誰的功勞大小,那都是一目了然的。一條龍,總有龍頭龍尾,這并不難分辨。但激戰(zhàn)停息,一條龍解體,龍頭龍尾也就模糊了。時過八個月,更是往事如煙,朦朧中難免將自己記成往日的龍頭,不求得爭功請賞,也求得精神安慰。這也算人之常態(tài)吧。 但留在歷史磁場上的影像總會再現人間,何況那底版并非年代久遠。 調查組發(fā)現,在堤壩的兩側殘留著一些木樁,多數露出地面一米多高。圍繞這些木樁,遍布密密麻麻的小坑,那是木樁被拔走留下的痕跡。這些木樁顯然是去年抗洪時為保護堤壩而砸進壩基的。上告信中講到,當時的水“齊腰深”,其他同志也證實這是符合實際的。那么,這些木樁理所當然地露在水面上,而且砸木樁就是崔東春所在的三連。稍有理智都會知道,如果從壩頂往下跳,無論跳水技術多么高超,都不可能不撞在木樁上。怪不得三連戰(zhàn)士無一人見過有扎猛子的。這除了畏于教導員三令五申不許野泳的命令外,密密麻麻的木樁也是扎猛子的有力障礙。 崔東春絕不會往木樁上跳。除非他當時精神失常。 調查組找到第一個給崔東春檢查傷情的營部衛(wèi)生所所長趙景富同志。當調查組詢問崔東春是否有可能扎猛子致傷時,趙醫(yī)生露出一絲讓人窘迫的冷笑。 “說這話的,不是科盲就是別有用心!壁w醫(yī)生鄙夷地說,“斷定崔東春致傷原因,除去目擊者,最有發(fā)言權的就是我! 趙醫(yī)生當場揮筆寫下一份證明材料,在此將其有關部分公布于下: 我認為致成這類傷情的原因往往是:身體在運動中頭部受到阻力,阻力傳到頸部或頸部側面受到意外沖擊,呈角度過度彎曲才能形成。根據現場搶救時檢查身體中發(fā)現,頭面、頸部無外傷,鼻、眼、口中無泥沙,肺中無吸入水的情況分析,崔東春負傷是在落到水中之前。其根據有如下四點: 1.頭面、頸部無外傷,無淤泥黏附著,說明他落水的過程中不是頭部撞到堤坡或水底泥土而形成頸部骨折而移位的; 2.鼻、口、眼中無泥沙,肺中沒吸入水,說明他在水中神志清晰,采用屏住呼吸防止嗆進水。否則,盡管有一二分鐘的昏迷也會吸入泥沙和水; 3.堤坡是用裝滿泥土的草袋子一層層垛成,堤坡高低不平,很可能他跌倒后順著堤坡滾入水中,在滾動過程中頸部被突起的草袋子阻擋,或頭頸部窩入兩個草袋間空隙處呈角度過度彎曲,而造成頸椎骨折而移位的。否則,頭面、頸部受其他沖撞后,必產生不同程度的損傷; 4.他落水地點與他扛著草袋子上坡點相對著,也很可能他上到坡頂后由于疲勞失去平衡而跌倒,人同草袋子一起滾入水中。在跌倒和滾動中草袋子壓在頸部,使頸椎過度彎曲所致n 當調查組將要再度離開盤錦時,那位精心的教導員張俊欣無意中說出一句振聾發(fā)聵的話: “咳,去年抗洪出發(fā)前,”張俊欣惋惜地說,“營團搞水性調查,那個小崔呀,不會水,運料都沒讓他參加。因為運料都是走水路! 還有比這無意的證據更有力的嗎!崔東春不會水!不會水還敢扎猛子嗎!不敢!絕對不敢!在水里矗著木樁的情況下,尤其不敢! 應該說,證據已經很充分,情況已經很明白了! 調查組如釋重負地長途驅車趕回部隊駐地,找孫中志促膝談心,將調查的來龍去脈向他講清,萬沒想到,孫中志頗不以為然。 “首長,我以為他們說的未必是真話!彼茏载摵芸蜌夂芩刮,“他們不可能沒有顧慮。還有兩個關鍵的證人,他倆可能是崔東春落水的目擊者,一個叫張春和,一個叫劉興海。這兩個都復員了,部隊管不著他們,我想,他倆能說真話。首長,能不能再辛苦一趟,調一調他倆?” 這要求未免有點太過分了! 不!徹底的唯物主義就要徹底!調查組又欣然地登上奔赴遙遠的黑龍江的列車。 5 麥苗已經黃肥綠瘦,豐收的喜悅籠罩著北京南郊的田野。載著麥香的夏風一陣陣吹進病房,芳菲的氣息強烈誘惑著崔東春的感官。 他多么渴望闖出這塊狹小的天地。 炎夏對他來說活像煉獄。排不出的汗水烘得他體溫和血壓不斷升高,頭昏腦脹。醫(yī)生逼他多喝水,多排尿。他又怕增加陪護戰(zhàn)友的麻煩。他平時愛干凈,深知拿著尿壺給別人接尿的滋味。他堅持少喝水,有時半天不喝一口。嘴唇干裂了,就用濕毛巾捂一捂。有時戰(zhàn)友們買來瓤沙水甜的早花西瓜,他只抿一小塊,就再也不敢吃了,只笑瞇瞇地看著大家狼吞虎咽……但他卻開始練習自搖輪椅了。唯有輪椅可以幫助他闖出彌漫著酒精和藥水氣味的病房。 搖呀,搖……汗水都聚集到額頭噴涌而出。就像一股深地下的泉,沖不破堅硬的四壁,只得涌上單薄的地表,洶洶然不可遏止。額頭的汗泉奔泄而成流瀑,淌遍全身。崔東春像泡在一潭黏糊酸腐的泥淖里,難受而不能自拔。但他的兩只不聽使喚的手,卻機械地摩挲著輪椅的兩輪,慢慢向前移動。像蝸牛,卻始終不停地向前,向前……戰(zhàn)友們想幫他推,他用眼光制止住。 “不能讓你們推我一輩子。”他總是這樣說。 漸漸,他手臂的肌力由二級增加到四級,有時自己靠墻能站立二十分鐘,毫無知覺的膝關節(jié)能自行鎖住,下肢有了觸摸感,肌肉有了彈性。終于能自己轉動輪椅在走廊里前行三十米了。 “小崔是有毅力的。”任玉衡教授感慨萬千,“毅力來自他的理想! 理想!誘人理想! 小崔愈加珍惜晚飯后的時間。這是他完成全天功能鍛煉項目之后的學習機會。他學寫字,還學習日語。每當這時,有一位苗條的姑娘便一瘸一顛地挪進他的病房。她叫吳小燕,是四川省體操隊的運動員。一年前,跳木馬躍起騰空時,發(fā)現剛跳過去的隊友倒在地上沒起來。為了保護隊友的安全,她在空中改變了動作,落地摔成高位截癱。小吳的風格令崔東春感動,小吳對崔東春也十分敬佩。崔東春住院初期,小吳已能瘸著行走。她每見到崔東春在功能鍛煉時表現出一點猶豫,就走過來施用激將法。 “還是男子漢喲,還不如我們么妹子!”她搬著嘴笑著。 “不如你?”崔東春當然不服輸,“用不了多久,我就能站起來,跑起來,超過你!” 站起來!是崔東春最理想的。但崔東春又是最現實的。對他,“站起來”,主要意味著一種精神力量。身體也許永遠不能站起來了,但精神絕不能倒下去。 兩個同樣病情的青年人,有著同樣的理想。 小崔學習日語已達到初級水平,小吳也想學,請小崔當她的啟蒙老師。但他們最愛談的話題還是未來,愈不可知愈富有魅力的未來。 “我身體好了,上不了運動場,”小吳癡迷地望著窗外說,“我就去體育學院學習,研究體育運動! “我是戰(zhàn)士,”小崔也望著窗外,“我將來握不了槍,我就研究法律,與犯罪作斗爭?偛荒馨壮匀嗣竦娘。” 他們對未來有說不完的話,于是,小崔請護理人員幫助收集資料,結合自己傷后的感受,請戰(zhàn)友代筆,口授一篇題為《讓生命之樹常青》的文章,參加遼寧省團委開展的“我的理想觀”討論。不久,這篇文章榮獲特等獎。 吳小燕終于要出院了。告別那天,小崔堅持親自搖著輪椅去汽車站送行。他第一次闖出了躺倒九個月的病房,翠綠田野的清新氣息沖淡了離情別緒。他們都陶醉在廣闊的天地間,緊緊握手,頻頻叮囑。 “祝你成為體育教授! “祝你成為法律顧問! 汽車開走了。崔東春的目光久久望著公路的遠方。他想,我什么時候能搖著輪椅,沿這條路走下去,一直走到山海關外,走到我可愛的連隊。 他低下頭,眼里漲滿淚水。 連隊,親愛的戰(zhàn)友,我多么想念你們,多么渴望撲進你溫暖而博大的懷抱里! 6 崔東春哪里知道,這時的連隊正處在群情激憤之中。 調查組已經從黑龍江疲憊不堪地返回連隊。他們趕到黑龍江省富錦縣后,先找到民政部門問清兩位復員戰(zhàn)士的家庭住址,然后才尋路而去。不巧兩位復員戰(zhàn)士都在各自的工作單位,他們輾轉三天才得以見面。他們仍隱瞞往調查的目的,只是說核實一下去年抗洪的情況。在交談中發(fā)現,劉興海并不是崔東春落水的目擊者。劉興海講到崔東春時,充滿了感情和欽佩。他雖然是原班長,但對崔東春一口一個副班長地叫著。他說,副班長真了不起。第一天上工地時,副班長第一個脫下衣服運草袋木樁,那時運料是關鍵。當草袋和木樁運得差不多時,他又去扛草袋,因為這時扛草袋又是關鍵。副班長總是在最關鍵的地方出現。他親眼看見過副班長暈倒過幾次,而副班長落水時卻是別人跑來告訴他的。但張春和卻是目擊者。他說: “8月29日下午,連隊的任務接近尾聲,我們壩底只剩下三袋沒扛上去。這時崔東春已經累得挺不起腰,但他還是爭先恐后地搶到別人前頭,扛起沒扛完的頭一袋。當他扛到堤壩上去不到十米的地方,上身一晃,腿打個趔趄,連人帶草袋子一同栽到水中。當時我在他的后邊休息,指導員在我后邊鼓動下邊正扛草袋子的同志。當時我看到他落到水里,以為水不深,沒什么事。就在我猶豫的時候,指導員喊了一聲:快把他托上來。這時我穿著襯褲跳到水里。崔東春面朝水中,四肢失去活動能力。我抱起他,壩高上不去,指導員站在壩上把崔東春接過去……” 這時調查者無論如何保持不住冷靜了。崔東春!崔東春!你是去扛最后剩下的三個草袋子而落下終生殘疾的!這是任何報道任何報告任何材料中都沒講到過的最重要的英雄之舉!你已經耗去了所有的力氣,你本來不必再去扛起那剩余的草袋。即使是這樣,你仍不失為一個優(yōu)秀的戰(zhàn)士,一個優(yōu)秀的人民的兒子。但你卻爭先恐后地扛起了你再無力扛起的剩余的一袋,你到底想的是什么呢?你也許會說,當時什么也沒想,你只是覺得作為一個戰(zhàn)士,應該扛起那最后的一袋。你太平淡,太寧靜,太不知道自己。你是一眼思想的深井,透過那平平的清清的水面,透過那堅硬封閉的巖層,底下是滾沸熾熱艷麗多彩的火。 “你們知道嗎?”調查者抑制不住激動地告訴兩位復員戰(zhàn)士,“崔東春軍區(qū)命名為抗洪救災硬骨頭……” “哎呀,我們還不知道呢!都怨我們讀報太少,整天瞎忙!眱晌粡蛦T戰(zhàn)士又驚喜又愧疚,“崔東春成了英雄,我們是他的戰(zhàn)友,臉上也覺得光彩。” 謝謝你,兩個老兵!謝謝你們無私的胸懷! 回到連隊,調查組將劉興海和張春和的證言請孫中志看過,然后又將29天來所調查過的85名干部戰(zhàn)士、所取的43份證明、所錄的21盤證人講話的詳情向他講過,孫中志嗒然若失,削瘦的臉上顯得窘迫不安,疏落的紅疙瘩鼓脹著,久久地沉默不語。 “小孫,你還有什么疑問,請再提出來,咱們再調查!闭{查者誠摯和藹地問。 “這……唉……這次不理想!彼拖骂^。 這個意外的回答令調查者大為吃驚。什么是他的理想呢?難道這次告贏就是理想?調查者不能不懷疑他上告的動機。 紙包不住火。這次大規(guī)模調查的背景終于被全連戰(zhàn)士所知道,一股為崔東春喊冤叫屈抱打不平的浪潮漸趨高漲。不巧的是,或者說正巧的是,這時連隊正觀看墨西哥60集電視連續(xù)劇《誹謗》,那個貪婪奸詐的女人桑德拉所制造的對莉迪婭和維克托的流言蜚語,惡意中傷,正激怒著善良單純的戰(zhàn)士們,而這時他們聽到孫中志無中生有的上告,義憤之情可想而知。許多戰(zhàn)士順理成章地要求:孫中志犯有誹謗罪,應負法律責任。 這是調查組始料不及的。事情如果退回到十年前,對領導機關樹立的群眾公認的典型人物,倘若有人像孫中志一樣潑去一瓢污水,造成思想混亂,不管出于什么動機,其命運也許會像戰(zhàn)士們所要求的那樣。而現在,黨的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維系著我們工作的鏈環(huán),不能忽略也不應忽略孫中志這枚小小的紐扣。他們格外瑣細地分析了調查的全過程,認為孫中志錯在誤告,而非誣告。想想吧,如果沒教導員最初的判斷錯誤,很可能就不會出現戰(zhàn)士中的猜疑,也就不會發(fā)生孫中志上告一事。而在整理和宣傳典型事跡上,也不能說不存在浮夸的遺風。盡管對崔東春主要事跡的宣傳尚多有遺漏,但卻在諸如通過火線入黨的時間和副班長的任命上缺乏真實,頗有添枝加葉、文過飾非之嫌。這怎能怪罪他人由此而對主要事實也產生懷疑呢?這種種做法,正像缺乏良種的土壤,雜草總有可乘之機。時隱時現的“信任危機”,躲躲藏藏的“懷疑一切”,鬼鬼祟祟的“妒賢嫉能”,都在這塊土壤找到了立足之地。 工作失誤是雜草的底肥,而雜草的種子卻并不因底肥的薄厚改變生根冒芽的欲望。沉積在社會歷史底層的污垢足以會滋生出雜草來。孫中志自費上告,也許不乏可貴的民主意識,但如果以民主作為達到私欲的手段,那無異于對民主的強奸和扼殺。孫中志自費上告,也許不乏為革命負責的精神,但他在僅僅粗略地詢問過三個并非知情者之后,即玩弄望風撲影的把戲,匆匆忙忙、慌慌張張地上告,急不可耐地期待勝利的奇跡在“一名小兵”身上出現,“為革命負責”何能自圓其說!當他敗訴之后,又哀嘆“不理想”,就不能不使人懷疑,他“為革命負責”之外,更多的是“為自己負責”。如果說向他提供不實之詞的人是出于妒賢嫉能的話,那么,他望風撲影的上告是否想一鳴驚人呢?“一唱雄雞天下白”,何等的榮耀!也許一個人人矚目的雄雞,正是他心有口無的“理想”。這并非沒有可取之處。但他卻是在一條失誤的途徑上走向失誤的目的地。 在全連軍人大會上,孫中志終于自動作了檢查,他說:“一場風波過去,崔東春的形象愈加高大。事實證明,他是我們三連優(yōu)秀戰(zhàn)士的代表。我反映的情況漏洞很大,其根本原因就是學習不夠,輕信盲從……” 他始終沒講他的“理想”。那就不講吧,每個人都有自己不愿公諸于眾的隱私。 人哪,再無私些!再誠實些!再寬容些! 救救英雄! 又一張底版 “八一”建軍節(jié)前夕,調查組受軍區(qū)首長的委托,代表軍區(qū)。集團軍和師團首長、機關到北京看望崔東春。他們還想順便核實一下調查材料,準備向總政寫調查報告。當他們見到這位英雄戰(zhàn)士的時候,回想起剛剛逝去的一場風波,酸甜苦辣一起涌上心頭。他們既為崔東春委屈,又為崔東春驕傲。崔東春也顯得異常興奮。他雖然沒能回到部隊,但終于見到部隊的親人。他不斷地問候著連隊的戰(zhàn)友,從指導員、連長,一直問到已經復員的伙伴,覺得連隊的一切都新鮮。調查組也將連隊戰(zhàn)友的問候一一向他轉告,那個梁寶昌希望他積極配合治療,李杰盼他早日重返連隊,葛興群囑咐他不要想家,和他一同入伍的崔中富期待他繼續(xù)為連隊增光添彩……說著說著,調查組轉了話題。 調查者:還有一個從別的團調來的,他叫孫中志,這個人你沒見過。他聽說我們來看你,讓給你帶個好。他說,我也真想見到他,不過沒有這個機會。你的事跡使他非常感動。 崔東春:請回去告訴他們,我在這里挺好的。 調查者:大家一開始看到你的傷情,確實都很擔心。因為你受傷的時候,傷情相當重!當時任務比較緊,比較重啊,是嗎?那個經過,你還能回憶起來嗎? 崔東春:能。當時下午3點多,快完事了。當時我們各班搶著干,全體干勁挺足的。那時又輪到我們班了,我扛起草袋上坡,滑,走不上去,就得跑,用慣力跑。跑上去,挺疲勞的,就掉下去了。 調查者:上坡時你跪倒了嗎? 崔東春:當時跪倒了。 調查者:怪不得你們指導員說這個事呢。 崔東春:指導員把嗓子都喊啞了。 調查者:當時指導員換你一把,你上來了,又走了一段呀? 崔東春:走一段就栽下去了,我就不知道了。不知道誰把我撈上來了。 調查者:當時沒嗆著水嗎? 崔東春:沒嗆著水。 調查者:那時每天每人能扛多少草袋子? 崔東春:每人能扛—三百多。當時距離很近的,基本上每分鐘能扛一個。兩伙裝,我們扛完了這邊的,再扛那邊的,輪流扛,閑不著。 調查者:那時累得夠嗆! 崔東春:排長、連長都帶頭扛。 調查者:一下子,現在快一年了。 崔東春:快一年了。到8月底,就一年了。 調查者:報上宣傳你的事跡都看了沒有? 崔東春:有的看了。 調查者:他們寫得真實不真實? 崔東春:有的寫得不太那么真實。 調查者:都哪些地方? 崔東春:當時不是我母親病來電報讓我回去看看嗎,報上寫著在站臺上,一趟是回家鄉(xiāng)的列車,一趟是赴盤錦抗洪的列車,我毅然地踏上了去盤錦的列車…… 調查者:你一看就樂了吧?那是啥呢,好像把你的思想境界又提高了一步。這可沒啥好處……是發(fā)表了以后,你才看的? 崔東春:嗯。報紙看完就丟了。 這就是崔東春! 英雄無需雕飾。他是一塊璞玉,一經雕飾,反而失其樸實,失其真實。而真實是英雄的生命。崔東春正是靠自己的真實,剝離淖貼在他頭上的鮮花和潑在他背上的污水。他就是他。 10月1日國慶節(jié)那天,醫(yī)院里特意安排崔東春去游八達嶺長城。小車拉著他沿山路盤旋而上,他的心也在不停地盤旋。他在童年的時候,就渴望爬上這座偉大的城墻,卻沒有機會;今天,當他再不能爬上這座城墻的時候,卻意外地要和這座城墻見面了……到八達嶺城門下,戰(zhàn)友們將他抱下車,坐上輪椅,穿過歡聲笑語的游人,一步步向城根走去。他卻請求戰(zhàn)友們停下來,將輪椅退到離長城稍遠的距離上,在這里他可以盡可能多地看見八達嶺長城的全貌。他仰著臉,從雄巍的城門開始,先向左望,直望到最高峰的烽火臺;然后又向右望,直望到煙霧迷濛的殘垣斷壁。他用火辣辣的眼光將長城的一磚一石深情地撫摸一遍,心中陡然翻江倒海,撞擊得胸廓微微顫動。一股熱流,燃燒著他的血,他的軀體,他的遙遠的希望。 “總有一天,我要登上去的……”他低聲說。 “咔嚓”,一位戰(zhàn)友替他攝下這幀鏡頭,他所坐的輪椅背后,飽經歷史風雨的長城蜿蜒遠去…… 1987年1月8日于沈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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