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中國的要害


作者:中國的要害     整理日期:2013-06-02 11:18:34


  中國的要害
  作者:趙瑜
  既然,報告文學是近距離掃描生活。那么,它在挖掘種種典型的同時,就不可避免地呈現(xiàn)著生活的毛坯狀態(tài)、原初狀態(tài)、繁復狀態(tài)。漸漸,這狀態(tài)的文學比之凈化了的文字,更受到推崇。因為中國人正在改掉過去懶于用腦子分析的積習,開始對矛盾表面化、談問題簡單化以及將人物歸成類的作品,膩了,不屑一顧。人們肯定是學會了思考。往后,這狀態(tài)的作品是不是要成為當代文學的主流,也說不定。
  
  
  ——創(chuàng)作手記 1985
  我在崎嶇的山路上攀登,腳下坎坷不平,我踏上寬闊的新公路,匆匆而行,或者,我握著方向盤,飛速奔馳,我的心就不能平靜,想起許多事,想起許多人,想說許多話。
  
  第一章 思考與現(xiàn)狀
  天啊,此地竟有這么多的車!一條縱貫山西全省的大干線:太原一洛陽公路直通該省的“南極”,便是晉東南地區(qū)所屬的晉城縣。這里與河南省新鄉(xiāng)地區(qū)交界,物產豐盛,以煤為極饒,國、省、地、縣、鄉(xiāng)村煤礦星羅棋布。年產可達兩千萬噸。不過,可達歸可達,實際達不到,原因很簡單:堆不下,運不出。晉東南至今還積壓著1958年產的煤。煤山高聳,有的露天自燃,變?yōu)榛覡a,有的被雨沖走,染河水成墨汁。而這都是什么樣的煤喲!一干凈,二火旺,三無煙,俗稱“香煤凈炭”,自古馳名,暢銷海外,許多國家的皇室王宮,專門選它燒壁爐。英國女皇就迷信這個。
  除了煤,全區(qū)年產于鮮水果兩億多斤,大部分只能就地處理,有的甚至白白爛掉。成批的木材、山貨,爛在山里了,有什么法子呢?山里人,看在眼里,疼在心頭。那就叫身居寶山沒錢花,端著金碗討飯吃。
  瓶子口上“娘希匹”。
  太洛線的尾端,是晉豫兩省流通的咽喉,從晉城城關到交界大口,40多公里。公路上,滿滿當當,全是往來的運煤車,結隊而行。這些車來自缺煤的省份——河南、湖北、江蘇、內蒙、四川、遼寧、陜西、寧夏、北京、山東、浙江、江西、黑龍江、新疆、吉林,中央各大部,外加37個地區(qū)。上萬輛中型卡車,競相從晉城、高平、陽城、陵川等縣的山谷里,裝滿優(yōu)質煤炭,駛上縣鄉(xiāng)公路,又從縣鄉(xiāng)公路殊途同歸,駛上太洛線,然后,擠入這40多公里的咽喉地帶。如果說,晉東南是一只大瓶子,那么這里,就是細長的瓶脖子,操著南腔北調的司機們,冒著性命危險,使出渾身解數(shù),日夜辛勞在這條險峻而又狹窄的山區(qū)公路上。爭搶著,朝山下的集結地和各火車站奔馳。公路上油煙彌漫,灰土滾滾,喧嘯震天。
  “娘希匹!”一個年邁的浙江司機,用頭上黑色的毛巾擦了一把汗,側目西望,群峰疊蟑,山勢宏雄,夕陽刺眼。完了,今兒趕黑又下不了山。
  只有這一條路,只有這一條!山高路險,坡陡彎急。
  望一望身旁、腳下,云霧繚繞,深不見底,昨天,一位江西老表,連人帶車,在下面身首異處,永遠向太行山告別了……
  對面,一輛咆哮著的空車迎頭沖來,他要沖坡。一看那架勢,便知是新疆的蠻家伙,干嗎不關燈!“娘希匹!”他又罵了一句:“老子也不饒你!”在這崇山峻嶺的黑暗中,眩目的車燈是一條條騰空亂舞的龍蛇,橫掃、交叉、對射。
  轟然一聲,浙江家和新疆家“親嘴兒”了——半點都不意外,太不稀罕了。所有的車輛關了大燈,熄了馬達——等吧,啥時候能通行?天知道。
  大山里一切靜了下來,靜了下來……大山和大伙一樣,該靜一靜了。只有撞碎的水箱,流出了滾燙的水,發(fā)出“嘩啦嘩啦”的響聲。
  
  南下的重車,一輛跟一輛,停下來,在這僅有七米寬的盤山公路上排成了長蛇陣;北上的空車,一輛跟一輛,停下來,也排成了長蛇陣。
  8輛、9輛、90輛、900輛、1,900輛、2,900輛……別數(shù)了,數(shù)不清。
  水箱的水變涼了,聲音也變成了“滴嗒滴嗒”。司機們開始打點各自的被褥,準備睡了。四十多公里,帶著被褥跑車,聽說過嗎?
  夜空的星星在朝他們眨眼。他們擁抱著自己的伙伴——汽車,睡會兒吧!
  朦朧間,他們拖著疲憊的雙腳,回到了自己遙遠的家鄉(xiāng),“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年輕的助手,撲在母親的懷里,任熱淚滾滾!皨寢,在太行山的公路上,兒苦啊!”
  北風呼嘯,司機們又裹著被子坐起來,干嗎不睡?得發(fā)動車,不然,車會涼透,水箱會結冰,機器會凍裂。
  餓了,荒山野嶺,黑更半夜,上哪兒找食兒?司機們開始在路旁燒起髯火,在車邊點起煤油爐,燒干糧,煮炒面。小徒弟狼吞虎咽,師傅瞪著血紅的眼睛喝斥一聲:“餓死鬼!”小徒弟悻悻地把半塊干糧放回挎包。他不怨師傅,師傅不是什么都沒吃嗎?師傅的心眼兒不壞,他是怕我明天沒吃的,明天走得了嗎?后天?大后天?
  亦位條路上運行,兩個極端,要么幸運時,一天能擠過上萬車次,這只是一條三級道路呀!要么,一天兩天、三天五天,甚至整整一個星期,一輛車也上不來,寸步難行。
  數(shù)九寒天,凜冽的北風夾著雪沙,無情地戲弄著阻車后的司機們,撕裂了南國少年那白細的臉龐。
  三伏酷暑,空氣好像一擦火柴便能點燃,蚊蟲在蒼茫的大山里找到了充饑的對象,趕不走,殺不完。
  這不,又阻車了,等吧。
  天終于亮了。山西或者河南,該來人處理事故了。不,沒那么簡單。一沒電話,誰去通知?二沒人手,人到B路處理事故,走了好久,監(jiān)理所只有一個老頭兒值班。三沒辦法,不是吊車開不上來,就是堵車的地方,七八輛車均已卡死,是一團亂麻,只要壞車不會飛,路就讓不開。指揮倒車?需從上千輛車的末尾開始呢!前交通部副部長潘奇,幾年前路經此地,堵了他的車,照樣沒轍。有時,只好忍痛把壞車推下山谷,廢了它。司機們再次路過時,瞧都不瞧它一眼:“娘希匹!”
  太陽升起來,有人在路上走動。來處理事故?錯了。那是來自遠村的老百姓。這些婆娘們,或者挎著小籃兒,或者挑著小擔、小桶,上路來了;@兒里是小燒餅,擔兒里是煮熟的山藥蛋、雞蛋,桶里是稀稀的米湯。第一次在這路上跑的人,準會高興地跳起來,他又錯了!這可不是抗戰(zhàn)時期,那時老百姓支援咱軍隊,把兒子都貼上了,因為民族矛盾是第一性的,而今,日益增長的物質需求成為最大的矛盾。噢,那就買吧!小徒弟拿起燒餅一看,!這不是煎餅吧,怎么還透亮兒呢?輕得像紙似的。
  “多錢一只?”
  “不貴,五毛!逼拍镌跊_他笑,笑得淫蕩。
  仿佛那餅子燙得厲害,小徒弟急忙把它扔回了籃兒里。
  一只雞蛋,最高賣到六毛。
  一碗米湯,兩毛。
  買不買由你!漸漸地,自家的干糧吃完了,師傅又餓了一頓,看看又是紅日西沉,婆娘們嬉笑著,和司機們在大腿上擰了一把又一擰,要下山走人。他終于猶豫著,用幾天沒洗的手,從褲腰里捏出一點錢來……而他,在這太行山上,沒明沒黑地跑,一個月,才幾張“大團結”?
  三天過去,四天,五天,六天,七天,陳舊的、早該淘汰的中型卡車們,依舊停在太行山的半腰上……他國的衛(wèi)星轉過此地好幾圈了,把這一切都拍下來了……
  損吧!堵得住人家的嘴嗎?誰叫咱就是這路呢!
  令人焦慮的現(xiàn)狀。
  50年代初,我們比較重視公路建設,有計劃、按比例,有過合理的規(guī)劃。公路建設投資比重約占全國基建投資總額3%,給襁褓中的共和國穿上過合適的嬰兒服、少兒裝,后來,后來……簡單地說,都三十大幾了,快四十了,還是這嬰兒服、少兒裝,湊合穿吧!
  一度時期,太行山區(qū)平均每天增車三輛,全區(qū)現(xiàn)有各種機動車、拖拉機近四萬輛,另有外地運煤車近萬輛,而路還是50年代的路,還是初建時那么點管理底子,咋干!
  人說交通問題,是個爆炸性問題,決非危言聳聽。你看1980年,印度人均國民生產總值為130美元,我國同年人均國民生產總值為270美元,而印度人均旅行公里數(shù)達678公里,我們僅為232公里。凡出差至北京、上海、廣州、各省會,誰不嗟嘆買票之難。候車之苦!在鐵路嚴重超員情況下,我國1980年客運9.2億人次,平均每人不到一次。 而印度,每人平均乘坐火車6次。前年,七大部集中一批專家進行調研的結果認為,就鐵路而言,即使不跑貨車,全部載客,也無法對付全國旅客!山西、四川、貴州等省有煤運不出,而沿海又天天嚷缺煤。一噸煤,運到沿海就能創(chuàng)造幾千元工業(yè)產值,倘出口,即可換回幾百元外匯。
  實話實說,目前,我國公路運輸系統(tǒng)比歐美發(fā)達國家大體落后半個世紀,是最薄弱環(huán)節(jié)。50年代建成的成鷹、寶成、川黔、渝廈、川藏、福溫、沈丹、濰石等國家干線公路,仍是今天的公路骨干,且為混合行駛。那就是說,卡車、自行車、小平車、摩托車、拖拉機、小毛驢、談戀愛、散步,包括坦克炮,都可以一起出動。有生動的民謠形容其景象之壯觀:
 。ㄍ侠瓩C)大老爺搖搖晃晃,
 。ㄐ∷妮啠┒蠣敊M沖直撞,
 。H車)三老爺寸步不讓,
 。ν熊嚕┧睦蠣斠娍p就上!
  正牌司機們只好望“爺”興嘆,有痛苦萬般。
  全國主要干線有60%以上超過了設計使用期,亟待補修、改造。全國有5,000多個鄉(xiāng), 26萬個大隊不通公路。在干線路上,有200多處渡口無橋,4,000多公里斷頭路不通,1,000座危橋亟待改造?h鄉(xiāng)路呢,在62萬公里中有92%是等外和最低標準的四級路,一下雨你就甭出門了。
  農村改革開放以來,普遍存在運輸難、物資交流阻滯現(xiàn)象。舉個例子,富饒的東北, 玉米豐收了,要求每年外調220億斤,可由于公路夠嗆,成本偏高,進關的鐵路、海港又患了“食道癌”,吞吐能力很差,加上港、站公路集疏不配套,于是,關東大漢們就是急得把腿拍腫, 也只能運出60多億斤,每年要增加100多億斤玉米的庫存, 真氣人,你還得支付20個億的保管費呢!更要命的是,玉米儲存超過3年就變質,法定的作廢!
  又如長江金三角地區(qū),從上海到南京,經過我國經濟最發(fā)達的蘇、錫、常三個市, 竟沒有一條直通公路,F(xiàn)有公路30O多公里,全是三四級的低標準,勉強維持通車。平均車速每小時不達30公里。半天的路,少說跑一天,還算順的。
  回頭還看山西,中國極其重要的能源重化工基地。前面所談,是山西的南大門。那么東大門呢?太原一石家莊公路,年外運煤炭2,000萬噸。平定至舊關地段,80年代以后, 這里由每天4,000車次猛增到1萬車次,最多達到1.5萬輛,超過三級公路所能承受的最大通過量的5倍。 于是,東大門與“南極”遙相呼應,事故競相發(fā)生,阻車現(xiàn)象嚴重。1983年11月份,僅一個月就阻塞了30余次,其中一次,在舊關,l萬多輛車被阻在太行山麓兩天兩夜。
  據(jù)有關部門推算,1984年間,僅因交通阻塞,使生產企業(yè)產值減少約11至15個億,汽車運輸企業(yè)收人約減少2,000萬元。這么大的數(shù)字,只要是個中國人,能不心痛?而山西等幾個煤炭大省,不得不以運定產,這個間接損失,簡直無法計算。
  是教訓,也是懲罰。
  問題的癥結在哪里。
  冷靜一點,癥結究竟在哪兒?痛快點說,怕是交通運輸與國民經濟發(fā)展的比例長期失調,在全局上,我們長期重工輕交,在交通系統(tǒng)內部,又重鐵路而忽視公路及水運、航空。運輸結構不合理,因而不能貨暢其流,人便于行。公路優(yōu)勢得不到發(fā)揮,徒給鐵路增加負擔。即使是在黨的十二大將能源、交通建設列為戰(zhàn)略重點之后,有關部門也只認鐵路、海港為重點,搞的是“單相思”、“鐵路戀”,公路建設在國家基建計劃中還是排不上隊。
  當然,鐵路也不是沒有優(yōu)勢,它的好處是任重道遠的散貨長途運輸,像礦石呀,建材呀等等。 短途貨運分明是鐵路的賠本買賣,偏偏我們有1/4的鐵運其運距小于100公里。 與此同時,30年間世界發(fā)達國家的公路運輸業(yè)突飛猛進,為各種運輸方式之冠。再一說,鐵路是一條單線,不能成網(wǎng),不到站不能停,對于廣大農民來說,哪如以中心城市向外輻射的公路方便?如果說,鐵路運輸是散、大、遠,那么,公路老弟便是小、近、靈。有的國家,干脆,扒了鐵路上公路,剩下一點兒,留著拍電影。一個行家告訴我,公路的保養(yǎng)維護,比鐵路省錢30多倍,你可說說!
  在美國, 州際的“超高速公路”,總長42,260英里,全封閉,形成公路體系骨架。連接衛(wèi)星城鎮(zhèn)的叫“自由公路”或“特別快車”,圍繞城鎮(zhèn)的叫“帶子路”,兩大城市間的公路叫“公園公路”,有了這樣的路,驅車方便,人們就有一種獨立感。住房、吃飯、娛樂以及找工作,都不像過去那樣受距離遠近的束縛,家庭關系、社會關系都同以往大不一樣了。60年代以來,美國城市人口開始向郊區(qū)和村鎮(zhèn)移動,發(fā)生了一次結構性變革。
  聯(lián)邦德國,高速公路的創(chuàng)始國、故鄉(xiāng)。公路網(wǎng)密度居世界之冠,其長度可繞赤道11圈。
  比利時,平均每22平方公里就有1公里高速公路。
  土耳其, 公路運輸已由國內轉到國外,僅亞洲線,每年購取外匯在7億美元以上。
  日本,高速公路使其從北到南的距差等于縮短了一半。你從北海道最北部的稚內出發(fā),經札幌、東京、名古屋、大阪,到九州的鹿兒島,7,600公里,只需34小時。
  法國,6,000公里的高速公路貫穿全境。藝術家們在公路兩側建造起多姿多彩的藝術建筑物。有中世紀戰(zhàn)場紀念碑、拿破侖軍營、中世紀堡壘、綠色的金字塔和那莊嚴的太陽神塑像。
  英國,紳士們從1959年到1978年,為高速公路投資近30億英鎊,而取得的綜合經濟效益近60億英鎊。于是,他們被稱為是一個“安在輪子上的國家”。
  國際公路運輸組織, 正在勘測橫貫整個非洲的“超級高速公路”。全長455公里。
  聯(lián)合國,歐洲經濟委員會1985年2月8日在日內瓦萬國宮宣布,一條北起波羅的海,南至黑海、地中海,跨越南北歐的國際高速公路,正在10個歐洲國家的領土上興建。創(chuàng)立了遠距離跨國高速公路國際合作的典范。人們稱它是“通向未來之路”。全長1萬公里。 ……知道一下比不知道強,參考一下比不參考強,思考一下比不思考強。
  那天在招待所飯桌上,我聽見這樣的對話:
  問:“中國有沒有高速公路?”
  答:“1公里也沒有!
  另一個人糾正說:“不,有!
  “在哪兒?”
  “臺灣!
  “啊?”
  陡然間,我想起了一件事,也算出個題:已知太行山急待修好幾條大公路,人家說沒錢。而同在太行山上,有一個老區(qū)中的老區(qū)——武鄉(xiāng)縣,革命歷史有名,窮也窮得有名。可是近年來,忽然熱熱鬧鬧地傳出消息,從西鄉(xiāng)到東鄉(xiāng),要修一條孤孤的鐵路了!有不喜歡熱鬧的人反對,說那兒的確沒啥玩意兒可運呀!再說,前不接站口,后不連動脈,就這么四十來公里,又運到哪兒去?這他就“外”了。雖然沒啥可運,但在這兒,這英雄的土地上,有一個八路軍總部!他又說,不是講一切著眼于國家的興旺發(fā)達,從經濟效益出發(fā)嗎?往總部門口擺上鐵路也不能當飯吃呀!這他又不懂了,顯然是缺乏政治觀念。于是,當年為總部立過功的人,開始從武鄉(xiāng)出發(fā),跑北京,跑最高權力機構,嗨,果然有面子,搞來兩個億!逢人便說,這是政治路——中國還是不窮!搞公路的人悄悄地、沉痛地說:“唉,有這兩個億,從東鄉(xiāng)到西鄉(xiāng),又不長,能修一條中國最好的公路!以路為骨架,輻射全武鄉(xiāng),帶動一大片,那才是真正的致富路呢!鐵路再上馬,富的只是鐵路局獨家!”問:誰對誰不對?反正,不是搞公路的人不懂政治,就是批條子的人不懂經濟。
  思考,比什么都重要。
  
  第二章 抓住要害
  我那次到太行山去,是作為山西方面的干部,協(xié)助解決晉豫兩省的交通糾紛問題的。結果由于阻車,我們下不了山,他們上不來,連面都沒見上。其實,見了面又咋樣?只要不修路,種種糾紛根本解決不完。因為這都不是問題的根。我只是更多地看到了年輕助手的辛酸眼淚,老司機的悵然長嘆,公路人員的焦慮不安和監(jiān)理戰(zhàn)士干裂的嘴唇。
  耀邦同志來的是時候。
  不就是四十多公里嗎?真讓人頭炸!
  終于,到了1982年春,山西公路局晉東南公路總段的熱血男兒們,要挺身而出了!這里頭有個極其重要的前因,那就是,一位身居要職的中央領導——胡耀邦同志在前一年的秋天,來到了晉東南。他奔走,他調查,他發(fā)話了:“山西最大的一個問題就是打不出去,一億兩千萬噸煤,占全國的五分之一。你們要打出去,要多修幾條公路。第一,多搞幾個口子,第二把路修好。搞交通就是為了發(fā)展經濟。晉東南修公路是最好的出路,這是你們的優(yōu)勢,地委要把這個問題抓得緊緊的。”
  許是太行山上的產運矛盾特別突出吧,胡耀邦同志是在山西,在晉東南首次提出公路問題的。而且,他出了一個好點子:民辦公助。在這以后,其他同志對公路交通問題也是走到哪兒說到哪兒。到處發(fā)動群眾,到處解放思想,苦口婆心。希望人們不要把眼睛盯著北京、盯著省里,要體諒國家的現(xiàn)實困難,和國家一起,渡過難關。
  他們體察了中國特殊時期的國情,抓住了祖國經濟發(fā)展的要害,表達了山區(qū)人民世世代代的愿望。
  人們感動了,人們增強了信念,人們開始行動了!可以說,山西,得到的指示最早,也行動得最快。
  太行山人,就像當年抗戰(zhàn)一樣,父送子,妻送郎,奔赴了筑路的戰(zhàn)場。僅平順一個小縣,就上了7,000人,全區(qū)最多時達到IO萬人。
  在這萬馬戰(zhàn)猶酣的筑路工地,地區(qū)交通局的干部們,日以繼夜,投身工地,三過家門而不入;又有多少筑路英雄,奇功屢建,以路為家,血汗遍灑此青山!
  “山區(qū)要想富,一馬當先修公路”,“公路通、百業(yè)興”,這些新鮮、準確的口號,在晉東南地區(qū),已是家喻戶曉,深入人心,又傳向全國。他們把修通公路看成是“第二次翻身,又一次解放”。
  在不到三年的時間里,晉東南縣鄉(xiāng)道路大見成效,東可達冀,南可通豫。新開了十多個口子,修通縣鄉(xiāng)公路兩千多公里。初步形成了一個以中型城市長治為中心,輻射全區(qū)的縣縣通油路,鄉(xiāng)鄉(xiāng)通班車的公路交通網(wǎng)。山區(qū)人民走上了一條因路制宜,符合太行“山情”的康莊大道。山西電視臺、中央電視臺先后以《太行山區(qū)幸福路》、《山區(qū)農民致富路》為題,專題報道了他們大修道路、致富驅貧的壯舉。交通部在晉東南地區(qū)隆重召開了“全國縣鄉(xiāng)公路現(xiàn)場會”,《人民日報》、《報告文學》等報刊,都為此發(fā)表了社論和文章,肯定了他們的方向和做法。太行山上大修公路的宏偉業(yè)績,已為全國人民所矚目。有詩為證:
  富路修到彩云間,喇叭唱醒太行山。
  莫道險隘鳥不渡,滿車山貨下平川。
  正因為全區(qū)縣鄉(xiāng)公路的大發(fā)展,城鄉(xiāng)經濟趨向繁榮和發(fā)達,山貨源源不斷涌上干線,也因為農民手中機動車不斷增長,可就同時加劇了大干線——太洛路的壓力。而太洛線“南極”的晉城至河南出境地段,那讓人頭炸的四十來公里,也就由細細的瓶脖子,變成了更細的茶壺嘴兒,到后來,茶壺煮餃子,干脆倒不出去。
  總段坐不住了。
  晉東南交通局,是主管縣鄉(xiāng)公路的,在全國有了名氣,晉東南公路總段,可就是主管干線公路的。愛下棋的,就直想上手,愛打球的,就怕坐板凳!交通局的人見了總段的同行們,一說就是縣鄉(xiāng)路,夸夸這條洞,夸夸那個橋,總段人心想,真他媽飽漢不知餓漢饑!等著瞧吧,要說漂亮,還是我們干線路!你們交通局的幾員干將,除了郭四元、楊德元,余下的李培新、年輕的張海清、孟繁榮、陶德恩,不都是從我們這轉去的?你們干的好,也是總段出了人才嘛!
  他們兩家,在太行山上摸爬滾打,互相合作,最是熟。總段長田天義,還是交通局長陶德恩、孟繁榮的老上級呢,后來才分開干,你想,田大義的工作一貫走在頭里,能服這個氣?
  還有兩個人最不服,一個是副段長、工程師張華友,一個是總段工程一隊隊長王錦文。兩人都是干大事的,十分強悍。
  有理解才有愛。
  寫到這里,我想起了一件小事。不算題外話。
  象征權力的大樓。我推門進去,他在。這位精瘦的小官僚,掀起牛皮紙般的上眼皮望著我,聲音仿佛來自井底:“你呀!最近寫什么?”我告訴他準備寫公路交通。他放下報紙,“嗯,交通上的人難斗!修路的難斗,開車的難斗,嗯,修理工難斗,監(jiān)理所難斗,還有養(yǎng)路的,都難斗!嗯……”
  中國有一大批人,腦子里最清楚的概念,除了“吃”,就數(shù)“斗”了。不是戰(zhàn)天斗地,而是沒完沒了,前仆后繼,幾十年如一日,兢兢業(yè)業(yè)地斗同胞。使另一批人,由于自衛(wèi),更多的竟是由于條件反射,也對立統(tǒng)一地斗起來。斗,在相當長的時期內,是正常工作。以至于今,仍有不少地方,斗風不減,在繼承的基礎上發(fā)展著。那位小官僚,思想方法、工作方法,統(tǒng)統(tǒng)立足于一個“斗”字,屬“斗家正宗”系列,本應極善于斗,而他卻又對交通戰(zhàn)線的人,那么痛切地在“斗”前冠以一個“難”字?梢娊煌ㄉ系娜艘矎姾返每梢!使善斗者斗起來不那么簡單,沒那么容易。
  然而,強悍者的心靈深處,隱藏著十分深重的痛苦。勝利者的自豪,盡管強烈,卻極短暫。自古以來,修橋補路,造福子孫,一直被認為是積德行善的高尚行為,修橋補路者,也一直被認為是行好的人。行好的人做高尚的事,何以在有些人眼里就變成了“難斗”,他哪來的那么多恨?
  “有理解才有愛。”這句話是晉東南交通局的干將張海清說的。他還告訴我,趙紫陽總理在視察湖南時說:“商品經濟發(fā)展了,沒有交通運輸不行。能源、交通兩個因素,第一是交通,第二是能源!笨矗煌ㄅ艿角邦^去了。張海清遞給我一疊資料:“吃透了好寫。在現(xiàn)代信息社會,電纜、光線以有線形式與道路配合并進。以后道路不光運輸人和物,更傳遞信息。它不僅相當于人體的血管循環(huán)系統(tǒng),還起著傳輸信息的神經系統(tǒng)作用哩!”我接在手上,沉甸甸的。心里直納悶,這位山西大學教育系的畢業(yè)生,文質彬彬的,怎么對公路交通這么癡迷?在他口中,搞公路的人是那么可愛,小故事一個接一個,非常有趣。我想起那個精瘦的小官僚,他說過交通上的人“難斗”,看海清怎么說:“于交通,他的戰(zhàn)場,既不在廠房車間里,進行那種鏈條式生產,也不在辦公桌上趴玻璃板,他們的心大,一操心就是幾千公里!是在那沒人走過的荒原上、老林里。說他們披荊斬棘,開拓前進,一點也不過分。他們踏過幾千年沉睡的土地,留下第一行建設者的腳印,又停下腳,環(huán)視、設想,然后砸下第一個木樁,打出第一個炮眼。這樣,荒原史詩就揭開了不再孤獨的第一頁。他們沒有詩人那么多的抒情,只是埋著頭,開始揮動手中的尖鎬。他們并沒有由于自己是偉大進程中的第一員而東張西望左顧右盼,生怕人家不知道。就這樣,他們懷著為他人的歡欣,把自己的信念,鑄人那單調艱難和雄渾粗獷的荒原中,默默地度過春夏秋冬。當他們風塵仆仆,站在通車典禮大會的最后一排,領到一個紀念性的小本本,打點行裝返回家園的時候,他們有歡喜還有悲傷,就這么,回來了。在這時,他們遇到了那些慢條斯理的小官吏們,聽不下半句拿拿捏捏的女人腔,受不了那些勢利者的白眼直翻,你看不起我們,我們還看不上你呢!不買他們的賬!噢,多少年過去了,不知從啥時候起,修公路的成了低等人,搞交通的要受人罵!”
  晤!我嘆息著。
  這個張海清,不愧是學文的,說話讓人愛聽。
  “本來,我有機會調到輕松一些的單位去,”他扶扶眼鏡,“但我不走,因為我深深地理解這些!有人說,一旦愛上這個行業(yè),還從來沒人后悔過,說對了。你知道省公路局的老書記胡凱吧,后來他轉向搞知識分子工作,這次,帶了一個檢查組下來以后,住不慣賓館,偏要住到總段,到了路上,一會兒停下看看橋,一會兒停下瞧瞧路,還是那個急迫勁。沒法子,愛上這一行了。這個行業(yè)的人,不那么自私。”
  人們告訴我,張海清的全部青春都獻給交通事業(yè)了。
  他愛好文學,這我早就知道。業(yè)余時間搞創(chuàng)作,清一色的寫交通。最近《熱流》要發(fā)表他的電視劇本,也是寫交通的。字里行間,處處流露著他對交通事業(yè)的深摯感情。省作家協(xié)會發(fā)現(xiàn)了他,直到吸收他。領導上起用了他,晉東南實行市管縣的改革以后,他在晉城市交通局當了副局長。
  像這樣理解公路交通事業(yè)的人,我認識很多。前段時間,老北插曾一度被有的人曲解,說他們這啦那啦不好好干。而我在張海清那里,就遇到一位好好干的。他叫陶德恩,著名的北京育才學校(前身是延安保育院)中學畢業(yè)。小小的年紀,他到晉東南地區(qū)的屯留縣插隊。漫天飛雪迎接了這位首都少年。他步行了大半天,又勝過一條刺骨的冰河,來到那個偏僻的小村。以后,每要出村辦事,必須勝過這條無名的河流。他握了多少次?數(shù)不清了。為什么不修一座橋呢?為什么不修一條路,接通外頭的公路呢?這個問題,他想了上千個日日夜夜。好吧,咱修!但他沒有這個力量,農民們也沒有這個力量。所謂力量,一是智力,二是財力,三是勞力。面前兩個因素,在貧困而又閉塞的山莊,不是夢嗎?他沉默了。他沉默著,一直沉默到他邁進河北工學院的大門!好了,第一步實現(xiàn)了,公路專業(yè)班有他的一把交椅。
  說來也可憐, 偌大的中國,堂堂公路專業(yè)一共才有7個班!散布在全國各大工學院和工業(yè)大學。每個班30多人,全國每年這個專業(yè)的人全部畢業(yè)還不到230個人。
  夏天,中午。陶德恩獨自坐在河北工學院公路專業(yè)班的課堂上,耳畔,不是校園那競唱的蟬鳴,也不是門邊窗外女同學哧哧的笑語,是什么?是那第二故鄉(xiāng)的嚴冬,鄉(xiāng)親們在村前赤腳蹚過了冰水,嘩啦啦,嘩啦啦……
  畢業(yè)分配時,小陶冷靜、固執(zhí),回去!回山西,回太行山,到公路上,到交通上!
  他給親愛的家人寄走了長信,打起了背包,告別了師長,揮一把淚,重上太行山,實現(xiàn)了一個北京插隊生的第二步計劃。
  他不再是過去的一個小知青,而是晉東南總段一個干公路的,一個名副其實的公路橋梁小專家!力量,不就是那三條嗎?故鄉(xiāng),不就是缺個橋嗎?父老鄉(xiāng)親們,還得認我小陶吧,我要把我第一個作品,獻給你們……
  冰河上,架起了一座幸福橋。“是那個好看的北京圓臉兒孩兒修的,好孩兒!”老奶奶下淚了,她后半輩兒就沒出過村兒。
  此后,陶德恩成了工程師,他畫的是大藍圖,干的是大作品。消息傳到全國,同學們都來了信(也就那么點同學)“小陶,你小子可要好好干呀!”
  這位老“北插”,昔日“好看的北京圓臉兒孩兒”,后來調到交通局,和山西人張海清、河南人孟繁榮搭了伙計,也成了副局長。
  他們共同的一點,就是為自己從事的公路事業(yè),感到由衷的自豪,由衷的愛。小陶對我說:“有理解才有愛,你要寫交通,我們最大的希望,就是讓更多的讀者,理解我們的事業(yè),理解這是我們國家當今經濟發(fā)展的要害!”不是嗎?什么東西都能進口,惟獨公路這玩意兒,買不來呢!
  
  
  第三章 太行難
  且說地區(qū)公路總段摩拳擦掌,要與得了頭功的交通局一比雌雄。軍隊轉業(yè)干部、總段長田天義要打大仗了。
  未敢翻身已碰頭。
  前面說過,總段有人才。張海清、陶德恩、孟繁榮,都是從這兒出去,在交通局成了大氣候。是的,主帥要打大仗,沒有大將,還打什么?可是,在我們中國,好像缺的還不是將。力量三要素——智力、財力、勞力,在陶德恩的小村,缺前兩樣,而在總段,缺中間一樣。中國國情的最突出特點,就是上上下下都缺這玩意兒。要改造山西的“南極”公路,錢少了,你想都甭想。說起來,山西的金庫里還不算太空,要是在貴州,“人無三分銀”,更手緊。
  貴州六盤水,也是全國十大煤炭基地之一,也因為以運定產,以運限產,翻番的步子邁不動。在那兒修一條長500公里,年運力300萬噸的鐵路,投資少說要15個億,工期亦在六七年以上。倘改修同樣長、同樣運力的一條公路,工期只要兩年,社會效益又好,投資只是鐵路的1/3,5個億就夠了,好處是明擺著的,誰都知道,也早就憋足了勁,可這5個億,上哪兒偷去?你“停車坐愛楓林晚”吧!
  其實,改造太洛線南端,早在若干年前,李培新還在總段時,他們就向省里正式提出了。你猜人家怎么答復:“國家咋不投資?咱們出錢修好路讓人家把山西的煤都運跑了……從養(yǎng)路費中提取也不行!咋那么傻?”
  到底誰傻?說不清。按照慣例,只能是大官精小官傻,還能倒過來?
  閻錫山在山西時,實行關門政策,“有在就是真理”,把鐵路都修成窄軌。一是因為祖上的觀念就是“一莊一戶”,二是因為那時天下大亂,老蔣一直想算計他,這樣保險?山裉焓情_放時代,共產黨天下!怎么,閻老西成了山西人永久的驕傲了?
  佩雷菲特說,“人民也罷,個人也罷,都受童年的影響。社會組織,經濟活動,政治斗爭,無不反映思想習慣。改造思想習慣,思想習慣的演進,比什么都遲緩!薄梢策^于遲緩了!
  那邊,貴州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這邊,晉東南“未敢翻身已碰頭”!事兒,就這么拖著,一直拖到他們現(xiàn)在又想打大仗的時候。
  張華友其人。
  這瓶子口,40多公里,咋個干法?眾人的目光一起投向了一個人。
  他叫張華友,個頭不高,一副南國秀才的長相,1937年生在浙江衡州,長在江西上饒。南京交通學校畢業(yè),現(xiàn)在是工程師,總段的副段長,分管工程技術。三十年來,沒有什么工程難得倒他。
  可是這回,他不吱聲了,他也不是三頭六臂——太洛南端現(xiàn)有超齡三級路40多公里,按目前每日上萬車次衡量,不干高速公路,起碼也得干一級路。一級路的標準, 至少寬19米,最小半徑125米。陳毅有詩曰:“今日見太行,險峻稱第一。”在這樣的地方上一級路,有的地段要架高橋,有的地段要砍山頭,有的地方要打很寬的洞。工期,少說也得5年吧!錢呢?沒有1.01億下不來。如果,把現(xiàn)有路改成二級路,錢倒是省下不老少,可二級路才8.5米,日流量標準也才5,000車次,對太洛線,不過是給了饑漢一袋煙,解決不了肚皮困難,是“近視眼工程”。如此看來, 高速公路是空想;一級公路需1.01億,太玄;二級路又是隔靴撓癢,這,你讓我張華友說個啥?
  誰也清楚這筆賬,但,誰也不愿說出“拉倒”倆字兒。愧呀,愧對太行山!
  張華友懷著沉重的心情,回到了自己的家。望著“老同學”,他差點掉下淚來。
  妻子周福亮,是張華友在南京同校的同學,同是“馬路專業(yè)”,畢業(yè)后,倆人挎著胳膊來了山西,組建了以公路為中心的家。
  舉目四望,快三十年了,這個家(說它是雙人宿舍準確些),距離“現(xiàn)代化的宏偉目標”還相差甚遠。各種書刊雜志在這斗室泛濫成災。廚房里,蛛網(wǎng)懸梁,煙滅火冷,沒有些許生氣。兩口子,至今還保持著在學校談戀愛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吃食堂,住宿舍,家里不起灶。一是因為干公路,在外頭跑得多,二是因為可以把時間的“零頭”節(jié)省下來讀書。每次開飯,張華友把一口鋁鍋合圍抱在懷里,反蓋著鍋蓋,上頭放一本打開的書,一邊埋頭看,一邊走。幾百米的距離,熟透了。到了食堂,他排在隊伍后頭,還看書。人們敬重他,盡量不干擾。張華友心中有數(shù),每讀十行,向前挪動三十公分。鍋,就在懷里那么抱著。從窗口打好飯,饅頭,燴菜,再照原樣返回。
  饅頭,燴菜。
  燴菜,饅頭……
  有幾次,只打回饅頭來,“老同學”問:“菜呢?”
  “扣路上了。”
  由于他老在懷里抱飯鍋,胸脯上總也干凈不了,久而久之,總段的口頭文學家們就造出了一個歇后語,用以否定那些不屑一顧的意見和不切實際的辦法:“……你這個餿主意呀,是張華友的衣裳——飯圪渣!”
  一轉眼,人到中年了,他們用食堂的大鍋飯供養(yǎng)女兒上了大學。家,還是這個樣子,一個“旅館化校舍”(挺復雜的概念)。這都是因為對公路事業(yè)的癡愛!可今天,眼皮子下頭的公路都修不通,“老外”還在笑話我們,張華友的心,能不難過嗎?他真懶得去打飯了。
  “老同學”看著老同學,她心里也難過,因為他們的結合是純粹的“事業(yè)型”。她在總段測量隊,也是個搞技術的。今天,丈夫不高興,她沒吱聲,默默地抱起了鋁鍋。正要往外去,鍋,還是被張華友搶走了——打飯,張華友;洗碗,周福亮。責任承包,五十年不變。
  如果說張華友除了路就沒其他,那就錯了。他的生活和經歷,也是挺有意思的。他是個極謙和的人,而內里,卻是軟硬不吃,自有主張。張海清給我講了一個關于張華友的小插曲。
  那天,張華友抱著鍋打飯回來,家屬院里的一位火爆婆娘劈頭就罵,“老娘”長、“老娘”短,張華友不明緣由,只好站定。原來,是張家的學齡前兒童急著想拉,實在憋不住了,就在婆娘家門外附近留下了一個屎橛子。凡善良女人,本應照應幼兒以盡慈心,但這“老娘”沒這份容度,生了大氣。此刻,她手指著那段遺留物,非讓張華友處理不可。張工一笑,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回家放下鍋,取了簸箕笤帚,在“老娘”的監(jiān)督下,干了這件活兒。一聲沒吭回了家。誰知張工越不還嘴,這家屬越是氣惱。片刻,便聽她在張工門外罵成了一片:“張華友!滾出來!張華友!滾出來!”張華友只身一人在門口佇立,用溫和的笑,來回答她,那婆娘把故鄉(xiāng)所有的臟俗話、惡方言展覽了一遍,唾沫星子飛濺。一忽兒,午休的人云集,都來看這個單巴掌是咋個拍法,這婆娘一旦開罵,一時半刻停不下來,她深入淺出地罵,變著法地罵,反復強調地罵,敞開了罵,分單元分段落地罵,粗擴地罵,仔細罵,順著罵,反著罵,其分貝高低錯落有致。張華友佇立良久,笑容可掬,甘當啞巴。漸漸地,他站不動了,看看對方依然罵鋒很健,分貝有增無減,便拖出一個小板凳,坐下來,繼續(xù)聽罵?蓵r間如此寶貴,打飯都要看書,這會兒總該干點啥吧?眾人有眼,張華友從衣袋里掏出一個殘破的歌本,開始識簡譜,針對《瀏陽河》這首歌,反復淺唱低吟,旁若無人。歌曲聲和罵聲,男聲和女嗓,互為補充,疊升疊落,此起彼伏,是一曲響徹家庭大院的奇歌!人群中有笑神經發(fā)達者,早憋不住,由偷笑而小笑,而出了聲地笑,而大笑,笑有感染,一笑百笑,不亦樂乎,婆娘沒見過這樣的對手,終于,放聲嚎哭不止。張華友從始至終,一個字兒都沒說,臉上一點躁色也沒有,自那以后,這婆娘不僅再也不罵張工半個臟字兒,而且在家屬院再也不曾罵過街。
  張華友就這么個“難斗”勁兒!
  他在江西上饒的小學校里,班上數(shù)他個頭兒低、年歲小,卻是個帶頭搗蛋的。愛游泳,踢足球不要命。這樣的孩子往往正義感很強。他小小年紀,在街頭看到有駐扎的兵痞打人,就敢于寫稿子投給進步報刊,11歲就有作文公開發(fā)表。(說來讓人奇怪,晉東南交通戰(zhàn)線竟有不少業(yè)余作者呢!張海清算一個,還有一位不錯的叫王愛枝,總段優(yōu)秀的工程師錢恒達年輕時也在省以上刊物發(fā)了好幾篇小說。這不,又來了個張華友。)他初中時參加了上饒市文聯(lián),還是那時上饒市文學創(chuàng)作協(xié)會的委員呢!一心想將來當個作家。直到60年代一期,還在抽空寫電影劇本和小說。我真想讀一讀習慣于邏輯思維的張工程師寫的作品,是個什么味兒?說來也慘,60年代,他先是干電影劇本,連連失敗,無一命中。1966年春,他退了一步,寫好了一個短篇小說,叫《站長上任》,投給了《火花》,人家馬上來了信,提了修改意見,讓他改好再寄去。許是他太固執(zhí)吧,來來回回,競改了四遍!還不錯,《火花》信告要上首篇。這可把他高興壞了,提前請了文友們的客。誰知,又花了冤枉錢——《火花》要搞“文革”,辦不下去了!一位好心的編輯悄悄把小樣給他寄了回來,附了幾句同情的話。
  他落淚了,此后,他把小說底稿一燒,一了百了,結束了“作家夢”。我采訪他時,他總結了這段創(chuàng)作過程,深有感觸地說:“我這個人,于什么事都想得太大,要是一開始不把時間耽誤在電影劇本上,先寫點短篇小說,就會好得多!闭Z中懷著莫大的遺憾。我的感想也很復雜:一,《火花》未免太認真,少改一遍,稿子也發(fā)出來了!二,那時節(jié)的文藝創(chuàng)作有它的“特殊規(guī)律”,像張華友這樣的直人,怕是永遠不摸門道呢!三,有時候,一篇作品改變一個人的命運,他沒成功,倒給公路上留下個人才。后來給國家做了不小的貢獻,是人盡其才了!笆堑模彼麧M帶童稚氣地對我說:“在我的專業(yè)生活和政治生活中,基本上還是走運的!
  1955年8月, 張華友畢業(yè)時,和20多位同學要求到祖國最艱苦的地方去,結果被分配到山西。這下他們不高興了,因為山西并不夠“最艱苦”,原來是打算去西藏的。
  來到這里,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種古老的山地運輸工具——鐵輪牛車。兩個鐵輪子, 被他們稱為“燒餅”,上頭放著一個方形的荊筐,裝不了200斤,他就是坐著這樣的“燒餅車”,一個星期搬一次家,在朔風呼嘯的大山里鉆了一個嚴冬。次年,運氣來了,領導上竟然放手讓這個不滿20周歲的小青年,帶著一份介紹信,一個手章,一萬六千元,匹馬單槍到晉城去建造一座在當時算作大型的橋!匹馬單槍啊,現(xiàn)在的頭兒們未必有這個膽略。
  他去了, 一個人!獨立完成設計,招了120名工匠,苦干了一年,花光了錢,一座中孔8米、邊孔5米,全長30米的二孔石拱橋———晉城南大橋,就結結實實地豎了起來。他動手寫了一篇高質量的論文,一炮在《公路》雜志打響。
  張華友此生的第一個作品——橋,就這樣誕生了。
  他后來說,這個作品還有另一層重大意義,那就是:“這一年我在指揮工程,顧不上給黨提意見,才沒有當上右派,按我這直話直說的脾氣,要不是這個南大橋,‘老右’我是當定了!比绱苏f來,張華友專業(yè)上的好運氣,是伴隨著政治上的好運氣降臨的。
  是的,他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失敗了,但是在他躲過了當“右派”之后,20多年來,經他獨立設計、指揮完成和作為重要成員攜手完成的大作接連不斷地問世了,把路除外,單說大中型橋梁,就有晉城南大橋、晉城水北丹河大橋、沁縣松村大橋、沁源郭道大橋、沁水潘莊大橋、陽城潤平橋……一座座富國利民的大橋,飛跨在太行山的急流、峽谷之上,裝點關山真好看!有人夸大文學作品的作用,唉,這大橋,哪一座比不上一篇小說?這才是真正的、實實在在的大作,流芳百世。
  文革一開始,他燒掉了《火花》寄來的小樣,決心以最大的熱情參加大革命?伤摹斑\氣”又來了——人家造**派要在家里辦大事,誰還要鉆山溝?況且他也礙事,這樣,一個偏遠山區(qū)的大工程又交給了他,那話是這樣說的:“……我們在家里抓革命,勒令張華友促生產!痹圃啤
  他奔向了沁水至高平公路的施工現(xiàn)場,大山敞開懷抱,迎接了這位分管工程技術的副總指揮。這里沒有紅衛(wèi)兵,沒有高音喇叭,沒有“獵獵紅旗”,沒有“拼刺刀”和那么多膩人的玻璃膠。只有敦厚善良,老實巴交的民工——山里人,簇擁在副總指揮的身旁,與烈日、嚴霜、陰雨、狂風、頑石、泥濘做著較量和抗爭。他們沒有什么隸屬哪個“兵團”、“總司”的組織,沒有誰需要他們來“誓死捍衛(wèi)”,他們是數(shù)千名“靠邊站”,“革命”不要他們,他們差不多也忘掉了“革命”……
  當時張華友心想,這輩子就是受苦的命。出生那天,是1937年的7月5日,隔了一天,就發(fā)生了盧溝橋事變,一個多災多難的祖國,該對這小生命說點什么?媽媽撫摸著他背后一塊生就的疤,喃喃地說:“背帶疤,一世爬,不是當牛就做馬……”
  時至今日,張華友明白了,感慨了,他在給“老同學”的信中寫道:如果說,沒當了“右派”,是我人生的第一大幸運,那么,
  躲過了“文革”的高潮期,就是我人生的第二大幸運了。當代中國的知識分子,能有這兩大幸運,可真是天大的福氣!讓我們感謝我們的專業(yè)吧!用人生的全部去熱愛它、維護它……
  槍炮聲響徹太行山!案锩痹谙蛑霸絹碓胶谩钡目v深發(fā)展著。這里,在張華友的工地上,三千民工還在“促生產”。到了1967年臘月,全區(qū)上下火車不通,電廠停產,公路封鎖,糧店被抄,商業(yè)全休。成千上萬的人拿起了武器,把每一座城鎮(zhèn)變成了戰(zhàn)斗的堡壘。
  然而,在近百公里筑路線上,三千民工仍然在“促生產”。他們緊緊地團結在以張華友為首的“指揮部”周圍,起早摸黑,一釬一鎬,啃一口窩頭,灑一把汗水……既不“文斗”,也不“武斗”,用全部的熱情抗拒著外界的寒潮。
  張華友的心中,只有路。
  要過年了,三千民工想家了!怎么辦!回去,過了年還能再來嗎?工程還能繼續(xù)嗎?張華友站在陡峭的山崖上,任寒風吹拂著他破爛的衣角,干裂的嘴唇,燥熱的胸膛。遠處,傳來隆隆的炮聲,是無可名狀的信息。
  他把三千張油印的“路條”,發(fā)給每一個民工,用目光,表達著自己的愿望:過了年, 還回來吧, 回到我們工地來!善良的民工轉過頭去,避開了這目光,把“路條”揣在懷里,用沉默辭別了他們的首領,朝四處走去……在通向故鄉(xiāng)的道路上,有無數(shù)的關卡,暗堡,有無數(shù)變態(tài)的、狐疑的哨兵,有無數(shù)的地雷、冷槍和刺刀!
  他們就這樣走了,迎著寒風,徒步走了。他們什么派別也不是!有人理解這幫臟黑的家伙嗎?
  張華友久久地目送著民工兄弟,淚濕衣衫,那油印的路條要裝好啊!白天走小路,黑夜要小心……
  人的感情,槍炮不能嚇倒,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正月里,三千民工又沖破重重阻隔,從四面八方回到了他們勞作了一半的路上,回到了張華友的身旁。
  兩年過去,這條公路竣工了。歷史,送走了20世紀60年代的最后一個冬天。
  一個又黑又瘦的人,背著破爛的鋪蓋卷,回到了自己的單位——公路總段。
  你回來干嗎?我們的“革命”剛剛告一段落,我們的權力都是浴血奮戰(zhàn)得來的!你是干啥的?現(xiàn)在我們不是要修路,而是要在“無產階級專政條件下繼續(xù)革命”!工程完了,很好。是我們革命促的,是“毛澤東思想的又一偉大勝利”嘛!
  你們兩口子都是沒用的“老九” , 在這兒還是礙事。去吧,去做兩名光榮的“五七”戰(zhàn)士!
  剛剛帶回來的鋪蓋卷,還不曾打開拆洗,張華友就又把它扛上了肩。不過,這回在他的肩上還多了一份兒——“老同學”的。她呢?一手牽著三歲的女兒,一手抱著不到百天的兒子。
  同學倆,離開了自己的專業(yè),到晉城的農村插隊去了。怎么又是晉城?這輩子跟晉城有緣分?第一次專業(yè)實踐,是晉禹公路測量,第一個作品是晉城南大橋,第一次獨立完成大型橋梁工程,是晉城水北大橋,看,脫離專業(yè),安家農村,還是晉城。
  還是這山這水,還是這料峭的早春寒風。把鋪蓋從大敞車上扔下來,在這熟悉的大路口,跺一跺凍僵的腳。哦,還是這“燒餅車”!一家四日坐上了這牛車,到深山安家。
  “老同學”沒有奶。兒子的哭聲在山谷里回蕩,母親的心在顛沛中哀傷,他的心,在失落中仿惶!澳钐斓刂朴,獨愴然而涕下”……
  這回沒地兒打飯了,他們學會了做飯——做粗糧飯。在這里,一個農民一年分不到十斤麥子。
  4月里, 公路專家在鋤小苗,一蹲就是20天。他的手上,已經不是水平儀,望遠鏡,而是小鋤。
  這一天,他抱著小鋤回村,遠遠望見那么多人在村口干活。啊,想不到,他們在修路!鄉(xiāng)親們在隊干部的指揮下,要把一處八米深的溝填平,把斷頭路接通。他們從很遠的地方運來土,往溝里填,真費勁喲!
  張華友目測了一下工程,笑著,多笨喲!他忘了自己是個鋤小苗的,說話了——
  這凹形的溝,只需要從兩側把土挖下來,一半補一半,填給凹的底部,最后把地面取平,就行。
  鄉(xiāng)親們吃了一驚,隊干部瞪大了眼珠子。這位小低個子、不顯眼的插隊干部,能有這個本事?他把工效提高了多少倍!
  村里到處請人設計小水庫,花了錢而不能用。而兩個老同學僅用吃飯、做數(shù)學游戲的功夫,就拿出了一套省工、省力、省錢、合理的方案。
  全村的人對這兩口子刮目相看了。大隊往縣、地“五七辦”上報他是典型。而張華友苦笑一聲,心想,國家培養(yǎng)我這么多年,難道就只是讓我填個土溝,依山傍坡修個巴掌大的小水庫?
  與此同時,總段的“紅色政權”,耗資30萬,死了3個人,干了3年,在屯留縣界河上修了一座橋。唉,不給“紅色政權”爭氣,第一次通車,就塌了。
  三個春秋過去,張華友、周福亮和許多“五七”戰(zhàn)士一道,返回了自己的崗位。他又重新?lián)瘟丝偠蔚募夹g主管,直到現(xiàn)在。幾年來,他沒有牢騷,沒有抱怨。只有一腔熱血,滿腹才學!祖國需要這樣的人,事業(yè)需要這樣的人,黨鼓勵了他,人民給了他榮譽:
  三中全會以后,他受到全省科技大會表彰獎勵,獲全省科技成果獎(如筋土擋土墻),當選為省勞模,省政協(xié)委員,省公路學會委員,晉東南公路學會副會長,并被選派到日本進行公路考察,1983年,他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關于張華友,還要補一句:他愛打橋牌,是個好把式。
  全國第一條。
  且說晉東南縣鄉(xiāng)公路捷報頻傳,太洛線連連告急,總段再次申報太原省府,要求撥款上陣。施工方案又因財力所限,遲遲不好確定,眾人陷入困境。
  還是張華友!他不負眾望,一舉提出了全國未有先例的大膽方案——修一條復線。其好處,一是在高速公路、一級公路財力不足,二級公路又是隔靴撓癢的“近視眼工程”的前提下,搞一條三級路的復線,財力有望。二是不影響現(xiàn)有運力,在大約三年多的施工期間,充分利用舊路。三是復線修成后,兩條三級路可分上下車道,克服阻車,車速相應提高,運力相當于一級路。四是山勢險要,三級路可利用地形選線,節(jié)省資金。
  總段長田天義,一舉拍板,群情振奮。
  1982年, 省有關部門批準從養(yǎng)路費中安排800萬元,投放太洛線“南極”的改造。
  盡管800萬,僅僅相當于修3公里一級路,10多公里二級路,但是,能批下來,就是一個了不起的突破,是質的飛躍。
  800萬就800萬!總段認為,這起碼可以用最低標準,實現(xiàn)三級復線的愿望——繞著山梁轉,不要拉直削平,路面也按最低標準,鋪設兩個厘米的表處。標準低,走得慢,總比阻車強,總比不走強,仗打得小一點,總比不打強!
  這一年的冬天,總段的小部隊開上了太行山。
  可惜,從1982年冬天,到1983年冬天,一年過去,由于手頭太緊,人窮志短,總段在征地等許多問題上困難重重,工程進度十分緩慢。一年間僅完成投資三分之一。
  田天義、張華友和總段的“頂梁柱”們,好不沮喪。這是全國第一條山區(qū)復線公路呀!
  揮戈南征。
  偉大的1984年到來了。他帶來了強勁的春風。娘子關內,黃河之畔,沸沸揚揚。改革,沖擊著一切。
  新的省委、省政府,力鼎千鈞,大刀闊斧,做出了令前人瞠目的重大決定:在山西境內,把十條外運出省的公路,列為基本建設的重點項目工程,確保投資,其中,晉東南兩條,大同方面、陽泉方面各一條,這四條路是急中之急,作為第一期工程, 當年上馬,總長246公里,總投資預算近億元。太洛線“南極”復線工程,由原來的800萬元, 提高到3,500萬元!提高標準,確保優(yōu)秀!省計委當即與省交通廳簽定了責任制合同,務求必勝。
  信息傳來,總段沸騰。黨委書記牛亮如、總段長田天義立即著手組織精兵強將,太洛復線工程處宣告成立。處長不是別人,正是張華友。
  由“王牌工程師”王錦文率領的總段工程一隊,以及良將云集的工程二隊,三隊,晉城公路段,傾巢出動,揮戈南征。
  回顧這段過程,回顧張華友們的事業(yè),真難喲!而更難的,卻在后頭。
  
  
  第四章 難中難
  沒上馬,難,上了馬,難上難。來自多方面的矛盾集中地反映在筑路工地上,阻力重重。感受最深的,就數(shù)王錦文了。幸虧他嘴皮子厲害,“斗爭”經驗豐富,點子多,在公路上處理事情潑辣,不然,怕是頂不住這個門市。省公路系統(tǒng)有句流傳的話:“XXX的腿,王錦文的嘴!辟H中有褒。
  王錦文二三事。
  他也算個大專畢業(yè)的知識分子,說“也算”,是因為他當時上的學校先是中專,后來才改成“戴帽”大專。但他年輕時在省公路局科研所干了好些年,那里學術氣氛較濃,使這位“戴帽”生并不次于“正牌”。四十歲以后,由于戀家,回到了晉東南總段。他是襄垣人。善于辭令,好發(fā)議論是襄垣的民風和傳統(tǒng),所以他也生得一張好嘴。有“王錦文名言”在公路上流傳。長得也威嚴,黑高勇猛,正好當個工程隊長。中國人當中,有一種人天生具有組織能力,大將氣度,譬如某作家筆下的關東奇人傅貴。王錦文就具有傅貴那種稟賦,極善統(tǒng)領,加上他在科研所養(yǎng)成了一個嚴謹?shù)膶W風,好以技術標準指揮工程,所以他的一隊既特別能干,工程質量也高,幾條路干下來, 全省在他的路上開質量現(xiàn)場會, 得了個“王牌”的雅號。一隊是“王牌軍”,修得“王牌路”,他也成了“王牌工程師”。在全省公路系統(tǒng),漸漸成了名人。
  對這個工農混合、粗細交疊、官兵并舉、政技合一、知識分子加太行山民的復雜人物,毀譽參半,有人喜歡他,有人則不喜歡。
  你若求他辦事,或是行,或是不行,很干脆,決沒有哼哼呀呀,似是而非,模棱兩可的“那個”勁兒。
  有人說他爭強好勝,可他在太洛線上拒不接見來訪記者,對上頭來的宣傳干部常常怪話以報:“人到無求品自高,我王錦文不想什么出人頭地!”而他的一隊在待遇上有半點欠缺處,卻決不讓步。
  有人說他認錢不認人,領導寫上信也往往安排不下個臨時工,可他寧肯自己少拿,也不讓部下吃虧。許多干部在人、財這兩點上不和他打交道。他一隊的財政對外那是只進不出,常常于無形中得罪了人。
  說王錦文的嘴厲害,好發(fā)議論,不妨試舉幾例:
  他開著車性急,又往往遇上在公路上擺來擺去、打曬糧食、無視交通規(guī)則的人,就罵:“你擺個球?中國人的主人翁姿態(tài),只能在馬路當中得到充分的體現(xiàn)!”一時傳為佳話。
  又如,在公路上見到“英雄車”相撞,殘骸狼藉,他駕車駛過,會說:“這才是粉身碎骨揮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哩!”
  有吝嗇者好抽別人的煙,王錦文取煙誘之,戲日:“你敢用你骯臟的手,接我這支圣潔的煙?”
  有基層干部每每向人炫耀自己跟某大領導握過手,以抬高身份,王便打斷他:“要是領導跟你握,你是禮貌行為,要是你遠遠伸出手笑瞇瞇跑過跟前,找人家握,那就是下流行為吧!”
  又有人善巴結,好給頭兒送禮,以求提拔,王誠懇地說:“你再去送的時候,叫上我,你把大麻袋扛到門口,你回吧,我保證給你送進去。”眾人嘩然。
  像“張華友的衣裳——飯圪渣”,據(jù)說也是出自王口。
  在路上,為了工程進展順利,他每天要講大量的話。與技術干部交談,使用專業(yè)語言;向上頭匯報,用文件語言;與農村干部打交道,用當?shù)仡I導語言;與本隊職工打交道,用朋友語言;與農民打交道,用農家語言;與司機們打交道,用監(jiān)理所語言;與民工頭兒打交道,用主人語言;與賴皮打交道,用流氓語言一一不這樣,不要想解決問題。
  眼下,許多地方揩公路上的油,得寸進尺,貪得無厭,使公路干部非常頭疼。王錦文每到一地,則先入為主,擺上一桌,請公社、大隊的頭頭們喝酒,人家來了,他先客套一番,推說不會劃拳,率先與人干杯。一兩的杯子,他一連舉起四個,以輕描淡寫的表情,隨手入口。地方干部見狀,暗暗吃驚,先自軟了一半。可是,他列舉工程困難,住房緊張,請求關照,對方往往不加推辭,十有八成。然后他假稱有公務纏身,有上頭來人等候,先行一步,連說:“沒有喝好,沒有喝好,”使人家對其海量深信不疑。其實,剛才那四兩,實在已到量限。只不過是王錦文略施朝三暮四改暮四朝三的小計,以振軍威,使“地方豪紳”日后輕易不敢欺生罷了。
  對付“地方豪紳”提出的以營私為目的的要求,王錦文有一整套辦法,骨子里是既讓你沾不上什么光,又要確保工程不受干擾。比如“答應他一袋水泥,換他個就近取土”等等。他對我說:“公路上明是塊肉骨頭,誰都想啃,我既教他時常聞到腥臊氣,又不能教他大把撕肉,搞翻了不行,工程上吃大虧!
  軟有軟招兒,硬有硬法兒,譬如強悍的山民想鬧事,來威脅他,他會說:“不要說個沒完了,我還很忙,咱定吧,打一打就不吵了,你回去準備一下,把地方定好,我出50人,你出100人不限,準備好通知我個時間,咱打了就算了!打死償命,打傷不管,我們是公費醫(yī)療,也不用你們管。好吧?就這樣定吧。”
  山民一看,對方竟毫無懼色,又一想,人家是公費醫(yī)療,咱傷了誰給咱治?王錦文隨即給他個臺階下,往往相安無事。
  那年他領著人,在沁水施工大型橋梁——潘莊大橋,縣政府曾賣給工程上百余方木料。縣上的打算是,我賣給你,你用罷,我不讓你帶走!木料還是我們的。并準備了人馬車輛,隨時準備去爭奪木料。工程快完時,王錦文一面暗中指示《工程簡報》不準透露大橋即將竣工,只說正在克服重重困難,工程受阻云云,一方面親自上縣制造麻痹。同時暗中集中全隊車輛,并從總段請調足夠運輸工具,整裝待發(fā)。等他從縣上回來,大橋業(yè)已竣工,他連夜組織突擊裝車,連人帶料,浩浩蕩蕩,星夜趕回長治大本營。待該縣某些人趕赴現(xiàn)場,已是皓月當空,波光橋影,一根釘子也不曾剩下。次日,該縣政府領導收到一封由王錦文口授而成的感謝信,其語言真切,似發(fā)自肺腑。
  王錦文靠著這樣的本領,和支部書記李金榮,攜手攻堅,率7,000人戰(zhàn)斗在太洛復線工地, 承攬了總投資的2/3(總投資為3,500萬元,工程一隊完成2,000萬元以上),最早、最好完成了施工任務,并有節(jié)余。
  在施工中, 王錦文利用沿途開山的廢石,用節(jié)余的200萬元,請石匠打成方,把幾十公里公路全部砌了邊兒。全省第一家變沙土路肩為青石路肩,無形中加寬了路面。無數(shù)養(yǎng)路工感激地說:“好工頭兒,又給我們辦了好事!我們再也不用天天培土了!边@一利廢革新,并不在設計之內,卻為全線兄弟單位樹了樣板,給整個復線穿上了新衣。
  王錦文在繼襄垣一王村、長治一韓店。長治一陵川三條優(yōu)質路之后,又一次創(chuàng)了全優(yōu)工程。
  王錦文很俠義,時刻想著他的同志們。在長陵線優(yōu)質工程竣工后,上面獎勵他一級工資,他說:“伙計們紅一把血、白一把汗受出來,我一個人得獎勵,心里下不去。要獎多獎些,一把米撒到鍋里,再稀也要大家喝!彼约航o總段黨委打了報告,硬是把指標退了回去。
  在我采訪時,他堅辭不受,給我開了一個名單,“可敬的黨支書李金榮,鋪路的高手秦前文,無堅不摧的申永枝,善于巧干的衛(wèi)虎仁,以路為家的廉生財……說嘴的是我王錦文!边恚靡粋“人到無求品自高”!
  然而,我們的王錦文,從50年代就遞交了入黨申請書,沒有什么問題,也沒有犯過錯誤,且貢獻卓著,全省“王牌”,如今快50歲的人了,還仍然是個普通群眾?蓢@,他不僅入不了黨,連本段的一名勞模都當不上。
  我們許多共產黨員,在王錦文面前,自豪嗎?
  王錦文啊王錦文,你那嘴少說兩句,不行嗎!
  不久,長治一邯鄲的復線工程就會上馬,他,又要去創(chuàng)全優(yōu)。他低沉地對我說:“我在領導眼里,是個屹了的洋鎬把,但木質不錯,還能讓抓住用?上,我一生只能再干長邯復線一條路啦,該回老家啦……”
  最頭疼的……
  在整個太洛復線,自然條件惡劣,工程十分艱巨。但是最令人頭疼的不是大自然的刻薄,不是工程本身。這是一個復雜的矛盾集結地,尋其根兒,阻力來自人。
  這人中,有農民、有村干部、男女老少,各色人等,蔚為大觀。都有一個共同的地方,那就是,不把國家的重點工程當回事兒,不把干公路的放在眼里!
  好比說,民工拉到責任田里一堆屎,從農田管理角度說,并非壞事。一位中年農民來了一看,不得了,以衛(wèi)生費名義,索要現(xiàn)金30元。事情越鬧越大,眼看不可收拾,最后工程上只得照付。
  舊公路旁有一個小村,叫化布寺,名字很慷慨。但你千萬要提防。村口的那位人家,在門口緊傍公路搭了一個再簡易不過的小廚房。往來車輛,特別是工程車,定額任務緊急,司機鞍馬勞頓,匆匆而行。不提防,小廚房的檐上伸著半米多長的一條椽子,會車時被馬槽掛了。那廚房原是十分脆弱的,如此一掛,便輕輕地塌下。好了, 最少你得出個整整100元。你要講理,頃刻就是幾十輛,數(shù)百輛車被阻,喇叭震天響,你出不出?在人家門口,你想咋?次日,小廚房又重新豎起來,一切如故。簡直是獵人的自動捕鳥器。有時,這家人故意把大石放在路的另一側,讓你打一把方向,與那伸出的椽子相觸,以期守株待兔。
  這個地段,指揮處曾把工程承包給本村干,以免找麻煩,錢也出了,活也沒干,還得自個兒上馬,把個張華友氣得!瞎,等咱的工程隊上來以后,要在后山放炮,一位老漢忽至,一屁股坐在了炮眼上,說震壞了他的房子,伸手就要上百元。拖他,你不敢,磨吧,你等不得,急死人了!照付照付!可萬萬沒想到,大老漢的做法成了經驗,第二天,二老漢又來了,第三天,三老漢又來了!找村干部,人家拖著長腔,“你們公路上那么多錢,給他一點兒就走開了嘛!”
  本來,事故阻車已嚴重到極點,最長的連綿30公里,七天七夜,形成車海。但是,也有不堵的時候。那么,人為的堵車就來了。男人們利用本地車輛制造混亂,女人們利用堵車賣飯。
  這里的女人可不簡單,還要堵車留人呢!
  公路上的人告訴我,沿途村莊女人,掙錢的方式太多了。比如,到山下石子場往山上工地帶石子,可掙運費。司機們跑車拉煤,全部空車上山。她在山下攔住車,笑呀,擰呀,讓空車把石子悄上,帶到工地,卸車后,司機著急趕路,卻遲遲等不上運費。每車石子運費在50元以上,每每落入閨包。
  女人們臉皮厚厚的,有笑的真功,把公路工地攪得泥潭水亂,男人們則依鄉(xiāng)仗勢,明目張膽。這里有一份1985年間關于干擾重點工程建設的緊急報告:……最近,從七月三十日至八月十四日,短短半個月內,
  太洛公路復線工地連續(xù)發(fā)生干擾施工、造成停工事件。現(xiàn)緊急報告如下:
  一、七月三十日夜十一時,晉廟鋪鎮(zhèn)沙石堡村委會主任張富奎動用一輛小四輪拖拉機,偷走鋪路石子一點三立方。當夜在他的影響和帶動下,鄰近石場的石槽村一百余名群眾,不顧施工單位值班人員的制止,哄搶石子達三個小時之久,累計一百一十四立方,折款二千余元。
  二、八月六日早晨,晉廟鋪鎮(zhèn)山尖村劉小旭的耕牛,從村背后的高崖上掉到公路上摔死。劉小旭等人揚言:牛的摔死是由于修筑公路造成的,要求工程一隊二分隊賠償損失。在他的弟弟、村委會主任劉小福的煽動下,五十余名群眾圍住一輛施工汽車鬧事,村委會副主任劉鐵還搶走司機李萬選的大沿帽,技走了行車鑰匙。致使兩部施工汽車和兩臺壓路機停駛,二百余名民工不能干活,停工一天,直接經濟損失一千二百余元,少鋪裝油面兩千二百平方米。
  三、前不久,晉廟鋪鎮(zhèn)晉廟鋪村黨支部書記王二虎的司機,駕車強行闖入嚴禁通行的正在鋪裝水泥底層的路段,壓壞了剛鋪好的路面,被撒石子的民工打碎了前擋風玻璃。在未得到鎮(zhèn)政府和派出所調解的情況下,身為黨支部書記的王二虎,競于八月十四日的中午,非法扣留工程一隊施工汽車一部,直到十六日上午汽車還仍然被扣,致使油料運不到工地,部分民工只得停工待料,經濟損失達七百余元,少鋪裝油面五千七百平方米。
  四、八月十四日上午,晉廟鋪鎮(zhèn)天井關村王買榮(女)和河南包工頭郝秀春爭吵,一直拖住都秀春不放。王在晉城市人民銀行工作的兒子馬會廷見此二話不說,一拳打掉郝秀春一顆門牙。郝怕再挨打,跑回駐地,王買榮緊追不舍,當著眾人的面撕破都秀春的褲子,抓傷了他的小便、大腿,致使他當場休克,現(xiàn)已住院治療。修路民工情緒波動很大,有的怕挨打,已卷起行李返回老家……
  再看,《山西日報》6月2日以《乘機敲竹杠,設阻修路難》為題,批評道:……太洛線晉城至大口四十六公里路基,已完成四十五公里九百米,就差一百米石方拉溝地段不能施工。據(jù)說離該公路二百米遠的晉城縣晉廟鋪鄉(xiāng)化布寺村要求施工單位賠償放炮震動房屋費,施工單位無法支付,該村黨支部書記李福頓還以其村石料要挾,蠻橫無理,這樣下去,何時才能打通這一百米地段?
  夠了!田天義、張華友憤憤地說:“工程本身,沒什么了不起,可就是這些事,讓你沒治!”
  許多公路干部凄然:“寧肯到昆侖山上的青藏公路、康藏公路去干他上千公里,也不愿在這兒干這八十三點八!”
  王錦文則說:“現(xiàn)在選拔公路干部,頭一條,干脆就看他能不能支應這個亂門市,怕不怕圍攻!”
  由此,我想到各地公路上許多令人痛心的事情,卻又奈何不得!奥酚胁黄,拔刀難助”!
  在平順縣石城,有于線公路從村旁通過,本是利鄉(xiāng)利民的好事。但在最近,石城鄉(xiāng)竟然視國家公路為普通土地,把一座旅館和一個停車場建在了公路上,反而逼迫車輛去走六年前廢棄的便道。路政管理干部百般勸阻無效,找到平順縣委,誰知“縣太爺”本人竟公開表示無奈。
  事情就這樣“掛”到現(xiàn)在。
  在高平城關,有一位縣級干部、共產黨員,把私房蓋到干線路的路基上,甚至將行道樹圈人他的院墻,公然無視公路兩側三米之內屬路權范圍的規(guī)定,別人“也傍桑陰學種瓜”,紛紛在他兩側蓋起了私房,竟達半里地長。對這事兒,公路總段從1982年開始解決,《山西日報》派記者來拍了照,并提出過批評,數(shù)載冬春,時至今日,問題仍未解決。
  還有滑稽的事情呢!總段在屯留縣筑路,征用了土地。鄉(xiāng)村干部卻不讓動工,說土地上有樹,總段說那我們買了罷。當晚,當?shù)氐母刹總兣汕厕r民連夜從大樹上割下一指頭粗的枝條,每隔一米,插入土中一枝。以此為樹,漫天要價,令公路干部哭笑不得。
  在筑路工地,碰到一個荒坡墳洞,即刻便有人來認祖宗,從幾十元直到上百元,海要!
  在潞城,因公路施工,某廠汽車被攔,即有熟人——派出所長帶人趕來威逼放行。路方技術員申某上前說明出于技術需要,所長竟親自揮舞警棍,痛打申某至水溝,并抓走領工員一人。類似事件在全國漫長的公路線上屢有發(fā)生,但人只要不死,有關部門則不能替公路上的人秉公執(zhí)法。倘若公路職工還手,亦不能平等量刑,輒以重處。
  公路啊公路,這個咬一口,那個咬一口,不是奪鐵鍬,就是搶平車。動不動賠償,來不來罰款。有詩曰:
  此山是我樓,此土是我州,
  若要來修路,留下袁大頭。
  1984年,交通部在昆明召開“全國養(yǎng)路工生活經驗交流會”,一位可愛的女導游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說:“呀!一個養(yǎng)路的還值得來昆明開全國會呀!”
  我的心被這些無情的現(xiàn)實所刺痛,他們,國民經濟的先行官,任勞任怨,為民鋪路,在中國古代受尊重,在當今國際最吃香,為什么在有的人眼里,就如此這般?
  公路員工的待遇, 遠低人下。比如晉東南公路總段,現(xiàn)有協(xié)議11,300多人,全山西有協(xié)議工近2萬人, 他們常年辛苦在公路第一線,修橋補路,精心養(yǎng)護。從健壯的青年,直到建立了自己的家庭。在成百上千個道班,日夜值勤,許多班長都屬協(xié)議。其中人才濟濟,經驗日豐,公路上片刻離不了他們。然而,這批人,多少年來,糧食部門不認可,勞動部門不掛號,銀行亦不列計劃,公安治保不登記,稀里糊涂成了“黑工”!他們的惟一寄托,就是對公路的摯愛。其中的最優(yōu)秀分子,卻連一絲兒轉正的希望都沒有。是人,咋能一點希望不給他?
  有人說:“以權治國國必衰,以法治國國必興”,說在點子上了。綿綿萬里的公路在呼喚:為我們建立一部大法吧,一部符合國情的公路法!
  唔,許是要害中的要害?
  局部的勝利。
  山西,太行,金秋十月。
  事物總是朝前發(fā)展的,盡管遲緩了些。在共和國成立36周年的時候,太洛復線經過一年多的風風雨雨,與山西省另外三條重點公路,全部完工。
  四條重點公路總長248公里,總投資近1個億!
  養(yǎng)路工一寸一寸地掃盡了路上的石屑,讓這一偉大的工程以嶄新的面貌,向不識其真面目的人,一展雄姿。
  太洛復線,一去一來,長83公里,高級路面。投資3,500萬。在前后不到三年的施工期間, 運輸不停,外運煤炭達730萬噸。它通了,終于通了,往后,每晝夜行車可達萬次,年運量近1,000萬噸。我想,這便是所謂經濟效益吧!
  這四條路,對改善山西運輸緊張局面,加速能源重化工基地建設,支援祖國現(xiàn)代化,意義重大。年外運量將從原來的67O萬噸增至2,300萬噸,提高3倍多。運輸成本則降低20%。年節(jié)約運費7,000萬元。僅此一項,一年零四個月即可收回四路總投資。路面標準高了,車速加快,年節(jié)油近7萬噸!澳锵F!”
  四條路通車典禮大會,集中在太洛復線隆重召開。張華友發(fā)言:“……省委、省政府抓住了經濟發(fā)展的要害,做出了重大的決策,鼓舞著數(shù)萬員工奮勇拼搏,排除干擾,直到最后勝利……”嗚呼,這局部的勝利!
  省委常委副省長白清才、國務院有關部門以及四百余名省內外來賓、數(shù)萬公路員工,為通車剪彩。
  彩旗飄揚,花環(huán)搖撼,氣球騰空,少兒作舞,鼓樂齊鳴,四排重型卡車滿載烏金,并駕齊驅。
  王錦文和他的伙計們笑了,他轉過頭,偷偷抹一把淚。唔,生活的開拓者不會比享受者更富有,但比享受者更充實。他們與沉默寂寥的大山野展開搏斗,在一生中干了大活計,當在暮年無所憾無所惜。
  太洛復線,宛如兩條有力的大繩,盤繞在太行山上。偶爾在其側旁,讓人看到一小段廢棄的舊路,百孔千瘡,不堪入目,仍在訴說往昔的辛酸。
  憑高望遠,復線時而展開,時而合攏,在燦爛的陽光下,極富變化。我想起英國美學家克萊夫·貝爾的話:“每一件杰作中,以特殊方式組合的線條與色彩,以及一定的形式和形式的關系,喚起了我們的美感。”
  我在想,這偉大的作品的無窮美感和深刻意蘊,產生于建設者們(也是藝術家)心靈深處的生命的搏動,它只有在鑒賞者的心靈里,才能獲得永恒。因此,正直而又善良的,真正的鑒賞家,既善于在這作品中發(fā)揮通向能工巧匠們深層心里的幽秘殿堂,又敢于敞開自己的靈魂,在心靈的象征表現(xiàn)的活動中,實現(xiàn)自我本質,進入活參,進入一個偌大的世界,從而超過那柏油的表處,路肩的界域,把美的精靈喚醒,它將為你打開一道道思考的大門,盡情領略這神奇世界的無盡風光,同時也使我們獲得精神的解放,情感的升華,人格的提高。
  他們默默地走了,大地擁抱著他們的豐碑。
  1985年11月25日于山西省公路局晉東南分局附
  是高貴的,又是樸實的。
  優(yōu)秀報告文學的品格多種多樣,其中尤為值得珍視的,是孤傲與高貴。李炳銀先生曾說:真實的社會生活現(xiàn)象是報告文學立身的根基,可報告文學的目的卻不完全是再現(xiàn)這些真實的生活現(xiàn)象,它應該是透過現(xiàn)象尋找生活的本質,開掘問題的根源,追尋人生的真諦,揭示事物發(fā)展的內在邏輯性;陳沖先生也曾說:報告文學應當是一種重構的真實——我對此意的理解是:在紛法繁雜的社會現(xiàn)象中,報告文學作家在追求著高貴的真理,真理的追求比真理的占有更可貴。從這個意義上講,優(yōu)秀報告文學不應當是平凡的東西,而應是特殊的產品。它甚至不應當從屬于平民或者市俗,而是知識分子從事高級勞動的果實。
  在人們透著懷疑呼叫著驚奇閱讀了優(yōu)秀報告文學之后,開始了對真理的咀嚼與爭論,這時候,人們又會承認:這部作品所描繪的事實,原本就不稀奇,我們似乎早已司空見慣甚或麻木不仁、這一切就發(fā)生在我們周圍,發(fā)生在我們的社區(qū)和祖國——原先怎么就沒見人們給予足夠的重視呢?這作品中所講述的故事和道理,我們早就應該泣意應該想一想!真理之所以成為真理,就因為真理是最普遍現(xiàn)象的總結。從這重意義上講,優(yōu)秀報告文學總是樸樸實實的,像我們上下班時常在門房見到的一位滄桑老人,像幼兒園里的一個孩童,說皇帝沒有穿新衣。
  優(yōu)秀報告文學,既是高貴的,又是樸實的;既是拙厚無華的,又是品格超然的。高高的山峰由一塊又一塊的普通石頭積累而成,山峰上石縫里,長著一棵歷經風雨的蒼松。這蒼松,就是優(yōu)秀報告文學的象征。
  
  
  1998年7月24日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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