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悲壯的毀滅


作者:悲壯的毀滅     整理日期:2013-06-02 11:17:50


  悲壯的毀滅
  作者:楊守松
  ——陳儀之死
  引子
  一盤佳肴,一瓶美酒,還有一粒子彈。
  子彈已經(jīng)上膛,美酒和佳肴卻恭恭敬敬地端到了面前。
  執(zhí)刑官蔣鼎文深深地鞠了一躬:
  “陳主席,陳將軍,請用……”
  陳儀凝神端坐,他感覺到槍口已經(jīng)瞄準了,感覺比肉眼敏銳得多,也深邃得多。眼睛只能看到槍口,感覺卻具有穿透力,看到一座大廈的崩潰和另一座大廈的崛起。他依然有些迷惘。那樣一個壯麗巍峨的建筑,怎么眨眼之間就坍塌了呢?那樣一點星星之火,怎么忽然就形成燎原之勢了呢?
  世界變得不可思議,人生變得不可思議。盡管他已經(jīng)“思議”了,也分明是徹悟了,但在此時此地,當然清楚一個折騰了很久的靈魂開始平靜下來時,他又一次顯得不安起來。當然不是那槍口。當然不是那一個偉大而又渺小的“死”。他在超度和超脫之間躑躅。他在生與死的極短暫而又極漫長的間隙里徘徊。
  眼前一片光明。眼前一片黑暗。時間凝固,大海屏息,地獄的陰森與天堂的溫暖模糊了界限,也模糊了層次,只留下一個寂寞而無情的空白……
  空白處,大筆橫書著一首絕句:
  事業(yè)平生悲劇多 循環(huán)歷史究如何
  癡心愛國渾忘老 愛到癡心即是魔
  樓外樓,老樹昏鴉
  1949年1月21日傍晚。
  五輛“雪鐵龍”轎車疾穿市區(qū)。在當時,雪鐵龍是權力的象征。若非國民黨達官顯貴,誰有這等威風,誰敢這般放肆?然而,當你透過喬其紗和燈芯絨的雙層窗簾和精制的防彈玻璃,瞧一眼車中人時,你又會產(chǎn)生一種千古相通的迷惘和喟嘆:煊赫一世的總統(tǒng)蔣介石以及他的股肱大臣陳誠、陳儀、湯恩伯、蔣經(jīng)國和俞濟時竟顯得陰沉憂郁,神情凄惶。
  誰也不說一句話,誰也不敢多說一句話。蔣介石從下午謁中山陵再坐飛機到杭州,臉上始終凝聚著一塊鉛色的云。老頭子高興時都可能“風云突變”,“娘希匹”地罵你狗血噴頭,現(xiàn)在,又有誰還敢惹是生非找罪受?
  想說什么的大約只有陳儀一人了,這個體魄魁偉、鬢發(fā)蒼蒼的老人別有一番滋味。他原是孫傳芳部下的一名師長,北伐時投奔國民革命軍麾下。二十多年來,他東征西討,政績戰(zhàn)功無不斐然。武官升到二級上將,文官當過省府主席、國府委員、行政長官等要職,F(xiàn)在他是浙江省政府主席。蔣介石“退休”還鄉(xiāng),他自要盡地主之誼。過去蔣介石每次到杭州,都要吃西湖醋魚,他就直接從機場陪蔣介石一行到“樓外樓”擺宴洗塵。只是他心里清楚,這主人是不好當?shù)摹JY介石人還未到,就派蔣經(jīng)國帶了總統(tǒng)第三局局長俞濟時等人到溪口作了安排,包括通訊網(wǎng)和警衛(wèi)安全網(wǎng)等在內(nèi)的一切設施全都有了。他哪里是“歸田”,實際是想在幕后操縱“國軍”殘部,把浙江作為一個基地,重新積聚力量,和共產(chǎn)黨作最后的較量……
  陳儀在心里嘆了口氣。作為軍人,他欽佩蔣介石這種決不服輸?shù)木瘢鳛橐粋政治家,他又有一種莫名的憂煩與悵惘。明知弱不敵強,為什么還要硬拼?明知一座大廈已經(jīng)搖搖欲墜,為什么偏偏要拿千萬人的無辜的血肉之軀來填充那連根動蕩了的墻基?
  
  蔣介石的耳畔回響著抗戰(zhàn)勝利后回溪口歌功頌德的絲竹鑼鼓之音;陳儀的心頭卻轟響著徐蚌會戰(zhàn)(淮海戰(zhàn)役)的隆隆炮響。
  雪鐵龍在戒備森嚴的“樓外樓”停下了。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一行人魚貫上樓。要在平時,免不了有一番客套,今天卻一個個啞巴似地依次就座。大約陳儀感到這氣氛太沉悶了,就在心里斟酌了一下字句,然后微微欠了下身,說:
  “總統(tǒng),請嘗一下西湖醋魚!
  蔣介石喉管里“嗯”了一聲,臉上卻毫無表情。
  “總統(tǒng),這是先生特意為您準備的醋魚!睖鞑⌒牡卣f罷,就要去拿筷子,但當他發(fā)覺蔣介石仍然沒什么反應時,又立刻把手縮回,依舊畢恭畢敬地坐著。
  蔣介石神思恍惚,表情黯然。
  “總統(tǒng),這魚是剛起水的,很新鮮……”陳儀話沒說完,蔣介石竟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眾人不知他想要做什么,也一起跟著離座。只見蔣介石轉(zhuǎn)過身,緊鎖眉頭走近窗口。陳儀輕踱幾步,走去一看,但見西湖一片迷茫蕭條的景象,遠處的蘇堤變成了一根粗黑的絞索,近處的湖心亭又仿佛成了一個孤獨的墳場。
  朔風一陣一陣,寒鴉一聲一聲。蔣介石一定是聽見烏鴉的叫聲才走到窗口的。要在以往,他會動用一個連甚至一個團的兵力,用幾百支槍對著昏暗中的烏鴉射擊,而現(xiàn)在,他卻只能無可奈何地眨了下眼睛,又無可奈何地回到了座位上。
  湯恩伯那又矮又胖的軀體在這時表現(xiàn)得異常利索起來。他迅速而又謹慎地拉上了厚的窗簾,然后走到蔣介石身邊,帶著感情說:
  “總統(tǒng),先生好意,請多少用一點,我們才能心安!
  蔣介石這才勉強點了下頭。他拿起筷子,抖抖索索地舉了起來。筷子在醋魚上點了幾點,卻沒有戳下去。終于,他不出聲嘆了口氣,又把筷子放下了。
  滿座默然。陳誠和俞濟時如喪考妣,差不多一張嘴就要哭出聲來。
  “主席……”
  陳儀始終注意地看著蔣介石的一舉一動,他靜靜地等待著。他不堪忍受這死氣沉沉的局面,他要打破這僵局,要尋求一種解脫,要在痛苦迷亂的躁動中悟出一個光明……
  顯然,這不是時候。
  但陳儀偏偏要說。
  “總統(tǒng)…”
  蔣介石的濃眉蠕動了一下。在極喜和極怒的時候,他都會有這么一個“預兆”。陳儀感覺到了這一點,他把要說的話咽了回去。
  上午的事還歷歷在目——
  應蔣介石的電召,陳誠、陳儀、湯恩伯分別從臺灣、杭州、上海乘飛機到了南京黃浦路官邸。蔣介石對這幾個浙江同鄉(xiāng)表示了十分親切的態(tài)度,當然他主要目的是告訴他們決心下野“謀求和平”的官話。
  “總統(tǒng),卑職誓與共軍血戰(zhàn)到底!”陳誠不失時機地表忠心,“卑職懇請總統(tǒng)保重,還是以不下野為上策!
  湯恩伯站得筆挺,緊跟著說:
  “辭修(陳誠宇)所言甚合吾意?膳c共黨隔江對峙,南北而立,觀世界形勢之變化以圖恢復,一統(tǒng)全國。”說到這里,湯恩伯兩個腳后跟重重地一碰,敬了個軍禮:“卑職愿整頓所部三十萬大軍,確保京、滬、杭!”
  蔣介石不露聲色,又把目光移到陳儀身上:
  “公洽兄意下如何?”
  陳儀躬身頷首。
  “總統(tǒng)元旦文告稱個人進退出處,絕不索懷,而取決于國民之公意。如今總統(tǒng)言之有信,能以國事為重,急流勇退,正當其時!
  蔣介石聽了,臉色立刻大變。陳儀開頭還沒有注意到,是湯恩伯朝他示意,他才感到又一次把老頭子得罪了。
  現(xiàn)在,他話還沒說出口,老頭子就面有慍意。看來,他是沒有機會也沒有必要把心里的想法和老頭子說了。
  一種悲哀和失望的感覺攫住了他的心。
  他看了一眼湯恩伯。湯恩伯和蔣經(jīng)國一左一右,扶著蔣介石站了起來。
  “總統(tǒng),是不是還到澄廬別墅?”陳儀待蔣介石上車后問,他知道蔣介石歷次到杭州都是在那里住宿的。
  蔣介石看了他一眼,鉆進轎車,卻不說到哪里去。
  雪鐵龍開到筧橋機場去了。
  陳儀感到蔣介石在看他的時候,那一雙眼睛就像兩支手槍。
  電告毛人鳳:嚴密監(jiān)視
  蔣介石的眼睛比槍口還要陰森可怕。
  但他以往從那里感覺到的僅僅是軍人的威烈和統(tǒng)治者的權力。
  權威在他心目中產(chǎn)生了動搖。
  那是一種心靈的震撼。
  他在公寓的臥室里凝眉苦想。恩與怨,真與假,功勛與罪過,高尚與卑鄙,一齊涌到眼前,一齊撞擊胸膛,攪成一個光明與黑暗的混沌世界。這世界的一切都與他過不去,這世界的一切他都看不慣,這世界的一切都使他心煩意亂,只有江北的炮聲,才是那樣地撼人魂魄,隆隆壯聽,不時地撞擊著幽暗隱秘的心靈,激蕩起職業(yè)軍人固有的浩然之氣,從而,在衰敗沒落得使人窒悶的空氣中劃開一道閃電,亮出一線希望的光亮。
  茶幾上是一份《東南日報》。只要掃一眼上面的大字標題,他眼前就會出現(xiàn)一幅幅腐敗的百丑圖。貪官污吏,橫征暴斂,物價飛漲,世風日下。腐敗使政權更加腐敗,荒唐使政治更加荒唐。蔣介石通電下野,依然這樣頤指氣使,盛勢凌人。老頭子不過是一個敗軍之將,還擺什么臭架子?
  難道蔣介石還能恢復他往日的權勢嗎?也許會。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況,他還沒有“死”。僅京、滬、杭一帶就有他的三十萬“御林軍”。然而,兵敗如山倒,凡為軍人,無不對此有徹骨的體會。別說三十萬,就是三百萬,三千萬,只要大勢一去,神仙也不能挽狂瀾于既倒。
  陳儀,你何去何從?
  作為軍政要員,陳儀素有“敢言之譽”。徐蚌會戰(zhàn)后,他曾給蔣介石上書稱:當前之勢已是敵強我弱,只可言和,不可言戰(zhàn)矣!蔣介石見信后只在鼻子里哼了一聲就丟置腦后。 老頭子的脾氣他是知道的。 你在他手下供職只可做“兒將軍”、“兒官僚”,惟總裁之意為最高圣旨,而決不可有自己的頭腦和主張。他之所以敢于直言而未遭不測之禍,不僅因為他比蔣介石大了九歲,還因為他歸入國民黨后一向忠心耿耿,多有建樹,深得一般軍政要人的敬重。但自從人民解放軍勢如破竹,從遼沈、平津直至徐蚌會戰(zhàn)以后,老頭子在他面前就往往表現(xiàn)出不耐煩的情緒來。從南京到杭州,言不投機,食不領情,宿不依舊,第二天一早就去溪口,他本想一路送去,而蔣介石又偏偏留他一個在杭州……
  這一切,似乎都表明著一種跡象:老頭子不放心他了。
  你不放心我,我也不放心你。
  北平和平解放后不久,李濟深、朱蘊山商量,派陳儀舊部鄭文蔚到杭州找陳儀做策反工作。李濟深還給陳儀寫了一封親筆信,信是寫在白綢布上的,大意是:傅作義先生維持北平秩序很好,希望公洽先生一致行動,及時響應大軍渡江。陳僅見信“面露喜色”,劈頭就說:“要我做什么呢?我手上只有一個保安特務團,成不了事。不過,浙江是我桑樣之地,省民是我的父老兄弟,我豈能看著地方涂炭!”又說:“要我為解放作貢獻,但我手中這點微不足道的兵,起不了作用。我至多只能做到不抵抗,也就是和平解決吧,為地方保存點元氣吧。但是,你知道湯恩伯和我的關系。他現(xiàn)在是京滬杭警備總司令,他是會聽我的話的。他放棄抵抗,掉轉(zhuǎn)槍頭,作用就大了。”最后,陳儀要鄭文蔚即時回香港復命,并囑咐:當中共大軍決定渡江時,只須派一個聯(lián)絡參謀,攜一本密電碼,由鄭文蔚陪同到他身邊就行了①。
 、贀(jù)鄭文蔚《陳儀之死》。
  另據(jù)杜偉《浙江解放前夜的陳儀》一文回憶,他當時是省府委員兼民政廳長,他曾建議,恢復浙東、浙西兩個行署,以浙東行署與中共括蒼、四明、溫州地方黨掛鉤,以浙西行署與蘇皖地方黨聯(lián)系。陳儀沒有接受,他說:“上面有聯(lián)系,自然會通知下面的汗層工作很難做,特務很多,我們只走上層的一路就是了。”
  “走上層”是陳儀的指導思想,而且,他對蔣介石雖不放心,卻缺少戒心,總以為自己對蔣還不錯,始終有勸蔣言和的打算。
  除夕前夜,他驅(qū)車直奔溪口。
  他要給老頭子“拜年”,同時準備再作一次“說客”,曉以利害,勸總裁以國事民心為重……
  “他是黃鼠狼給雞拜年!
  蔣介石聽說陳儀要來,不緊不慢地說了這句話。
  蔣介石對陳儀已不抱什么希望了。
  早在去年6月底,他起用賦閑日久的陳儀做浙江省主席后,陳儀第一件“大膽”的政治措施,就是恢復農(nóng)工民主黨蔡一鳴等十人的自由。接著,陳儀向《東南日報》記者發(fā)表了一通頗為別致的談話:“我總感到形勢比人還強,物極必反……”沒過幾天,他又向各縣縣長指示:“切勿亂抓青年,壓制學潮。”把已逮捕的浙江大學、富陽地區(qū)進步青年和浙江農(nóng)工民主黨成員200多人,悉數(shù)釋放!
  就在幾天前,他又從《東南日報》看到一條消息,說該報記者訪問陳儀,要陳儀對時局發(fā)表看法,陳儀說:“國事至此,要有勇氣認錯,要有勇氣改過!
  “娘希匹!”蔣介石臉色鐵青,“老家伙越來越放肆了!這不是指我嗎?我有什么錯?我有什么過要改?”
  還有一條消息是記者劉湘女問陳儀如何“應變”,陳儀更加露骨地回答:“拿什么東西來準備?船到橋門自會直!
  看到這里,蔣介石眉毛一豎,像兩把寒光森森的刀子要發(fā)出呼嘯一般。他立即叫蔣經(jīng)國來,吩咐說:“你到杭州去一下,看看這老滑頭究竟想干什么?”
  蔣經(jīng)國從杭州回來,對蔣介石說:“父親,陳儀確有二心!
  “你說。”
  “他見了我竟毫無顧忌,說什么要識時務,顧大局,還要我勸父親最好暫時到南美去休養(yǎng),等形勢變化。如果將來對父親作出什么安排,再請父親回來。”
  “這老東西,他血迷心竅了!”
  “不過父親,陳儀為人,不搞陰謀,他的話都是公開說的。”
  “這老家伙好也好在這里,壞也壞在這里。他公然蔑視我到了如此地步,我豈能咽下這口氣?總要給他點顏色看看!”
  “父親,眼下民國危難深重,陳儀在國軍中又素有威望,倘若此時動他,恐于黨國不利。再說,陳儀雖有言論而未有行動,何況他不過是一省府主席,手下無一可遣之將可調(diào)之兵,父親又何憂之有?”
  蔣介石點了下頭,不過心中一股惡氣總是郁積著沒有出處,今天聽說陳儀要來拜年,他就靈機一動,準備略施小計,既為試探,也是耍弄,看這老東西如何應付!
  陳儀拜年,沒忘了帶新鮮醋魚,還有一些高級補品之類,蔣介石并不推辭,一概笑納。宴席間,蔣介石故意裝出一番輕松的模樣,把溪口的雪竇巖、千丈巖、三隱潭等山水名勝著實夸獎了幾句,又把唐宋以來在溪口題詩留墨的賀知章、王安石、蘇東坡、趙孟頫、李清照等人的詩詞評點了一番,末了,又多少帶點真情實感地說到了《歸去來辭》,突然問道:
  “公洽兄,我比陶淵明如何?”
  “王侯將相千千萬,唯有飲(隱)者留其名!
  蔣介石聽了一愣,旋即就悟出了一語雙關的含意。
  “說得好!說得好!來,今天我與你一醉方休!”
  陳儀不知有詐,也就動了真情,一杯一杯地豪飲不止。待微醉上臉,忍不住欠身靠近蔣介石,不無感慨地說:
  “總統(tǒng),你是真想做陶公,還是以退為進,欲與共黨決一死戰(zhàn)?”
  蔣介石微微一笑,把兩道濃眉的陰氣罩住陳儀那魁偉的身軀:
  “公洽兄,你今天是自己來給我拜年的,還是有誰派了你來做我的說客的?”
  陳儀酒已上頭,并不覺得蔣介石的話里暗藏著殺機,只是坦然一笑,說:
  “陳儀一身一心,向已付諸黨國,個人榮辱興衰,早就不在方寸,只是國事已明,大局已定,倘總裁能以一己之進退,換取百萬蒼生的平安與中華民族之昌盛,人民感恩,功垂青史。竊以為此是大智大勇,非一般人之淺見可比也。”
  蔣介石心里大罵“老賊”,口中卻沉吟不語。他在陳儀跟前還沒有公開罵過娘,即使胸中積恨,至多也只是像“樓外樓”那樣陰沉了臉不說話。今天他是預先作了準備的,所以表面上還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哼哼卿卿地含糊幾句,當然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他怕自己要顯出本來面目,就趕緊朝一旁作陪的俞濟時使了個眼色。俞濟時不慌不忙,拿出一份通電稿來,湊到陳儀跟前,說:
  “陳主席,這是各省、市長官簽名擁護總裁復出的通電稿,請你過目。”
  陳儀一生輕信,在政治上也不無天真,所以,雖是掌權之人,卻不懂得一點權術。倘若他稍微審察一下當時的氣氛,他也會看出這通電稿是偽造的——既然各省市長官都簽了名,為何他到溪口之前卻一無所聞?既為各省市長官通電稿,為什么俞濟時倒有而他卻沒有?可惜,他不假思索,便信以為真,只是暗中責怪各省市長官錯估了形勢,為什么偏在這日落西山的時候讓下野的蔣介石再起來?蔣介石糊涂,做白日夢,你們這班昏官也都糊涂,做白日夢不成?
  “公治意見如何?”蔣經(jīng)國笑問了一句。
  “唔——”陳儀心中極不情愿,但事已明擺著,各省市長官都簽了名,他一個不同意又有什么用,只得勉強附和:“總裁應該出來,應該出來!
  “那么,請公洽也簽個名吧!”在一旁作陪的陳立夫緊追不放。
  陳儀暗中一驚。他本是反對這“通電稿”的,現(xiàn)在要他簽名,白紙黑字,一旦落了筆,他的退路何在?他殫精竭慮苦思冥想了好幾日的計劃又如何實現(xiàn)?他一生以誠待人,直言直語,敢做敢當,錯也陳儀,對也陳儀,決不蠅營狗茍,授人以柄,如今被逼到一條窄巷里,非得在蔣介石面前表態(tài)不可,豈不難煞!
  “這個嘛,我表示擁護。至于簽名嘛,我再考慮考慮,回杭去征詢一下意見!
  話雖說得婉轉(zhuǎn),但其中筋骨,已經(jīng)暴露無遺。在場的人,誰都聽得出來。
  “這個老滑頭!”陳儀一走,蔣介石就破口大罵。
  “父親息怒!笔Y經(jīng)國在一旁勸說,“且看他下面如何動作!”
  蔣介石好不容易才冷靜下來:
  “電告毛人風:嚴密監(jiān)視陳儀的一切活動。”
  毛人鳳,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國防部保密局局長,他的槍口早就瞄準了陳儀。
  背叛獨裁,就是民主
  1948年秋,國民黨軍統(tǒng)特務浙江省警保處處長兼衢州綏靖公署二處處長毛森得到一個情報:國民黨政學系巨子、浙江省主席的陳儀接到了李濟深的策反信,又受了他某些“左傾”部屬的煽動和影響,對“勘亂”前途失去信心,反共的決心發(fā)生了動搖,對浙江省內(nèi)某些明知與共產(chǎn)黨有關系的人采取庇護態(tài)度……
  毛森立即把這份情報分別報告了毛人鳳、俞濟時和當時任衢州綏署主任的湯恩伯。
  毛人民指示毛森:對陳儀展開偵查活動。同年12月,毛森獲自陳儀左右的情報,大意是陳儀對他的親信透露:“國軍”戰(zhàn)斗力喪失殆盡,惟有求和的路行得通。
  毛人鳳說:“看住他!”
  從那以后,毛森的兩個眼睛和一支手槍再也沒有離開過陳儀。
  陳儀似有所覺,但他也沒有拿到什么證據(jù),再說,他也不在乎,也不擔心,他自忖:以自己的地位和聲望,毛森輩還不至于敢動他一根毫毛。
  這天傍晚,刮著寒風,下著冷雨,西湖邊幾乎見不到一個行人。這種肅殺的景象使一匹高頭大馬也失去了本身的威風。它在蘇堤上慢慢地走著,四蹄踩在堅硬凍結了的路面上,發(fā)出一聲聲脆裂的聲音,騎在馬上的陳儀變成了一個“冰雕”。他毫無表情,也沒有任何目的,只是讓他的雪青馬信步游蕩。馬如幽靈,人也如幽靈。一場驚心動魄的靈魂搏斗之后,陳儀惟一感到的只是累,筋疲力盡。
  他決定和蔣介石分道揚鑣。
  他要做傅作義第二。
  和傅作義不同的是,他沒有軍隊。
  如果他起義,蔣介石派一個師就可以叫他寸步難行。
  不為個人安危計,也要為自己的地位和名譽著想:堂堂二級上將,省府主席,就拿孑然一身來表明自己棄暗投明的誠意?
  他要借助別人的力量,他要在中國現(xiàn)代史上干出一番比起傅作義來毫不見得遜色的事業(yè)來!
  他有一個可依可靠的湯恩伯。
  湯恩伯是京滬杭的警備總司令?梢哉f,湯恩伯執(zhí)京滬杭之牛耳,扼半壁江山之咽喉。只要湯恩伯接受了他的想法,那么,人民解放軍不費一槍一彈,就可以橫渡長江,和平解放南京,解放大上海,收復東南半壁河山。
  那是一個怎樣輝煌壯麗的情景啊!
  他那寬闊的胸膛因為激動而大幅度起伏著。
  天下人不可信,湯恩伯可信。
  天下人不可靠,湯恩伯可靠。
  他不再猶豫,也不再徬徨,他甚至在心里暗笑了一下,蔣介石,誰讓他在下野前把軍權交給了湯恩伯呢!
  他把在浙江大學任教的外甥丁名楠叫了來。
  丁名楠在陳儀之前已經(jīng)接受了共產(chǎn)黨的地下工作者的影響。他后來又影響了陳儀的思想和觀點,陳儀案頭密藏研讀的《土地法大綱》,就是他送來的。
  “他們怎么說?”
  “他們”,是這舅甥二人都心照不宣的代稱,指的是開頭不明身分而現(xiàn)在日趨明朗了的共產(chǎn)黨的地下工作者。
  “極贊舅父的決心!倍∶f,“不過,他們勸舅父在湯司令面前還要謹慎一些!
  “這個我有數(shù)!标悆x又問:“他們對我派你去滬有什么意見?”
  “大方針已定,具體步驟,均由舅父見機行事。”
  “好吧!标悆x沉吟片刻,又把部下胡邦憲召來,說:“我讓你們兩個人一起去,萬一有個什么不測,也好商量,及時和我通個信息!
  丁名楠和胡邦憲走了以后,陳儀的心再也不能平靜下來。他雖然對湯恩伯有十分的信任和完全的把握,但畢竟這是牽動全局的大事,非同尋常兒戲,萬一湯恩伯鐵了心要和蔣介石同歸于盡,又將出現(xiàn)什么結果?他胸中積聚著千萬個可能,閃忽著無數(shù)個結局,但每次想到后來,都是一個極為圓滿和異常壯觀的場面。
  去年,他到浙江主政伊始,就不斷地聽到渴望和平的人士的呼吁。民心思安,人民對國民黨腐敗政治深惡痛絕,對蔣介石發(fā)動第三次內(nèi)戰(zhàn)厭煩透頂!他原有十年建設家鄉(xiāng)的腹稿,豈料戰(zhàn)火頻仍,局勢劇變,蔣王朝朝不保夕,眼看大廈之將毀……一旦求得和平,陳儀別無他求,愿以古稀之年,傾平生余力,將十年建設之腹稿付諸實施,則死而無憾矣!
  想到和平有望,區(qū)區(qū)一老朽還能有建勛之機遇,不覺胸中激蕩起一種戰(zhàn)場廝殺時才有的豪情。
  “備馬!”
  陳儀興起,便騎上他心愛的雪青馬,一路揚鞭奮蹄,直奔西湖而去。
  一般說來,蔣介石對他陳儀不錯。從舊軍閥過來的人,沒有一個受到過像他那樣的信任,也沒有一個做到過像他那樣的高位。
  他卻要背叛他。
  是耶非?
  他沉吟不語,他亂了方寸。
  雪青馬善解人意。它站立在斷橋,踏著一片殘雪,低首凝立,仿佛也在沉吟復沉吟。
  他對自己的選擇產(chǎn)生了動搖——至少,他強烈而又固執(zhí)地意識到,他背叛了的這個天下依然留著他的心血與情感……
  進也徘徊,退也徘徊,將軍的風度,忽如西子湖畔傷春女,說不盡的惆悵與纏綿!
  “呼!”
  遠遠地傳來一聲槍響。
  西湖被震撼了,將軍的心也被震撼了。
  雪青馬仰首長嘶。
  陳儀棄暗投明,何愧之有?
  良臣擇主而事,取法自然!
  蔣介石倒行逆施,禍國殃民。
  他已經(jīng)從輝煌的頂點跌入了衰亡的深淵。
  中正不正,總裁獨裁。
  不是陳儀負蔣介石,是蔣介石負天下人。
  天下人都對他側目,陳儀何戀之有?
  背叛了卑鄙,就是高尚。
  背叛了倒退,就是進步。
  背叛了黑暗,就是光明。
  背叛了獨裁,就是民主。
  時代呼喚陳儀:站出來!
  湯恩伯扼京滬杭之咽喉,陳儀要換開一個封建王國死亡之門的鐵鎖。
  機會千載難逢,可遇而不可求。貽失了戰(zhàn)機,才是千古罪人。
  陳儀飛馬回府。馬也嘯,人也嘯,地動山河心旌搖!
  病蔫蔫的西湖也有了精神。
  陳儀靜候湯恩伯的消息。
  蔣介石說:亂世出忠良
  蔣介石回到溪口的第四天,就在奉化召集何應欽、顧祝同、湯恩伯等人,開了一個小型的軍事會議。
  湯恩伯找個機會先把李宗仁釋放政治犯的事作了匯報:
  “總裁離京后,他一面鼓吹和談,一面就來了這一手。我找來覃異之查問,他先還支吾,我一追,他就拿出李宗仁的手令給我看!
  蔣介石冷笑一聲。
  “他這是賣身求榮,抬高自己,打擊我!”
  “總裁,我已遵照你的命令,把南京的政治犯全部解到上海關押——到了上海,他李宗仁就鞭長莫及了!
  蔣介石連連點頭稱贊:
  “家貧出孝子,國難出忠良。我在朝執(zhí)政,從者如流,沒有一個不說我蔣總統(tǒng)的好話,沒有一個敢公開違抗我的旨意。如今我下野歸田,那班軟骨頭和投機分子就來跟我唱對臺戲!”
  “總裁明察,卑職愿以一死效忠!”湯恩伯這個靠遞送“手本”而不斷地獲得蔣介石的寵信和重用的往日的“中原王”,對蔣介石在危難時委以重任,把京滬杭的軍權交給他感激涕零,一有機會就要表示自己的忠誠。
  “嗯,好,好!”蔣介石滿意地點點頭,就把他的軍事計劃說了出來:“我打算把長江防線分為兩大戰(zhàn)區(qū)。湖口以西歸白崇禧他們?nèi)ス堋蠹s有40個師;湖口以東由你湯恩伯來管——這是主要防區(qū),我算了一下,大概有75個師,45萬人。”又轉(zhuǎn)臉對顧祝同說:“墨之,會后你派專人把作戰(zhàn)方案送交白崇禧,命其照辦,但是湖口以東的作戰(zhàn)計劃不要告訴他們。”
  顧祝同點頭會意。
  蔣介石又說:
  “京滬抗戰(zhàn)區(qū)的作戰(zhàn)方針大致可以這樣說,以長江防線為外圍,以滬杭三角地帶為重點,以淞滬為核心,采取持久的防御方針,最后堅守滬淞,與臺灣遙相呼應。必要時我們以優(yōu)勢?哲娭г翜,然后伺機反攻!
  湯恩伯全神貫注地聆聽著,顧祝同與何應欽也屏住呼吸,只聽蔣介石一個人夸夸其談。
  蔣介石又把陰沉的目光掃向了湯恩伯。
  “你要盡快秘密地把江寧要塞的大炮拆運上海,這事不能讓李宗仁知道。另外,你在南京孝陵衛(wèi)總部的指揮所,要經(jīng)?刂埔欢佥v卡車,以便隨時聽從調(diào)遣。還有,你的主力要放在鎮(zhèn)江以東,尤其是江陰要塞,萬不能讓共軍突破。”
  “請總裁放心……”
  湯恩伯本想再一次獻忠心,豈料蔣介石忽然火上心頭,兩道濃眉森森地一豎,說:
  “娘希匹,共產(chǎn)黨只要我的命,可是桂系既要我的命,又要我的錢!
  蔣介石對李宗仁和白崇禧恨之入骨,在座的都心領神會。只是老頭子發(fā)火,誰都噤若寒蟬,知道還是不說為妙。
  最后,蔣介石又打了一劑強心針:
  “我們要爭取一年時間。麥克阿瑟表示,只要我們能堅持一年,他們就會出兵支持我們。我估計,一年后國際形勢將發(fā)生重大變化,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很可能打起來!
  這一番話,對顧祝同與何應欽并不起什么作用,但對于湯恩伯,卻在知遇之恩上又添加了一層耀眼的光環(huán)——美國出兵,三次大戰(zhàn),這對蔣王朝無疑是重振旗鼓的關鍵契機,而他湯恩伯又不僅可以做他的中原王,或許還可以獲得更多的兵權,爬上更高的地位去呢——蔣介石下野時對他如此信任,將來東山復出,豈會忘記了他這個亂世忠良!
  湯恩伯回滬后,按照蔣介石的旨意,一一照辦。
  這時候,杭州有人找他來了。
  “請進!”
  聽說是陳儀派來的,湯恩伯立刻熱情地吩咐接見。
  湯恩伯與陳儀過從甚密,丁名楠他也是認得的,見他進來,就問:
  “先生近來身體康健否?”
  “多承司令關心,舅父一切都好!
  “這就叫我放心了!”湯恩伯說罷,又問:“名楠此行,先生有何吩咐?”
  丁名楠欲言又止,湯恩伯知道有要緊事,就把他請到一僻靜寓所,丁名楠這才拿出陳儀的信——
  恩伯弟臺如握:茲丁名楠來滬,面陳一切,請與洽談。再舊屬胡邦憲,擬來晉謁,請予延見,至胡君經(jīng)歷,囑由名楠奉告,并希臺洽為荷,順頌刻安。
  儀手啟 10月30日夜
  再為辦事順利計請由弟處予名楠以秘書名義。
  湯恩伯讀罷,沉吟良久。
  “先生作如何打算?”
  “司令,舅父再三托我致意,如今國事如鑒,就是一般無知識的人也明察時局了。蔣總統(tǒng)下野雖心猶其未死,但頹勢已成定論,決無復出之可能,而共軍揮師南下,長驅(qū)直入,京城雖有李代總統(tǒng)周旋,亦無招架之力。當今之計,惟有步傅作義先生之后塵,于國于民,于己于家,莫不有益。舅父此言,決非一朝一夕一時之興,而是審時度勢,殫精竭慮,宵衣旰食,苦思冥想之結果。望司令與舅父同心協(xié)力,建此殊勛,彪炳青史,侄亦三生有幸矣!”
  丁名楠一席話,說得湯恩伯心里一陣陣發(fā)緊,又一陣陣發(fā)冷!蔣總統(tǒng)敗軍而不墮志,下野而不下臺,身居一隅而心懷悠遠,運籌帷幄,決策千里,無時不在盼望著復興民國的一天。而陳先生雖歷經(jīng)三朝,閱世深廣,竟被共軍的大炮轟得糊涂起來,以致出此下策,還要拉他湯恩伯一起去走這條路!若是別人敢言此事,他不拔出手槍來,至少也要喝令手下逮捕了再說,但對陳儀,對陳儀派來的人,他卻不敢“無禮”。再退一步想,他以為陳儀是一時一念之差,稍延時日,就會自悟自覺,回心轉(zhuǎn)意,堅強反共,同赴國難的。因此,他不露聲色,說:
  “這事非同小可,容我想一想,三天后,我去杭州和先生面晤,如何?”
  丁名楠聽出他這是緩兵之計,但又不能逼他表態(tài),就想住下來慢慢說服。
  “既這樣,我暫且住下,侍奉司令于左右可好?”
  湯恩伯心想,我不抓你不殺你,你還不識抬舉要賴在這里不走,叫我如何處置?本來養(yǎng)你這一個“秘書”也決不在話下,只是保密局特務如蟻,身前身后,哪里沒有眼睛?明處暗處,哪里沒有槍口?萬一讓他們抓住了什么破綻,跳進黃河也說不清的。老頭子又是多疑的人,他要是對我不信任,我湯恩伯今后還能靠誰?這么一想,就說:
  “名楠,當今國家危急存亡之際,先生年屆古稀,日夜操心勞碌,身邊又無一親人,你還是盡心照護先生為是。”
  丁名楠知道不能留,就說:
  “我且回杭去。只是邦憲見如何安置?”
  湯恩伯嘆了口氣。
  “時事艱難,我雖為三省市的警備司令,其實也是徒有其名,要起用個什么人,明里得請示代總統(tǒng),暗里又受制于蔣介石,此事再從長計議吧?”
  丁名楠無可奈何,只得和胡邦憲一起草草離滬。但他并沒有發(fā)覺,在來去上海的路上,始終有毛森的特務暗中跟蹤盯梢。
  湯恩伯不知毛森在監(jiān)視著陳儀,也不知道他的身邊就有毛森的特務。他本想不聽陳儀的勸告,也不向蔣介石報告,就讓這事自生自滅。但考慮再三,還是將陳儀的信密送到溪口去了。他這樣做,一是為自己說個“清白”,同時也向蔣介石說明:陳儀雖有二心,但也終不至釀成大害,因為他無一可調(diào)之兵可遣之將,再者,我湯恩伯已經(jīng)冷淡了他的“特使”。如果是一個聰明人,也會知道厲害,改弦易轍的。既往不咎,蔣介石也不至加害于陳儀。
  陳儀不做傅作義第二,也不被蔣介石搞下去,這便是湯恩伯的最佳愿望。
  只有這樣,他才能忠義雙全。
  對湯恩伯,周恩來不放心
  湯恩伯原名湯克勤, 1899年9月出生在浙江武義一個偏僻的農(nóng)村。十七歲時肇事逃流,意欲出國。但身無分文,巧遇一有錢的同鄉(xiāng),二人搭伴東渡,學法科。他對法律毫無興趣,回國后流徙半年,又去日本。因?qū)W資無繼,只得回國。他給孫傳芳一連寫了十幾封信,竭盡阿諛奉承,意在請求孫傳芳保送他去讀日本士官學校。誰知孫傳芳對這個無名鼠輩不屑一顧,理都不理。湯克勤不死心,又北上天津北平,終于獲得浙江前任督軍呂公望的保薦信,于是回杭州籌措學雜費,久不能得。就在這山窮水盡、走投無路之時,他抱著試試看的心情,毛遂自薦,寫了一封語調(diào)懇切的信,求見孫傳芳部浙江第一師師長陳儀,不想陳儀竟被他的信打動了。湯克勤隨即應召晉見,一進門就下跪叩頭,流淚不止。陳儀見他年少有為,又是同鄉(xiāng),便慨然允諾, 資助100元光洋,送他去日本士官學校。湯克勤絕處逢生,感激涕零,特將自己的名字改為“恩伯”,意為終生不忘陳儀的知遇之恩,湯恩伯學成歸國。陳儀已投入革命軍陣營,受到蔣介石的青睞。湯恩伯在陳儀部歷任少校、中校參謀及團副,后又升任上校參謀處長。陳儀又向蔣介石舉薦了湯恩伯,入軍校六期任大隊長,湯又得軍校教育長張治中的賞識。湯恩伯和蔣介石都是在日本士官學炮科的,有先后同學關系,又是浙江同鄉(xiāng),蔣介石對他自是另眼相看。此后便一帆風順,青云直上,由旅長師長軍長而軍團長。湯恩伯知恩報恩,明白自己若無陳儀資助和推薦,絕無出頭為人之日,所以對陳儀呼“先生”而不呼名,數(shù)十年如一日,人說陳湯猶如“父子”關系。
  現(xiàn)在,歷史竟不聲不響地打出了一張王牌,要湯恩伯在蔣陳之間作一選擇。
  平心而論,湯恩伯對蔣介石的為人是知道的,他對蔣介石的感情遠遠不如對陳儀的感情深摯,他甚至還萌生過反蔣的念頭。但蔣介石在下野后把京滬杭的軍權交給他,使他特別有受寵若驚的感覺。老頭子心中有他,他心中不能沒有老頭子。何況,前途吉兇,很難預料,美國出兵和三次大戰(zhàn)也未必就沒有可能,倘時局逆轉(zhuǎn),蔣王朝一統(tǒng)中華,他湯恩伯不靠蔣又能靠誰?所以忠義難全,只盼陳儀懸崖勒馬而老頭子能沉得住氣,只要過了眼前的危難時期,今后也就有了緩沖回旋的余地了。
  他心神不寧地等待著兩方面的消息。
  蔣介石沒有動靜。
  陳儀也沒有下文。
  其實,陳儀正在他的公寓里和丁名楠密商。
  “他究竟是贊成還是反對呢?”
  對舅父的這個問題,丁名楠很難明確回答。因為據(jù)他自己的觀察,湯恩伯是反共的頑固分子,但他又沒有充足的理由這么說,因為舅父和湯恩伯的關系非比尋常,湯恩伯對舅父向來是言聽計從的,難道這一回他會一反往常?不過,要說湯恩伯愿意反正,卻又無從說起,因為他始終沒點一下頭,只說要想一想。這樣,丁名楠只好含糊其辭,不過,他也沒忘了提醒一句:“力子先生的話,還望舅父三思!
  陳儀沉吟不語了。
  邵力子在上海推動和組織“上海人民和平代表團”時,曾在湯公館和陳儀有過一次長談。他們是同鄉(xiāng),又是多年的知交,對國共兩黨的前途和整個時局的趨向,都作了無拘束的探討。邵力子力主言和,國共合作,實現(xiàn)全國統(tǒng)一,建設一個新中國。陳儀對蔣介石還有些幻想,有勸蔣言和之意。邵力子直言相告:“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對蔣先生雖無個人成見,但倘要他安分守己與毛澤東握手言和,怕是很難辦得到的。眼下之計,只有依靠國民黨內(nèi)進步人士,形成和平的強大輿論,逼蔣言和,或竟取而代之!标悆x不得不信服邵力子的勸誡,便又說出想拉了湯恩伯一起走傅作義先生道路的意向。邵力子點頭稱許,但又說:“決心可下,但辦事要謹慎。湯恩伯和你雖有特殊淵源關系,只不過他和你相比,你為人真誠,有禪悟之心,湯恩伯偏就缺了這一條,他在湖北黃破一帶參加‘清剿’,曾用機槍掃射三千青年和共產(chǎn)黨人,這件事在別人過后總要心寒的,他卻一直引為得意之作。還有一個鮑剛,原是他的副手,還救過他的命,因為不如他的意,不就指使人將他灌醉后在路上伏兵把他殺了?再說,湯恩伯和蔣介石也不是一般的關系,他在蔣面前寫了多少手本的事你還不知道?所以,公洽兄誠心可鑒,但在湯面前,只可旁敲側擊,見機試探,而不可推心置腹,更不可授之以柄!
  邵力子那些天活動頻繁,沒有可能和陳僅再次長談,分別時,他緊緊握住陳儀的手,深情地說:“多多保重!”
  想起邵力子的話,陳儀隱隱感到自己這第一步棋子未免有些操之過急了。但轉(zhuǎn)念又想,湯恩伯即使不走傅作義的路,也總不至于出賣了我。他堅信這一點,所以很快又平靜下來。
  這時,胡邦憲求見。他告訴陳儀,邵力子先生托專人帶了口信來。陳儀立刻延請。
  原來,邵力子作為和平代表團的首席代表,先到北平,再飛石家莊,與毛澤東、周恩來等人進行了會談。在和周恩來副主席會談時,他私下透露了陳儀準備和湯恩伯一起走傅作義先生道路的打算,周恩來當下就表示歡迎,還風趣地說:
  “我們這里也有一個陳儀(毅)①,陳毅和陳儀聽上去差不多,而且也都是軍人,都會吟詩作文,有儒將之風。我相信,兩個陳儀(毅)會成為好朋友的!
 、訇悆x原名陳毅,號公俠,后改為陳儀,字公洽,自號“退素”。
  的確,陳儀和陳毅不僅在外貌上而且在氣質(zhì)上,都有一些相似的地方。他體魄魁偉,目光傲岸,看去兇威怕人,實際上,接近過他的人都知道,雖然有時候也顯得“魯莽顢頇,處置乖張”,“過于自信,近剛愎”,但在通常情況下,他是隱善于“惡”,藏秀于威,在咄咄逼人的氣勢中,有一種天真直率的坦誠。
  這是他的長處,也是他的短處。
  也許,周恩來副主席深知陳儀其人,所以又語重心長地說:
  “對陳儀先生我們是放心的,但湯恩伯的態(tài)度如何,還要看一看!
  陳儀聽了,覺得周恩來的話與邵力子說的是一致的,他不得不考慮一下自己的安全,并且想到了邵力子寄住在杭州的五個兒孫,當下就吩咐丁名楠,將邵力子的親屬從西湖邊的長勝路寓所轉(zhuǎn)移到別處去,又在自己的辦公和住宿的地方加強了警戒,還特別囑咐胡邦憲:倘有異常,隨時報告,好采取應急措施。
  一夜無事。
  一天無事。
  如果湯恩伯出賣了他,如果蔣介石要動手,在丁名楠回到杭州的半路上他就被捕了,哪里還會有這么多時間留給他準備“后事”?
  陳儀覺得自己鬧了一場虛驚,其實是完全不必要的。他待湯恩伯恩重如山,湯恩伯哪里會拿他的頭顱去作為給蔣介石的貢品呢?
  對了,湯恩伯分明說過,讓他想一想再說。
  他抓起了電話,他想和湯恩伯在電話里說幾句,但又覺得不妥,便坐到寫字臺前,翻了翻外甥轉(zhuǎn)送來的共產(chǎn)黨的幾份文件和毛澤東的一些文章,凝思片刻,不覺心血來潮,一股渴望新生活的情緒油然升起,真恨不得一揮手間便調(diào)動京滬杭的數(shù)十萬大軍在同一個時間里易旗換將,使東南半壁江山投人新中國的懷抱……
  他奮筆疾書。
  天未亮,他就把丁名楠召來,說:
  “你乘飛機,立刻去滬見湯司令!”
  何時還我萬夫雄
  一架專機從上海直飛奉化。
  湯恩伯肥大的軀體埋在座位里,心口還在不停地淌著血,他預感到此行將使他留下千古不復的惡名。但他在忠義之間權衡再三,也惟有這一條道路可走了。
  一抹淚水濕紅了他的眼角,他想起陳儀那雖然威嚴但畢竟有些蒼老了的容顏,心里就忍不住一陣陣地顫栗。一個慧眼識人的伯樂,一個威風凜凜的將軍,一位真情實意的老人,一位可親可敬的長者!這一切,便是他心中埋藏了數(shù)十年的形象。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湯恩伯對陳儀的感情,遠遠超過了他對父母的感情。
  然而,他現(xiàn)在要把他出賣了!
  湯恩伯,你忘恩負義,你心狠手毒,你要被人罵一萬年!
  湯恩伯名不副實,湯恩伯應該是“湯仇伯”才對。
  他感到一陣揪心徹骨的痛苦。
  掉轉(zhuǎn)機頭,開回去,F(xiàn)在還來得及。
  突然,眼前閃過一片陰冷的寒光。
  那是他司令部辦公桌玻璃臺板上映出來的。玻璃臺板下壓著一張他親筆書寫的條幅——
  要有菩薩心腸,要有屠夫手段。
  別人說他是“湯屠夫”,他就要做湯屠夫。不做湯屠夫,他哪會做“中原王”,不做湯屠夫,他哪會成為蔣介石嫡系中的嫡系!
  湯恩伯可以負天下人,惟一不可負的是蔣介石。
  無論在生活上還是在政治上,蔣介石都是他的“泰山”。
  不靠泰山,他還能靠誰?
  先生,莫怪我!不是我負你,是你負了老頭子。你多次出語不遜,當面言和,老頭子寬容了你,沒有拿你怎么樣,也算夠意思的了,可你卻非要絕情絕義,跟老頭子過不去。我是再不能容忍了,我是再也不能掉以輕心了,我是不得不難為先生了。
  他決定親自去溪口見蔣介石,把陳儀的事直達“天聽”,以聽取老頭子的處置意見。否則,他湯恩伯就是有十個腦袋,也是負不了這個責任的。
  沒有電召,湯恩伯徑直來到了溪口,蔣介石知道必有要事。
  “我愧對總裁……”不知是由于害怕還是由于激動,湯恩伯才說了一半,就哽咽不成聲了。
  蔣介石臉色陰沉,他不知道湯恩伯究竟“愧”在哪里。
  湯恩伯把一封信送給了蔣介石。
  ……
  投降五要件:甲,一,僅先釋放政治犯,二,保護區(qū)內(nèi)武器軍需及重要物資,乙,一,約定○地區(qū),在區(qū)外停止,暫不前進,二,依民主主義原則,于×月日改編原有部隊,三,取消○○○給予相當?shù)匚弧?br/>  投降準備八要款:一,軍隊宜緊縮,二,待遇宜提高,三,駐地宜規(guī)定,四,軍風紀嚴肅,五,滬防御攻勢宜停止,已征集之材料酌量歸還,六,營房宜多建,七,征兵應減少或競停征,八,軍事機關宜緊縮,軍權需統(tǒng)一。
  這是陳儀給湯恩伯的親筆信。
  “娘希匹!這老滑頭果然要下手!”蔣介石拍桌大罵,但他此時也沒忘了陳儀和湯恩伯的特殊感情,問:“你看這事如何處置?”
  “國家大事,義不殉私,卑職自應以領袖之意見為意見。”湯恩伯誠惶誠恐,瞥見蔣介石點頭贊許,氣色稍緩,便又說:“卑職與先生的關系,素為領袖所深知,在不妨礙領袖與政府威信的前提下,謹希望能予陳儀以善終天年之恩!
  “這個可以。”
  “謝總裁!”
  蔣介石問湯恩伯,誰可接替陳儀,湯恩伯提了三人,蔣介石在用碞的名字下劃了個圈。但行政程序尚須由內(nèi)閣何敬之以政院臨時會名義發(fā)布改組浙江省府命令,又礙于時局急轉(zhuǎn)直下,不能事先公布,就決定由湯恩伯先發(fā)表周暑為杭州警備司令,俟防務接管與部署后,再發(fā)布周暑接省篆令。
  陳儀卻完全蒙在鼓里。
  丁名楠回杭州向陳儀復命,說:
  “湯司令說近日事忙,沒有和舅父通電和晤面,表示了一點歉意。他這次還要留我在司令部任秘書。我不放心,就先回來了!
  “他既這么說,你還是去他那里報到吧!
  丁名楠猶豫不決。
  “舅父,湯司令的眷屬早去臺灣,他對起義恐怕沒有誠意吧?”
  “不要緊的。即便他不起義,也不會加害于我!
  丁名楠不再爭辯,當天就回上海任職去了。
  1949年2月7日,浙江省政府宣布改組。陳儀和他任用的秘書長、民政廳長、建設廳長等統(tǒng)統(tǒng)被解除了職務。
  陳儀對免職并無思想準備,但也沒有什么抵觸或驚慌的情緒。他認定這事肯定和湯恩伯無關,因為蔣介石出爾反爾,朝令夕改也是常事;蛟S老頭子心血來潮,在下野之后為了顯示一下自己的權力,就拿他作個樣子開刀。他惟一感到遺憾的是免職不遲不早,偏偏碰在他和湯恩伯密切來往準備起義的緊要關口。但事已如此,也只好聽天由命了。
  陳儀交卸這天(1949年2月21日) ,杭州的進步人士在太平洋電影院為他開了個歡送會。在主席致歡送詞后,陳儀走上臺去,簡短地說了幾句表示謙遜感謝的話之后,也不知哪來的膽氣,只覺得腹內(nèi)郁積了許多的話,必須一吐為快,便提高了嗓音,大聲地說:
  “世界不斷革新,時代的巨輪總是前進而不后退,人民的力量是偉大的!
  聽見這話,全場震動,在座的杭州警察局局長嚇得面無人色,生怕臺下會有什么反響。①
  ①據(jù)嚴家理《陳儀主浙見聞》
  這時候,丁名捕在上海看到報上登出的消息,立刻去見湯恩伯,打聽浙江省政府改組原因。
  “恐怕是先生自己不想干的吧?”湯恩伯拖長了腔說,“總之,我可以保證,這和我們進行中的事(指起義)無關。你若不放心,可回杭州去看看!
  丁名楠趕到杭州,問陳儀:
  “舅父,你辭過職沒有?”
  “沒有呀!”陳儀詫異地回答。
  正說著,副官來報,溪口蔣經(jīng)國來電話。
  “陳主席,你為什么被免職呀?”
  連這假惺惺的話,陳儀都聽不出來,他說: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準是孫科他們搞的鬼!”
  陳儀不知就里,也只好嗯嗯唧唧。放下電話,心中煩悶不已,也沒個宣泄和寄托之處。但在場面上他還能冷靜應付,當天便草草辦了移交。據(jù)臺灣《傳記文學》第七卷第二期載文稱,陳儀為官“清廉”,“一生無身外財產(chǎn),無一私宅”,所以對杭州別無牽掛,惟一依依難舍的是他的雪青馬。待到夜色朦朧的時候,他獨自一人,來到馬廄,從頭至尾,把愛馬柔柔地撫摩了一遍,然后張開雙臂,抱住雪青馬的脖子,猶如情人分別,心中無限凄涼和悵惘,只不知如何解脫。馬通人性,雪青馬淚眼紅濕,不停地發(fā)出悲哀的嘶鳴。
  九點多鐘,陳儀揮淚而別,將一個長長的馬嘶留在了身后。
  告別雪青馬,鉆進雪鐵龍,陳儀連夜驅(qū)車向上海疾駛而去。
  這時的陳儀,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威風,也根本不像個二級上將的模樣了。一路上,他只是微微合眼,暗暗嘆氣,仿佛一個病入膏肓的老者,再也提不起一點精神。
  湯恩伯早就在湯公館專門迎候。陳儀車子一到,他就親自去開車門。陳儀面色難看,半晌不語。湯恩伯心下不忍,愧恨交加,他握住陳儀的手,感情復雜地喊了一聲“先生”,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二人就座以后,陳儀說:
  “我來之前,經(jīng)國給我掛了個電話,問我為什么原因被免職,我說我也不知道,他說怕是孫科的意思。這一路上我前思后想,我與孫科素無積怨,再說,他也不過是個阿斗,有職無權的,哪會下得了這一手?只怕是老頭子的動作……”
  湯恩伯心想:恩師,你至今還蒙在鼓里!你怎么就沒有懷疑一下我呢?你這人也太重感情了,也太天真了。自古以來,只會打仗而不懂權術的人沒有一個不在最后要吃苦的。感情不是政治,搞政治就不能講感情。我湯恩伯寧可負你,也不能負蔣介石,事到如今,你怨誰也沒有用了,誰叫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想做傅作義呢!
  “先生,要說老頭子干這事,我看也不會,先生在徐蚌會戰(zhàn)結束就上書言和了,之后在南京、在杭州,始終直言不諱。倘老頭子要弄你,何以要等到今日?再說,倘若是他搞的鬼,為何在你免職后又要請你,去他那里?”湯恩伯說著,拿出一份電報稿給陳儀,上面說:
  湯總司令轉(zhuǎn)公洽兄,交卻后務請來溪口一談。
  陳儀默視良久,然后輕嘆了一口氣,說:
  “我就在這里頤養(yǎng)天年吧!”
  逮捕令從溪口發(fā)出
  蔣介石電召陳儀,自是有炫耀自己權力的意思,但他主要的目的倒是想要陳儀向他求情,那時他好做個順水人情,安撫幾句,待局勢有了逆轉(zhuǎn)之后,再給陳儀一官半職也未可知。誰知陳儀拒不領情,執(zhí)意不肯到溪口朝拜。蔣介石惱羞成怒,馬上叫來俞濟時,對他說:告訴毛人鳳,對陳儀這老東西看得緊一些!
  其實,蔣介石不發(fā)話,毛人鳳也不會放過陳儀的。這時毛森已由浙江省警保處長調(diào)任上海市警察局長,他差不多每天都要向毛人鳳匯報陳儀和湯恩伯的動靜(他們也怕湯恩伯受了陳儀的影響而起義)。
  陳儀在湯公館住下后,每日閑暇無事,或吟詩,或散步,或枯坐。有時湯恩伯也抽空來和他閑聊,但兩人心照不宣,從來不談國事。陳儀也不發(fā)一句牢騷憤語,安分守己,淡泊超然。湯公館表面上平靜無事。
  這天午后,一貼心衛(wèi)士對陳儀悄悄說了幾句。陳儀劍眉一立,便支開幾個不知來路的警衛(wèi)。不一會兒,就有一個穿長衫的年輕人走了進來。陳儀和他密談有頃,只怕隔墻有耳,便匆匆送走客人,然后關起門來苦思良久,又輕輕扼腕而起,默默自語道:“老夫不去,更待何時?”
  原來,那年輕人是上海地下黨派的人。周恩來得知陳儀被免職的消息后,很快弄清了是蔣介石搞的鬼,但湯恩伯周圍被毛森輩圍得水泄不通,反而起了封鎖消息的作用,所以雖然知道湯恩伯頑固不化,卻不清楚他把陳儀密信統(tǒng)統(tǒng)送給了蔣介石。盡管如此,周恩來仍然覺得陳儀先生住在湯公館兇多吉少,所以指示上海地下黨設法營救陳儀脫險,上海地下黨很快決定護送陳儀出境到香港暫避。經(jīng)過一番周折,他們通過一個國際友人,由他出面訂了兩張飛機票。穿長衫的青年就是來告訴他并征求他的意見的。
  陳儀想要離開上海,但他又重復了自己的錯誤,他覺得只要他曉以大局,動之以情,湯恩伯或可回心轉(zhuǎn)意,若能達到這一目的,日后也好對人民有個交代。即便不能叫湯恩伯起義,至少也可以影響他的情緒,叫他前后多想想,哪怕來個消極抵御,人民解放軍也可少付出一些代價的。陳儀天真如初,一心想說服湯恩伯。這天晚上,他主動打電話給湯恩伯,約他來寓所晤面。
  這時候,李宗仁代表蔣介石出面的假和談已經(jīng)被徹底戳穿,人民解放軍直逼長江,渡江戰(zhàn)役即將開始。湯恩伯奉蔣介石的命令,緊急布置長江防線,妄圖阻止大軍南下。陳儀一見湯恩伯,就說他這個想法極不實際,再次忠告湯恩伯應為自身的前途想一想,放棄防守長江的打算,及早率部隊起義。
  “先生之言差矣!”湯恩伯見陳儀一反常態(tài),又妄言起投降的話來,也就不客氣地加以辯駁:“我有長江天塹,至少可以守六個月——總裁只要我守六個月,因為六個月后,美國就會出兵,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就可能爆發(fā),那時候,內(nèi)戰(zhàn)就會變成‘外戰(zhàn)’,共產(chǎn)主義就會在全球‘一鍋煮’,徹底完蛋!”
  陳儀覺得好笑,說:
  “連《華爾街日報》都宣布,蔣家王朝是亞洲的病老太婆,美國專家醫(yī)生治不好,他們怎么會出兵呢?再說,長江那么長,你守得住嗎?目前軍心渙散,十不當一,哪里是蔣介石的強心針就能解決得了的事!現(xiàn)在大勢已去,勝敗早成定局,與其將來身敗名裂,作階下囚,不如及早棄暗投明,還能成為共產(chǎn)黨方面的座上客。孰是孰非,何去何從,還望恩伯弟當機立斷!”
  湯恩伯見陳儀言辭激烈,知道說服不了他,自己也決無被“赤化”之可能,便詐稱晚上還要開軍事會,就告辭了。實際上,他是越聽越害怕,因為如果他哪怕是有一絲一毫的不慎言語,也可能被毛森輩抓了口實去密報蔣介石,那他湯恩伯苦心孤詣樹立起來的地位和權力頃刻間就會毀失殆盡。告辭出門后,他連夜就把陳儀的“蠱惑”言詞密報了蔣介石,表明了自己誓死“效忠”的決心,同時,他考慮到陳儀雖為恩師,但叛心不改,被解除職務后也毫無悔悟之意,反變本加厲,妄圖“策反”,這就等于在他身邊埋了一顆定時炸彈,隨時都有爆炸的可能,不僅于黨國有害,而且對他的權力和地位也是一個嚴重的威脅,因此,他對蔣介石說:“懇請速令捕陳!
  幾乎在同時,蔣介石也收到了保密局的報告,內(nèi)容與湯恩伯大同小異,而且同樣有殺氣騰騰的“速令捕陳”四個字。
  蔣介石的濃眉蠕動著,散發(fā)出兩股陰森可怕的寒氣。
  逮捕陳儀的手令從溪口發(fā)給了毛人鳳。
  毛人鳳又交給了毛森。
  毛森殺人,從來是不眨眼的。
  實際上,軍統(tǒng)的槍口,在十多年以前就瞄準了陳儀。
  抗戰(zhàn)初期,軍統(tǒng)福建站站長張超,驕橫跋扈,獨斷專行,強奸民女,無惡不作,連福建省府主席陳儀都不放在眼里,直至一手制造了省立醫(yī)院院長黃丙丁被暗殺和電燈公司劉雅扶、劉愛其失蹤兩件大案,陳儀極為震怒,便決心除張。后來張超越發(fā)囂張,密謀反陳事泄,陳儀立即逮捕張超,并不顧部下的勸告,也不顧軍統(tǒng)保密局的壓力,毅然下令,將這個罪大惡極的張超押赴刑場,這件事觸怒了戴笠。戴笠又不敢直接奈何陳儀,就上書請蔣介石懲辦陳儀。蔣介石礙于抗戰(zhàn)鋤奸的政治形勢,就把這事拖過去了。從那以后,軍統(tǒng)對陳儀始終存有芥蒂,若不是蔣介石說過對陳儀只奪其權而不要其命,毛森早就動手了。現(xiàn)在有了“總裁”手今,他全身的毛發(fā)都興奮得直豎起來。
  毛森當晚就去見湯恩伯。
  他要試探一下“湯司令”!
  毛森正在春風得意之時,他做夢都在想著爬上更高的地位,逮捕陳儀一個死老虎,對他的仕途并沒有什么神益,假如能偵查到湯恩伯有什么異心,拿住這個“活老虎”,他毛森可就要青云直上了!從這個角度出發(fā),他倒希望湯恩伯和陳儀是合穿一條褲子的呢!但也屢次密查,都沒有抓到把柄,這就未免使他有些掃興。今天要抓陳儀,他要再次考驗一下湯恩伯!
  “湯司令,陳儀近來可好?”
  湯恩伯對毛森并無好感,有時還覺得他礙手礙腳,但知道這幫人一個也不是好惹的,所以表面上總要客客氣氣。今天一見這來頭,他就感到來者不善,但還沒想到毛森有蔣介石的手令,就說:
  “先生閑居,弄花弄草,吟詩作文而已!
  毛森冷冷一笑。
  “只怕陳儀不是此等甘心賦閑之輩吧!”
  湯恩伯軟中帶硬地說:
  “先生之事,你知我知,總裁也知,有什么話,還是直說了好!
  毛森吃了個癟,只好說:
  “湯司令,你看對陳儀如何處置是好?”
  “先生對我恩重如山,但國事第一,我惟總裁之命是從!
  毛森看看撈不到什么,只好把蔣介石的手令出示給湯恩伯。
  “司令看何時執(zhí)行?”
  “越快越好!”
  毛森悠然瞇起眼,說.
  “量他也插翅難飛!”
  聽見一個“飛”字,湯恩伯臉色一變,說:
  “局長先生,既總裁令到,就請火速去辦吧!”
  “湯司令……”
  湯恩伯怒不可遏:
  “難道還要我湯司令親自去抓一個策反不成又圖謀叛逃的罪犯嗎?”
  毛森立刻想起曾有一來歷不明的穿長衫青年和陳儀有過來往,莫非陳儀有出逃的陰謀?這么一想,馬上起身告辭,帶著他的心腹特務,飛一般直奔四川北路湯公館。
  這時,陳儀已經(jīng)拿到了去香港的兩張飛機票,他正想著如何脫身去飛機場,忽見毛森闖進門來,他還沒有來得及問一聲,毛森的手槍就抵住了他的胸口。
  事后,毛森得意忘形地到處對人說:“我替張佑民(張超)出了一口氣!”①
 、贀(jù)嚴家理《陳儀主浙見聞》。
  空中霸王,最后一搏
  陳儀并不驚慌。
  “誰派你來的?”
  毛森冷冷一笑,向他出示了蔣介石的手令。
  陳儀輕輕地“哦”了一聲,胸中疑云頓釋。原來從浙江省改組到滬寓軟禁到眼下的扣押,都是蔣介石的意思!
  毛森得意地舉起手槍,在陳儀的腦門和太陽穴上輕輕地劃了幾個圓圈。
  “混蛋!”陳儀怒發(fā)沖冠,“有種的就開槍!”
  毛森眼中充滿血絲,陰險地一笑:
  “陳主席陳將軍,難道你不知道我毛森的脾氣?我雖然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可是對于像你這樣的大人物,我毛森一向是特殊照顧的——我不會虧待了你!”
  陳儀自度,毛森輩嗜血如命,如今小人得志,跟他們是沒什么可說的,也就閉口不言。他想,無論如何,湯恩伯總要來見一面的,待見了他,再作計議。
  果然,不多一會兒,湯恩伯到了。他目示毛森等人統(tǒng)統(tǒng)退去,然后恭恭敬敬地向陳儀躬身致禮:
  “先生受驚了!”
  陳儀慍怒地看著湯恩伯。
  “先生已知,老頭子有手今,恩伯實在也出于無奈……”
  “你不是說,蔣介石對我還是不錯的嗎?”
  “總統(tǒng)一向是寬厚待人,我想……”
  “你還為他說話!總裁獨裁,中正不正,國中誰人不知道這話?如今他日薄西山,奄奄一息,你還死心塌地跟著他走,F(xiàn)在要是能懸崖勒馬,走傅作義先生的路,還可以……”
  “先生!人各有志,不可勉強。我恩伯一生有兩個思人,一個是總統(tǒng),一個是先生,先生為私,總統(tǒng)為公,我為公不能兼私,盡忠不能盡義,還望先生體諒弟子于萬一!
  陳儀嘆了一口氣。
  “事到如今,恩伯別無辦法,但自思尚可保先生平安無虞……”
  陳儀又嘆了一口氣。他對于個人安危,已經(jīng)沒有什么考慮的了。只是覺得自己一生最為看重的湯恩伯,在蔣家王朝覆滅前夕,竟不能棄暗投明,實在是一件遺憾而又遺恨的事。
  湯恩伯也嘆了口氣。要說他心里一點也不覺得愧,是不符合事實的。他畢竟對陳儀師事數(shù)十年,如今眼看著陳儀被拘捕,心中總是有那么一種犯罪的感覺。因為陳儀的事全是他一手造成的!現(xiàn)在到了這個地步,他越發(fā)要謹慎了。因此思慮再三,還是決定將陳儀押解衢州秘密監(jiān)禁起來。那里有他任衙州綏署主任時臨時修建的一所公館,他的部屬第九編練司令官張雪中又駐兵在衢州,將陳儀監(jiān)禁在那里,既比較安全可靠,不致出現(xiàn)意外,又可以在生活上妥加照看。
  他覺得他的安排十分周到。
  陳儀對湯恩伯的“苦心”深表滿意。
  直到這時,陳儀覺得湯恩伯雖沒有起義,但對自己還是講情義的!
  第二天,陳儀被毛森的三個特務押上了湯恩伯的一架飛機。
  這架被稱作“空中霸王”的飛機帶著一聲震耳欲聾的尖嘯,從江灣機場的跑道上滑向了天空。
  陳儀仿佛什么也沒有感覺似的,閉目養(yǎng)神。
  他想到了二十多年前的一件往事——
  1926年7月, 孫傳芳出兵援助吳佩孚抗拒北伐。吳、孫兩個軍閥分別在武漢、九江設立司令部,互為聲援,形成犄角之勢。但國民革命軍深得民心,揮戈北上,8月便包圍了武昌, 城內(nèi)守軍起義,開城投降。革命軍入城安民,吳軍瓦解。孫傳芳在江西的戰(zhàn)局,也形敗象,損失慘重,雖易將換人,仍然無法挽回頹勢,不久便風聲鶴唳,倉皇逃回南京。
  在這樣的形勢下,因“屢立戰(zhàn)功”而被擢升為五省聯(lián)軍徐州總司令的陳儀感到南軍北伐聲勢浩大,便與參謀長葛敬思密商,并假借了孫傳芳名義到漢口,找到了唐生智等人,又輾轉(zhuǎn)見到了蔣介石,蔣任命陳儀為十九軍軍長,還給陳儀寫了長達十多張紙的親筆信,“每個字有核桃般大”。
  陳儀一生自信,做事又光明磊落。凡是他認為做對了的事,便不顧一切,像出膛的炮彈那樣直線沖去,而且也就像炮彈似地發(fā)出轟響,發(fā)出呼嘯,幾乎想不到有什么避諱。他要投奔國民革命軍,就公開對他的部下講。當然,這事很快就有人告訴了孫傳芳。
  孫傳芳在江西吃了敗仗,回到后方一看,軍心渙散,狗咬狗的事不斷發(fā)生,弄得他疲于應付,現(xiàn)在又聽說陳儀有二心,著實吃驚不小。他本想率部“鎮(zhèn)壓”,但考慮到陳儀是個狠將,硬干沒有好處,特別是人心不穩(wěn),如此大動干戈,反要遭到非議。權衡再三,就采取了“軟”的一手,對陳儀的“二心”佯作不知,反而通電委派陳僅接任浙江省省長。這樣既可穩(wěn)住陳儀,也可穩(wěn)住浙江的人心(因為陳儀是浙江人)。
  陳儀見孫傳芳給他“升官”,并不感恩,反而覺得孫傳芳是個懦夫,因而也更加大膽起來。他從徐州率所部第一師離開徐州回浙江就任,將部隊駐在寧波、紹興一帶,然后,堂而皇之地貼出布告,給自己冠以“國民革命軍第十九軍軍長”的頭銜!
  孫傳芳懊惱不已,但并不怒形于色。
  幾天以后,他召陳儀來南京“開會”。
  陳儀覺得這是個“好機會”。他要說服孫傳芳,在長江一線舉起國民革命軍的旗幟,與北伐軍南北呼應,為結束軍閥混戰(zhàn)局面建功立業(yè)。即便孫傳芳不能投降,他還有幾個志趣相投的師長,開會時趁機和他們說說,或許也能爭取幾個呢?伤睦锵氲,他一下車,就有幾支黑森森的手槍對準了他的胸口……
  現(xiàn)在,毛森的三支手槍也從三個不同的角度看著他。
  撫今追昔,前后相仿,他感到了從未有過的郁悶和惆悵。
  他不怕死。
  他是一個軍人,真正的軍人在槍口面前是決不會皺一下眉頭的。孫傳芳要把他交軍法審訊處死,他卻巴不得能到法庭上去作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說。后來孫傳芳的左右如總參議蔣方震、參謀長劉宗紀、秘書長陳訚等婉言相勸,孫傳芳才“刀下留人”。正是利用了這一緩機,邵力子通過孫傳芳的秘書長和參謀長,私下里將陳儀釋放了……
  陳儀想到了逃跑。
  他希望在這件事上也出現(xiàn)一次重復。
  有三個特務監(jiān)視,又是在飛機上,他逃得了嗎?
  突然,他想到了駕駛員。
  “劫機”的念頭跳蕩起來!
  他裝作要去小便的樣子,迅速走到駕駛室,大聲地說:
  “國民黨快要完蛋了,希望你認清形勢,當機立斷,把我送到北平或延安去,我保證你可以立功受獎!”
  三個特務一聽,嚇得心驚膽戰(zhàn),汗珠子不停地滾落下來,他們?nèi)f沒想到,上飛機后一直裝啞巴不說話的陳儀會突然使出這一招!如果劫機成功,后果不堪設想,即便共產(chǎn)黨方面優(yōu)待不殺,毛森也決不會輕饒了他們!因此,在短暫的驚慌之后,三個死心塌地的特務便迅速分成了三處:一支槍抵住駕駛員脊梁,一支槍對準陳儀的胸口,還有一支點在了隨行的陳儀的私人廚師的太陽穴上。據(jù)這三個特務后來向毛森匯報:如果飛機往北平或延安飛去,他們就先把陳儀打死,再打死駕駛員。
  陳儀最后的一次努力就這樣失敗了。
  三萬條人命,一個禪機
  陳儀被押解到衢州以后,第九編練司令官張雪中根據(jù)湯恩伯的指令,將所屬特務營派出武裝士兵一個班,由一名排長帶領,駐在湯恩伯臨時公館擔任武裝警戒。在第九編練司令部二處三科任科長的陳達,是代表毛森掌握特務情報活動的。毛森命令他:“既要嚴密注意陳儀的一言一行,不能讓他和任何人接觸;又要在態(tài)度上對他盡量客氣一些,不要刺激他,以免給看守增加新的困難!标愡_就對陳儀進行了表面客氣而實際嚴密的看管。據(jù)陳達1962年回憶,陳儀在衢州“顯得抑郁不樂,整天作詩哼詩,還多次要求和他在上海的女兒陳文瑛通長途電話。通話時,負責看守的特務在旁監(jiān)聽”。又說:“當時我們認為對陳儀的幽禁做得很秘密,其實,還是有不少人知道陳儀被扣在衢州。曾有陳儀的舊部等多人來衡州要求會見陳儀,但均被我一一拒絕。”
  據(jù)陳文瑛回憶,陳儀被押到衢州后,她曾經(jīng)獲準去探望過一次。臨行前,在五叔陳公亮陪同下去見何應欽。何應欽對她說:“你父親是個老好人,怎么去和湯恩伯搞在一起,湯把你父親給他的條子到處拿給人看。”
  陳文瑛到衢州說起這事,陳儀仍不怎么相信,還告訴女兒:湯對他一直十分恭順,向以“恩師”相稱。有一次湯去見他,流露出對蔣介石的不滿,說準備反蔣。他勸湯不要輕舉妄動,并約定以后湯負責軍事,他負責政治,俟時機成熟時起義。由此他對湯更加信賴。不料這次事未成,機已泄。陳文瑛回憶說,即便到了這時,父親還沒有識破湯恩伯的廬山真面目。他還把湯給他的信給女兒看,大意是說他很痛苦,有難言之隱,待以后到衢州再面談一切等等……
  然而,湯恩伯始終沒到衢州去。
  陳文瑛在衙州兩周,與父親朝夕相處,“每天總有說不完的話”。在陳儀書房的墻上掛著一張很大的地圖,每天看完報,他總要指出解放軍進展的地方給女兒看,還說:“將來解放軍所有的地方都會到的,逃出去有什么用?”他要女兒一家安心住在上海,等待解放。
  “父親欽佩共產(chǎn)黨、毛主席,看到報載邵力子和張治中去北平和平談判,他說:‘假使我當政的話,別人比我治理得好,我一定自己去北平談判。只要有誠意,共產(chǎn)黨是會接受的!
  “他對個人安危只字不提,生死置之度外……我擔心父親會被送到臺灣去,父親對此未作答復,只是說:‘我要留在此地,共產(chǎn)黨是不會為難我的。我這樣做不是為我自己……我只為江南千百萬百姓免受災難……’”
  “有一天,他對我說:‘將來共產(chǎn)黨勝利后,國旗一定要改的,你想想用什么作圖案好?共產(chǎn)黨是為人民大眾謀福利的,上面用‘眾’字做紅旗好嗎?’”
  “他的樂觀和鎮(zhèn)定大大地感染了我。父親早年信奉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以后不斷探索,幾十年如一日,未有絲毫懈怠。當他看到了中國的希望在中國共產(chǎn)黨人身上,他立刻毫不猶豫地作出抉擇。在他個人生命即將以悲劇結束的時候,我日夜服侍在他身邊,充分感受到這一點。”①
 、贀(jù)陳文瑛《衢州相會——和父親最后相處的日子》。
  陳文瑛走后,形勢日緊,陳儀完全和世界隔絕了。在這期間,他不斷地對自己的一生作些回顧,只是很難理出個清晰的脈絡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對在哪里,又錯在哪里,對了的又為什么不能成功,錯了的又為什么不敢正視。他只覺得人生是一個謎,是一個苦海,成也不得安寧,敗也不得安寧。在孫傳芳部時,原想在徐州有所建樹,也曾擬好一個十年的建設計劃,誰料軍閥混戰(zhàn),戰(zhàn)事頻繁,哪里有他的政績可言?后來投奔國民革命軍,在福建主政十年,可說是他一生最為得心應手的時期了。不意抗戰(zhàn)八年,蔣介石又把他調(diào)任臺灣
  一想到臺灣,他的思路就被強制性地切斷了。
  如果陳儀就在衢州幽禁而死,或者押到別的什么地方去暗中槍殺了,那么,陳儀也就不會有他的輝煌的一次飛躍,也就不會有本文開頭所寫到的表面平靜而實際上驚心動魄的一幕。
  悲壯的毀滅與決定性的升華,是湯恩伯的一個創(chuàng)造。
  1949年4月中旬,人民解放軍百萬雄師強渡長江,23日解放南京。4月底,蔣介石從溪口潛至上海, 對湯恩伯面示機宜后即飛臺北轉(zhuǎn)馬公島。5月初,在浙江全省解放前夕,湯恩伯從上海派了他的“空中霸王”來到衢州,隨機而來的一名中校把湯的命令交給張雪中,又對陳達口授了毛森的指示。
  張雪中親到湯公館,備了一頓盛宴為陳儀餞行。
  “陳先生在衙,卑職照應有所不周,還望先生多多鑒諒!”
  陳儀聽說要把他送到廈門,知道蔣介石大勢全去,現(xiàn)代史上一個龐然大物就這么轟轟烈烈地起來,又轟轟烈烈地倒了下去。這也是在預料之中的事,并不覺得突然。而對去廈門,心中卻有些納悶:蔣介石怎么會放心讓他到那個地方去?是不是湯恩伯做了努力,有意造成這么一個機會?他百思不得其解,想要問張雪中,又知道張不一定了解內(nèi)情,了解了也不會跟他說。也就勉強應付,并且提出,無論到哪里,他的私人廚師必須一同隨行。
  “這回乘的就是你原來坐過的飛機,隨行奉陪的也全是原班人馬。”
  聽說毛森的三個特務也一起去,原本有些松動了的心情又緊縮起來,湯恩伯不會負我,而蔣介石卻是個翻臉不認人的獨裁皇帝!虧得他并沒想過要活著出去,也就聽之任之,從容地上了飛機。
  “空中霸王”飛行了一會兒之后,陳儀就發(fā)覺方向不對。
  “不是說到廈門的嗎?怎么飛機朝東飛?”
  特務們知道瞞不下去,就干脆把話說明了:
  “你想得美!老頭子要把你監(jiān)禁到臺灣去!”
  “臺灣”兩個字出口,猶如晴天霹靂在陳儀眼前炸開,他的整個靈魂都粉碎了!
  陳儀的雙手沾滿了臺灣人民的鮮血。
  1947年2月27日下午七時半, 臺灣專賣局的武裝緝私員在臺北市打傷了一個賣香煙的老太,并槍殺了圍觀的市民陳文溪。當天晚上,臺北市民擁往憲兵隊和市警察局請愿,要求懲辦兇手。28日,群眾罷市抗議,集隊游行示威!败娊y(tǒng)”特務臺灣負責人、警備總部參謀長柯遠芬一面欺騙拖延,一邊布置大屠殺。下午一時,長官公署衛(wèi)兵向手無寸鐵的請愿群眾開槍,死三人,傷三人,市民、學生和工人奮起反抗,奪取電臺,呼吁全省同胞反抗暴政。這就是臺灣現(xiàn)代史上著名的“二·二八”起義。
  面對人民的起義,作為行政長官的陳儀,起初抱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思想,既不得罪官兵,又要讓群眾的憤怒情緒平定下來。3月2日,他通過電臺發(fā)表廣播講話:“一,凡參加此次事件之人民,一律不加追究;二,被憲警拘捕的人民,準予釋放;三,傷亡的人,不分本省人與外省人,傷者給予治療,死者優(yōu)予撫恤;四,特設一‘處理委員會’以商定善后辦法!
  陳儀說得到卻做不到。雖然“二·二人事件處理委員會”很快就組織起來,但是暴動流血的事件在幾天之中就遍及臺灣全省;「燮鹆x被血腥鎮(zhèn)壓。新竹市起義也宣告失敗。臺南市人民突襲警察所,支持臺北市民要求改革政治,立即實行縣市長民選……北起基隆,南至高雄,東至蓮花,除澎湖列島以外,到處都出現(xiàn)了起義者和憲警的武裝沖突,全臺灣的國民黨政權大半瓦解癱瘓……
  一切都出乎意料之外。陳儀不僅控制不了局勢的發(fā)展,就連自己的統(tǒng)治地位也發(fā)發(fā)可危。
  陳儀有些惱怒了,但他仍然沒有輕舉妄動,他甚至想借助這次起義的民主呼聲,對臺灣的政治作一大膽的改革。3月6日晚,陳儀作第二次廣播演說:“欣然接受政治改革方案,”并自稱:“言必有信,我所講的話,我完全負責,請臺灣同胞信賴政府這次寬大措施……”
  3月7日,陳儀要求省處理委員會討論政治改革意見,通過了“處理大綱”三十二條,諸如:“禁止帶有政治性之逮捕拘禁”;“非武裝之集會結社絕對自由”;“言論、出版、罷工絕對自由”等等。
  顯然,這些條款在當時當?shù)氐那闆r下,是合情合理的,是符合人民群眾的要求的。
  但是,陳儀在這里犯下一條根本性的錯誤:在蔣介石獨裁統(tǒng)治下,這一切都是絕對不可能實現(xiàn)的。
  他還有一個可以理解的錯誤:他多次發(fā)電給蔣介石,請求處理“二·二八”事件的指令。
  蔣介石把原在徐州一帶打內(nèi)戰(zhàn)的二十師和二十一師以緊急命令調(diào)到了臺灣。
  8日下午, 在基隆登陸,大殺一陣之后,連夜殺進臺北市。這時,柯遠芬先行指揮軍憲特務,將數(shù)百名維持治安的學生逮捕槍殺。
  9日上午, 發(fā)布了戒嚴令,以“搜緝奸匪暴徒,弭平叛亂”為名,開始了血腥的大屠殺。
  10日,蔣介石公開宣布武力鎮(zhèn)壓臺灣民變,并派白崇禧為鎮(zhèn)壓臺灣人民的專使。
  從8日夜至13日,槍聲四起,大街小巷,學校機關,到處尸體橫陳,血肉模糊。三十萬人的臺北市,變成了一個“死市”,一個恐怖陰森的地獄。
  在基隆,國民黨軍隊登陸后,把捉到的“俘虜”剝光衣服,赤身跪在十字街頭,用鐵絲勒,用皮鞭抽,用槍托打,拷問:“你為什么游行?”“你為什么造**?”直至活活打死。
  大屠殺緊跟著大逮捕。在基隆、臺北、臺南、高雄等地,起義領袖、工人、學生、地方士紳以及參加統(tǒng)治階層派系斗爭的反對派,一經(jīng)逮捕,不加訊問,即行處死;蜓b入麻袋,或用鐵絲捆扎手足,成串地拋入基隆港、淡水河,或在槍殺后拋入海中,或活埋,甚至有先割去耳、鼻、生殖器,然后再用刺刀劈死的。每天每夜,都有堆滿尸體的卡車隊,往來于臺北、淡水或基隆之間。據(jù)目睹者說,光基隆市警察局,投入海中的尸體就有兩千多具,一個月以后,基隆港內(nèi)尚有累累浮尸。
  據(jù)估計,在“二·二八”起義中被屠殺的臺灣同胞有三萬人。
  湯恩伯一次殺了三千人,陳儀一次卻殺了三萬!三萬個冤魂一齊發(fā)出了恐怖的怒吼:
  “陳儀,還我頭來!”
  子彈是從槍口爬出來的
  大千世界,何處不是歸宿,為什么偏偏要到臺灣來?!
  臺灣有三萬個冤魂。
  三萬個冤魂要索取他三萬條性命!
  他心不能安,魂不能安。在槍林彈雨中永遠顯得那么沉靜威勇的陳儀,面對這三萬個無辜的冤魂,卻驚悸得惶惶不可終日。后來,蔣介石把大屠殺的罪名統(tǒng)統(tǒng)栽到陳儀一人身上,并于5月16日將臺灣省行政長官公署改組為省政府,把陳儀免職,調(diào)回大陸“反省”。陳儀明知這是蔣介石慣用的卑鄙伎倆,也未加任何申辯,因為他甘心情愿引咎自責,于是黯然離臺。
  就在這時,他看到了共產(chǎn)黨地下刊物《文革》雜志上的《臺灣真相》一文,文章指出,這次流血巨變主要是由國民黨CC分子所釀成的,讓陳儀代人受過,強吞這個苦果是不公允的。他看后深深地被觸動了。他不知道這篇文章就是他的老部下胡允恭(即胡邦憲)化名張琴寫的,還特意問胡看了沒有,又十分感慨地說:“共產(chǎn)黨有是有非,責任分明。國民黨和老蔣無是無非,自己犯下的滔天罪惡,反把一雙血手向別人臉上涂擦!币簿蛷倪@時起,他把古籍的研究放下來,轉(zhuǎn)向馬列主義書刊的閱讀和研究①。他還特意將(魯迅全集)陳列在書櫥中顯要的位置②。到浙省主政后,就記取了在臺灣的教訓,一心想彌補過去,改革政治,實行民主,建設家鄉(xiāng)……
 、贀(jù)胡光恭《陳儀在浙江準備反蔣紀實》。
 、趽(jù)陳文瑛《陳儀與魯迅、郁達夫的交往》。按:陳儀與魯迅、郁達夫均是多年好友,郁達夫把兒子郁飛托給陳儀撫養(yǎng),《魯迅日記》1912年至1930年記載和陳儀的交往就有18次。
  他究竟是怎么走到這一步的呢?
  他傾心仰慕的國民革命軍,怎么會變成了殺害人民的劊子手的呢?
  國民黨也有過他的輝煌燦爛的過去。
  陳公洽也有過被臺灣人民奉若神明的過去——
  在反抗日本侵略者的五十年中,臺灣人民前赴后繼,英勇不屈。五十年犧牲了五十萬人!因此,抗戰(zhàn)勝利以后,六百萬臺胞歡呼雷動。他們潮水一般擁往飛機場和基隆碼頭,迎接“國軍”接收。1945年10月25日上午10時,在臺北市公會堂舉行受降典禮,日方代表、日本臺灣末任總督兼第十方面軍司令官安藤利吉領受中國受降主官陳儀的“第一號命令”,辦理投降手續(xù),然后陳儀廣播說:
  “從今天起,臺灣及澎湖列島正式重入中國版圖……”
  第二天,臺北市舉行慶祝大游行,從早到晚,歡呼不停,人眾塞道,沿途有各種獅舞、龍舞和高蹺、彩燈表演,盛況空前。被中國政府委任為首任臺灣行政長官的陳儀,不論在哪里出現(xiàn),都被如癡如狂的群眾團團圍住,仿佛他是臺灣人民的救星,只有他才是臺灣的希望,才能給全臺灣帶來民主、自由和幸!撬抡齐y鳴,面對官僚政治這個怪獸,面對成群如蟻的貪官污吏和如狼似虎的憲警官兵,陳儀手中的權力顯得蒼白無能,連最起碼的社會治安也得不到保證。
  “二·二八”起義正是這種腐敗現(xiàn)象導致的一個必然結果。
  蔣介石有一句話是說對了:國民黨不是被共產(chǎn)黨打敗的,國民黨是被國民黨打敗的。
  陳儀現(xiàn)在也終于明白了,腐敗的肌體上是造不出新鮮的血液來的。
  這才是真正的悲劇。
  悲劇給人以思考,也給人以震撼。
  陳儀由思考而震撼,又由震撼而思考,最后歸于平靜和充實。
  他在臺灣松山機場下機以后,除了和廚師偶有言語之外,不再說一句話。
  國民黨一家刊物撰文說,陳儀到臺灣后,“即對任何人不再發(fā)一言一語,終日如老僧入定。”
  的確,陳儀進入了一個“參禪”的境地。
  如果說,他對國民黨的背叛是對客觀形勢觀察和分析的結果的話,那么,他對“二·二八”和“十·二五”的對比徹悟,則是一種理性思維的升華。
  這是陳儀一生中最后一次也是最為輝煌的一次徹悟。
  他想起了張養(yǎng)浩的一首調(diào)寄“山坡羊”的小令:
  峰巒如聚,
  波濤如怒,
  山河表里潼關路。
  望西都,
  意躊躕,
  傷心秦漢經(jīng)行處,
  宮闕萬間都做了土。
  興,百姓苦,
  亡,百姓苦。
  他跟隨蔣介石二十多年,勝過敗過,興過亡過,可是,無論在什么時候,老百姓都沒有透過一回氣,過上一天真正的人的日子。
  歷史在沉重災難的一頁上停滯不前了。
  人生一旦大徹大悟,往日模糊的一切都似乎立刻變得清晰明朗起來。
  他說過,天下人可以負陳儀,湯恩伯不會負陳儀。
  他在被押解來臺灣之前,還一直認為湯恩伯對他是盡了最大努力來保護和照應的。
  現(xiàn)在他才終于認定:天下人沒有負陳儀,只有湯恩伯一個人負了陳儀。
  他一生中最痛恨的是玩弄權術,殊不知正是玩弄權術的人玩弄了他。
  他一生中最恪守的信條是真誠,殊不知正是這個真誠使他身陷囹圄。
  問題是:他不后悔。
  據(jù)鄭文蔚《陳儀之死》一文回憶,陳儀被押到臺灣后。政學系另一巨子張群、蔣介石的參謀總長林蔚(蔚文)、財政部長俞大維,以陳儀校友、故友、舊屬等關系,曾先后去探望他,林蔚勸他向蔣介石認錯,寫一紙悔過書,便可恢復自由,在臺灣居住。陳儀“凜然變色”,說:“我有何錯?我無錯可認!他(指蔣介石)不高興,可以殺我。我已年過半百,死得了,悔過書我不能寫!绷治嫡f:“總得讓蔣介石下臺。”陳儀答:“下臺不下臺是他的事,我沒有要他把我抓起來!
  香港一記者打通關節(jié)去見陳儀,問他有什么感想,陳儀說:“很光明,很有希望!”還說:“最近有故舊給我送來一千塊銀洋,我收下二百,我看足夠了!边@話說明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因為蔣介石是不會放過他的。
  他還對記者說:“我相信,中國人民是不會忘記我的!
  “癡心愛國”的人,人民永遠不會忘記他。
  一個月前——1950年5月19日,臺灣軍事法庭作“終審判決”。
  湯恩伯身穿將軍服,畢恭畢敬地站著,向出庭受審的陳儀舉手行禮。
  陳儀不屑一顧。
  局促不安的湯恩伯面無人色,在作證詞時,只好囁嚅著承認:“陳儀對我,確是恩重如山。”又說:“在黨國命運千鈞一發(fā)之際,不得不忍痛檢舉,本人心情難以言喻!
  法庭判決死刑后,法官問陳儀還有什么話要說,他坦然答道:
  “死得其所,沒有話講!
  臨刑前,陳儀讓貼身廚師為他備水沐浴、更衣,從容不迫,攬鏡整容,并打好使用多年的領帶。
  這時,送來了一瓶美酒和一盤佳肴。
  “用不著,”陳儀拂袖而起,用命令的口氣說:“走吧!”
  蔣鼎文示意兩個憲兵前來攙扶,陳儀摔開兩臂,昂首闊步,直奔刑車。
  執(zhí)刑官兵無不愕然變色。
  子彈躑躅,槍口徘徊。
  陳儀驀然扭頸,大喝:
  “向我的頭部開槍!”
  “陳……陳將軍!”蔣鼎文不知所措,膽戰(zhàn)心驚:“您……您還有……有什么話……要……要說?”
  “人死,精神不死!”
  陳儀說罷,便如老僧“入定”一般,不再吐一字一語。
  1950年6月18日下午,一顆子彈從槍眼里爬了出來。
  就在這一瞬間,人類生命中的要素——時間,已經(jīng)失去了任何意義。
  這一瞬間出現(xiàn)了一個永恒。
  陳儀被害后,陳公亮收尸火葬,骨灰安葬在臺北,立碑曰:“陳公退素之墓!薄巴怂亍笔顷悆x的號,有“我行我素”的意思。以號為名立碑,是為免遭國民黨當局的破壞。
  又據(jù)臺灣《傳記文學》載文稱:陳儀“伏法”后,湯恩伯“在其三峽鄉(xiāng)寓中,如喪考妣,終宵繞室徬徨,痛苦不堪,復在私宅堂屋設靈堂,一連自書挽幛多幅”。
 。1988——198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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