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尋找那顆星 江宛柳 假如不是她那雙憂郁的大眼睛,我也許不會去注意她。軍人的妻子我見得多了。我去過戈壁、沙漠,去過海島,去過深山溝,去過前線,部隊里凡是能接待家屬的地方,都有軍人的妻子。我習以為常。我的使命是了解軍人本身。 一個非常偶然的機會,我在西藏軍區(qū)招待所的餐廳里見到了她,和她的同樣有著一雙大眼睛的女兒。這是一對普普通通的母女,穿著樸素簡單,沒有任何不尋常之處。只是她們到餐廳就餐,都是默默而來,默默而去,在人聲笑語的餐桌上,就像是一對影子。小姑娘的大眼睛有時會在你注意她時,朝你天真羞澀地一笑,而母親的眼睛里從無笑意,總是藏著一汪淚水,淚水很深,里面不知包容了多少痛苦。這雙眼睛使我不安和好奇。 于是很快我便知道了,原來她就是剛剛因公犧牲的西藏軍區(qū)邊防二團團長高明誠的妻子。 那死而撼動了這古老高原的人,竟是她的丈夫。他的追悼會空前地隆重,穿軍裝和不穿軍裝的上千人冒雨涌向烈士陵園,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放聲大哭,其時雨淚交融,傾天慟地。他被授予烈士稱號。他被西藏軍區(qū)領導報請追記一等功。他的名字頃刻間響亮地傳遍了西南邊防,傳遍了全軍。他的事跡被人們傳頌。他是英雄。人們從報紙上和各種宣傳材料上看到了他光彩照人的形象。 固然,英雄事跡構(gòu)成了英雄形象。英雄事跡卻不足以構(gòu)成人們對英雄的了解。人們可曾知道他留下了這樣的妻子女兒?可曾想過作為一個普通人他的生活的全部? 我找到了她們住的房間。面對那雙過度悲傷的大眼睛,我找不出更好的言辭去安慰。我提議她談談自己的生活,以此來使她的剛剛受到重大創(chuàng)傷的心靈得到一點松弛,至少是可以讓痛苦得以宣泄。沉默了很久,她才用手背抹去淚水,笑笑說:“沒什么可講的,真的,沒什么。只是想起那些,就覺得他還活著,就在我身邊! 她流著眼淚給我講述了她和他認識后二十多年來的經(jīng)歷。開始,我并沒在意。她是個普通的女人,一個默默無聞的軍人的妻子。沒有驚天動地的業(yè)績。如果丈夫還活著,誰也不會去注意她。她更是從來也沒想過要把自己的生活講給誰聽聽。她的敘述和她的人一樣質(zhì)樸,不加修飾;蛟S她只是想把這些講給她自己聽,使自己重新滯留在過去的歲月里。 然而,她的這種平凡的生活卻越來越使我的心往下沉。我終于打開筆記本,把她的話記錄下來,和我當時正在了解的高明誠犧牲前后的經(jīng)過記錄在一起。 我決定將它們發(fā)表。我希望把這個普通而平凡的軍人家屬,連同她眼中的丈夫一并介紹給幸福生活著的朋友們。你只有懂得了邊防軍人的妻子,才會真正懂得我們今天的邊防軍人。 一、我愛上了鐵路工人的窮孩子 嫁給一個軍人,還是個邊防軍人,是我從沒想到過的。 我15歲那年認識的高明誠。 我家在甘肅。可我父親是貴州人,他十幾歲參加紅軍,打了半輩子仗。解放后留在甘肅工作,任古浪縣委書記。我在古浪長大。15歲那年,我從古浪初中畢業(yè),考到武威一中上高中。應該說,那就是決定我命運的時刻。 我第一次離開家去那么遠的地方。上學校那天,我夾著個不大的行李卷,上了從大柴溝開往武威的火車。我沒有伴兒,一個人怯生生地站在車廂頭上洗臉的地方。我望著車窗外跑過去的山山水水,想著這是離家越來越遠了。半路上,我聽到背后有人嘁嘁喳喳,扭過頭,三個女孩子看著我沒頭沒腦地笑。我被她們笑得發(fā)毛,不知道她們這是為啥。該不是笑我土氣吧?我頭上別著個花卡子。我趕緊把卡子揪下來塞進衣袋里?伤齻冞是笑。她們身旁還站著個模樣很清秀的男孩子,像是同她們一起的。他沒笑,只是睜大眼睛盯我,那神氣,怪有意思。他見我也看著他,臉就紅了。過了一會兒,他同女孩子們悄悄咬了幾句耳朵,她們就止住了。 我從沒到過武威。下車后東問西問,好不容易才尋到學校。一推班主任辦公室的門,我一愣,火車上的三個女孩子和那個男孩子也都坐在里面,她們又嘰嘰呱呱笑起來。也真巧,我們是一個班的。我們四個女生被分在一個宿舍。住下后,我問什么事讓她們那么開心,她們摟著我的肩膀說:“我們看你像個洋娃娃。”我又問那個男孩子同她們說了什么,她們說:“他叫我們不要笑你。”我知道了,他和她們是一起從黃羊鎮(zhèn)鐵中考到武威一中的。他的名字叫高明誠。那年17歲。 可是那會兒我并沒注意他。他在班里坐最后一排,又不愛說話,一開口就臉紅,有的調(diào)皮同學叫他“高小姐”。我是愛笑愛唱愛鬧的,當然覺得班里就像沒他這么個人似的。 第二學期,他好像突然冒出來了。他成了班里的學習尖子,尤其是數(shù)理化特別好。他學什么,都有一股死不罷休的倔勁,叫人佩服。他當了學習委員,評上了三好學生,成了全班同學崇拜的對象。班里的女孩子們都喜歡纏著他說話,有事沒事找個問題去問他。我不纏他,可我忍不住常常會多看他幾眼。有一次放假我回古浪。從學校到武威火車站有五六公里,我和幾個女同學坐公共汽車去。半道上,我看到車下的上坡路上,高明誠赤裸著兩臂,拉著一車磚。車后跟著個小老頭。他滿臉大汗,背心都濕透了。我奇怪,他也到火車站,為啥不乘公共汽車呢?車票才五分錢。后來我從同學嘴里知道,他的父親是修鐵路的工人,一個月工資才50元錢,要養(yǎng)活四個孩子和他們的媽。高明誠評的是甲等助學金。 以后我?吹剿麕椭蠞h、老媽媽拉磚、推向車,人家的表揚信都貼到學校門口來了。我覺得這個學習好又善良的窮孩子,身上有一種很特別的東西,吸引人,讓人總想去接近他。上高二時,我當了宣傳委員,和他在一起的機會多了。我們一起出墻報、開會、做作業(yè)。我喜歡看他說話的樣子,喜歡聽他背古詩、講數(shù)學題。我也能感覺到他是高興和我在一起的。開聯(lián)歡晚會的時候,我在臺上跳舞唱歌,他的眼睛始終是盯著我的,看得我心跳。那個時候,我對感情還不能理解,十五六歲的孩子。實際上,我已經(jīng)在喜歡他了?墒菍W校有紀律,那個時代的學生也比今天拘謹?shù)枚,我們在一起,不過就是討論功課,連碰一碰手都沒想過?删褪沁@樣,已經(jīng)有同學背后議論了。有一天他板著臉對我說:“以后你別理我!”“為啥!”“不為啥!”他很倔,說不理真的不理,很久沒有和我講一句話。我心里好難過,有幾次想過去開口,但一咬牙又忍住了?墒鞘虑榫褪沁@樣怪,越是表面上離得遠,心里就越是被牽扯著。話可以少說,可舉止和眼神是逃不脫的,同學們都吃住在一起,心里的隱秘也藏不住。我們被學校不點名通報了,我們這兩個班里的好學生。我知道我違反了學校紀律,可我從沒有否定過我自己。我那時候才十六歲。我愛上了他,這個鐵路工人的窮孩子。有人提醒我說:“你是縣委書記的女兒!蹦怯钟惺裁,我不喜歡“門當戶對”這個詞兒。我愛他這個人。他在我心里是一個完美的世界。 1966年全國都亂了。我們也不上課了。這時候我們才有機會更多地更自然地在一起,也許這就叫“趁火打劫”吧。我們一起去北京“串聯(lián)”,接著又跑遍了半個中國。有一個晚上,我們倆并排躺在開往蘭州的火車頂棚上,看著滿天繁星,他問我:“你喜歡哪顆星?”我說:“當然是那顆最亮的!辈恢獮槭裁,我從來就覺得那顆最亮的應該屬于我。我們看著星星,在火車頂上躺了一夜。好難忘的一夜?葱切沁@個事小,卻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甚至在我生活中有了一種象征的意義。以后多少年我喜歡看星星,興許就是這個緣故,它使我產(chǎn)生了那么多美好的聯(lián)想。 “串聯(lián)”回來不久,我父親挨批斗。高明誠反而一點也不再回避我了。每次從學;丶,他怕我路上受欺負,都一直要把我送到家門口。上學,他也到家里來接我。我們兩個的事無人不知,全校聞名,他倒也不在乎了。有一次,我的書包忘在他那里。書包里有我的日記本。我那時候?qū)懭沼浐苷J真,什么都往上記,包括內(nèi)心深處最隱秘的事。日記被他偷看了。那天,他第一次直率地、大膽地告訴我,他愛我,從上高中第一天在火車上,見到那個頭上別著花卡子的”洋娃娃”的時候起,他就愛我了。 也在那天,我決定把這顆心一輩子交給他。 A 夜很深了。高原的月亮格外耀眼地鑲在一碧如洗的深邃的藍天之上。雪山靜靜地諦聽著白日里融化了的雪水匆忙匯人湍急的雅魯藏布江中。雖然已近六月中旬,但料峭的寒冷依然固執(zhí)地停留在西藏邊防海拔四千多米的地方。 除了巡邏的哨兵,整個營區(qū)都睡熟了。白日里的緊張、激越。陽光、汗水和勃勃生氣,此刻都化作一片靜謐。只有團長的那間小屋還亮著微弱的燈光。三天后,他就要親自帶一個小分隊去執(zhí)行一次邊防巡邏任務。此去可能很多天。他處理完了臨走之前的全部工作,像往常一樣,鋪開紙,給遠隔幾千里的妻子寫信。親愛的琳玲(張彩玲的小名): 你好。近來身體好吧?雪蓮一切都好吧? 你5月22日來信收到了。你那深情的話語像甘泉流入我心田,濕潤了我的眼睛。我非常思念你。不知怎的,最近一段時間,我常常向他們講起我們的羅曼史,就連初戀時的趣事也無一保留。他們感到很新鮮。不論他們怎樣想,我們之間的往事是甜的。 思鄉(xiāng)之情人皆有之。小小劉家陽還未成家,倒在給我的來信中大談“相思恨”,還寫了一首七律寄來。詩曰: 牛郎織女思何長,但為錯著戎衣裳。 白機綠車揮別淚,青天碧海復堪傷。 夢園姣好道不得,夜深月明掮鋼槍。 春去秋來老將在,故土忘我痛斷腸。 他怕我說他“變壞了”,力圖使詩的格調(diào)高一些,說什么“夜深月明掮鋼槍”,并且一再聲明“從來不愿意和那些女同學跳舞”,我看后不由得笑出聲來。他還一再表示“畢業(yè)后,我很有信心回西藏,為國效忠”。他也把我當成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了。殊不知,軍人的外表是統(tǒng)一的,面部表情近似冷漠,但內(nèi)心世界是廣闊的,感情是豐富的,他們對故鄉(xiāng)有情,對親人有愛,由于職業(yè)的限制,這些只能深深地埋在心底。為了使他能理解我,故步其韻回敬一首七律: 棄筆從戎歲月長,邊陲風光盡閱賞。 離合悲歡重又復,誠為保國戍邊防。 慕視百烏雙飛翔,苦憐妻女獨愁悵。 春去秋來增華發(fā),渴盼解甲早還鄉(xiāng)。 葉落歸根,人老思鄉(xiāng),人之常情,特別是像我這樣的環(huán)境,怎能無動于衷。我給他們講,我們家里所需要的都齊備了,就差我了,只要我回去,就是一個完美幸福的家。 遵你的指示,六月份未給成縣寄錢。我有點感到過意不去,我理解你的心意,但我實在是擔心老人家在生活上受苦。所以,我等你同意后,7月份我給她寄點錢以略表心意,可否? 另有一事告訴你,我馬上要下去蹲點了,可能這一段時間沒有信。不是我不能寫信,是到下面連隊后,交通不便,沒有地方發(fā)信。只有等回來后再給你寫信了。 深深地吻你,親愛的! 祝你康樂 明誠 1986年6月8日 寫好后,他又仔細看了一遍,然后輕輕疊起,裝進信封,在信封的右上角寫上“航空”二字。他打開窗,深深呼吸著高原之夜清冷稀薄的空氣,望著滿天如萬盞銀燈般的繁星,思緒已經(jīng)飛往千里之外。他能想像出妻子接到信時興奮的樣子。 入伍十八年來,已經(jīng)數(shù)不清有多少這樣的信,帶著他的歡樂。痛苦和一顆思戀的心,跨越雪山、草原和江河,從這遙遠的高原之巔飛往家鄉(xiāng)了。除了臨時有事,他每個星期六晚上必寫一封,十八個春秋從未間斷過。十八年戍守邊關,只有托鴻雁把他同妻子的心緊緊地連在一起。他所有能給妻子的快樂、希望、安慰全系在這尺素之間。 作為一個邊防軍人,他毫無代價地時刻準備著為邊關奉獻一切,甚至以身殉國。但是他不可能想到,今夜這一封信,竟是他生命旅程上的最后一封,竟成為他留給愛妻的絕筆。 二、我們互相等了十年 今天的小青年,從談戀愛到結(jié)婚,常常是閃電戰(zhàn)。也許快了點。可他們真幸運。我們十八歲那會兒,已經(jīng)感情很深了,誰知道陰差陽錯,竟然互相等了整整十年。 那時候,我想象我們共同過生活在一起的幸福,什么都想象過了。我太天真,就是沒想到他有一天會突然離開我一去那么遠。 1967年年底,他參軍了。 我害怕離開他?墒悄悄暝,參軍是年輕人的理想和榮耀。而且他喜歡軍事。他對我說:“我早就想當個軍人,我肯定能當個好軍人!蔽覜]有阻止他。他走的那天,班里同學都到火車站送行。我好不容易才從人群中擠到他面前。我送給他一個筆記本,他也送給我一個。同學們都在旁邊,我們不能說什么,我只說了一句:“放心去吧,好好干,我等著你!本瓦@么看著火車把他拉走了。從那天起我開始等待?晌业墓烙嫇纹屏艘矝]超過三四年。 不久,他來信了。我才知道,我們這里參軍走了十三個,只有他一個人被分到西藏。因為他身體好。我只知道西藏是個神秘的地方,交通不方便,是上地理課時候?qū)W的。卻不知道那里艱苦。他信上從來也不說。還是結(jié)婚后我去探親,親眼見了才明白。我也知道西藏很遠,從家里去他部隊,少說也得走半個月?墒窃龠h,過幾年總要回來。我感到希望并不遙遠。 第二年,我下到古浪縣農(nóng)村插隊,干得很賣力氣。一年后招工,我被招到東大山鐵礦當了工人。 那時候,社會上到處議論兩地生活困難。我周圍的人也有好心勸我的。我宿舍里就有一個活例子。她叫小康,男人在成都,是個起重工,一年回來不了幾次。她帶著孩子住在集體宿舍,什么都要自己干。半夜里孩子一哭,全屋人都煩。她整天累得無精打彩,還要小心翼翼地看人家的臉色。唉,我真同情她。我常想,難道這就是我的前途?婚姻生活就是這樣?而且我要嫁的不僅僅是個在外地的人,還是個軍人,邊防軍人。我思想里也亂啊?墒窍氲剿矣钟X得這一切都沒什么,他在我心里占的份量太重了,他對于我不是一般人,沒人能代替他。我知道自己追求的是什么。我想通了,別人愛怎么說就怎么說吧,我要等著他,就等他一個人。 我從來沒在信里對他提起過這些。我知道他也想我,干啥還要給他再添煩惱呢。我寫信全是鼓勵他,叫他好好干。白天我一個心眼工作。夜里躺在被窩里,我就數(shù)日期。數(shù)過了一個三百六十五,又數(shù)一個三百六十五,這么數(shù)了四回。數(shù)一次,希望就近一次。我欣慰的是他在這四年里進步挺大,從班長直接提了團司令部參謀,又從團里調(diào)到軍分區(qū)當了作戰(zhàn)參謀。 好漫長的四年。那時候感到熬過這四年簡直不可思議。其實同后來比,它真是算不了什么。終于盼到1972年他回家來探家了。我差點認不出他來。他長高了,長胖了,又黑又紅又魁梧,性格也比以前開朗老練,真是一個像樣的軍人了。我心里偷偷地感到驕傲。他一見我,就緊緊抓著我的手,多高興。他是帶著蓋了部隊大紅印章的結(jié)婚證明信回家來的。 可是命運就像是故意要考驗我們。 那年,礦上推薦我去上大學。偏偏就在他剛到家的時候,西安冶金建筑學院給我的錄取通知書也來了。我矛盾,是結(jié)婚,還是上學?我等了這些年,他回來了,我們還要重新開始等待嗎?可是上大學是我多年的愿望,機會又難得,放棄嗎?我還年輕,我要干事業(yè)。我不愿意為愛情而誤了事業(yè)。我不得不難過地對他說:“我決定去上大學,如果你等不及,我們就算了吧!边@說的不是我的心里話,我心里亂。假如當時他說一聲“我不讓你去”,說不定我就真的放棄這個機會了。可沒想到他回答得還挺痛快:“你有事業(yè),我也有事業(yè),我理解你,你去上學吧。我等著!本瓦@么句話,聽著簡單,可我知道他說出來,也是經(jīng)過痛苦的。我感謝他能這樣理解我。后來,就是靠他的這句話和他的工資,使我順利地讀完了大學的全部學業(yè)。 我們沒能結(jié)成婚。甚至我們本來應該在一起度過他的假期的,也因為開學時間到了沒有實現(xiàn)。我舍不得離開他,磨蹭著,拖了一天又一天,差不多推遲了十天到校。他把我送到西安。我遲到了,學校掛了我的牌子。我只解釋說生了病。學校老師對我不滿意。在別人看來,說不定認為我們這樣纏綿有些太過分?烧l能理解我們,這一分手,又不知哪年哪月才再見上一面。我那時候已經(jīng)預感到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將是那么金貴,整天廝守著的愛人他們不可能有這種體會。 他在西安旅館里住了幾天,我只能在課外活動的時候去看他。雖然待不了多一會兒,但只要能看見他,我心里就甜甜的?墒撬K于還是得走了。最后那天下午,我在操場上體育課,見到他站在學校隔壁的空軍醫(yī)院的鐵絲網(wǎng)后面看我。我知道他是來告別的。我盼著趕快下課,做動作都沒心思?墒菚r間真慢,我急得想哭。好容易打了下課鈴,鐵絲網(wǎng)后面沒有人了。我瘋了一樣地往火車站跑。到了進站口,把門的不讓我進,我又哭又叫,推他打他。等我沖進月臺,火車已經(jīng)開動了。我追著火車尾巴喊他的名字,回答我的是車輪滾在鐵軌上的聲音。我抱著月臺上的柱子大哭,哭了很久。 學校的學習生活很緊張,腦子很充實?梢矝]有一天不想他。星期天我在公園里看書,見別的戀人都一對一對坐在湖邊的椅子上,好個親熱啊。我心里真說不出是什么滋味,我就跑回宿舍把頭蒙在被子里。我覺得命運太不公平,為什么偏偏對我這么苛刻?可是怨天也沒用。我拼命學習,把思念他的精力都用在學習上。我知道這個學習是付出了代價的,學到了知識,才能補償回來。 就這樣,他又等了我四年。 我畢業(yè)那年27歲,他已經(jīng)四歲。1976年元旦我們終于結(jié)了婚。那時候我們的心情是又甜又苦。我們互相等了十年,這十年是一條漫長的路,我們走過來了。不過,要說我們總算盼到了頭,那就錯了。那種盼望和等待,還只是個開始。 B 他帶著一支精干的小分隊,提前四天進駐了W地區(qū)的邊防點。第一天,由于交通不便,運輸跟不上,他們露宿森林,冒雨在簧火邊過了一通宵。第二天他就背著四十斤重的望遠鏡,頂著大霧爬上了海拔三千五百米的山峰。 6月的R.L山口,冰雪已經(jīng)漸漸在消融,道路開始暢通了。不過這暢通的道路,也只是在深山峽谷、懸崖陡壁之中的崎嶇小徑。除了蒼鷹和邊防軍人,無人肯踏人這塊原始荒蠻的土地。然而,這塊土地也是中華民族的領土,也是祖國神圣主權(quán)的象征。 他知道自己肩負的重量。十八年前,他就從這塊沒有炮火的戰(zhàn)場上找到了一個軍人的使命。他為這里傾注了全部汗水、才智和青春,他今年見歲了。40歲正是年齡和事業(yè)的成熟期。他作為一名邊防軍人,無論從哪一方面講都已經(jīng)成熟。盡管高原的缺氧、惡劣氣候和長期勞累,給他留下了胃病、高血壓和心動過速,但他的外表仍保持著軍人的剽悍和強壯。 帶隊執(zhí)行這次任務,是他自己爭取來的。他充分估計過這次任務的艱巨程度。本來團黨委考慮到他的身體有病,又剛剛執(zhí)行過一次別的任務,連續(xù)勞累會吃不消,想讓他在后方留守。可這不符合他的性格,他沒有往后躲的習慣,征服困難是他的樂趣。他的理由是:“這個地方我去過幾次,情況比別人熟,還是我去!睕]人能說服他,沒人敢勸他,他的倔強不僅在全團,在全分區(qū)也是有名的。 W地區(qū)地形復雜,從海拔二千多米到海拔五千多米,幾個氣候帶的各種地貌都有。白天,他帶隊往返R.L山口,幾次爬過坡度在五十度以上的殘存的冰灘,忍受刺痛雙眼的強烈的白熾光,幾次下河涉水,忍受潮濕衣服的冰冷,為的是占有最充分的材料,制訂出最切合實際的防御方案。除此而外,一個團長所能做的太多了。他還要帶領干部戰(zhàn)士挖溝引水、搭帳篷修灶,甚至開荒種菜。晚上,他要到班排里了解戰(zhàn)士的思想情緒,給大家講邊境的歷史知識。深夜,他要打著手電筒查鋪查哨。所有這些工作結(jié)束了,他還要寫日記。十八年來,他的日記從沒間斷過。他的精力永遠夠用,他身體中釋放的能量是無止境的。 不過,他也有疲勞。那是這些年來心理上欠債造成的重壓所致的疲勞。他欠了妻子女兒的感情債。特別是近一段時間,這種疲勞感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就會異常鮮明。 那天夜里,他和政治處主任李朝明研究、修改了八九月份在團里進行一次戰(zhàn)時機關文書演練的計劃之后,他們并排躺在木板和牛毛搭的簡易棚子里。誰也沒睡著。他推了推朝明的肩膀:“伙計,你看,月亮多圓,今天是十五啦。此時此刻,誰能想到我們躺在這么個鬼地方! “是啊,‘十五的月亮,照著家鄉(xiāng)照著邊關’噢!背鞑粺o凄楚地背了兩句歌詞,“又來信了?” “嗯! “催你回去?” “不,她最近來信沒有提過這個。以前也只是請求,從不逼我。她太難了。” “你媳婦真好。她今年還沒來探親呢?” “沒有。等這次任務完了,叫她們娘倆來好好團聚團聚! “咱們的探親假周期是長了點,一年半一次。每次回去就他媽的像是補課,補都補不及! “補課?哈,你算是和我想到一起去了。是啊,總是盼啊盼,等到了探家的時候,什么都需要修補了。房子、家具、自行車,還有身體、生活、氧氣、新鮮蔬菜,還有感情。首先是感情。人家是隨時保養(yǎng),我們是定期大修! 朝明笑了。再沉重的話題,到了團長嘴里總能變輕松。他點上一支煙,沒有給團長遞,全團人都知道老高不抽煙。 “不知道報告什么時候能批下來?送上去都兩個月了! “你是說轉(zhuǎn)業(yè)報告?老高哇,走啥!我們都需要你。說不定上面根本不批呢!币粓F之長,還能說走就走了?朝明親身體會到了老高在邊防部隊的作用。還是臨下邊防點來的時候,他掌握的東西有限。團長給了他一個三十二開的筆記本,上面滿滿的全部是從清朝政府、西藏政府還有我國鄰國等談判邊界問題到后來邊境活動的資料,包括公開發(fā)表和沒公開的資料,記載都很詳細。朝明奇怪團長哪里弄來的這么全的資料,團長笑笑說,他十幾年前就開始積累了。朝明真是如獲至寶。他覺得他找到了一個老師。他希望能跟在團長身邊,多學點東西?墒菆F長竟然打了轉(zhuǎn)業(yè)報告。他從心里感到像要失落什么。 “我已經(jīng)四十了,也該給年輕同志讓個位兒了!眻F長說,“不過,你先別把報告的事廣播出去,免得影響大家的情緒。” “……” “是啊,首先還得服從守邊防這個事情。這些年了,對邊防能沒感情?記得剛當新兵的時候,一看被拉到了這么個鬼球地方,我不知道哭了多少回鼻子?墒乾F(xiàn)在要真的就走,也是舍不得啊! “老高,你說,別人都能理解我們嗎?” “但愿能理解。” …… 周圍的帳篷里傳出戰(zhàn)士們此起彼伏的鼾聲。小伙子們睡得多好啊?伤麄儏s不曾知道,白天像猛虎一樣帶著他們完成軍事任務,給他們拉手風琴、吹口琴,給他們講故事、說笑話使他們不再想家的生氣勃勃的團長,卻有著那么重的精神負擔。他不愧為軍人,他具備軍人一切最優(yōu)秀的素質(zhì);他還是個人,是個特別重感情的人。他太愛他的妻子、女兒了。多少年遠離家鄉(xiāng),戍守邊關,對于他,不但需要堅強的體魄,而且需要堅強的意志力。當你看到他更多的是樂觀而嚴峻的時候,那正是他的意志力的體現(xiàn)。僅憑這一點,那些以為軍人太簡單的人們,他們未必有資格當一名合格的邊防軍人。 三、從不流淚的我開始哭了 有情人終成眷屬,是高興的事。可是結(jié)婚后,我這個從不流淚的人開始哭了。我才慢慢體會到,當個軍人家屬是多么難。 開始我仍然住集體宿舍?墒俏液芸煊辛撕⒆樱曳值搅艘婚g房。我要帶孩子,還要上班。我身體不太好。結(jié)婚之前因為做闌尾手術(shù)得了腸梗阻,住院開刀。你說多不巧,蜜月都是在醫(yī)院過的。雖然生孩子時候已經(jīng)好了,但后來一累了還是要犯。我下班口家,忙不完的事,買菜、買糧食、拉煤,別家兩個人干的事,我都得一個人撐下來,又當女又當男。就說分煤吧,有一次單位里拉煤車來晚了,到家已經(jīng)晚上九點多。別人家兩口子一塊干,男人用架子車拉,女的往屋里運,幾下子就干完,然后就睡大覺了。我拉不動一整架子車,就半車半車拉回來倒在門口,再用簸箕一點一點撮進屋里,干完都12點多了。第二天還得按時去上班。那個時候吃菜不方便,要坐車去買,我?guī)е⒆由宪囅萝嚭茈y,又沒法自己種菜,常常家里沒菜吃。有的時候,實在不行了,我就向鄰居要一點,人家好心,給了我三棵菜,那是三棵手指頭大小的菜。我還自己搬過家,一個人一點一點折騰,等家搬過去,我的腰疼得多少天不敢扭動一下。要是他在家,這都不算個事。如果他在地方工作,叫他請個假回來也不難?墒撬诓筷,又那么遠,就是長著翅膀也回不來。 更糟的是孩子生病。孩子稍大一點,有一次出水痘,我?guī)е⒆幼♂t(yī)院。那是個星期天,醫(yī)院里除了給病號開飯,陪床的都沒有飯吃。鄰床的病孩都是父母輪換著回家吃飯。我沒人換,從早上堅持到晚上。肚子餓極了,孩子又不能丟下,就臨時跑到街上,想看看能不能碰上個熟人給找點吃的,可是沒有。我餓得實在受不了,就偷偷抱著孩子跑回家了。一路上刮著大風,回到家又是清鍋冷灶,我進門就哭了。第二天,我送孩子回醫(yī)院晚了點,醫(yī)生已經(jīng)查完房,劈頭就訓我:“你也太隨便了,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這又不是自由市場!不想住院,就回去!”我受了很大刺激,委屈透了?墒菫榱撕⒆,我什么也沒說。我背著那些在病床邊甩老K的父母悄悄流淚。 那時候,我還想再要個男孩子。我們這樣年紀的家庭,大多是兩個孩子。我也真懷孕了。我把這消息寫信告訴他,他特別高興,說我們家要“二比二”了。可是沒多久,我就因為太累,孩子流掉了。我為此大哭了一場。以后我再也沒想這個事。 我自認為是個堅強的女人,可不知怎么變得眼淚那么多。不過哭歸哭,我還是咬著牙不叫苦。我堅持不求人,自己能干的都自己干。孩子四歲那年,我在離廠二十多里路的甘肅金川公司參加“工農(nóng)兵學員”回爐考試,學習三個月。我只好把孩子也帶去了。當時老師很反感,皺著眉頭說:“你來學習,孩子帶來干啥?”他是把我當成混著玩的家庭婦女了。我只得一再給老師解釋,并保證不影響學習。我聯(lián)系了公司的托兒所,白天把孩子送去,晚上接回來和我一起住在招待所。托兒所不管吃不管住。中午我下了課,得趕著去接她,上街找點吃的,然后再急忙送回去,再趕去上課。晚上孩子睡了,我又要復習功課、做作業(yè),每天弄到半夜。孩子還不斷鬧病,真是手忙腳亂。一急了,我也哭。但是我沒耽誤學習,我是以優(yōu)異成績從回爐班畢業(yè)的。 我也沒有對別人抱怨過。我有時委屈了,就晚上躲在家里哭。哭過了,第二天又精神起來去上班。丈夫不在我身邊,可是在我心里。我認定丈夫不是一般的人。我有精神支柱。別人對我表示憐憫,我從來不去解釋,只要有人能理解,就是最大的安慰了。我不能讓別人笑話軍人的妻子,不能讓人因為我而看不起他。 除此以外,我就是努力工作。從1983年到現(xiàn)在,我連續(xù)被評為先進生產(chǎn)者。這一點,我對得起他。 可是我到底是一個人生活啊,再苦再累,我能忍受,孤零零的寂寞感是難忍的。有時候我哭,就是因為寂寞。孩子小,我常常是一肚子的話沒人可說。那年鐵礦下馬,人家都張羅去處,我該去哪,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他離得那么遠,那會兒我多需要他在身邊給我做主啊。我經(jīng)常呆呆地坐在孩子的床邊,一坐到半夜。我很少去串門。別人家都是親親熱熱一大家,人家不寂寞。我想他,我真想寫信叫他回來。可又怕影響他進步。我知道他在部隊干得很好,他愛他的事業(yè),我不忍心打擾他。 我只能天天盼,盼著他一年半一次的探親假。 C 執(zhí)行巡邏任務,在他十八年的戍邊生涯中已經(jīng)數(shù)不清有多少次了。但這一次,他卻感到任務比以往艱巨。他一個月沒有好好休息。這最后一次出巡,本來決定是副參謀長帶隊。可是副參謀長不如他地形熟,他堅持要去。還因為考慮到頻繁的巡邏也使戰(zhàn)士們過于疲勞,于是他決定只帶上一個連長、一個參謀、一個警衛(wèi)員。 6月30日早晨八點,四個人的小分隊從邊防點出發(fā)了。蒙蒙雨幕罩著山林和峽谷,云霧裹著山峰,天地間一片渾飩。他們沿著湍急的河水朝山上攀登。沒有路,所到之處全是雜木、灌木組成的原始叢林。腳下是礪石和泥濘,身上背著武器和其它軍用儀器,每走一步都異常艱難。盡管除了團長之外,連長蔣久華、參謀張建剛也都是有十年以上軍齡的軍事干部,警衛(wèi)員小楊年輕一點,但來執(zhí)行任務之前也是訓練有素的班長,他們?nèi)匀蛔叩煤苈T浇咏巾,山勢越陡峭。有時竟是垂直的懸崖,四個人只能手拉著手貼在崖壁上挪動,臉上任雨水沖刷,決不敢抽出手來抹一把,倘若稍一不慎腳下打滑,那就永遠地留在深淵之中了。 到達預定地點,已經(jīng)是下午兩點。他們找到了一個牦牛篷子,把濕透的衣服脫下來烤火,簡單地吃了帶來的午飯——油餅和水果罐頭。之后,又冒雨去尋找下一個目標。然而,沒有找到。上面發(fā)下來的地圖是舊的。如果不到實地來,誰也不會想到軍用地圖上竟有這樣大的誤差。漫山雨霧,五米之內(nèi)看不見人。他們迷路了。 只能憑著記憶往回走。原始叢林就像是迷宮。亮光很快就從濃霧中消失了。他們手拉手,幾乎是摸索著下山?墒欠较?qū)Γ凡粚。來時的路已經(jīng)不復存在。 晚上10點,他們?nèi)匀辉诤0嗡那灏倜椎纳巾斏稀p囸I、寒冷、疲勞,不可能再繼續(xù)走下去,只得宿營。 那是一片被杜鵑花林覆蓋的洼地。如此高海拔的地方,是沒有高大樹木的。唯一的一棵干枯的小樹成了他們的依靠。衣服都濕透了,嚴寒一直浸到每個人的骨髓里。小楊掏出火柴和紙打算生火。可是火柴和紙全是濕的。他們輪流把火柴放在腋下加溫。他們多么渴望有一堆熊熊的火啊,有了火就什么都有了?墒撬麄凕c了足有一個多小時,還是以失敗告終。 沒有任何辦法,他們只好照團長的提議,互相緊緊地抱在一起,以彼此的體溫來度過寒冷的高山之夜。 他從沒有在這種無準備的情況下在高山宿營。十八年來,他走過的巡邏道路已無法計數(shù),一雙穿解放鞋的腳踏遍了高原的各種地形。他在這里記下了幾十萬字的軍事筆記,還拍攝了上百張地形照片,親手畫下了他所轄邊防地段的幾十張地形圖。巡邏道路示意圖、公路示意圖、氣象圖,并把這些寶貴的第一手資料整理進了他寫的書。他和他的戰(zhàn)友們征服了這原始而兇頑的土地?墒墙裉,他迷路了。就是一個百戰(zhàn)百勝的將軍也終有失利的時候,他被這片陌生而古怪的山嶺征服了。 雨越下越大,身子下面淌著水。每個人的牙齒都拼命地發(fā)出響聲,每個人的身體都在顫抖。沒有人睡得著,但也沒有人呻吟。 和他臉貼臉抱在一起的張參謀忽然感到對方的臉很燙:“團長,你是不是發(fā)燒了?” “大概有一點吧! “燒得很厲害!” “不要緊,有點感冒,沒什么可大驚小怪的! “可是…” “別啰嗦了。你看,我這有個好東西!彼蝗粡亩道锾统鲆桓辶迕组L的人參。那是他為了防止胃寒,常常裝在兜里的,“來,咱們四人分著吃了吧!闭f著,撅成了四段。 小伙子們哪肯分吃團長治病的藥呢,誰都不接。他唬起了臉:“你們把老高當成什么人了?既然一起出來,就得有難同當!誰敢不服從命令!”說著,他強行把人參分別塞進了三個小伙子的嘴里,“好好給我含著,一會兒身體會熱的! 小楊忽然提議:“張參謀,你唱個歌吧?” 見鬼,心里正門得慌,雨大又張不開嘴,這種時候唱的什么歌噢!張參謀苦笑了一聲,但轉(zhuǎn)而立刻悟到了小楊的用心,他是怕團長睡著了,發(fā)燒的人更怕受涼。張參謀便哆哆嗦嗦張開了嘴: 沒有花香,沒有樹高, 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 團長哈哈笑起來:“小張啊,你那也叫唱歌!回去后,老高好好給你糾正糾正發(fā)音! 團長喜歡音樂,這是全團誰都知道的。去年春節(jié)他探家回來,還帶回來一盤他全家開音樂會的錄音帶,張參謀就聽過。那上面有團長愛人唱的《望星空》、團長和愛人的二重唱《敖包相會》,還有小女兒唱的《熊貓咪咪》,團長口琴伴奏,還真熱鬧哩。想起家庭音樂會,張參謀又有些傷感。他的妻子和三歲的小兒子也遠在陜西,他很久沒見到了。他趁機對團長說:“回去后,你先答應我一件事。” “什么?” “我這是最后一次跟你執(zhí)行任務。以后,你得讓我轉(zhuǎn)業(yè)! “想得美。只要我老高在,你就別想走! 張參謀自嘲地一笑,他早該預見到會碰釘子。團長的脾氣誰不知道,他不答應的事,你就連想也別去想。他不會跟你來客氣,他的原則性是全團有名的。那個時候團長還在分區(qū)當教導隊隊長,他的“事跡”就很出名。例如有一次戰(zhàn)術(shù)演習,分區(qū)的一個業(yè)務不太熟悉的副司令員指揮不力,團長和他爭吵起來,后來團長火了,對副司令員說:“你們不懂業(yè)務以后好好學,不要拿著戰(zhàn)士的生命開玩笑!”誰敢跟上司這樣講話噢,副司令員下不來臺了?墒菆F長還不肯讓步。演習結(jié)束的時候,車不夠坐,副司令員叫炊事員坐在柴車上,那時正是冰天雪地。團長又火了,質(zhì)問副司令員:“凍壞了他誰負責?是你還是我?”結(jié)果他堅持把那個炊事員塞進了小轎車。去年修戰(zhàn)備大橋,是請的縣里包工隊承包的。包工隊長想偷工省料撈油水,讓人給團長悄悄送去五百元錢。團長把他喊來,叫他把錢拿回去,教訓他說:“你給五千也不行,工程質(zhì)量必須保證!”后來,包工隊老老實實按計劃施工,交付時大橋質(zhì)量完全合乎標準。碰過團長釘子的人不算少,就連上面來的工作組也得小心。前不久,上級一個工作組來邊防點檢查工作。要是在別的單位,工作組來了還敢怠慢?可當時邊防點運輸困難,只有一些罐頭。團長一點也沒給工作組加餐,戰(zhàn)士吃什么他們吃什么。工作組里有人不高興,說團長不給他們吃飯。團長不客氣地說:‘!你們走,我們養(yǎng)不起你們這些老爺!”話說得重了點,得罪了工作組,組里有人揚言要撤了團長……想起這些,張參謀就很感慨,他是想好好在部隊干一番的,可就是近幾年想家想得太苦,又無奈妻子再三請求他回去。他何嘗不愿意跟著這樣的團長干下去呢。有這樣的好團長帶著,是他這個年輕參謀的福氣。 團長挪了挪身子,好像不舒服,變換了幾個姿勢,說:“這樣的地方睡覺是不太自在。小張,你結(jié)婚的時候沒買個席夢思床?” “唔,我正準備買呢。”這話說到了張參謀的心里。 “一定要買一個。我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席夢思睡覺就是舒服。下次探家,我一定得給老婆買個席夢思! 后半夜,他們是太疲倦了。任冷雨劈頭蓋臉地澆著,任拂曉高山的嚴寒透過單薄的秋衣穿透每一個毛孔,他們?nèi)匀幻悦院厮^去。 四、我們又互相盼了十年 我們的日子差不多都是在盼望中度過的。結(jié)婚十年,我們在一起生活的時間加起來也不過兩年多一點。總是盼啊等啊,總算盼來了,但立刻又分手了。又接著盼,F(xiàn)在我比誰都更能理解“望穿雙眼”這個詞的含意。就是他回來了,我們又總像被人攆著似的那么緊迫。時間短,有時他在拉薩等飛機票,一等就是半個多月。好不容易到了家,他媽、我媽、我又各在一個地方,都要去看。這樣一來二去時間就到了。我們難得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上一個完整的假期。 也有該探親卻回不來的時候,那就多了。就說1980年,他的探親假快到了,我那個高興啊。我買了那么多東西等他回來。可是他突然來了一封電報,說要去南京上學,探親假不休了。我一時說不上是高興還是難過。上學是好事,我當然為他高興?墒且荒甓鄾]見他了,我想他,想得厲害。我打聽到了他先坐飛機到西安,然后再坐火車去南京。我就請準了假,帶著孩子先趕到了西安飛機場。當他在西安下飛機看到我們娘倆時,驚喜得不得了,一個勁地問:“你們怎么知道的?”我就得意地笑笑。那還用問,逼上梁山了,什么辦法沒有?離他開學還有一個星期,我們一起回家他來不及。我就出主意,送他到南京。反正算我當年的探親假。我們從來沒旅游過,就趁這個機會旅游一趟吧。人家旅游是有充分準備的,我們什么也沒帶。那也沒關系。我們在西安玩了兩天,又到上海住了兩天,然后再返回到南京。能看的名勝、古跡都看了個遍。我們從來沒玩得這么痛快,就好像是在補蜜月。我差不多都忘記了還要兩地分居。我就想,生活要是總這樣該多好。等我們到了南京陸軍學校的新生報到處,我才清醒了。在報到處負責的那個人特別兇地質(zhì)問他:“你不懂學校紀律?說不準帶家屬,你怎么還是帶來了?!這是上軍校,不是住旅館!你知不知道你是軍人?”他光是低著頭,什么也不說。我站在后面,心里可受不了,眼淚就嘩嘩地流下來。當天晚上,他住到學員宿舍去了。我?guī)е⒆幼≡谡写N铱蘖艘灰。本來我打算多住幾天的,我不住了。第二天一早我就帶著孩子上火車回甘肅了。我知道軍人有紀律,可是報到處的那個軍人為什么就不能理解我們? 上學第二年他來信說可以探親了。我就急忙帶上孩子去南京。我在信中沒說準車次,只告訴他“十一”到。其實我們9月29日晚上就到了。這回我記住了他們學校的紀律,不敢提前去給他惹麻煩。下車的當天晚上,我就帶著孩子在火車站過了一夜。第二天,我們又在南京大街上到處逛,直到30日晚上才到了他的宿舍。等他知道我們頭一天就到了,氣得一個勁埋怨我。后來我也覺得自己真傻。干啥那么死腦筋?都到眼前了,卻不去見面,白白耽誤了一天。 這是去看他。按理說在家里會好點,其實也不一定。1981年我們東大山鐵礦正式下馬,我調(diào)到白銀公司了。新到的單位沒有房子,我和另一個單身女工同住一間集體宿舍。那年年底他回來探家,正是過年放假,那個女工回家去了。正好把房子騰給我們。條件差點,可是我們家三口能在一起團團圓圓過個年,就很難得了。我對他說,一天也不準早走。他說保證一分鐘也不早走?墒请x他的假期結(jié)束還差著好幾天,公司的行政科副科長忽然把我叫去了,不客氣地對我說:‘叫你男人立刻就走!人家這就回來了,這是集體宿舍!”我回到宿舍就哭了。他知道了以后,沒發(fā)火,也沒說什么,默默地收拾東西,半個小時之后就上車站了。他連晚飯都沒吃。我本來已經(jīng)煮好的面條,誰還吃得下去,都爛在鍋里。我們到了車站,一個當過兵現(xiàn)在當醫(yī)生的朋友追上來,往他挎包里塞了十個熟雞蛋。我又生氣又難過,可是沒辦法。天寒地凍的,就讓他這么餓著肚子走了。這是他的家!他好不容易回家來享受一次家庭的溫暖,卻帶著一身寒冷走了。 我哭著去找行政處長要房子,他說,按規(guī)定只給雙職工分房,你男人不在本單位,不給分。我大叫著說:“我要是在本單位找個二流子你就給分了!”我從來沒發(fā)過那么大的火。我氣憤,我恨這種不公平。我盼著能給軍人家屬和平常人一樣的待遇。到1982年,新政策下來了。我把中央關于軍屬分房子和雙職工待遇一樣的報紙剪下來,拿著去找處長。我總算分到了一間臨時的簡易房子。 有了房子,他回來探親也從沒超過一天假,他是軍人,他對自己要求很嚴格。等我去部隊看他的時候,他知道我們工人可以倒休,就想著法不叫我走,我超了假,著急了,他仍不慌不忙地說:“老高不給你批條,你就走不了!蔽艺f孩子上學要耽誤了。他說他管補課。果然,他給補的課比學校的進度快,質(zhì)量還好。他硬是這樣留我們多住了一個多月。說實在,這樣的時間都算是我們打劫來的。 但是不管怎樣精打細算,我們能在一起的時間還是太少了。孩子長大了都不認得爸爸。上學后,有時候哭著回家來,說:“他們都瞧不起我,說我爸爸不管我!蔽揖桶参克f:‘等你爸爸回來,叫他送你去上學,讓他們看看你爸爸是個啥樣的人!蔽沂前参亢⒆樱彩前参课易约。我盼得那么苦,可我心里也有甘甜。當我拿自己的丈夫同周圍的男人比的時候,我是自豪的。為他犧牲了這些也值得。夜晚想他想得厲害了,我就不自覺地看星星。我常常很欣慰地想,那顆最亮的星星屬于我的。 我真感謝能有《望星空》這個歌,它好像就是為我們寫的。歌子剛剛發(fā)表,老高就從報紙上剪下來寄給我。我不知道唱了多少遍。每回唱,我就像在向他說著我心里的話。 D 第二天早上7點,天還漆黑,雨沒有停。他們醒來的時候,腿像木棍子一樣僵硬。大家又遵照團長的要求,抱著粗壯的杜鵑花枝又踢又打,活動了一個小時。然后才想起應該開飯了。 可是沒有飯。本來這次出巡按計劃是當天返回的,一共就帶了一頓午飯。昨天預見性地還留了一個油餅,可早上起來一看,泡成糊糊了。所有人的肚子都在咕咕叫。今天要從高山頂上返回駐地,又是一路艱苦跋涉,能量從哪來?作為軍人,他們尤其知道食物的重要。 團長從地上拔了一大把土名叫“大耳朵草”的野草,吩咐大家吃。小楊噘著嘴不動。張參謀咬了一口,立刻齜牙咧嘴叫起來:“呸!又苦又酸又有刺。團長,你真吭人,這玩意誰胃里受得了!” “老高給你開胃呢!眻F長瞪了他一眼,說著,自己咬了一大口。 張參謀和蔣連長都吃了吐,吐了吃。可是團長吃了就不吐。他的胃里并不舒服,這個時候,他本該是吃藥的?墒撬乐安,那表情就像嚼著口香糖。 開始出發(fā)后,他明顯地虛弱了許多,走幾步,就要停下來喘口氣。小伙子們著急了:“團長,你行嗎?” “行!你們看,我還可以來幾下哩!闭f著,他真地揮拳舞了幾下。小伙子們這才放心。 中午12點,他們過一條小河的時候,團長突然跌倒了。他們扶他起來,他說:“我的眼睛怎么有點模糊?怪了!闭f著,他就暈了過去。 他們慌了。他們這才明白事情原比想象的要嚴重得多,團長騙了他們。張參謀當即決定蔣連長下山去叫人。他們不知道團長得了什么病,但是他們知道團長從來沒病得這么重。 蔣連長走后不久,團長醒來了。他笑了笑,顯然,那是非常勉強的笑:“我有點難受,我大概,走不出去了。” “你胡說!” “沒關系,咱們能到,一會就要來人了!睆垍⒅\和小楊都不自信地爭辯道。 “不,咱們今天不走了,就在這休息吧! 團長從來沒用這樣的語調(diào)說過話。他們清楚,團長只要能邁出半步,他也不會要求休息,他是真的走不動了。這里是海拔四千八百米,他們不可能在天黑以前走回去。他們索性在一條干溝坐下來休息,等待接應。 張參謀坐著,團長靠在他的腿上,小楊跑去找了點水,用望遠鏡的殼子裝著,端到團長面前?墒菆F長沒接。張參謀的手在團長眼前晃了晃,團長明明是睜著眼睛的,卻毫無反應。 像是被電流猛然擊中,他們不約而同地驚叫了一聲:“團長!”他們哭了。團長的眼睛失明了,要搶救。】墒菦]有醫(yī)生,沒有藥品,而且這是在海拔四千八百米的高山上,連氧氣都不夠!小楊還記得剛剛來到西藏的時候,老同志嚇唬他:‘當心別感冒啊,這個地方感冒就得送命!”盡管沒那么嚴重,可是高山缺氧對身體的作用,這幾年他已經(jīng)深有領教。他知道在這里生了病,絕大多數(shù)都得輸氧。他多么想從連隊的衛(wèi)生室里扛來個氧氣瓶給團長插上,可怎么能夠!他渾身是力氣,可再有勁也用不上。他傷心地哭了。 張參謀畢竟成熟一些,他在心里不斷地囑咐自己:要沉著,要堅持住。只要等蔣連長帶人一到,就有希望了。 希望卻是那么渺茫。團長昏迷過去,又醒過來。他呼吸是急促的,并且很費勁。 “我回不去了……”他吃力地說,“我真的不行了! “哪的話,團長,你不是還要回家買席夢思床嗎?你可得說話算數(shù)。” 團長努力地微笑了一下,笑得非常艱難:“不,這一關……我是過不去了……小張、小楊謝謝……謝謝你們了!闭f完之后,他就沉睡過去,再也沒說一句話。 直到天黑,蔣連長也沒有來,連槍聲都沒有。其實,蔣連長以最快的速度趕回了駐地,但是兩天一夜的奔波、饑餓和勞累,使他剛到駐地就昏倒了。等他蘇醒后已是暮色沉沉,方向就很難辨認了。 當?shù)诙䝼夜晚降臨高山的時候,團長已經(jīng)非常衰弱。整整一夜,他都煩躁地執(zhí)著自己的衣領。兩個年輕人不可能明白,這是肺水腫和腦水腫造成的嚴重缺氧而導致的癥狀啊。他們只是怕寒冷再加重團長的病情,把所有能蓋的衣服都蓋在了團長身上。他們昏昏迷迷地摟著團長又度過了更加艱難的一夜。 第三天清晨,張參謀打完了他和團長的手槍里的全部子彈,沒有回音。他們徹底失望了。張參謀決定留小楊守護團長,他自己帶了一只剩有一發(fā)子彈的手槍,拖著兩條幾乎是僵直的腿沖下山去。 他努力辨認那沒路的路,不斷地摔倒,差不多已經(jīng)是連滾帶爬。他什么也顧不得了。他抓著竹竿、藤條、野草滑下陡壁。他的雙手爛了,衣服、鞋襪都成了碎條,到處滲著血。他不知道跑了多少小時,分不清天是亮的還是黑的。他從一個崖壁上摔了下去。雖然崖壁并不算高,不足以致人死命,但是兩天兩夜的饑餓和疲勞耗盡了他的全部體力,他不能動了。當他終于聽到了附近的槍響時候,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五、丈夫畢竟是我的 他不止一次在信上對我說,他欠我的“感情債”太多了。我不喜歡他這么說,嫁給他,是我愿意?墒俏疫是盼他能長久生活在我身邊。每當他探家回來,我就非常真切地體會到,守著丈夫的女人多幸福啊。 只要他在家,我就全休了。他搶著干活,什么都會干。洗衣服、做飯、搟面條、拉煤、劈柴、做木工、輔導孩子的功課,甚至用縫紉機給孩子改褲子,家務事他全包了。只要我動一動,他就說:“不用你,我來!”我下班回來,就等著吃飯。他像瘋了一樣滿家搜羅著找事情做,就好像要找回以往的多少損失似的。有一次,他把隨身帶著的一支槍打開來擦。我要幫忙,他說:“別動,小心弄壞了,你不懂。”我不服氣地說:“你懂,你會,你什么都會!”他笑嘻嘻地說:“不是吹,我除了吃喝嫖賭不會,什么都會!蔽艺f:“那好,我考考你!蔽译S手抓起桌上我的一份圖紙問他,他真的就講出來了。我好驚奇。原來他在家干完了活,閑著沒事,把我的土建方面的專業(yè)書都看了,說是給我當個參謀,將來轉(zhuǎn)業(yè)回來,也是個有用的人。除此以外,吹、拉、彈、唱他沒有不行的,他還喜歡攝影、集郵、下棋、書法,他寫得一手好隸書。他太能于了。有這樣的丈夫,我覺得很幸福。有時候,我也冒出一些奇怪的念頭,這么能干的人,怕會命不長吧?立即又不敢想。我太害怕失去他了。 孩子是他的心肝寶貝,我還沒見過哪個父親像他這么疼孩子的。女兒三個月的時候,他才趁接兵跑回家一趟。一進家門,他手都沒洗,就一把抱起孩子,在孩子的小臉上亂親,一氣抱了三個多小時才放下。我當時真怕他把孩子抱壞了。以后,每次探家,他都一天到晚抱著她。女兒都七八歲了,他還整天背著到處去。雪蓮的名字是他起的。開始我給起名叫高穎,他回家后偏要改,他要讓女兒的名字也帶上高原的色彩。他教她唱歌、背詩,每天睡覺前給她講故事。雪蓮喊他:“高明誠!”他就答:“到!”他從來沒動過她一個手指頭……別家在家的父親能做到的,他都做到了。他好像要在短短的日子里把父愛全都給了她。看著這父女倆打鬧得那么開心,我心里甜甜地,我想,這個家庭要是永遠這樣該多好。 我們沒有別人那么多時間,對于我們的感情就特別珍惜。我們家里從沒有像別的家庭那樣吵吵鬧鬧。偶爾我發(fā)了脾氣,他就哄著我說:“你發(fā)火也是應該的,責任由我負!蔽揖腿滩蛔⌒α。我要給他買這買那,他總是說:“我什么也不需要,只要你高興就行!毕掳嘁院螅夷囊膊蝗,我就守著他,就像總也看不夠似的。我們那里風景挺美,有山有水,有田野,有礦區(qū),晚飯后,我們常一塊去散步,就像是談戀愛的。平時在家,他不許我離開他一步,我要出去,他就問:“幾分鐘?”我就快去快回。每天早上他騎車送我到單位門口,下班時候再去接。后來他干脆教我學騎車,為的是將來他不在家,我也不用走著去上班。我們在公路上練車,他扶著,我在車上歪過來扭過去,摔倒了我們倆就大笑,他再拉我起來。過往的小青年都用羨慕的眼光看我們,對我說:“張姐,你們多好啊,都那么大年紀了,還感情那么深,不像別家的兩口子就是做飯、吃飯!蔽衣犃诵睦餆岷鹾醯摹;丶液笪覇査骸拔覀冮L年不在一起,為什么還這么好?”他也真有詞,他說:“是因為我們的感情濃縮了。” 只要他回家,我們家整天又唱又跳,又說又笑,就像過年。我小時候是個性格活潑開朗的姑娘,結(jié)婚后變得沉默寡言了。也只有在他回家以后,我才恢復了真正的我。但是畢竟這種時候在我的生活中占的比例很小。他一走,我就孤獨極了。我常常想,他為什么就不能永遠留下來,我們一直這樣快樂、平靜地生活下去呢?他就像是匆匆趕來做客,我們的生活被弄得斷斷續(xù)續(xù)的。軍人的妻子就該是這樣生活?我也是普普通通的女人,我也該有丈夫的體貼和愛撫,別人享有的權(quán)利我也應該有一份,憑什么我就該一個人長年孤寂地生活?我明明有個好丈夫,可他大多數(shù)時間不屬于我。我想著想著常常會哭得很厲害。他是我的,我需要他。他應該回到我身邊來。邊防上的軍人有的是,不單缺他一個。這種時候,我也真的寫信給他,請求他考慮轉(zhuǎn)業(yè)回來。他回信說他是軍人,一切都由不得自己。我在信上也發(fā)過火,說過那些讓他受不了的話。我心里的苦,在別人面前可以什么都不表現(xiàn)出來,可對自己丈夫,還有什么不能說的。信發(fā)出去了,我又會后悔,生怕他看了信影響情緒。 有的夜里,我一個人呆呆地坐在窗前,看著天上的那顆亮星,自己問自己:我十六歲就愛上了他,把命運交給他,這條路我是不是走錯了?不然,我們?yōu)槭裁床荒芟裥r候讀過的童話故事的結(jié)尾說的那樣:“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一直到死”呢? E “團長未歸!”這個消息當天晚上就傳遍了邊防連隊,傳到了團里。 部隊氣氛緊張了。戰(zhàn)士們紛紛叫著:“去找!”“去接應!”團長早上出發(fā),按說應該回來了。該不是遇到了自然事故,比如泥石流?或者碰上了敵情?西藏地區(qū)地形復雜,這是邊防戰(zhàn)士們都清楚的,什么情況都可能發(fā)生。也怪團長這幾天連續(xù)出巡,太疲勞,他那么不知道愛護自己,如今不會有什么意外吧?這個時候沒人再想到睡覺,沒人不提著一顆心。 當天夜里,山林一片漆黑。邊防連隊派出四支沖鋒槍、三支手電筒冒雨去尋找。但是沒有結(jié)果。第二天開始,又派出了七個梯隊,四百三十人次分頭上山。那樣黑的天,那樣冷的雨,那樣陡峭的山路,沒有一個戰(zhàn)士哼過一聲,甚至有人掉到石崖下面了,照樣爬起來又往前走。有的戰(zhàn)士悄悄流著淚,那不是為走得太苦,是為找不到團長而焦急。 全團戰(zhàn)士誰不認得團長,誰的心里不在呼喚著團長。自打團長到二團當參謀長以來,三十三個月,在我們一線連隊就蹲了六百多天。連隊是你的家啊。你和我們一起洗澡,給我們搓背;你指揮我們唱歌,教我們識譜;你和我們一起下棋,下輸了,從不悔棋;和我們吃一樣的飯菜,從不準許給你特殊加餐;和我們談心,知寒知暖;和我們一起摸爬滾打,年紀那么大,也是一身汗水一身泥;帶著我們修籃球場,抬石頭里,繩子總是跑到你那一邊,扛沙袋,你肩上的最大,你一個人的年紀頂我們兩個人,干的活也頂我們兩個人;晚上睡覺,你不睡專為你準備的單間,偏要睡在我們班時,天不亮就起來給我們燒開水;行軍走路,你和我們背一樣的六十斤,最后你身上還要多出來兩條槍;你親手給我們布置作戰(zhàn)室、做沙盤,用自己寫的教材給我們上課;你來邊防連,無論乘車還是騎馬,都要帶上電影片、錄相帶、報刊和我們的信件,你知道我們盼著什么,你了解我們的心啊。當電影開演的時候,你就去替下站崗的哨兵,片子多,我們看幾個小時,你就站幾個小時,你還說:“我也是一個兵!庇腥苏f你“摳”?墒翘貏者B炊事班的小徐清清楚楚地記著,去年7月母親病重,家里還有四個年幼的弟弟要撫養(yǎng),是你找小徐談心,給小徐家寄去50元錢。你還給一連、工兵連和輪訓隊的戰(zhàn)士家里寄過錢。有人說你太嚴厲。警衛(wèi)排的小陳還記得,那么寒冷的天,你床上的新被子忽然沒有了,原來六連的小張愛人來隊,被大雪封山堵在團部招待所。招待所騰不出被褥,你就把自己正用的新被子偷偷拿到小張的床上,你自己只在床板上鋪了條舊棉墊。你還不許小陳說出去。小陳只好多在你屋的爐子里加上幾把柴……團長,你待我們親,我們誰心里沒印著你的笑容?在家里,也不過如此。干部們說你是“清官團長”,我們叫你“知冷知熱的團長”。高原寒冷,可有你在,我們心里溫暖。其實,你給我們的何止這些,你讓我們懂得了“軍人”這兩個字有那么豐富的含義。如今你在哪里呢,團長?你叫我們找得好苦。你可有地方避雨?你帶的干糧可夠吃?你的胃病沒有犯吧?上次沒講完的故事,你不是還說要接著講嗎?好團長,你聽到我們呼喚嗎?為什么不回答?我們不能沒有你啊,團長—— 回答戰(zhàn)士們的是原始叢林的風和高山峽谷的流水聲。兩天兩夜了,團長仍無音訊。去尋找的人一批又一批,留在家里的誰也沒合眼。 就連駐地附近的藏民也主動幫助尋找。他們熟悉高團長,團長待他們像自家的親兄弟。 最后,直升飛機也出動了。那是從沒有飛過的航線,而且是漫天濃霧和叢林覆蓋的高山深谷。為了搶救我們的好團長,空軍弟兄硬是闖進去了。 終于,在7月2日夜里,分區(qū)楊副司令帶的小分隊在一個崖壁下面發(fā)現(xiàn)了昏迷的張參謀。灌了三瓶葡萄糖之后,他醒來了。他顫抖著畫了一張草圖。圖上標明的最近路線,大約要走6個小時。 六、原來他不僅僅屬于我 也許是我去部隊探親以后,才感到,我認識他這些年,卻并不真正了解他。 他當分區(qū)教導隊長的時候,我去過分區(qū)。那時候下了飛機再坐車到分區(qū)大院,就嚇了一跳,好荒涼啊!后來他調(diào)到團里當參謀長,當團長,我探親去團里,才知道分區(qū)大院在西藏還是好地方呢,至少有那么多樹。而二團駐地海拔四千多米高,從內(nèi)地來,先就受不了那個缺氧,好幾天頭昏氣喘睡不著覺。駐地周圍都是荒山禿嶺,連大樹都沒法生長。他們的辦公室和宿舍是一排一排簡易磚房。要說綠化是很難的。氣候就更別提了。9月份就都穿棉衣,每天不是雨就是雪,哪也去不成。去探親,一天到晚就得蹲在屋里。 可是他的屋里什么也沒有。一間小房子。房子里只有床、桌子和用罐頭包裝箱釘成的書架。書架上的書倒是不少,除了工具書以外,大多是各種軍事著作和軍事雜志,我也看不懂。我問他:“你自己的東西呢?”他回答得也干脆:“除了老婆孩子是自己的,其它都是公家的。”我真拿他沒辦法。他就連被子也借出去了,棉衣都穿在人家身上。 他是個大忙人。不知道他一天怎么有那么多的事。晚上一睡下就是電話,一個接一個。白天只要在家,干部戰(zhàn)士找他的人出來進去,門就像是拉風箱。他們談完工作談生活,他從來都是認認真真聽著。我心疼他,寫了個“辦公時間不得閑談”的條子貼在門上,他轉(zhuǎn)眼就撕下來,說是會脫離群眾。他自己的工作都丟到晚上做,一做就到十二點以后。他晚上寫材料,修改報告,怕冷落了我,常常是等我睡著了,他再爬起來。早上他照樣起得很早,又是長跑,又是練武術(shù)。我說何必這么辛苦呢,他說是要適應這個環(huán)境。他的手勁可真是練出來了,大得嚇人。那天他給我買了件新緞子棉衣,叫我穿上出去走走,我不好意思穿出去,他就拉我,一拉,我手上立刻三個手指印,疼了好久。他事后賂罪說:“以后輕易不敢再碰你了!彼學習。他總是說當個好指揮員不能光懂軍事。他上清華大學的電子函授班,天天要做作業(yè)。他學英語。那會兒還沒買錄音機,他就趁我中午睡覺的時候,鉆到外面停著的“山貓”車.上去學英語。我最后一次去部隊探親,一般的資料他都能翻譯了。他還寫書。那次我來的時候,他正在寫一本《CN地區(qū)兵要地志》。他說這本寫完,還要寫好幾本,還要寫幾篇論文。我說:“你吹牛吧!”其實我了解他,他沒有十分把握是不會對我說的。他還照相。照相機是他自己花25元錢買的“紅梅”牌一二○,照的都是軍事資料。他自己照自己洗。已經(jīng)積累了很多,都是留著寫書用的。就是閑著的時候他也不閑著。我給他洗衣服發(fā)現(xiàn)兜里塞著好多白紙條,以為是廢紙,就扔了。后來他告訴我,那是他沒事用來演算數(shù)學題的,他出智力題給大家做,有些參謀來我們屋里玩,他就在紙條上畫個什么東西,例如炮兵符號什么的叫他們認。不知道他肚子里哪來那么多花樣。他還自己編故事給戰(zhàn)士講。有時候他回來我問他講的什么,他說:“講了個《無頭案件》,連編帶吹,添油加醋的,小家伙們都被我老高唬住了!睉(zhàn)士們還愛聽他拉手風琴、拉二胡。他的二胡是用罐頭盒和廢舊被覆線做成的,也是“!比思,可聲音還真好聽呢。他的精力過剩,那么忙,從沒有過無精打彩的時候。我開玩笑地說:“憑你的精力,你的本事,當個萬元戶早發(fā)大財了。偏要跑到這來吃苦。”他說:“我們部隊里能人多了,要是都去發(fā)財,還怕?lián)屃四切┤f元戶的飯碗呢! 那次來探親,正趕上過中秋節(jié)。這對我們是多么難得啊。我們一家三口圍在一起吃月餅。小雪蓮唱歌,爸爸吹口琴伴奏。他正吹著,突然站起來,問他怎么了,他說剛才一個連長和一個戰(zhàn)士發(fā)生了口角,不知道現(xiàn)在怎么樣,要去看看。他聽說那個戰(zhàn)士沒發(fā)月餅,順手從家拿了兩塊月餅就送去了。我有點掃興,好不容易盼著這個團圓,你又顧不上我們。我本來是想埋怨他的?墒撬貋砹耍粋連長又來談家里的困難,要求轉(zhuǎn)業(yè)。他們談到很晚。連長走了,他卻一個人問聲不響地蹲在門口,我問他怎么了,他說:“這么好的連長,可我?guī)退鉀Q不了家里的困難!苯Y(jié)果那一晚上,他再沒笑過。 一個團長,要愁自己,還要愁別人,他操心的事太多。這個團就是他的家,又比家復雜。我還能再埋怨他什么呢?他承擔的東西太多了,他的心不累嗎?我反而很后悔,不該為我們之間的事來增加他的負擔了,人的負荷畢竟是有限的。 住在那里的日子,我感到他反而有些生疏。不是他對我不好,他比以前對我更親,更體貼了。是我自己對他不了解的太多了。我過去不知道,干部戰(zhàn)士這么需要他,他也需要他們。我沒法把他同他們分開,那里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并不只屬于我一個人。 我寫過那么多信要求他轉(zhuǎn)業(yè)回家。他今年4月打了轉(zhuǎn)業(yè)報告。一式兩份。一份交給我們公司領導,一份交給他們軍分區(qū)。我知道那不是他的意思,他是為了尊重我的意見,尊重我的感情。交上這個報告,他心里不定多矛盾,不定幾夜沒合眼呢。自從最后一次去部隊探親,回家后,我也一直是矛盾的。我懂得了一個人要找到自己的立腳點,能力才能發(fā)揮,人生才有光華。他就是找到了他的立腳點。所以他精力那么充沛,精神那么充實。我愛他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墒俏疫^去并不領悟,只知道找了個好丈夫,希望他僅僅是我的丈夫。可是他如果失去了他的立腳點,他可能就不是他了。其實,我十六歲的時候,愛上他的正是這個?蛇@些年我連自己也不理解了。 使我感到安慰的是,從上次探親回來,我再也沒有在信上發(fā)過火。 我努力工作,為了他,也為了我們這個家的幸福。想他想得厲害了,就把他送給我的錄音帶拿出來聽,那上面是他唱的“莫愁”和《北斗》里的主題歌,還有他拉的二胡曲。就那一盤帶,我想起來就聽,從沒有聽夠的時候。 F 就在那天早上張參謀離開之后,團長的呼吸開始微弱了。小楊把團長緊緊地摟在懷里,他要用自己的體溫使團長的血流加快一點。他唯一能做的,只有這一點點了。兩天兩夜沒吃東西,他身上的熱量對垂危的團長已經(jīng)遠遠不起作用。他望眼欲穿地盯著張參謀下山的方向,盼著隊伍快快到來。他心里默默地哀求團長千萬堅持住,堅持住。 太陽出來了。嚴寒的山頂上幾天來第一次有了暖意。濃霧從杜鵑花林中飄散開來。陽光緩緩地照射到小楊和團長身上。然而,團長感受不到這來得太遲的溫暖了。他從來沒有睡得這樣沉。他是太累了。四十年來他匆匆地奔跑在人生的旅途上,從沒有停歇過。每一步都跑得堅實有力。他把生命的精華都毫不吝惜地留在了跑過的路程中。如今,他跑到終點了。他需要休息,靜靜的、輕松的休息。 那天中午11點50分,他的脈搏停止了跳動。 小楊抱著團長放聲大哭,他聲嘶力竭地叫著:“團長!團長!你等等,他們就來了啊……”沒有回答,千峰成過于壑之中只有他一個人的悲慟聲。他不能相信這么好的團長會離開他們。他瘋了一般搖撼團長的雙肩,他要把團長叫醒。然而,不會了。他終于清醒地意識到團長是真正地走了。他默默流看眼淚,采來大把大把的杜鵑花,鋪在團長的身下,蓋滿了團長的全身。 那是一張美麗的床,一張邊防軍人特有的床。團長安詳?shù)厮谶@杜鵑花的懷抱之中,睡在這海拔四千八百米的高山頂上。再不需要煩惱和匆忙了。你來得及好好看一看遠處,看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太陽又一次從古老的高原背后消失。那廣袤的土地正睡在沉沉的夜色里。九百六十萬啊,多少個甜美的夢正飄溢在這片溫馨的土地.上,帶著幸福,帶著向往。當明天早上這無數(shù)個夢醒來的時候,誰會想到在遙遠的高原的冰峰雪嶺之中,一個邊防軍人正睡在海拔四千八百米的高山頂上呢。為這片土地,你憧憬了,創(chuàng)造了,也完成了,但是你沒有獎金,沒有金牌;貓竽愕模沁@寧靜溫馨的夜,這該是對邊防軍人的最高獎賞吧。 也許你看到北方那無數(shù)工人宿舍中,你最熟悉的那個窗口。你走得太匆忙了,還沒有像以往回部隊時那樣同妻子女兒告?zhèn)別;蛟S這恰恰是軍人的告別方式。再多看一眼吧,看一看你常在深夜思戀的故鄉(xiāng)。從故鄉(xiāng)那彎彎曲曲的小道開始,那是你走過來的一條漫長的路,伴隨著一條愛情的長河。呵,那不是十七歲那次從大柴溝開往武威的火車嗎,你一定是看到了那個站在車廂頭上別著花卡子的“洋娃娃”…… 七、我把他留給了高原 那是7月6日,礦黨委書記突然來通知我說,部隊來了長途電話,老高病得很厲害,叫我立刻趕去。我一聽就哭了。他沒病!他不會有那么厲害的。∥抑浪眢w好。可是我又希望他是真的病了。我更多地是擔心出了車禍。我心里七上八下。一會兒覺得他是不在了,一會兒又覺得他還在,躺在醫(yī)院里。我是感到兇多吉少。可他們誰都不對我說實話。單位上連夜用汽車把我送到火車站。在火車上,我心里亂得吃不下,睡不著。他是住在醫(yī)院,還是在團里?還是在別的什么地方?我不能相信他死了。陪著我來的小曹一路瞞我,后來我才知道那是單位領導派給他的任務。到了成都,住在招待所等飛機。小曹又和兩個西藏軍區(qū)醫(yī)院來的人合起來騙我,說老高就是住在醫(yī)院里。我多高興啊。我拉著雪蓮上街,買了四個大西瓜,還有桃子、西紅柿,好多噢,都提不動。小曹勸我少帶點。我不聽,我要帶。他們邊防上吃不到新鮮蔬菜和水果,他病了,他更需要這些。我長年照顧不到他,現(xiàn)在提這點水果算什么。我相信他正在等著我。只要他在醫(yī)院里,就是缺腿少胳膊我也滿足。真是殘廢了,我把他接回家,我養(yǎng)他。只要天天見到他,聽到他的聲音,我就是幸福的。 當我們在貢嘎機場下飛機的時候,看到了我們的老鄉(xiāng)徐醫(yī)生,他同老高一起當兵來西藏的。他一見我就哭了?晌疫是認定老高在醫(yī)院里,偏要去醫(yī)院。徐醫(yī)生把我拉上吉普車,就往我熟悉的路上開。我逼著他說實活。他見再也瞞不住了,就哭著對我說:“事情到這一步了,早晚也得告訴你,老高他已經(jīng)……就是塊鐵也要化啊!蔽耶敃r只覺得天昏地轉(zhuǎn),什么也不知道了。 到了團里,團領導們帶我去了烈士陵園。我怎么也不相信,那黃土一堆,下面就是他。我盼他,等他,苦苦等了這么多年,萬萬想不到,他就這么不辭而別了。我也不是沒有過精神準備,當兵會有犧牲?墒撬顾烙谛⌒〉募毙灾夤苎!這在內(nèi)地還算個病么?他身體原來那么好。他在高原守邊防,雖然不打仗,付出的也是生命啊。我沒有照顧好他,沒有盡到妻子的責任。我一直在等著他將來回家了,我要讓他生活得非常幸福。可是,他再也回不去了。 他沒有給我和孩子留下一句話。他們把他的遺物裝在一個木箱子里交給我,那是他的全部財產(chǎn):各種書籍、《辭!、軍事雜志;幾十個筆記本,上面大約有七十多萬字;他自己寫的三本書:《CN地區(qū)兵要地志》《SD地區(qū)兵要地志》《淺談M線游擊作戰(zhàn)》;一本他自己制作的大影集,封面上貼著企鵝和他親筆寫的美術(shù)字:美好的留念,難忘的生活;一個照相機;一只舊茶缸,那還是他父親年輕時修鐵路用的,我給他扔過幾次,可還是在;一只口琴;還有信件和一些簡單的衣服。當兵十八年,從戰(zhàn)士到團長,他就這些東西。我只留下了三本生活日記、一套衣服、影集和那個茶缸做紀念,剩下的都交給團里了。那些東西本來也不屬于我。 在收拾他的信件時,我發(fā)現(xiàn)了我寫給他的最后一封信,他還沒有拆開。是他去執(zhí)行任務時來的,他沒有看到。我一見到這封信就哭了。這封信里我報告了他一個大喜訊:我們分到了一套房子。是一套有兩大間住房帶廚房、衛(wèi)生間的單元。我們從來沒有住過這么好的房子。動力車間的同志們幫助搬的。6月22日我們正式搬到了家屬區(qū)。我在信上說:“房間是完全按照你的意思布置的,外間做客廳,里間做寢室!倍嗌倌,我們就盼著有個這樣的家,總算盼到了。我為他安排了像樣的家,買了電視機、收錄機。我信上說:“現(xiàn)在什么都有了,就缺你了。”我想他見了信,會多高興。如今,人沒有了,房子有了又有什么用? 小雪蓮還在信封里夾了寫給爸爸的信。當時寫完沒叫我看,還是這次來我才看到的。她說:“爸爸,你不是在埋怨我而是在等著我給你寫信吧!我們家新分到的房子是九棟二單元五層。你能吃到新鮮蔬菜嗎?你可要多吃些有營養(yǎng)的東西……”孩子的心,他沒有看到……我親手發(fā)了這封信,又親手收了這封信。 這幾天,我夜夜做夢都夢見他,我總覺得他還活著。醒來后,我就希望現(xiàn)實是夢。我愿意留在那些有他的夢里?墒俏抑溃娴牟辉诹。他再也回不到我們的家鄉(xiāng)去了。 追悼會我沒趕上。我看到了照片,那么多人,那么多花圈。見到我的人都哭了,連家屬們都哭。部隊里都在講他的事跡。給他記功,給他報烈士,都是戰(zhàn)士們強烈要求的。邊防連隊還提出口號:繼承高團長遺志,徹底改變連隊面貌。戰(zhàn)士們也提出口號:繼承高團長遺志,爭取當好義務兵。我現(xiàn)在才知道,他這么受人愛戴,也許連我都沒有真正了解他。 我要走了。首長們留我多住幾天。人已經(jīng)不在了,我不需要住了。他,就留在這兒吧。他在這十八年,這里有他的戰(zhàn)友。他愛高原,他對高原有很深的感情。他愛這兒的人,這兒的人也愛他。我把他留給高原。將來我會來看他的。 首長們問我需要什么。我什么也不需要。我已經(jīng)失去他了,什么也換不回來。謝謝你們的關心,我會生活下去的。 也許回家后我還會像以前那樣地盼著,盼著他下一次探家回來。 1986年10月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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