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與一段歷史 作者:蕭關(guān)鴻 一 說不清采訪莊則棟的念頭是突然冒出來的,還是醞釀已久了。 那是1983年秋天,我在老同學(xué)黃偉康家里作客。偉康是《體育報》記者。我也在報社工作,但我們兩人對新聞工作的態(tài)度很不相同,偉康從小喜歡體育,對于體育的知識具有專家的水平和專家也難以具備的驚人的記憶力。他毛遂自薦,居然一下子從《戲劇報》調(diào)進了《體育報》,自然對新聞很有興趣。我雖在報社,卻一直對新聞工作“敬而遠之”。所以,每次見面,我總鼓動他搞點文學(xué)。我們倆合作過,發(fā)表過介紹中國乒乓球隊的報告文學(xué)《國球、國魂》。 這天,我們又在閑聊報告文學(xué)的題材。偉康報出一連串體育明星的名字,我都搖頭,這些如雷貫耳的名字一點也沒激起我的創(chuàng)作欲望。 我發(fā)覺自己創(chuàng)作的激情已經(jīng)越來越滯重,對于寫作題材的選擇已經(jīng)越來越苛刻。我的注意力似乎已經(jīng)轉(zhuǎn)移了。 我說:“體育界,我只對一個人感興趣……” “誰?” “莊則棟。” 偉康是個機敏的人,他聽了眼睛都發(fā)亮了。 我卻對自己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念頭愣了一下。但我馬上意識到,這個念頭實際上在我心底里醞釀已久了。 我說:“不是寫世界冠軍莊則棟,而是寫‘文化大革命’中的莊則棟! 我們是從“文化大革命”中走過來的。我們這代人有責(zé)任把這段歷史真實地記錄下來,我們更有責(zé)任反思這場悲劇的來龍去脈,而作為文學(xué)家的反思,是要深入到人們的心靈深處,同時也深入到自己的心靈深處,使讀者能夠從作品中看到歷史,同時從作品人物身上看到自己。因此,這個對象必須是個特殊人物,同時又是個普通人。 于是,我想到了莊則棟。 那時,我還不認識他。我只知道大家都知道的那些傳奇式的故事和那些似真似假的傳聞。我憑直覺判斷,這個人物大有寫頭。 二 不久,偉康有機會去山西采訪。那時,莊則棟正在太原擔(dān)任山西省乒乓球隊的教練。這是我們第一次接觸莊則棟。 我們對莊則棟的過去已經(jīng)搜集了大量的材料,但對他的現(xiàn)狀卻一無所知。他解除隔離后,就離開北京到了太原。他很少回北京。莊則棟現(xiàn)在的思想狀況究竟如何,他對我們的寫作計劃會采取什么態(tài)度,這對我們來講是個關(guān)鍵問題。 偉康臨行前,我們研究了詳細的采訪提綱,設(shè)想了可能遇到的各種困難。那些天,我一直惴惴不安,焦急地等待著太原的消息。 終于,盼來了偉康的信。我看到“一切順利”這幾個字,心里的一塊石頭才落了地。 莊則棟是1980年10月到太原的。他在那兒受到了出乎他意料的熱情歡迎。體育界的領(lǐng)導(dǎo)和群眾并沒有對他另眼相看,反而加倍地關(guān)懷他,使他深感到人民的寬容與溫暖,也使他放下包袱,全身心地投入到新的工作中去。 這幾年里,他一直與老朋友鈕琛一起埋頭著書,總結(jié)自己乒兵生涯的寶貴的經(jīng)驗教訓(xùn)。他有多少話要告訴人們,但是,他只能停留在乒乓球的輸贏得失上,而小心翼翼地回避那段歷史。 這是他的一塊心病,他內(nèi)心的苦悶無處訴說。盡管他表面上忙忙碌碌,但他內(nèi)心是寂寞的。他需要人們的理解。 偉康第一個找到他,表示了我們的理解。偉康的誠懇態(tài)度使他解除了戒備之心,當(dāng)他了解了我們的想法之后,爽快地答應(yīng)和我們合作。 在他的宿舍里,偉康與他長談了幾次。 偉康告訴我,莊則棟談得很沉重,也很坦率。 莊則棟的談話使我們原來掌握的死材料全部活了起來。但是,當(dāng)我面對這些素材時,我頭腦里的莊則棟還是電影里看到的那個生龍活虎的世界冠軍,那個英俊瀟灑的小伙子,怎么也無法與面前這些材料統(tǒng)一起來。青年莊則棟給我的印象太深了。他幾乎是一個時代的象征。那是一個崇拜英雄的時代。 我真正要開始動筆,必須見到他,哪怕見一面談幾句話也好。 三 第二年春天,莊則棟回北京探親。我立即趕到北京。偉康已經(jīng)安排了我們會面的時間。 莊則棟結(jié)婚時住過一段宿舍,以后就一直住在鮑蕙養(yǎng)家里。那是靠近王府井的一條小巷子,窄窄的石子路盡頭正對著一座四合院,兩扇木板門已經(jīng)很有些年代了,門上的兩只鐵環(huán)黑黑的,門邊有根繩子,拉一拉,就聽見院子里響起鈴聲。 “來啰!”莊則棟在院子里大聲應(yīng)諾著,門吱呀地拉開了,他笑著說,“我正等著你們哩!” 站在我眼前的莊則棟與我腦子里的莊則棟不是一個人。 這是一個壯實的中年人,比我想象的要矮一些,體態(tài)開始發(fā)福,只有在走路的時候,才顯出運動員的矯健。他臉色黝黑,有點粗糙,眉頭眼角刻著深深淺淺的皺紋,目光暗淡滯重,嘴角的笑容則帶著點苦澀,那開闊飽滿的前額似乎包容著更多的憂慮。惟有兩道濃濃的劍眉給他的臉龐點綴了一種神采。 他握著我的手,我感到他手掌的力量。 我怎么能把眼前這個人與十幾年前在電影里看到的世界冠軍等同起來呢?歲月是無情的。十幾年的歲月早已把一個人的青春帶走了。而且,他這十幾年是在人與鬼、天堂與地獄里折騰的,怎么能不在他身上留下痕跡呢? 他盯著我看了一眼,那目光是沉著而含蓄的。 他轉(zhuǎn)身引我們進去,進門是個小院子,院子中間是個小花壇,用磚砌的,但花壇里只有幾根枯枝,沒有花。這是個開花的季節(jié)。院子里還凌亂地堆著一些雜物和垃圾。 他說:“好久沒收拾了! 院子朝南一排三間房子,左邊一間小會客室,中間是臥室,右邊是餐室、連著廚房。 莊則棟引我們進了小會客室,屋子里一邊是一架鋼琴和一個書櫥,一邊是一對小沙發(fā),屋子中間立著一個琴譜架子。 我們坐下后,寒暄了幾句。莊則棟就坦率地說:“我們言歸正傳吧,怎么談?” 我們?nèi)齻人會心地笑了起來。 我說:“真感謝你對我們的信任! 他坦然地說:“我反正閑著沒事。你要想談什么我就談什么,你要談多少時候就談多少時候,我奉陪。” 他說話的時候,表情很生動,兩道劍眉挺立起來,眼睛里閃著光。他的聲音渾厚悅耳,北京味很地道。他說話速度很快,講起來滔滔不絕,言談中喜歡引用古話成語格言,使他的話語帶了點思辨色彩。而且,他非常注意分寸,講究用詞的輕重,談話中時時停頓片刻,是為了斟酌用詞。這稍稍的停頓不易察覺,反而使他的聲調(diào)有了某種節(jié)奏感。他講話時喜歡做手勢,講得激動了身子往前傾過來,好像要把他的想法部傾倒給你。 他講話的時候變得年輕了,像換了一個人。這時,他那副淡漠的神態(tài)消失了,變得神采奕奕。他坐得挺直,做著手勢,非常有氣派。 他的思路敏捷,很能領(lǐng)會談話者的意圖,根據(jù)你的要求,他很輕松地從一個話題跳到另一個話題。 他的記憶力非常強,能很詳細很準確他講出一些細節(jié)來,甚至能繪聲繪色地模仿出事情發(fā)生時的情態(tài)語勢。 我們有時也對某個話題進行討論,因為他的眼光受他所處地位的局限,他了解的情況只是某一個片面。我們發(fā)生了分歧。他并不堅持自己的看法,總是很有禮貌地傾聽我們的意見。我很欣賞他的雅量和氣度。 最令我們高興的是他的誠懇與坦率,他不想隱瞞什么,因此,想到哪兒就講到哪兒。但看得出來,他對我們想要了解的一切都已經(jīng)反復(fù)思考過了,他那時有足夠的時間來反省。他的懺悔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如果他在什么事情上講不透徹,那不是他故意掩飾,而是他還沒有認識到這一層。人的認識總要有個過程。他甚至在有些問題上還堅持他原來的觀點,雖然那觀點很陳舊,他的態(tài)度偶爾也有點固執(zhí),但他是真誠的。 跟莊則棟談話非常輕松和愉快。 四 我向莊則棟提出的第一個問題,是他現(xiàn)在怎樣認識“文革”前的莊則棟,那時,他正處在乒乓生涯的巔峰時期。 他說,那個年月離他已經(jīng)很遠了。但就在那時,他自己心里明白,他并不是人們宣傳的那個樣子。我們的宣傳總是把人簡單化,甚至偶像化,弄得他自己也不認識自己了。 他榮獲“三連冠”,獎杯、鮮花和榮譽包圍了他,人們都以為他是最幸福的人。其實,他內(nèi)心里很孤獨。人們承認他的勝利,但并不理解他的創(chuàng)新,尤其是他尊敬的教練和親密的隊友也都不理解他。更別說那些屬于他自己的想法了,他只能說那些別人灌輸給他的思想,而把自己的想法像埋葬惡魔一樣埋葬在心底里。偶爾,他也會從心底里升起一種莫名其妙的孤獨感。 他說,他并不像當(dāng)時宣傳的那樣像“水晶般純潔”。再純潔的水晶也有雜質(zhì)。例如,他自己琢磨出來的竅門就不愿意公開出來,隊里討論乒乓戰(zhàn)術(shù)技術(shù)時,他常常不開口,或者裝糊涂。隊友們也覺察出未了,給他起綽號“裝不懂”。他就“裝不懂”,自己留一手,F(xiàn)在想想也有點可笑。 當(dāng)時,他最有名的稱號是“革命小老虎”。他身上確實有一股子“虎氣”,天不怕地不怕,敢打敢拼。容國團當(dāng)時評價他是“以勇取勝”?蛇@“虎氣”來自何處?當(dāng)時很簡單:“革命”!其實,并不那么簡單。 有人說,人生兩大動力:欲望和復(fù)仇。他覺得很有道理。 欲望,就是愛、事業(yè)心、榮譽感。榮譽感在更大的程度上是虛榮心。虛榮心是一個人難以克服的弱點,也是一個人奮斗的動力。他從小就嘗到榮譽的滋味,開始無所謂,后來就越來越珍惜自己的榮譽。因為有了榮譽,就有了一切。榮譽從動力變成壓力,變成包袱。榮譽感和虛榮心是一把雙刃刀。 復(fù)仇心理對他來說是很奇妙的。當(dāng)時,日本乒乓球技術(shù)在世界乒壇遙遙領(lǐng)先,日本人態(tài)度非常傲慢,根本不屑與中國人比賽。從屈辱感產(chǎn)生出報復(fù)心理,他還沒進國家隊時就立志打敗日本人,報仇雪恥,為國爭光。在國家隊里進行的也是報復(fù)性訓(xùn)練,把日本人當(dāng)“假設(shè)敵”。他說,一個人是為親人活著的,也是為敵人活著的,尤其是事業(yè)上的敵人。他敢打敢拼,就是要打敗所有的人,爭一口了。 他這種心理素質(zhì)的形成,又與他父親分不開。他父親一生不得志,一直希望他長大了有出息。老人總是說:“你一定要做個有志男兒!” 莊則棟說,他人生的第一個教師是父親。 五 他父親的一生是坎坷悲涼的。 父親少年時家境貧寒,全家趕著一頭小毛驢離開祖籍杭州,無限悵然地走向揚州謀生。為了養(yǎng)家糊口,他又離開父母,孤身一人踏上了十里洋場上海灘。 父親在哈同的老婆羅迦陵開辦的一所慈善教會學(xué)校任見習(xí)教員,是一個被人看不起的鄉(xiāng)巴佬。 有一天,他在馬路上拾到一張有獎的賽馬票,等了半天,沒人來認領(lǐng)。心想去久聞大名的跑馬廳開開眼界。他也不懂彩票的規(guī)矩,只聽見在成千上萬人發(fā)瘋似的嚎叫聲中,有一匹黑馬跑在最前面。他沒想到自己撿到的賽馬票竟然中了獎。他看著手中票上的號碼,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昏昏然地被人們簇擁到發(fā)獎臺上,領(lǐng)來了三根棒子似的、用紅紙卷起來的銀元。他更沒想到的是,站在遠處看臺上的哈同和羅迦陵在管筒望遠鏡里認出了這個幸運兒是自己學(xué)校里的窮教師。 一張賽馬票戲劇性地改變了他的命運。哈同和羅迦陵認為他一定是個上帝的寵兒,決定招他做女婿。他聽了如墮云里霧里,不知是憂是喜。在這樁不相稱的婚姻里,他隱隱感到一點屈辱之情。這種屈辱感一直伴隨了他一生。 在哈同花園里,他這個鄉(xiāng)巴佬和書呆子是個外來人。他不習(xí)慣錦衣美食的豪華生活,不會氣使頤指地差使別人,也不懂爾虞我詐的權(quán)術(shù),在生意經(jīng)上更是一竅不通,他既無這方面的才干,也無這方面的興趣。原來對他抱有很大希望的哈同夫婦只得搖頭嘆息,自認晦氣。 這種仰人鼻息的生活使這對小夫妻心情憂郁。哈同看了也心煩,便讓他們?nèi)ケ本┕芾硇沦I下的原張勛府第。于是,他在北京落了戶。 他掙脫出富貴的牢籠之后,也幻想干一番事業(yè)。他辦過電力公司,也開過工廠,但他不善經(jīng)營,沒幾天工夫全賠光了。失望和不得志的情緒使他一頭扎進了宗教里。他在家里供起了香堂,經(jīng)常獨自焚香祈禱。 這時,他們夫妻的感情出現(xiàn)了裂痕,加上信仰不同,常常食不同桌,住不同寢。妻子常常帶著孩子回上海,在哈同花園里一住幾個月,甚至半年一年不歸。 他的生活起居就由保姆照料。這位保姆是北京順義縣的姑娘,生得清秀,也信佛教。久而久之,他覺得她精明、能干和善良,她覺得他正派、有學(xué)問、待人和氣。 父親的兄長早逝,他早就想給兄長嗣立后代,續(xù)這支香火。他就把這個意思對北京姑娘說了,說這是“頂門親”。北京姑娘羞紅了臉,但也同意了。為了避免麻煩,他把她送到揚州老家安頓了下來。 就在揚州, 在那兵荒馬亂的1940年8月,一個男孩子出生了。這個男孩子就是莊則棟。 后來,父親把他們接回北京,在交道口買了一處小院子,住了進去。此時的生活已經(jīng)捉襟見肘,江河日下了。 從莊則棟懂事起,父親就親自教他讀書寫字,一根發(fā)黃發(fā)亮的戒尺把他管得很嚴。父親想到自己一生失意,常常長吁短嘆。莊則棟永遠記得,父親含著眼淚對他說:“你現(xiàn)在學(xué)不好,將來就后悔莫及。外國人看不起你,中國人也看不起你,周圍的人看不起你,你爸爸、媽媽,你老婆、孩子也全看不起你。哈同家看不起你爸爸。爸爸是個沒出息的人,一生無所作為,這是爸爸一生的痛楚。則棟,爸爸只希望你能承起我一生的夙愿,做個有志男兒!” 父親的話,像火的在他幼小的心靈里,烙下了難以泯滅的印記。這成為他今后生活中無法擺脫,也無可忽視的潛意識,成為他的一種特殊的心態(tài),影響著他的氣質(zhì)和性格。 在那個把一切歸之于“革命”的年代里,這種心理是無處訴說的。他只能把它們埋藏在心底里。但是,它又確確實實地存在著,是他奮發(fā)拼搏的一個動力源泉。 后來,莊則棟曾經(jīng)這樣寫道:“我為此常感到沉悶、壓抑,這種感受浸泡在我的心里,發(fā)酵、濃郁、作用著我的氣質(zhì)、性格,對我此后練球中的發(fā)奮、刻苦,是個很大的動力源泉! 這就是當(dāng)時莊則棟的真實內(nèi)心。 六 第二天上午,又是莊則棟來給我們開門。 我跨進院子,便聽到院子北面的小屋子里傳出丁丁咚咚的鋼琴聲。這是他們家的練琴房,我不由轉(zhuǎn)過臉去。 莊則棟說:“蕙蕎在教孩子練琴! 他的兒子小飚在中央音樂學(xué)院附中上學(xué)。鮑蕙蕎跟學(xué)校里商定,他的鋼琴課程由她親自來教。她在培養(yǎng)兒女上傾注了全部心血。 我們剛坐定,他的女兒斕斕走進來,從書櫥里取出小提琴,又翻出琴譜,另一只手提起那個與她差不多高的琴譜架,一歪一扭地往外走。 斕斕生下來還沒記事,莊則棟就被隔離了。等他走出隔離室,斕斕已經(jīng)是個小丫頭片子了,她對于突然歸來的父親感到很陌生。 我們談話快結(jié)束的時候,琴聲也停止了。鮑蕙蕎從院子里走過來。她一邊走一邊還在給兒子比比劃劃他講著彈鋼琴的技術(shù)問題。 小飚細細高高的,套著一件西裝,很神氣。他理著平頂頭,很像莊則棟年輕時的模樣,只是個子比父親高。他斜著腦袋似乎在聽,似乎又不在聽。鮑蕙蕎則像一切苦口婆心的母親一樣,恨不得把什么都灌進他腦子里去。 鮑蕙蕎轉(zhuǎn)過臉,與我的視線相遇了,她微微點頭笑了笑。 她身材苗條,牛仔褲包著長長的腿,衣著很隨便,打扮得不露痕跡,遠遠看上去很有風(fēng)姿。她的皮膚白皙,臉龐清秀,眉毛長長的,眉梢揚起來,眼睛又大又亮。她年輕時一定很漂亮。 她走進來,我才看清楚,她的臉上已經(jīng)過早地爬上了細細的皺紋,她的眼神含著難以掩飾的悲切,她的身體瘦削,精神顯得有點疲憊。自她父親去世后,這副家庭的擔(dān)子由她這樣一個弱女子挑著,實在有點累。 莊則棟起身去換熱水瓶,我乘機向鮑蕙蕎說明我們采訪的意問。 她搖搖頭,很禮貌他說:“抱歉,我不想談……” 偉康有點失望。我卻很有信心,因為她那悲切的目光打動了我。我一定要采訪她,打開她的心扉。 七 那段日子,我?guī)缀趺刻於既デf則棟家。我們海闊天空,無所不談。漸漸地,我對他的性格和思想的歷程有了較深入的把握。 每天上午,都是莊則棟給我們開門的。 有一天,給我們開門的是鮑蕙蕎的母親。老人說,小莊有事情出去一下,請我們等一等。 老人把我們領(lǐng)到她的臥室,給我們泡了茶。便在我們對面坐下 我指著墻上的一幅照片,問:“這是鮑老先生?” 老人點點頭,嘆口氣:“蕙蕎就像她父親,正直,清高,把什么事情都看得很淡! 老先生早年留學(xué)美國,回國后成了我國屈指可數(shù)的電力工程師。他長年擔(dān)任水電部科技委員會副主任、總工程師的職務(wù),把自己的全部心血都獻給了新中國的電力事業(yè)。 老先生生活的全部內(nèi)容就是工作。他懂幾國外語,對藝術(shù)和體育運動有廣泛的興趣,還懂醫(yī)道,左鄰右舍常來請他號號脈、開個藥方,連藥鋪都認得他的藥方。但這一切在他生活中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他滿腦子裝的就是工作。回到家里就趴在寫字臺前。就是在他被隔離審查、被趕到干校里、“歷史問題”像把達摩克利斯劍懸在頭上的時候,只要給他工作,他就忘記了一切。即使不給他工作,他也自己找出工作來做。他年紀越大,看問題越清楚,說的話也越少。他本來就不喜歡夸夸其談,把名利看得很淡漠。 我問:“老先生對莊則棟怎么看?” 老人說,他在家里不大干涉晚輩的事情,總讓他們自己去拿主意,走自己的路。那年月,他看到莊則棟的所作所為,常常暗暗嘆息,他對我說過:“小莊年輕,頭腦簡單,這樣下去是不成的!彼佬∏f當(dāng)時頭腦發(fā)昏,聽不進勸告,只是為他擔(dān)心。 老人說,記得有一次體委要把某公寓一套高級住房分配給小莊。小莊這個人講政治,物質(zhì)待遇上從來不伸手。他還在考慮影響好不好時,鮑老先生出來講話了,說:“你考慮過沒有,那樣高級的房子開銷有多大,你幾十塊工資夠嗎?你這個小家庭占五六間房子,有沒有這個必要?”這一次,小莊聽了老人的話。老人畢竟比他有遠見,如果當(dāng)初真的搬進去,現(xiàn)在還得搬出來,弄得更加狼狽。 老人打開了話匣子,就說個沒完。她說,小莊這個人頭腦簡單,人老實,也大度!拔母铩背跗诔粤硕嗌倏囝^,他似乎不大計較所受的冤屈,回到家里還是談笑風(fēng)生,像沒事一樣。他會唱京戲,體委系統(tǒng)演《沙家浜》,他扮郭建光。上面號召深入工農(nóng)兵,他就到處去表演。號召正確對待“文化大革命”,他又努力對照自己是不是有怨氣,井決心不去報復(fù)任何整過他的人。他是用一種溫和寬容又有點糊里糊涂的眼光來看待那時的是是非非的。他沒有自己的腦子!拔幕蟾锩鼻,他就只管打球,其余都聽領(lǐng)導(dǎo)的。“文化大革命”中,他不打球了,更要聽領(lǐng)導(dǎo)的。他總覺得自己是黨培養(yǎng)的,毛主席總比自己看得遠,不管理解不理解都得跟著走。批判小莊的時候,說他是反革命,我看冤枉了他。他一本正經(jīng)以為自己是在于革命的,他以為自己緊跟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是真正的大左派。如果說,他在外面要假裝,說假話,他在家里不用說假話。為此,他和蕙蕎在家里老是吵架,吵得臉紅耳赤,我看他沒有假裝,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就怎么說的。 我眼前一亮,很感謝老人的這席話,激動地說:“這就是小莊的悲劇,他悲劇的深刻性就在這里。” 這時老人抬頭又看了看墻上的照片,絮絮叨叨地說:“如果沒有這場‘文化大革命’,老先生可能現(xiàn)在還活著,我們這個家親親熱熱的,人家看了都羨慕。現(xiàn)在,全完了……” 老人說著掏出手絹,擦著眼淚。 八 那天,莊則棟回來晚了。我們談到中午還沒有結(jié)束。莊則棟留我們吃午飯。 他們家的飯桌是個小圓臺面。這是一頓很有趣的午飯。 我們開始有點拘謹。而莊則棟和鮑蕙蕎也像客人一樣彬彬有禮。他們倆很少說話,只是給我們夾菜。只有老太太一個人沒話找活地跟我聊天,而我則找機會與鮑蕙蕎搭訕。在飯桌上不可能講什么正經(jīng)事情,我便把自己的經(jīng)歷告訴她,說明我們是一代人,在“文化大革命”中有著相似的經(jīng)歷和感受,我們會有共同的語言。我想以此縮短我們的心理距離。后來證明這席話起了一點作用。 同時,我也注意地觀察著莊則棟和鮑蕙蕎。他們臉上雖然堆眷微笑,但兩人眼睛里的目光卻又是淡漠的。他們似乎都想創(chuàng)造一種親切的氣氛,但因為是有意識的,做得太客氣,不像夫妻問隨隨便便,反而顯得不自然。他們的目光相遇時有點局促,所以兩人的視線下意識地游移著,互相回避。他們的對話像是朋友間交換信息,非常簡短,不帶感情色彩,聲音平平的。他們都有點心不在焉。都有點神情恍惚。他們只有轉(zhuǎn)過臉來對孩子講話的時候才變得自然一些,連聲調(diào)也有了抑揚起伏,臉上才有了真正的笑容。 人的感情是最奇妙的東西,它無法假裝,也無法勉強。理智也好,法律也好,在它面前都無能為力。 失去了感情紐帶的兩個人再生活在一起,簡直是受罪。 我看在眼里,心里替他們難受。我想,他們的離異是難以避免的了。 我問過莊則棟。莊則棟說他想離婚。他早就有這個想法,但鮑蕙蕎不同意。 鮑蕙蕎正收拾了碗筷,端到廚房里去涮洗。我望著她瘦削的背影,頓覺悲涼,做個女人真不容易! 九 我即將離開北京的前夕,鮑蕙蕎終于為我們的誠意所感動,答應(yīng)與我們談一次。我非常高興,因為我已經(jīng)掌握的許多材料的真實性,只有從鮑蕙蕎那兒才能得到印證,而所有感情生活的細節(jié)還需要鮑蕙蕎來豐富,女人的感覺和記憶總是細膩的。 從我產(chǎn)生想寫莊則棟的念頭開始,她就是我想要采訪的最重要的對象。我對這次談話抱著很大的希望。 我一反往常謹慎的習(xí)慣,劈頭就問她:“為什么你不同意離婚?” 她說:“我只是現(xiàn)在不想離婚! 在莊則棟被隔離以后,就有人勸她離婚。她當(dāng)時的處境確是夠難熬的。人們并不了解她與莊則棟在許多政治問題上有分歧,他們在最嚴峻的時刻思想上已經(jīng)分道揚鑣,人們只知道她是莊則棟的妻子。當(dāng)她像全國人民一樣歡欣鼓舞地迎接第二次解放的時候,她沒想到自己是個例外。因為她是莊則棟的妻子,她就不能上臺演出。而他們剛滿八歲的兒子小颶每天都要遭受其他孩子的嘲笑或毆打,下雪天還要聽任別的孩子往脖子里塞雪塊,回到家里又眼淚汪汪地向母親訴說冤屈。如果為了自己和孩子,那時離婚是最好的解脫。但她的性格不允許她那樣做,當(dāng)莊則棟被隔離起來時,她對他說:“我等你!彼f這句話不是出于愛情,而只是一種責(zé)任,一種道義上的責(zé)任。她想幫助組織挽救他,增加他重新站起來生活的信心和勇氣,F(xiàn)在,他的問題還沒解決,工作還沒落實,她怎么能跟他離婚呢? 當(dāng)我想進一步探究她這種感情變化的內(nèi)涵和軌跡時,她又婉言拒絕了:“請原諒,我現(xiàn)在還不想談! 她只是給我粗線條地回顧了自己的生活道路。但是,她卻無意中給我提供了一個富有戲劇件的框架。 “文化大革命”初期,莊則棟是個頑固的“;逝伞保饋怼霸**”的第一張大字報,還是鮑蕙蕎代他起草,逼他簽名的。鮑蕙蕎像所有虔誠的青年人一樣,相信“造**”是神圣的號召。但是,她沒有想到,這卻是莊則棟邁向深淵的第一步。而當(dāng)他一步一步走下去的時候,鮑蕙蕎卻再也無力阻止了。相反的,鮑蕙蕎身處在江青親自“培植” 的“樣板團” ,卻是一步一步地認清了江青的真面目,最后在1976年清明節(jié)走上了天安門廣場,加入了反“四人幫”的洪流。 他們兩個人在這十年里,從不同的出發(fā)點都走到了自己的反面。這兩條運動的軌跡正是那個時代最典型的縮影。而且,這發(fā)生在一個不平常的家庭里,即使小說也沒有這樣巧妙的構(gòu)思。而生活卻活生生地向我提供了這樣現(xiàn)成的戲劇性的結(jié)構(gòu)。 我終于在這紛亂的材料堆里理出了個頭緒:把莊則棟和鮑蕙蕎兩個人的思想發(fā)展線索作為未來作品的框架。 在這個世界上,他們曾經(jīng)是最親近的兩個人,后來卻變成離得最遠的兩個人。兩顆心曾經(jīng)甜蜜地結(jié)合在一起,后來卻激烈地碰撞,痛苦地撕裂。從這個最逼近的視角,我可以揭示出一個人真實的靈魂。 十 1985年初,我又到了北京。 那時,一家雜志知道我們已經(jīng)寫成長篇報告文學(xué),便派人直飛上海索稿。我對已經(jīng)修改了幾遍的稿子還不滿意,不愿意輕率地拿出來。為此,專程赴京,再訪莊則棟。 半年前,莊則棟的問題終于得到了組織結(jié)論。隨后,他正式從山西調(diào)回北京,分配在北京市少年宮工作。29年前,當(dāng)他還系著紅領(lǐng)巾的時候,就是從這座少年宮里走上乒壇的,29年后,他又回到曾經(jīng)哺育過的搖籃里,真使他感慨萬分。 他對人說:“人生的道路有時真像一個圓,它的開始又是它的終結(jié),它的終結(jié)又是一個新的開始! 莊則棟對他的新生活是充滿信心的。 兩個月后,他搬出于府井邊的小院子,回到自己老家,與母親一起居住。 他的老家也是一個四合院,只是院子比較小一些,房子比較舊一些,看來是長年失修了。 我們?nèi)チ藥状危f則棟都不在家。 他的老母親是位樸素的老人,穿著北方老人常穿的黑棉襖黑棉褲,黑黑的臉上滿是皺紋,已經(jīng)完全看不出她年輕時的清秀了。她的眼神暗濁無光,好似對于世上的一切都無動于衷了。她的耳朵聽不清,似乎也不想聽。 我們只得在她那兒留了一張字條。 第二天又去,莊則棟在我們字條的背面寫了幾個字,約我們?nèi)ド倌陮m找他。 我們在少年宮找到他的時候,孩子們正圍著他,這個叫莊指導(dǎo)怎么怎么,那個叫莊指導(dǎo)怎么怎么,看來他們的關(guān)系很融洽。 莊則棟換了衣服,推著自行車走出來,向我抱歉說,讓我白跑了幾趟。 我以為是少年宮的訓(xùn)練很忙。 他連忙搖頭說,不,少年宮的工作只花一個小指頭就可以應(yīng)付了。他的力氣現(xiàn)在沒處使,沒人要。語氣里流露出不滿。 少頃,他換了種聲調(diào)說,可是,外國人看上了他,各種各樣的人來找他,他想要為開放引進交流做點事情。 他又顯得很自信。 我已經(jīng)了解他,他的精力充沛,思路活躍;他不甘寂寞,不愿隱退;他總想做出點名堂來;他在命運的打擊下不會低頭。即使在他最苦惱最困難的時期,在一般人都會灰心喪氣的境遇里,他卻咬緊牙關(guān),埋頭苦干,寫出了一本35萬字的著作。當(dāng)他帶著這部厚厚的手稿從山西返回北京時,人們不能不對他的勇氣和毅力表示敬佩,F(xiàn)在,他的境遇大不相同了,他能夠沉默嗎? 他要重新站起來。 他要出版他的《闖與創(chuàng)》,這是第一步。 現(xiàn)在,他要邁出第二步了。 我為他的自信力感到高興。 我把已經(jīng)寫成的稿子送給他看,跟他約定時間,聽他的意見,并進一步采訪。 我再次去看莊則棟時,他在自己的屋子里等我們。 這間屋子陳設(shè)簡樸,只有一張床,一個寫字臺和兩張沙發(fā)。墻上掛了幾幅字畫。他結(jié)交了幾位書畫家。在最寂寞的時候他自己也開始學(xué)書法,現(xiàn)在練得一手好字。墻上掛著他寫的一幀條幅“逆境煉人,寵辱不驚”,頗有點氣勢。 我們就稿子交換了看法。他對稿中的有些事實作了訂正,對有些評價和分析表示保留或者不同的看法。 我說,這作品中的莊則棟是我們眼中的莊則棟,如果換一個人來寫,會是另一個莊則棟。 隨后,莊則棟取出幾本大照相簿,讓我們挑選照片,可以配在作品里。我想選擇各個時期的照片,但恰恰我們作品反映的“文革”時期的照片都被他銷毀了,其他時期的照片倒都保留著。因此,我們作品中提到的江青為他拍的照片就看不到了,真有點可惜。 我在翻照相簿的時候,他態(tài)度平靜地說:“我們已經(jīng)辦了離婚手續(xù),就這幾天。我那本《闖與創(chuàng)》終于可以出版了,出版社答應(yīng)給我高稿酬,我準備給蕙蕎幾千元……” 他停了停又說:“我們好聚好散,以后還可以是朋友……” 雖然,這是我意料中的事情,但我聽了心情還是很沉重。 大家沉默了片刻。莊則棟突然換了話頭說:“我這間屋子準備翻造,下次你來北京,保你面目全非了……” 他這副輕松的語調(diào),令我詫異。我想,可能他感情的負擔(dān)太重,他必須忘記過去,才能重新生活。 他又笑著說:“老有人給我介紹女朋友,而且都是外國人……” 我當(dāng)時以為他說著玩,沒想到真有一個外國女人正在走進他的生活。這就是佐佐木敦子。 十一 那幾天,我一直猶豫著該不該去找鮑蕙蕎。在這種時候去找她,似乎有點殘忍。但我不能在北京久留,又不得不去找她。 沒想到,這一次她倒是爽快地答應(yīng)了?赡,因為她的心情過于痛苦和壓抑,才愿意向人傾訴。 我們一見面,她就坦率地說:小莊的問題解決了,他的書也出版了,她同意離婚了。她不想要他的稿費,希望在書出版之前,盡快把手續(xù)辦完。 說到這一切時,她也是平靜的。 1984年莊則棟回北京以后,他們心平氣和地談過。鮑蕙蕎說,我不欺騙你,我感到很冷卻,但為了中國的傳統(tǒng),為了孩子,我可以維持!但僅僅為了維持而勉強保持存在的家庭,對大家都是痛苦的。莊則棟也不動感情地說,咱們只能分開過了。 10月的一天,莊則棟把他的東西從家里搬走的時候,他整理衣物用具發(fā)出的并不大的聲響絞割著鮑蕙蕎的心。當(dāng)他推出自行車,人隨著房門“哐當(dāng)”的響聲遠去的時候,鮑蕙蕎終于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痛苦,哭了起來。 他們分居以后,莊則棟每個月都給孩子們送生活費。他很想念孩子,讓孩子多去看看他。有一次孩子不在,他很留戀地問:“飚子最近怎么不去看我,他怎么不想爸爸呀?”他還對鮑老太太說:“現(xiàn)在我生活還比較緊,等我的書出版后,我要給您老盡點心意! 1985年元旦那天,鮑蕙蕎也帶著兩個孩子去莊則棟家里,看望他和莊老太太。老人見了孫子、孫女,自有一種難言的傷感。鮑蕙蕎看見慈祥的老人眼里含著淚花,不由一陣辛酸。她在心里暗暗保證:我會永遠教育孩子們孝敬奶奶的!她和莊則棟分居一段時間后,就像離別多日重逢的老朋友一樣,問起對方的工作和生活,反而想說的話多了,反而自然和親切了。 當(dāng)鮑蕙蕎要回家時,莊則棟拉著女兒一直將她們送到車站。鮑蕙蕎望著莊則棟頭上已漸稀疏的黑發(fā)和爬上額頭的淺淺的皺紋,想到他們共同走過的那條艱難而坎坷的生活道路,這時,過去所有的痛苦、委屈、酸楚甚至怨恨,都被一種更為復(fù)雜的感情融化了。如果不是汽車來了,她簡直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了。 他們戀愛至今23年,結(jié)婚17年,人生最美好的時光都已過去了,而且,一去不復(fù)返了。 鮑蕙蕎知道,等待著她的是一條艱難而坎坷的生活之路。 當(dāng)鮑蕙蕎向我們敞開心扉時,我被這位堅強女性的細膩情感打動了,她把我們引進了一個豐富的感情世界。我們這部作品所有的動情之處都來自于這一次談話。 我深深地感謝她。 十二 我沒想到,作品寫成之后,還會遇到那么多的麻煩。 編輯朋友們看過我的稿子,都拍案叫好,但在發(fā)表時卻因種種因素導(dǎo)致“流產(chǎn)”。在一家雜志社里,稿子已經(jīng)送到印刷廠了,又被抽回來,后來又送進去,又抽回來,就這樣來回折騰了五六次,驚動了從地方到中央各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把這家雜志社搞得精疲力竭。我實在過意不去。就這樣,這部稿子在好幾個編輯部和出版社之間折騰了兩年多,最后印出來了,還壓了半年多。當(dāng)我拿到這本小冊子時,心里真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這兩年里,我去過一次北京,匆匆忙忙的,沒有去看望莊則棟。待這本書發(fā)行以后,偉康給莊則棟送書去,發(fā)現(xiàn)果然如莊則棟最后一次見面時所說,他的家已經(jīng)面目全非,今非昔比了。 過去那個破舊的四合院已經(jīng)消失了,變成了一座漂亮的現(xiàn)代化的全部用進口材料建造起來的小別墅了。一進門是個寬敞的大客廳,精致的設(shè)計、巧妙的布局和考究的陳設(shè)使人感覺置身在豪華的賓館里。莊則棟是這個“工程”的總設(shè)計師。他對自己的建筑才華得到發(fā)揮感到很大的滿足。對于別人羨慕的眼光更是洋洋自得。像他這樣個性好強的人比別人更需要心理的平衡。 他拿到我們這本書時說,他已經(jīng)看到了。 他對于過去的事情已經(jīng)沒有興趣,他正面向未來。 他說,他要結(jié)婚了,就是這幾天,他得到消息,有關(guān)方面已經(jīng)同意他與佐佐木敦子小姐結(jié)婚。他長嘆了一聲,真不容易。 佐佐木敦子小姐是個在中國長大的姑娘。她跟那個年代的許多年輕人一樣,是莊則棟的崇拜者。多少年來,她一直用敬仰的目光關(guān)注著莊則棟。因此,當(dāng)莊則棟1971年在世界乒壇上重新露面,赴日本參加第三十一屆世界乒乓球錦標賽時,敦子小姐特意去飯店看望了她所崇拜的世界冠軍。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剛回日本不久的敦子小姐把對莊則棟的崇拜和對中國的懷念融合在一起了。不過,面對自己年輕時代的偶像,在已經(jīng)27歲的敦子小姐心里是否引起了別一種情絲呢,這時的莊則棟是不可能想到的。 后來,他們多年未能見面,直到1985年夏天才再度重逢。這時的敦子小姐是作為日本伊騰萬公司常駐中國的業(yè)務(wù)員來到北京的。她聽說昔日的球星已經(jīng)離異,便帶了一個又甜又大的哈蜜瓜直奔他所執(zhí)教的北京市少年宮。日本姑娘真誠的情誼對于苦悶中的莊則棟無疑是個極大的慰藉。這第二次會面開始了莊則棟生活中第二次感情的歷程。 爾后,莊則棟和敦子交往愈多,相知愈深,感情愈濃。莊則棟比任何時候更需要情感的溫暖。 當(dāng)這對異國情侶決定締結(jié)良緣的時候,卻遇到了種種意外的阻撓,甚至,敦子小姐不得不含著眼淚離開中國回到日本。但是,愛神之箭已經(jīng)無法從他們心中拔去了。敦子是非莊則棟不嫁,莊則棟是非敦子不娶。 這時,焦慮萬分而又手足無措的莊則棟想起了李瑞環(huán)同志。李瑞環(huán)同志在他最苦惱的時候曾經(jīng)向他伸出過理解和友誼的手,鼓勵他振作精神,從頭開始。于是,他想從李瑞環(huán)同志那兒尋求理解和支持。果然,李瑞環(huán)同志很快地把這個情況報告了鄧小平同志。日理萬機的鄧小平同志親自過問了這件事。所以,莊則棟得到這個好消息時,是深深掂出它的分量的。 莊則棟說,他打算把自己感情的歷程寫出來,題目就叫《生死戀》。 最后,莊則棟又提起了老話:“人生道路真像一個圓,它的開始又是它的終結(jié),終結(jié)又是一個新的開始。三十年前,我離開少年宮,三十年后又回到少年宮。二十年前,佐佐木敦子離開中國,二十年后,她又回到中國,而且真正成了中國人……” 人生道路是像一個圓,但它的開始和它的終結(jié)是不一樣的。 當(dāng)龍年來臨的時候,我聽到了莊則棟舉行婚禮的喜訊。他在48歲的時候,重新開始生活,是值得慶幸的。 ------------------ 中國讀書網(wǎng)小草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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