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走出老屋


作者:走出老屋     整理日期:2013-06-02 11:15:35


  走出老屋
  
  
  王立新 姚建國
  
  引子
  
  
  好一個農民的天堂
  “這簡直是農民的天堂。 
  一九九四年夏天,一位曾經(jīng)在美國西海岸見過大世面的小姐,慕名來到河北省唐山市半壁店村。面對這里莊園式的高級別墅樓群,發(fā)出了這樣的感嘆。
  今天的半壁店正處在新舊世紀的交界點上。正是從這個千載難逢的季節(jié)起,半壁店的父老鄉(xiāng)親們開始告別低矮破舊的老屋,敲鑼打鼓、喜氣洋洋地喬遷到祖祖輩輩都不敢夢想的天堂般的高級別墅。
  這到底是怎樣的鄉(xiāng)村別墅呢?
  雙層樓建筑,一色矮墻的圍院,鋁合金的門窗,絳紫色的尖頂,茶色的玻璃,鑲著花紋地板磚的臥室,潔白瓷磚到頂?shù)膹N房和帶浴池的衛(wèi)生間,別具一格的抽水馬桶,歐式的拱形走廊,寬大的帶多寶格的前廳,能接收衛(wèi)星節(jié)目的閉路電視,直撥世界的程控電話,相當于城市居民樓三倍的寬大陽臺,煤氣、暖氣、熱水一應俱全……如果你不去親自走一走,看一看,幾乎不敢相信這里的確誕生著中國農村極為少見的神話般的農村天堂。難怪北京來客也驚嘆:中央的部長也未必有這么好的住宅。
  這是國家建設部現(xiàn)代化農村的試點工程,在全國能獲此殊榮的僅僅四家,半壁店居占其一。凡是半壁店的村民家庭,不分男女老幼,不分老弱病殘,都有其居。街道里標示著紅領巾路、共青團路,儼然是城市的布局。三十棟高級別墅樓已由村民于一九九三年進住。風格更為新穎別致的六十七棟別墅樓即將落成。已經(jīng)興建的有商場、醫(yī)院、理發(fā)店,即將興建的還有卡拉OK廳,老年活動中心、豪華賓館和電梯上下的七層辦公大樓。
  這是一日長于百年的歷史性瞬間,遠比幾個世紀還要神圣。
  半壁店的父老鄉(xiāng)親們,雖然仍是生活在祖先賦予的農村里,但古老而僵化的農民觀念,正在經(jīng)歷著深刻變革。正是基于這樣的原因,那些相以為命,苦難相托,大半輩子都將老屋當作命運之舟的老人們,都依戀而向往地感覺到,這是半壁店作為古老鄉(xiāng)村的最后一個夏天,也是作為城市化鄉(xiāng)村的最初一個夏天。
  半壁店是中共河北省委和河北省人民政府命名的“河北第一村”。經(jīng)濟效益不僅稱雄于燕趙大地,而且,在全國也名列前茅。當你告別寧靜的居住區(qū),就會在城市與農村的交叉部位覓到一片廠房林立的鋼鐵城。軋鋼廠、鋼鐵廠、轉爐廠等十八家企業(yè),巍然站立在古老鄉(xiāng)村的上地上。新開的工地,新搭的腳手架,會驕傲地告訴你,這里又將有幾座中型鋼鐵企業(yè)即將誕生。在居住區(qū)與工業(yè)區(qū)之間,新購買的百畝土地上,即將興建輕工業(yè)城。一九九一年,工農業(yè)總產值一點七億元。經(jīng)國家農業(yè)部等五個部門對全國三百一十七個產值在五千萬元以上的富裕村調查排列,半壁店人均產值居第十位。一九九二年工農業(yè)總產值四點五億元,超過一九九一年的三倍。一九九三年,工農業(yè)總產值九點七億元,又超過一九九二年的兩倍多。
  一個小小村子,辦起了這樣大的鋼鐵企業(yè),而且效益這樣好,這的確是中國農村的奇跡。
  半壁店已經(jīng)實行了工資制、勞保制、退休金制、公費醫(yī)療制和助學金制。絕大多數(shù)農民已經(jīng)成為村辦企業(yè)的工人。到過半壁店的經(jīng)濟學專家給這個村莊冠以一個輝煌的稱謂—一
  超級大村莊!
  鄉(xiāng)村大都市!
  這奇跡到底是怎么發(fā)生的?半壁店人幾乎異口同聲地重復著這樣兩句激動人心的話—一
  “感謝黨的政策好!”
  “感謝韓書記!”
  韓振國是半壁店的黨委書記兼半壁店鋼鐵集團公司的總經(jīng)理。正是這位樸實憨厚的農民,帶領半壁店人創(chuàng)造了令人驚嘆的奇跡。
  
  
  第一章 立志篇
  
  一
  “韓書記,放我們一條生路吧!”
  “韓書記,半壁店養(yǎng)活不了我們哪!”
  “韓書記,我一家老小都張著嘴等著吃飯哪”
  “振國,你是從舊社會過來的手藝人,為什么不到唐山搞點營生賺點錢,你家人多嘴多,生活負擔重,你也跟我們一起走吧!”
  “……”
  一九七八年那個饑寒交迫的冬天,貧困的惡魔暴風雪般襲擊著顫粟的冀東平原。為了覓口飯吃,半壁店一個又一個鄉(xiāng)親流著淚走了,一個又一個共產黨員唉聲嘆氣地走了,悲聳的陰云籠罩在這個北方農村的上空。
  黨支部書記韓振國每天一大早就出現(xiàn)在饑腸轆轆的土路上,逆著逃荒的人流,攔截和規(guī)勸著絕望的鄉(xiāng)親們,發(fā)出痛切肺腑的呼喚。
  “不,無論如何不能放你們走!你走了,他走了,村里上千名鄉(xiāng)親比我們還苦,扔下他們我于心何忍!表n振國雙眸噙淚,喉頭發(fā)顫,“半壁店窮是窮,可我不相信會永遠窮下去,我壓根就不相信農村變不了樣。不是我不聽你們的話,不是我留戀貧困,那種為買幾把條帚就挨門挨戶湊錢的苦日子,我一天也不想過。不僅我不走,還要勸你們不走。城市就那么好?城里的錢就那么容易掙?早晚有一天,有讓城里人羨慕我們的時候,只是對機未到,時機一到,半壁店會富裕起來的,到時候你們別后悔,不信你就看!
  韓振國話語深沉而堅定,逃荒的鄉(xiāng)親們茫然地望著他,認為他的許諾就是一場虛幻的夢。鄉(xiāng)親們沉思片刻,最后還是搖搖頭,拖著沉重的腳步,走了,走了……
  韓振國痛心疾首,他并不責格鄉(xiāng)親們,因為他深深知道,是貧困把鄉(xiāng)親們逼上了這條路。望著離去的鄉(xiāng)親,他有一種無顏見江東父老的感覺。然而,韓振國決心未泯,走的人是一時勸不回來了,那就讓他們去吧!眼下的關鍵是把共產黨員們先截回來。
  他截回的第一個人是楊萬鳴,半壁店的一位老共產黨員。楊萬鳴是一九五六年從外地逃荒落在半壁店的。一九五九年,韓振國任生產大隊長時,他是副大隊長。一九六四年四清的時候,楊萬鳴是極左路線的受害者之一。因為從大隊買了一斤平價咸面、三斤豆油和五斤棉花,被扣上了“多吃多占”的罪名,被清查了好幾個月,從此下野落荒。眼下村里一天比一天貧困,日子一天比一天艱難,最后他也和鄉(xiāng)親們一起,踏上了遠離故鄉(xiāng)的路。韓振國找到了他:“萬鳴,還是回到村里來吧!”
  楊萬鳴長嘆一聲:“振國,你知道我家人口最多,老婆孩子燕兒似地等著吃喝。我看半壁店沒希望了,我想在城里再干幾年臨時工,收入是不多,可總比呆在村里強!
  韓振國一把抓住了他,滿腔熱忱地說:“萬鳴,聽我的話。你是共產黨員,又當過多年干部,咱們一起度過苦難的日子,沒有誰比我更了解你了。你困難,我更困難,我家人口不比你少,又讓我當支部書記,連著村里鄉(xiāng)親們的命運,在這個關鍵時刻,你說我不找你還去找誰?回來吧,咱們一塊干,非把半壁店弄好不可!”
  楊萬鳴被感動了:“我回來,把這個月的臨時工的工資拿到手我就回來。”
  “多長時間?”
  “一十天”
  “我等!”
  二十天后,楊萬鳴終于在韓振國的感召下回到了故鄉(xiāng)。他去找韓振國:“究竟讓我干什么?”
  “還當你的第三生產隊隊長!”
  楊萬鳴又一次走馬上任。
  韓振國截回的第二個人是劉桂芝。她一九七二年嫁到半壁店,有文化,打得一手好算盤。她到缸窯公社副業(yè)組當了會計,黨員的組織關系還在半壁店。為了請她回村,韓振國幾乎是三顧茅廬。劉桂芝大惑不解:平素很少接觸,韓振國為什么這樣執(zhí)拗地請她回來?她去找韓振國:“韓書記,讓我回來究竟干啥?”
  “村里準備搞副業(yè),就缺少你這樣的會計!
  “半壁店能搞好嗎?”
  “只要下決心干,不愁變不了樣!”
  劉桂芝第一次見到這樣信心堅定的人。公社書記也勸她:“既然韓書記這么熱心請你回去,你就回去吧……”
  “干不好呢?”
  “那你就再回來!”
  她終于沒有再回到公社去。
  韓振車截回的第三個人是韓潤祥。倒退三十六年,韓潤祥還如游子樣漂泊異鄉(xiāng)。一九五七年,他畢業(yè)于張家口財經(jīng)學院,被分配到西安國營飛機制造廠工作。而后被調到南昌八一棉麻廠基建科做財務工作。一九五九年,故鄉(xiāng)沉浸在饑餓的陰影中,家中來信了:母親多病,家庭困難,請他回來。
  他即退職回到了故鄉(xiāng),當上了大隊會計。一九六四年,韓振國在四清運動中被莫須有的罪名趕下臺,他接替韓振國當上了大隊長。文革開始,韓潤祥代理了一段時間的黨支部書記。因為他的父親參加過反動會道門,三哥在國民黨撤退北京時受過訓,定為中統(tǒng)特務,他也就理所當然地被打成階級異己分子,受過殘酷的批斗,受過監(jiān)獄一樣的勞動改造。直到一九七二年,他才拖著滿身的傷痛回到半壁店來。這時他已三十六歲?蛇是一條光棍。
  他的婚姻還是在韓振國的關心下促成的。
  韓潤祥好不容易經(jīng)人介紹認識了一位姑娘劉和平,但公社不予登記,因為她的父親是“特務”。
  在村委會的一間破屋前,葉振國以老大哥的關切心情傾聽了韓潤祥的訴說。韓振國深深知道:如果許諾了這樁愛情,上級追查下來將是怎樣的結果?然而,莊稼人特有的天不怕地不怕的良知,成了他們的救世主。
  韓振國問韓潤祥:
  “你不怕挨處分嗎?”
  “不怕!”
  “真不怕?”
  “我認為她父親的事是個冤案,早晚會水落石出。以這個理由阻擋我們的婚姻是沒道理的。我了解她的人格,了解她的家庭。你知道,我是個窮光蛋,她不嫌我窮。她家三個妹子,一個兄弟,日子很難過。我不能在這個關鍵時刻背離她、”
  韓振國考慮再三,最后說:“按照現(xiàn)實的政策,你們這個婚姻我們不同意;但是,婚姻自主是法律的規(guī)定,你自己拿主意吧。”
  “行了!”韓潤祥明白了這番話的真實含義,他真想向韓振國深鞠一躬。就在這個非同尋常的下午,他與劉和平領來了結婚證。這大紅的證書得來不易,是韓振國在公社黨委經(jīng)過多方訴說,才成全了韓潤祥和劉和平。
  為了養(yǎng)家湖口,他走上了遠離故鄉(xiāng)的路。熱心人告訴他:“開平郊區(qū)準備辦一個鋼鐵廠,缺個文化人,能識圖的人不好找,你去吧。錢不多,總是點收入!彼麤Q定去。
  韓振國一聽說韓潤祥要走,急忙來攔截這個難得的人才。在那個四壁空空的土屋里,他與韓潤祥相對而坐,如同兄長面對兄弟,依依不舍,語重心長,一番話把韓潤樣的心頭打得火熱:“別走了,還是在村里干吧。不然,你也走,他也走,還要我們共產黨員干什么?半壁店今天是窮,可不能老是窮下去,我這個人壓根就不信農村變不了樣,只是時機未到。時機一到,走了的鄉(xiāng)親還會回來,不信你看!
  韓潤祥最終被一席焐心的話挽留住了。在黨支部研究大隊會計人選時,韓振國點了韓潤祥的名。
  百川終歸海,如今劉桂芝是半壁店黨委副書記,韓潤祥是村委會主任,楊萬鳴是農場場長。決心把半壁店從苦難中拉出來的執(zhí)著感使他們肝膽相照,同舟共濟。在韓振國精神的感召下,他們輔佐著這個信心十足的黨支部書記以從未有過的沖撞力,參與了半壁店前無古人的偉大變革。
  
  二
  半壁店最初的起步是艱難的。
  半壁店,三百多年前還是一片荒原。一八七八年,李鴻章在這一代興辦開平煤礦,半壁店一帶迅速發(fā)展起了陶瓷作坊。背井離鄉(xiāng)的農民紛紛到這里落戶,先后遷來劉、趙和郝三戶人家,漸漸出現(xiàn)了半西街,稍有村莊的模樣。一位秀才來這里造訪,嘆曰:“說村不是村,說街不是街,是個半壁小店……”
  這就是半壁店得名的由來。
  半壁店人一直以種莊稼為生。一九七八年,正當青苗一筷子高的時候,突然上面來了人,通知他們:唐山鋼鐵公司看中了這地方,準備作為廢料處理場。韓振國驚呆了,人們驚呆了。這少得不能再少的土地也保不住了。
  但為了城市經(jīng)濟的發(fā)展,他們只好忍痛割愛。九萬元賠償費就這樣撥到了半壁店村。
  紅了眼的農民團團圍住了韓振國,仿佛他就是那九萬元的化身似的。那是一雙雙窮怕了的眼睛啊;那是一副副苦怕了的神情啊!只要他一張口,這錢就會落在鄉(xiāng)親們那炙熱的掌心里。他何嘗不想分呢?三百多戶人家,他韓振國也在其中!
  到底分不分?
  他的回答讓鄉(xiāng)親們的五官都挪了位置。
  “不分!”
  一句話,重如千鈞!
  “為什么不分?為什么不分?”
  憤怒的潮水幾乎將他無情地吞沒。
  他如實相告:“黨支部和村委會研究過了,準備建個機械廠!”這是半壁店生存史上具有開拓意義的重大決定。
  人們懷疑聲四起:“咱們這些人種地內行,搞工廠行嗎?要是砸了鍋,這九萬元就連根爛了!地又少了那么多,以后的日子怎么過……?”
  “異想天開!”
  又一陣滔天巨浪!
  韓振國最了解鄉(xiāng)親們,他們仍是最講實際的,凡是沒有親眼看到的一概不輕易相信。可干部們思想不統(tǒng)一,問題就更嚴重了。
  有的干部承受不了壓力,說:
  “要不就依了群眾……”
  “不!不能分!”韓振國苦口婆心,“不要責怪鄉(xiāng)親,他們不是拆臺,而是提醒,擔心咱們搞砸了。所以機械廠只能辦好,不能辦壞!等到鄉(xiāng)親們見到了成果,不滿的情緒就會煙消云散!……”
  認識好不容易統(tǒng)一了。然而擺在韓振國面前的問題還是嚴峻的:九萬元,真的能建成一座機械廠么?他心里明白,單憑這點資金是遠遠不夠的,即使辦個簡陋的機械廠,至少也需要二十萬元,因為光廠房、圍墻設施就得上萬元。怎么辦?資金不夠,就廢物利用吧!韓潤祥帶人到老村址和礬土礦附近拉回了四百多排子車的石頭,壘起了圍墻,蓋起了包括加工和翻砂的兩個車間。半壁店歷史上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機械廠,就這樣神話般地誕生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它相當?shù)桶婆f,甚至讓人聯(lián)想起舊時的手工業(yè)作坊。然而這卻是半壁店人向新生活邁出的第一步!
  愿望只能通過妊娠般的陣痛才能實現(xiàn)。不管韓振國懷著怎樣的抱負想把鄉(xiāng)親們拉上致富之路,而世世代代以農為本的農民并不因一夜之間進入廠房就使他們在意識上瞬間變?yōu)楣と。更不會一夜之間成為企業(yè)家。
  不是么!悲劇在不知不覺中產生了。新廠房建立起來了,設備上哪去求購呢?大廠家價格太高,買不起!有人告訴韓振國,山東樂陵縣楊安鎮(zhèn)機械廠準備處理一臺舊機床很便宜。多好的機會聽!韓振國動心了。對方說:“要買,先匯八千五百元!
  “還是先去看看吧!再決定買不買……”韓振國派韓潤祥去了。韓潤祥拉上了開平機械廠的一名也是半路出家的師傅,千里迢迢地直奔齊魯大地。開始了開天辟地的南下之行。
  楊安鎮(zhèn)距縣城十多華里,也是個鎮(zhèn)辦廠,一臺棄之不用的舊機床就倒臥在破落的車間里。
  “怎么樣?”對方在問。
  韓潤祥看了又看:
  “多少錢?”
  “八千五百元!”
  “好,我們買下了!”
  對方詭秘地笑了。
  韓澗祥為這么快成交而激動不已,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嘿嘿,花這么點錢就買臺設備想不到!……”
  當這第一臺機械運回半壁店時,全村轟動了。街道上擠滿了人。恰似一九五八年第一次見到康拜因一樣歡欣若狂。“明天就安裝調試!”韓振國躍躍欲試。這是決定半壁店命運的時刻。人們簇擁在這個異乎尋常的時光里。電源接通,機輪飛轉,好一陣歡呼,然而這喜悅沒持續(xù)多久,就被一瓢冷水澆了下來,使韓振國和半壁店人涼了半截。油漿從床頭箱泉水般奔瀉,堵無法堵,修無法修。這時的韓潤樣才想起那詭秘的微笑,知道上當了。這其實是一臺早已報廢的機床!澳銈儧]在那兒試一試?”韓振國問。
  無言以對!
  悲愴籠罩著半壁店村!拔覀円笸素!”他們向楊安鎮(zhèn)機械廠“申訴”。對方回答得更干脆:“退給你們一千元,設備我們不要了!……”原本他們甩都甩不出去呢。半壁店人還能說什么呢?把設備拉回山東?茫茫數(shù)千里,光路費就掏不起呀!認頭吧!
  無獨有偶。韓振國派人到內蒙古自治區(qū)包頭市一家機械廠購買搖臂鉆和電動葫蘆,花去整整兩萬多元,可撿回來的同樣是廢品,只好饑不擇食地向唐山市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局求援買了一臺機床,結果又是同樣的命運。
  幾萬元拉回了一堆垃圾!
  韓潤祥哭了,韓振國的眼睛也濕潤了。他們從未這樣傷心過。北方男子漢的淚呀!
  半壁店陷入了絕境。韓振國再三思考:我們是農民,干工業(yè)真是不行!不能再瞎碰了,這關系著全村人的命運。
  “還是請個懂行的吧!”他們走進了耿家營辦事處機械廠,請來了遠近聞名的技術權威常中環(huán)。常中環(huán)來到半壁店一見到那堆破銅爛鐵就苦笑起來:“你們認為這是過自家的小日子買東西越便宜的越好?辦工廠不能湊和,買設備要買最好的,不要怕花錢!聽我的,再進幾臺新機床吧!”
  常中環(huán)帶著他們跑了一趟山東濟南機床廠,花了兩萬元買了幾臺新機床,中頭刨等設備。有了工廠,他們就四處攬活干。唐山市陶瓷廠開了恩,讓他們加工些簡易的零部件。這樣,半壁店機械廠算是第一次艱難地“轉動”起來了。命運之神到底偏愛不屈不撓的半壁店人。僅僅在建廠這一年,產值高達兩萬多元,這在困難重重的一九七八年,對于一個鄉(xiāng)村來說已經(jīng)是了不起的數(shù)字了。他們乘勝前進,利用這筆資金,又擴建了一個鑄造車間。企業(yè)規(guī)模不斷擴大。以農業(yè)為主體的半壁店開始向工業(yè)化邁出了決定性的一步。
  這是春風第一枝啊!
  韓振國望著這紀念碑式的廠房,蔫蔫實實的莊稼人雙眼閃出了悲喜交加的目光。
  讓淚水沖刷小生產者的心吧!我們祖祖輩輩精打細算,一分錢也要掰八瓣花的農民兄弟。∷麄兿胍怨爬系姆绞綘I造最現(xiàn)代化的殿堂,卻遭到了科技之神的奚落和嘲笑。只有跨躍了農民意識這根陳舊的秤桿,才能踏上霞光初照之路。
  
  三
  一九八三年,一場包產到戶的風暴從淮河兩岸漫卷開來。剛剛揚起頭的韓振國又一次垂下了頭,他在思考著一個嚴峻的命題:半壁店將向何處去?不分嗎?莊稼人窮就窮在大鍋飯上。這位當過十多年生產隊長的黨支部書記,對這苦辣辣的滋味早已嘗夠了。他還清楚地記得那一年的春荒時節(jié),他是怎樣給社員打路條的。有親的投親,有友的靠友,無親無友的自謀生路。還能這樣下去嗎?不改革半壁店就沒有出路,況且這是黨中央的決策。自己又是共產黨員,能不保持一致嗎?如果不分,他能頂?shù)米幔克X得自己輕微得像大海上的一葉扁舟,思想解放的大潮汐不可阻擋!他陷入了對立的思考之中。
  他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常常半夜爬起來,推開吱呀作響的門,走出沉睡的街道,在村東頭的機械廠忘情地撫摸每一臺設備,像是就要與親生兒子離別。車間里,工人們議論紛紛:
  “干不了幾天了!”
  “誰說的?”
  “外村都把集體財產分了!”
  “咱們村會分嗎?”
  “這可是上邊的精神哪。”
  “要是分了,這廠子可就敗家了。”
  “不分,能頂?shù)米幔俊?br/>  “我看最終得分。”
  “黨票不要了!”
  “如果分了,要想再搞起來連門兒都沒有!”
  這是鄉(xiāng)親們的呼喚。
  他久久凝視著這搖搖欲墜的機械廠:那機床,那爐火,那鐵屑都在深情地牽引他。這可是他獻給半壁店的杰作。這杰作給在貧困中徘徊的人們帶來了欣慰的火光。容易嗎?這一年半壁店的工副業(yè)已有了相當?shù)囊?guī)模,固定資產高達一百多萬元,年產值二十多萬元,百分之七十的勞動力轉到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人多地少的半壁店已經(jīng)開始了艱難的起飛。分了,鄉(xiāng)親們勒緊褲腰帶興辦的工廠就會七零八落。車床既不能拆又不能卸,只能心疼地閑置,這等于將凝著半壁店人心血,寄托著半壁店人夢幻的家業(yè)白白斷送掉。他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困惑和茫然?伤麤]有勇氣走進車間參加工人們的討論,駐足了好一會兒。又默默地離開了。
  韓振國處在了一個難以逾越的陡坡上。山一樣的壓力,浪一樣的沖擊!這壓力不僅來自村里,也來自村外;不僅來自下面,更來自上面。
  四周的村莊都處在分田的狂潮中,唯獨半壁店成了按兵不動的孤島。韓振國到公社開會,聽到的都是“一包就靈”,“下地不用鐘,承包一陣風”的談言話語,這在他的心頭激起了澎湃的潮聲。平時老愛往前站的他,擠在偏僻的角落里,半蹲半坐,憂心忡忡。他知道對抗上級的指示無疑會被扣上思想僵化的帽子。
  “老韓,你說說吧!”公社領導點將了,把他從角落里招到了臺前。頓時數(shù)十雙眼睛都在詫異地望著他那張苦悶的臉。
  “說真話還是說假話?”韓振國口氣很重。
  “當然要說真話。”
  “那好,”他終于吐出了一句令人大為驚駭?shù)淖盅,“從我們半壁店看,我認為還是不分為好!”
  會場凝固了。接著,爆發(fā)出憤怒的呼喊。半壁店這個“思想僵化”的典型,不僅轟動了公社,也震撼了區(qū)委。區(qū)委書記巴連閣百忙中專程來到半壁店,想揭開這里的秘密。
  區(qū)委第一把手親自出馬,韓振國深感大禍臨頭!檢查?批判?還是撤職?他都想到了,可他畢竟是有主見的人,尤其面對著區(qū)委書記,更應該襟懷坦白,不應顧及個人安危。二人坐定,一場交鋒開始了:
  “聽說你們半壁店跟上面‘對著干’,我想聽聽你的想法!卑瓦B閣打量著韓振國這個多少有些激動的老共產黨員,既不強迫命令,亦不以勢壓人,而是認認真真地想聽聽他的思考。
  韓振國站起身來說:
  “走!”
  “上哪兒?”
  “機械廠。”
  韓振國拉起巴書記就走。在伴著機器轟鳴的大廠房里,韓振國和巴書記一起沐浴在斜射的初霞中,韓振國顫抖的聲音在回蕩:“到底分不分田,關鍵要看實際。不是老講實事求是嗎?我們半壁店不是廣義上那種以農為本的村莊,它處在市郊,人多地少是個現(xiàn)實,光靠農業(yè)沒有出路。第一,村子距農田很遠,少則四華里,多則十華里,耕作條件十分不便;第二,大部分農田處在塌陷區(qū),坑坑洼洼,依靠一家一戶難以改變面目;第三,地塊多而散,石多沙厚,一遇旱年,顆粒不收……!
  巴書記理解地點點頭。
  韓振國的眼眶快要淌出淚水:“我們半壁店的全部希望都交給機械廠了,要是垮了,半壁店就得從頭開始,起碼得倒退五年。包產到戶符合絕大多數(shù)農民的利益,也符合絕大多數(shù)農村的具體情況,我完全贊成!但是不能一刀切呀!我們將責任制引人工副業(yè)生產中去,實際上也是一種包產到戶?杉w企業(yè)不能分,一分就失落了江山……”
  “這是你個人的意見嗎?”
  “不,這是絕大多數(shù)鄉(xiāng)親的意見!”韓振國有一種不吐不快的感覺:“我這個人喜歡說心里話,袖口褪棒槌,直是直點,可真誠。分雖然能調動社員的積極性,可最終還得依靠集體的力量。為什么剛剛恢復了實事求是的傳統(tǒng),反而又不實事求是了呢?我們吃夠了瞎指揮的苦頭,還能不吸取教訓嗎?……”
  難得的肺腑之言,巴連閣臉上放光了。應當坦率地承認,如果沒有聽到韓振國這番披肝瀝膽的一席話,他也會用黨性原則強令半壁店包產到戶。然而今天,他懂了一個老共產黨員的心。老韓想的不是個人,而是集體;不僅著眼于現(xiàn)實,更著眼于未來。一種理解,一種同情,一種欽佩,使上下級的關系縮短了:
  “不分就不分吧!”
  “批準了?”
  “批準了!
  韓振國說不出怎樣感謝巴書記,在這關鍵的當口,一句值千金。這是半壁店命運十字路口一次最嚴峻的選擇。今天的半壁店人非常贊賞韓振國的遠見卓識,否則就不會有今天的半壁店了。實踐已經(jīng)證明,不分的選擇對半壁店這樣一個剛剛走向富裕的鄉(xiāng)村來說,具有多么大的意義!
  有巴書記支持,韓振國心里踏實、膽也壯了。他想在機械廠的基礎上更上一層樓,提出了令鄉(xiāng)親們都吃驚的“雙百萬計劃”:爭取糧食總產量達到一百萬斤,工業(yè)總產值達到一百萬元。到了年底,除了糧食由于城市工業(yè)占地過多而未能如愿之外,工業(yè)產值圓滿兌現(xiàn)。一百萬元。≡撌嵌嗝锤挥辛Χ鹊尿v越。正是有了這么雄厚的資金,半壁店人才又興辦了鋼鐵廠、軋鋼廠、高頻制管廠。這些燦如星群的企業(yè)如同五月的原野,到處盛開著誘人的希望已花。半壁店不再是原始農村的代名詞,它以金蟬脫殼似的蛻變正在向工業(yè)化邁進。恰在此時,唐山鋼鐵公司將北碴山交給半壁店開發(fā)。土地范圍擴大了,韓振國領人栽上了行行國村,每到秋天,香飄四溢,果實累累。繼而,全村工農業(yè)總產值高達三千多萬元,人均收人一千三百六十三元,是一九七0年的十一倍。彩電、冰箱、洗衣機已經(jīng)走進了鄉(xiāng)親們的家中,不再為手表,縫紉機和自行車這所謂的三大件津津樂道了。半壁店的奇跡轟動了市里和省里,中共河北省人民政府將“文明村”的大紅排匾懸掛在村委會的高高的門楣上,如同彩虹一樣輝映著半壁店開拓奮進之路。
  這是解放思想的結晶!
  解放思想是艱難的,難就難在強調解放思想的同時又面臨著新的思想解放。
  
  四
  一九八七年,半壁店又處在一個異乎尋常的當口,韓振國在興辦機械廠的基礎上決心再建一座大型鋼鐵廠。這是半壁店經(jīng)濟振興的重大舉措。機械廠的效益本來是可觀的,鄉(xiāng)親們很知足。一天六角錢工值的半壁店人居然有了數(shù)十萬元的集體積累。這可是了不起的天文數(shù)字。對于土里刨食的半壁店人來說,還有什么更大的奢望呢?祖祖輩輩都是這樣過來的,一畦青菜就是他們理想的田園,一只母雞就是他們造福的銀行。也許受的苦難太多,農民最容易滿足。四平八穩(wěn),不求進取,就是他們安然的所在。單就這一點,鄉(xiāng)親們就對韓振國投以興奮而滿意的目光。
  “你們這屆班子為半壁店人造了福,是歷史上大的功臣!”
  到處都是贊揚和鼓勵。
  小家即安的現(xiàn)實令半壁店人陶醉不己,連韓振國本人也感到從未有過的欣慰和愜意。
  可是,現(xiàn)實不允許他淺嘗輒止,就在這個時候,他有了一個外出的機會,繞道走了一趟天津市靜?h大邱莊,方知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在這個“中國第一村”,他覺得仿佛置身于玫瑰色的天國。那現(xiàn)代化的別墅樓群,那鱗次櫛比的街道,那豪華氣派的高級轎車,無論如何讓人不肯相信這是事實。韓振國對故鄉(xiāng)的未來有一個恢宏的構想,然而,究竟是什么樣子,卻很朦朧。大邱莊的現(xiàn)實與他的理想碰撞了,他找到了那個夢想的所在。對比起大邱莊來,半壁店還十分寒酸。他感到了自己的渺小,他感到了差距。
  他決心好好看看這個村莊。
  大邱莊萬國公司的經(jīng)理劉萬全,領著他們到鋼鐵廠、印刷廠和縫紉廠看了個夠,又到鄉(xiāng)村別墅小坐。那過去皇帝也無法享受的豪華生活卻成了今天農民最普普通通的生活。
  一片眼花繚亂……
  “你們公司產值多少?”
  “八千萬!
  “天。 
  半壁店人幾百萬就心滿意足了,可人家卻是他們的二十五倍。
  頓開茅塞的韓振國再也坐不住了:“不行,光小打小鬧不行,還得上大型軋鋼廠!”
  一個更大的計劃在歸途中誕生了。
  消息傳到村民中,還在三百萬元中自得其樂的半壁店人又一次卷起了漫天的風暴。
  “還未站穩(wěn),就想跑?”
  “貪心不足,蛇吞象!”
  他們甚至找到有關部門咨詢,得到的同樣是否定。
  初步預算,建一個中型軋鋼廠需要資金五百萬元,即是說:三百萬元的積累都投入進去,還缺二百萬元;如果搞砸了,三百戶的半壁店人,平攤下來,每家都是一個負債萬元戶。
  “韓振國瘋了?”
  “到時怎么收拾這個爛攤子!”
  外村人的風涼話更尖刻:“現(xiàn)在社會上鼓勵高消費,你們半壁店人怎么反著來?有錢不花,硬要‘打水漂’。要是船翻人毀,還不把老本蝕進去!你們應當勸勸韓振國!”
  風起云涌。
  韓振國主意巳定:
  “不行,咱們得上,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就憑這種小家即安的思想還得受窮!”
  然而,決心是決心,現(xiàn)實是現(xiàn)實。上哪里去尋找這么多的資金空缺呢?他從銀行只借來貸款五十萬元,還差一百五十萬元沒有著落。不管怎么苦苦哀求,城市信用社和市區(qū)銀行,都不肯貸出這筆巨額資金,因為半壁店不過是個小小鄉(xiāng)村,實力太弱。
  恰在此時,浙江省冶金廳的人來到唐山,為下屬企業(yè)搞投資合作項目。得到了信息的韓振國動了心,在副區(qū)長的帶領下,與人家談了談,倒還順利?扇思业桨氡诘昕戳艘豢春髤s動搖了。
  “我們回去商量一下!”對方一拍屁股就走,從此杳無消息。
  正在著急的時候,命運之神眷顧半壁店來了。唐山市物資公司經(jīng)理張寶旺興致勃勃地來找韓振國。
  “北京電子工業(yè)部物資處想搞三百五十萬元的鋼鐵有償貿易,你們半壁店敢不敢接?”
  “接!”韓振國脫口而出。
  這是雪中送炭的天大喜訊啊!
  電子工業(yè)部的馮步倫處長來到了半壁店,為的是解決緊迫的鋼材需求。而半壁店又正在為籌建軋鋼廠的巨額資金而愁苦不迭。所以,雙方一拍即合。他們以市物資公司為中介,簽訂了一個三方合同。這是一九八四年。
  議議合同規(guī)定,一九八六年的第二季度為半壁店償還鋼材的最后期限。
  馮處長不無擔心地問:
  “能兌現(xiàn)嗎?”
  韓振國充滿信心地說:“能!”他算了這樣一筆帳:以一年的時間建起軋鋼廠應當是綽綽有余的,一九八五年底投產滿有把握。一九八六年第二季度兌現(xiàn)全部鋼材是有充分余地的。他相信自己的計算。
  八月一日,電子工業(yè)部將第一筆資金匯到唐山,早已按捺不住激情的韓振國立即調兵遣將,四處訂購設備,為軋鋼廠的上馬創(chuàng)造條件。
  韓振國親自出馬,首先出現(xiàn)在吉林長春市電爐制造廠,可人家的生產任務安排得滿滿的,根本就沒有時間接受一個村辦企業(yè)的設備制造計劃。
  怎么辦?時間已經(jīng)不容許他再等了!他同計劃科長攀談起來—一
  “哪里人啊?”
  “石家莊!”
  “咱們都是河北老鄉(xiāng)啊,照顧一下故鄉(xiāng)人怎么樣?”
  “……可以吧!
  “老鄉(xiāng)”的確是一種財富。它能使你在陌生中變得熟悉,它能使你在疏遠中變得親密,它能使你在對抗中變得和諧,一句老鄉(xiāng)的呼喚,勝過千金的價值,甚至會把根本無望的夢幻變?yōu)楝F(xiàn)實。
  與韓振國北上的同時,韓潤祥卻在南下。在天津重型機械廠,訂貨時,人家答應的交貨期是“最早在一九八六年第四季度”。
  韓潤祥說開了好話,軟磨硬泡,最后廠方答應提前交貨,但要多交一萬八千元的趕工費和圖紙費。韓潤祥咬了咬牙,答應給。用錢換工期,值!
  設備訂好了,只差蓋廠房了。
  麥收一過,韓振國四處聯(lián)系施工隊,操待著基建工程上馬。誰想到就是在這最有把握的環(huán)節(jié)上,卻上演了一場“大意失荊州”的悲劇。
  自打包工隊背著行李卷,拉著排子車進了村,韓振國全部心思都被工地所占據(jù)了,他幾乎每天都到施工現(xiàn)場轉游,看一道道地基是怎么挖出來的,看一堵墻高墻是怎么壘起來的,看一根根大梁是怎么豎起來的。實指望,早一天完工,早一天投產,早一天兌現(xiàn)合同,不然三百五十萬元債務可不是好玩的,一年的利息下來就像山一樣沉重。
  期望值越高,失望也越大。
  一天早晨,他又到工地上轉悠,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工棚內人跡緲無,昨天還是沸沸騰騰的所在,今天卻是死一般的冷寂。他深感異樣:人呢?包工隊的人呢?
  有人告訴他:“走了!……”
  他納悶了,沒完工怎能中途撤走?
  “錢花光了!”
  韓振國傻了。
  這已是一九八五年的十二月底,按原來的想法,正是計劃中竣工的季節(jié)。可三萬元包下的工程蓋了六個月還沒完工,工程撂了,落下了半截廠房,像遺棄的古城舊墟。
  好端端的計劃落空了。原來,鄉(xiāng)下包工隊也有著韓振國“借雞下蛋”的想法,一旦囊中羞澀,喧鬧的“雞群”也就撲啦啦飛走了。對韓振國來說,這沉重的打擊無異于五雷轟頂。
  到了決定命運的一九八六年,眼看要到交貨的日子了,連廠房也未建起來,怎么向電子工業(yè)部交待?
  禍不單行。
  一個更大的打擊從北京傳來:因為“受騙上當”,三百五十萬元有償貿易付之東流,馮步倫被撤職了。電子工業(yè)部通報全系統(tǒng):“要警惕任何形式的皮包公司!边@不明明指的是半壁店嗎?
  一種沉滅的負罪感,簡直要逼著韓振國去死。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自食其言,而對無法抗拒的壓力,他覺得自己的本分與正直都在這失衡的瞬間被撞得粉碎。
  冬天。很冷,很冷……
  韓振國呆呆地站在撲面而來的風沙中,凝視著車間遺址,凝視著胡亂堆放的機械設備,仿佛一個戰(zhàn)敗的將軍,面對著橫尸遍野的戰(zhàn)場,這的確是他命運的一次“滑鐵盧”。
  烈火中燒,雙耳轟鳴,“嗡”的一聲,他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病倒了,被緊急送往醫(yī)院。
  變革的歲月竟是這樣沉重而艱難,半壁店又開始了憂心忡忡。
  如果說馮步倫面臨的只是上面的壓力,那么,韓振國卻處在腹背受擠的夾隙中。因為這軋鋼廠本來就是在鄉(xiāng)親們一片反對聲中上馬的,他的失算激起了驚濤拍岸般的喧嘩與躁動。
  半壁店卷在旋渦之中。
  烏云壓得人喘不過氣來,躺在醫(yī)院里韓振國輾轉反側,耿耿難眠,第一次體會到了四面楚歌的滋味……
  慶幸的是在這危急的關頭,上級黨組織出面拯救了他。開平區(qū)委書記巴連閣走進了他的病房,一是來看望他。二是請他帶病出山。巴書記知道他這病那病主要是心病。千藥萬藥,把軋鋼廠搞起來就是最好的藥!笆碌浊耙欢ǔ鲣摚蝗淮遄涌辶,廠子垮了,你想躺也躺不住了。什么時候回來,我派車接你。”
  巴書記一番火熱的話語把韓振國感動得老淚縱橫。他搖搖晃晃上了巴書記的車。
  車子越往前走,他的心頭就越感到敞亮。當車子拐進鄉(xiāng)村大道,老遠就看見村頭路南已經(jīng)豎起了高大的廠房。他讓司機停車,想仔細看一看這豁然聳立的龐然大物。鄉(xiāng)親們都來了,迎接他帶病回鄉(xiāng)?吹绞煜さ泥l(xiāng)親們,他眼睛明亮,精神也隨之昂奮起來。車間建好了,設備安裝好了,只待出鋼了。人們告訴他;這車間是韓潤祥和黨支部副書記劉桂芝的功勞。就在他病重的日子里,他們硬是頂著四方的壓力,重新請回了包工隊,將中途下馬的高大廠房聳立起來。人們還告訴他;這些設備的安裝是巴書記的功勞。就在他遭受挫折的時候,巴書記就將唐山鋼鐵公司的總工程師請到了開平區(qū)招待所,共商挽救半壁店命運的大計。總工程師樂于助人,帶來一支安裝調試的隊伍,在一個月內安裝調試了設備。韓振國感激不盡!懊魈炀忘c火,非要煉出開平區(qū)的第一爐鋼來!”巴連閣催促著韓振國。
  這是一九八六年的最后一夜,也是一九八七年的最初一夜。巴書記帶著四套班子的全體人員守在高爐旁,守在新年即將到來的鐘聲里,與半壁店人一起觀看點火。當火點燃的時候,半壁店沸騰了!這不僅僅是半壁店,也是開平區(qū)第一簇希望之火!第一爐鋼水終于迎著元旦之晨流出,揭開了半壁店工業(yè)化進程的新的一頁。
  
  五
  一九八八年,又一個難題出現(xiàn)在半壁店人面前。
  軋鋼廠上馬才半年,就虧損了三十多萬元。半壁店資金有限,是苦掙苦業(yè)得來的,而虧損如此巨大,還能折騰多長時間?
  怎么辦?黨支都會上除了沉默還是沉默。這些摸慣了鋤把子的莊稼人面對大工業(yè)的高墻一籌莫展。
  有人出語驚人:“我看唯一的出路就是將軋鋼廠改成大車店,還能增加點收入,不然連老本都會輸?shù)镁!?br/>  “車間呢?”
  “變成停車場!
  “辦公樓呢?”
  “改成客房!
  “吊車、轉爐呢?”
  “當廢鐵賣掉!”
  “那還得掛盞燈籠。”
  “就叫半壁店騾馬大車店!”
  “……”
  農民眼里的大車店就是了不起的存在。陰影蒙在韓振國的心頭。已經(jīng)跨入工業(yè)化門檻的半壁店能再退到中世紀的田園童話中去嗎?
  “老韓,你說說吧!”
  人們把目光投向繃緊臉咬緊牙的韓振國。他顯然被大車店的構想所激怒,說話顯得有些激昂:“這也改那也改,就是改不了你們的老腦筋。世界上哪有這么大的大車店?虧你們想得出!我看虧損原因不是別的,是糊涂廟里糊涂神!我們不懂技術,不懂經(jīng)營,辦不好大工業(yè),
  “我看出路倒有一條,就是引進人才,引進技術。具體的辦法就是與唐山鋼鐵公司聯(lián)營,由對方主管經(jīng)營,實行利潤分成。我們半壁店人當副手,搞配合……”
  此言一出,會場上喧騰起來!斑@不是賣廠求榮嗎?”廠長韓潤祥首先拍案而起。讓建廠的功臣屈尊于外人之下,他怎么能心甘。
  會議不歡而散。韓振國的選擇震撼了鄉(xiāng)親們。有人甚至說。“如果韓振國敢在聯(lián)營協(xié)議上簽字,就掀翻他的桌子!……”
  夜深沉。被否決了的韓潤祥跌跌撞撞回到家里,把半瓶二鍋頭一飲而盡,讓苦辣的酒液燒灼他的五拉六腑。韓振國反復思考眾人的意見,仍然認定爭取與大工業(yè)聯(lián)營是唯一挽救軋鋼廠的出路。他推心置腹與韓潤祥和其他干部交換意見,終于說服了他們。
  這樣,韓振國找到唐山鋼鐵公司黨委書記袁瑞新。得到了袁瑞新的理解和支持,并很快簽訂了聯(lián)營合同。唐鋼選派了一位退休的高級工程師徐子和出任聯(lián)營廠的廠長,韓潤祥擔任副廠長。
  徐子和在唐鋼是有名的技術權威。一步入這家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他就敏感地發(fā)現(xiàn)這支隊伍素質低下,不會管理,不懂經(jīng)營。他不擺架子,不以自己是技術專家而去低看農民兄弟。他承擔起了廠長的責任。很快,工人與農民,大企業(yè)和小廠子,在半壁店就緊密結合起來了。這使韓潤祥對工人階級的博大胸懷產生了深深的敬意,也深感自己狹隘的小農民心理不適時宜。
  說來也真神奇,短短的四個多月過去,令半壁店人一籌莫展的難題,在新廠長徐子和的手里竟迎刃而解了。軋鋼廠再不是原來死氣沉沉的樣子,而是煥發(fā)了蓬勃的生機。生產指標連連上升,只軋鋼率就提高了百分之七十四,收入高達三百多萬元。副廠長韓潤樣很欣慰很震驚。而徐子和又一鼓作氣,改造了加熱爐,使噸耗煤量降了一半。單此一項就節(jié)約三十多萬元。聯(lián)營前只生產七百噸的軋鋼廠在改進工藝后,產量高達十一萬噸。到一九八九年,聯(lián)營廠一躍成為唐山市的一級企業(yè)。煉鋼爐的火花輝映在這方厚重的土地上,先進的管理和科學技術挽救了這個工廠,改變了半壁店人的命運。那些揚言要掀翻桌子的人不僅沒有演出惡作劇,反而心悅誠服地佩服韓振國的遠見卓識,韓潤祥也后悔當初的魯莽。
  沒有科學知識就駕馭不了現(xiàn)代化的企業(yè),這一簡單的道理是通過沉痛的教訓才領會到的。煉鋼爐不僅冶煉出一爐爐的鋼水,也冶煉了半壁店人的靈魂。醒悟后的半壁店人一鼓作氣,先后聘請了一百四十多位工程師和技術管理人員充實到工廠中來,同時還派出大批的高中生到大專院校和大企業(yè)中深造,單是唐山鋼鐵公司技術學校就編了一個近百人的半壁店班。
  在今天的半壁店,騾馬大店的構想已經(jīng)成為歷史的笑話,可人們都不會忘記它的愚昧,它的浮淺,它的荒唐。人們想起這段往事,心中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苦澀滋味兒。
  為了感謝徐子和,韓振國代表黨總支做出決定,獎勵他一輛桑塔納轎車。
  
  
  第二章 滄海篇
  
  一
  有人告狀了!
  告狀信很長很厚,一封封投到區(qū)委、市委,省委乃至中央。信中措辭嚴厲,道出了一種按捺不住的憂慮:“韓振國到底想把半壁店引向何處去!……”
  告狀人并不掩飾自己的真實身分,在信的尾部都非常鄭重地寫下了自己的大名——
  張體仁!
  張體仁與韓振國的分歧,集中在興建那座大型軋鋼廠上。
  張體仁是半壁店唯一的大學生,曾經(jīng)在省級大機關搞過多年的農村計劃工作,非常熟悉計劃經(jīng)濟。被錯劃為“右派分子”以后,他回到故鄉(xiāng),曾經(jīng)當過會計、“改正”以后,他在唐山工作,但仍住在半壁店。他關心家鄉(xiāng)的發(fā)展,關注著韓振國的每一著棋。
  遠在軋鋼廠剛剛籌建時,他就不只一次陳述過自己的見解;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不列入國家計劃,資源沒有保證,銷路不能按計劃分配,用電也是問題,城市用電都非常緊張,能顧得上這個小小的鄉(xiāng)村?村里缺少專業(yè)技術人員,質量難以保證。半壁店本來就是個缺水的地方,平常飲水都十分困難,而一個軋鋼廠需要水量非常巨大。在這片荒涼的土地上,要想創(chuàng)造國家都不敢輕易舉措的軋鋼廠,對半壁店這樣一個彈丸之村,更近似荒唐!……
  韓振國知道張體仁是善意的,他是擔心搞不好會使鄉(xiāng)親們回到窮困的老路上去。但韓振國沒有接受他的意見,因此他寄出了一封封告狀信。
  后來軋鋼廠終于建成并且取得了很好的效益。
  半壁店不僅還清了拖欠電子工業(yè)部的全部鋼材,而且償還了全部利息。當韓振國和韓潤祥帶著大紅錦旗和大紅感謝信,走進電子工業(yè)部大樓時,物資處轟動了,電子工業(yè)部轟動了。他們終于認清了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的不是行騙的皮包公司,而是歷盡艱辛的鄉(xiāng)村企業(yè)家。在認識了半壁店人的同時,也重新認識了馮步倫。電子工業(yè)部為他做出了官復原職的決定。從此他成了半壁店的義務村民。半壁店的鄉(xiāng)親們都很感激他,深深知道他在命運變遷中的位置。
  一九八七年的春節(jié)是一個套紅的春節(jié),歷盡坎坷的半壁店人露出了驚心動魄的笑容,喜訊一個連著一個。每戶分得三斤魚,二十斤豬肉和煤氣設備。在發(fā)物的大會上,韓振國無異于在朗讀新世紀的宣言:“咱們半壁店既無外債又無內債,凈掙了一座軋鋼廠,純利潤九十五萬元!”全村上下,一片歡騰。
  張體仁在事實面前服輸了。他從韓振國這位普普通通的莊稼人身上覓到了一片令人鼓舞的新天地。
  韓振國并沒有因為張體仁告狀而嫌棄他。
  一九九0年,張體仁離休回鄉(xiāng)。他極想和韓振國一起披荊斬棘,參與鄉(xiāng)村的變遷。然而,他又有一種對不起韓振國的內疚。這時,韓振國卻走進了他的家門。他有些驚訝。是來算帳?還是責備?他惶惑不安,怯愣相望。
  他估計錯了,韓振國向他發(fā)出了深情的要求:“咱們半壁店準備拆老屋,建設新村。你有文化,在知識,懂得規(guī)劃,就由你來當這個規(guī)劃師吧!”
  張體仁愣住了,喉頭發(fā)熱,以往的糾葛令他異常慚愧:“……我……”
  韓振國擺擺手:“過去的事不必再說了。我了解你,你告狀不是出于個人目的,而是為全村人的命運擔心,我能正確對待。我是共產黨員,黨支部書記,干工作是為了大伙,不能光聽好話,有不同意見比沒有不同意見好。避免走彎路。你退休了,肚子里的墨水別白喝,你是半壁店人,今天的變化你都看到了,應當給村里寫部村史,教育后代……”
  張作仁喉頭嗚咽:“我能干好嗎?”
  “能!我相信你!
  沒有比這更讓張體仁心靈震撼的了。
  兩位年過花甲的老人雙手緊握,張體仁淚水模糊,一切隔閡都溶在這難得的理解中了。
  韓振國的信任使張體仁干勁十足,僅僅用了不到一月的時間就寫出了一份長達三萬字的村史初稿,題目是《半壁店的變遷》。在寫到“韓振國的追求”一節(jié)時,他用深沉的筆觸由衷地贊美韓振國:“作為一名農民企業(yè)家,他的雄心壯志和遠見卓識的膽略,對集體、事業(yè)的熾熱情感,是永遠不會減退的,前進的步伐是永遠不會停頓的。這充分顯示了一個共產黨員的本色!
  別墅新村動工了,張體仁忘情地奔波在塵土飛揚的工地上。人們看見這位平常穩(wěn)穩(wěn)重重,卷著旱煙葉的老人興致勃勃地像一位青年。他告別了靈魂的老屋,為半壁店描繪著最美麗的圖畫。
  
  二
  一個尖銳的問題擺在韓振國面前。
  啟用不啟用劉建軍?
  村里人都知道這個小伙子精明能干,是個能挑大梁的角色。可誰也不敢當著韓振國的面提起他,因為他們知道再心懷大度的人,也不會容忍過去那刻骨銘心的仇恨。劉建軍的父親劉緒東曾經(jīng)陷害過韓振國,幾乎使韓振國遭了滅頂之災。
  韓振國意識到人們的顧慮。他也格外看重劉建軍。于是在討論轉爐鋼鐵廠廠長的人選時,韓振國以果斷的口吻提議劉建軍擔任廠長。
  “讓劉建軍當廠長?”會上一片驚訝。隨后是一陣沉默。
  “算了吧!”有人打破了沉默,隨之是一陣附和聲,理由都是劉建軍家與韓振國有宿仇。韓振國深感不安,他深知這種否定的意見大部分來自對他尊嚴的維護。
  但他作出了果斷的抉擇:
  “我不同意大家的看法。過去他父親的罪惡不應當由劉建軍承擔。我已經(jīng)六十多歲,我必須看到十年二十年之后。如果為了一點小小的恩怨就埋沒人才,歷史不會答應!”
  人們瞪大了眼睛。但隨后都同意了韓振國的意見。
  當把任命決定告訴劉建軍時,這位平時見到韓振國都躲著走的年輕人感到驚愕,久久地凝視著這個虛懷若谷的老人。父親造成的失落、恥辱和悔恨一起涌上心頭,他真想給韓振國長長的一跪。
  父親的祭日到了。過去,他祭奠父親,既不敢燒香,也不敢上供,怕人家議論。今天卻準備好了成捆的燒紙和滿籃子的供果,來到父親的墳前。他舉起酒杯向墳的四周澆了幾圈,然后跪在墳前,深深一拜。他告訴地下的亡靈,被其害過的人,今天正在改變其后代的命運。
  這是不堪回首的記憶。
  在一九六四年的“四清”中,韓振國與老書記鄭連清一起被批判,下臺了。就在此時,劉建軍的父親劉緒東粉墨登場了。
  劉緒東本來是一個很有發(fā)展前途的文化人,曾被鄉(xiāng)親們當作半壁店的驕傲。一九五0年,他成為半壁店當時為數(shù)不多的共產黨人之一。一九五七年,他進入市陶瓷廠,因為工作出色又有才華,很快被提升為宣傳部副部長。但好景不長,他后來犯了錯誤,被放逐回鄉(xiāng)。
  四清工作隊將韓振國和村干部趕上了樓以后,劉緒東,這個平常最不關心村里的人卻趁機興風作浪,對老實巴交的韓振國集中火力進行攻擊,加給韓振國“集體盜竊”、“投機倒把”、“砍伐樹木”、“多吃多占”等許多罪名。
  韓振國是個外來戶。一九五二年,為了養(yǎng)家湖口,他來到了小商小販云集的半壁店落戶。他的持重,他的誠懇,他的熱情,連坐地戶都感嘆不已。鄉(xiāng)親們很快把他推到了領導崗位上。一九五八年當選為隊長;一九五九年當選為大隊長。他上任之始,就破天荒地興辦了一座小小的陶瓷廠,為半壁店人增加了一些收入。但這個給鄉(xiāng)親們帶來希望的企業(yè)并沒有給韓振國帶來榮譽,反倒成了他的罪證。劉給東所攻擊的內容之一,就是沖這個廠來的,請工人師傅吃飯和給外地工人的獎金,都成了韓振國的貪污。韓振國花錢買木料蓋了四間房,也成了他的罪過。七審八審審出了他多占集體財產八百多元、這在一分錢都掰成八瓣花的貧瘠小村里無異于是個天文數(shù)字。于是,韓振國被押進了公社的“反省交待班”。
  他起程的這一天,妻子屠廣珍正值臨產。她挺著沉重的大肚子,在鋪著稻草的空床板上大汗淋漓地痛苦地呻吟,沒有人陪伴,沒有人接生,只有靠她自己掙扎……
  十天過去了,二十天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當屠廣珍絕望地意識到丈夫可能永遠不再回來時,門打開了,丈夫跌跌撞撞地走了進來。
  寒冷并未消散,工作組發(fā)出了“最后通牒”:限期交出錢來,否則就將把韓振國一家大小趕出老屋,到大街上風餐露宿。
  韓振國時常被提去受審,沒有自由可言。屠廣珍強掙扎著趕往工作組長的住地,跪下求情,得到的卻是斬釘截鐵的冰冷回答——
  “不行,掏不出錢來就拿房頂!”
  “我們一家老小怎么活?”
  “不管!”
  屠廣珍焦灼不安地回家,直愣愣地打量著在嚴寒中瑟縮的老屋,破舊的炕席,缺了沿兒的面盆,褪了色的板柜。一種為丈夫洗刷恥辱的信念使她在淚水中站立起來:“賣掉,統(tǒng)統(tǒng)賣掉!”
  第二天開始,屠廣珍就每天背上家里的各種雜物,趕向二里之外的開平集市上去典賣。能賣的都已賣出去了,已是家徒四壁,滿屋空空,錢卻還是湊不齊。
  工作組對窮得底朝天的韓振國再也榨不出油來,只好以“留黨察看兩年”的處分,算抵了那永遠還不清的債務。
  劉緒東的陰謀得逞了!八那濉苯Y束,他踩著韓振國的肩膀,登上了權力寶座,當了主宰這方土地的黨支部書記。
  哪知蜉蝣命短。不到一年的時間,“文革”爆發(fā)。劉緒東成了炮火攻擊的對象,被趕下了臺。
  “文革”使半壁店人走到了路的盡頭。留給人的印象最深的是一九六九年的數(shù)九寒天,瑟瑟發(fā)抖的鄉(xiāng)親們?yōu)榱藪赍X糊口,硬是冒著生命的危險,拿著鐵锨和鋤頭,潮水般涌往村西塌陷區(qū)的一個土丘前的坑道里,冒著奔流的激水、吸著隨時可能使人窒息的瓦斯,鉆進隨時可能塌方的深坑里去挖煤,又像勞工那樣一筐一筐地背出來,去換回幾個微不足道的“銅板”……
  一個令人焦慮的命題,在鄉(xiāng)親們心頭升起:到底誰能拯救半壁店的命運?
  一九七一年,在莊嚴的黨員大會上,全村十二名布爾什維克,一致推選韓振國為黨支部書記。經(jīng)歷了苦難歲月的半壁店人,把沉重的希望交給了這位受命于危難之中的共產黨人。
  “老韓,你說幾句吧!”
  人們都想聽他的就職演說。而他滿眼閃著淚花,既無感謝之詞,亦無興奮之語,完全是一種責無旁貸的鄭重與莊嚴:“咱們半壁店為什么這么窮?根子在哪里?是群眾落后嗎?不是,絕對不是!半壁店之所以走到今天這殘破的樣子,我看黨支部是有責任的,我們每個黨員是有責任的!我大話空話不說,鄉(xiāng)親們早聽膩了,要看我們的實際行動。今天,咱們恢復黨支部,目標就是富裕,辦法還是搞副業(yè),多增加收入,讓鄉(xiāng)親們過上好日子!”
  韓振國說到做到,那個停頓了多年的小瓷廠又恢復起來了,收入雖可憐,可畢竟是收入。半壁店的西部是一片起伏不平的沙土地,瓦礫四布,雜草叢生,長期以來是被遺忘的角落。獨具創(chuàng)見的韓振國,硬是要在這個角落里挖出“金子”來。他帶著鄉(xiāng)親們趕往這片渺無人際的荒灘,篩出了一堆又一堆的沙子,用馬車送到火車站去,換點錢回來。
  鄉(xiāng)親們被動員起來了。百無聊賴的劉緒東,驚魂未定地注視著村里正在發(fā)生的變化,那火熱,那沸騰,那喧鬧使他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失落感。他怕見到韓振國,更怕見到鄉(xiāng)親們。每當鄉(xiāng)親們歸來的傍晚,他都悄沒聲地躲進茅屋里不敢出來。他認為韓振國無論如何是不會用他的,不會忘記當年的仇恨。
  他想錯了。
  韓振國不僅沒有忘記他,還特意找到他:“緒東,別老在家里自尋煩惱了。火車站月臺上堆滿了沙子,應當有個人負責丈量沙方,計算車次。你有文化,適合干這個活,我給你安排好了,明天就到火車站看堆吧!”
  劉緒東感激涕零,沒有解釋,沒有訴說,第二天就淚眼汪汪地趕往火車站。鄉(xiāng)親們都津津樂道地稱贊韓振國這異乎尋常的選擇。
  哪知,剛剛走上正路的劉緒東終于耐不住情感的寂寞,舊病復發(fā)了。在和一個女人的糾纏中,殺死了那個女人。
  一個半月后,劉緒東在沸沸揚揚的斥責聲中,被押往挖好了尸坑的荒灘上。正義的槍聲響了!
  劉緒東是個具有二十一年黨齡的老黨員。這個駭人聽聞的悲劇,強烈地震撼了半壁店人的心,更震撼了韓振國的心,每每談起這個不該發(fā)生的故事,他就感慨萬端——一
  “如果一個黨員脫離了群眾,不管他有多大的一本事,也會自已把自己槍斃!不論早晚,總會垮臺!”
  舊的一頁歷史已經(jīng)翻過去了。韓振國以豁達的胸懷處理歷史積怨,果決地起用了仇人的兒子。
  劉建軍是懷著一腔洗刷恥辱的心情走上領導崗位的,F(xiàn)代化的生活激蕩著,鼓舞著他,壓抑過久的人也許更能煥發(fā)出聰明才智。轉爐鋼鐵廠離村子不足一里路,他幾乎天天住在廠子里,天天出現(xiàn)在車間里。軋鋼機塑造著鄉(xiāng)村企業(yè)家的靈魂,短短的幾個月中,鋼鐵廠展翅騰飛,連韓振國都驚嘆不已。
  起用了一個劉建軍,救活了一個企業(yè),也救活了一個靈魂。
  鄉(xiāng)村是古老的,人們要告別的不僅僅是物質的老屋,更重要告別的是前輩留下的精神老屋。只有這樣別墅村才不是空洞的。
  “一個人走路總會寂寞……”
  一支歌在半壁店上空回蕩。
  
  三
  “劉富銀,你馬上跑步到辦公樓來!”
  高音喇叭一聲炸裂長空的嚴厲呼喚把半壁店鄉(xiāng)親們驚呆了,大街小巷立即激起了好一陣喧嘩。劉富銀正在辦公室里欣賞著“天有三光日月星,人有三寶精氣神”的對聯(lián),沉浸在一片墨香的陶醉之中。驚雷從天而降,他來不及思索,就腳步匆匆地走進了韓振國的辦公室,見到的是嚴父般憤怒的面孔和嚴厲的質問。
  “劉富銀,誰給你這么大的權力?”
  他怯愣愣地望著韓振國。
  “提拔和使用干部是決定半壁店命運的大事,可你竟膽敢不經(jīng)黨總支批準,自己擅做主張,提拔一位副廠長。你了解這個人嗎?你這是在拿半壁店老百姓的事業(yè)當兒戲,你要向黨員們說清楚!”
  劉富銀心里卻在嘀咕:“我一個堂堂的廠長就無權提拔一個干部嗎?你韓振國太霸道、太獨裁了!”
  兩代人在這緊張而凝重的空間里站立著,既不讓坐,也不遞煙,對半壁店未來的憂思和對權力的不同理解,使他們中間隔了一道難以逾越的高墻。
  韓振國不能容忍下屬廠長濫用權力。鋼鐵廠原任的廠長就因為權力欲的膨脹而犯了錯誤被撤職了。韓振國“揮淚斬馬謖”,心里很難過。不曾想,今天又有人在強調“我的權力”,這使韓振國心情沉重。他要好好敲打敲打劉富銀。
  劉富銀是個復員軍人,曾在部隊當過理論教員,韓振國很器重他。但他性格執(zhí)拗,行為乖僻,有一次竟幫人偷盜排子車。當時,韓振國頂住了公社的壓力,保護了他。韓振國希望他成為一個人才。劉富銀很感激韓振國。而在隨后的唐山大地震中,他更清楚地看到了韓振國這個帶頭人的非凡風采。
  在大地震中,韓振國的老母和小兒子不幸遇難。是他強壓著內心的悲痛,站在廢墟上說:“鄉(xiāng)親們,咱們不能老哭啊!如果哭能把死去的親人哭活,我寧愿哭上三天三夜!死的已經(jīng)不能重生,可我們還得活著,像模像樣地活著。水得喝,飯得吃,房子得蓋,地得種。為了死去的人,活著的人更應該抹干眼淚,咬緊牙關,挺起腰桿千……”
  這是信念的支柱!站在人群中的劉富銀眼淚汪汪。
  正當韓振國把人們由悲絕轉向救災時,一張張熟悉而陌生的面孔出現(xiàn)在韓振國眼前。他在迷離的夜色中依稀辨出了這些特殊的人們:韓潤祥,劉桂芝,楊萬明,趙廣勤,當然也有劉富銀……
  十二個!整整十二個共產黨員!
  “看,十二名共產黨員都戳在這兒,這就是半壁店千金難買的財富!”韓振國轉而面向大家,淚水中透著深沉和堅定,“現(xiàn)在咱們的任務只有一個,就是分片開會,組織搶救,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這是震后的第一個黨支部大會,傳達的是一個莊嚴的號召,更是一個緊迫的命令。
  救人開始了。韓振國柱著一根根子,從村東頭跑到村西頭,從夜里奔波到黎明,終于組織人扒出了眾多的受災群眾。
  天啊,三百多戶一千多口人的半壁店死亡者高達一百二十四人。
  “半壁店完了!”悲天慟地,滿眼絕望。
  此時,又是韓振國淋在雨幕中,堅定地對大家說:
  “上半年是過去了,離年底還有四個月,整整一百二才天。今年咱們半壁店的工值起碼不能少于一元五角,糧食畝產不能少于八百斤!”韓振國用簡短的口號鼓舞著地震幸存者們。這是震后的第一個奮斗目標。
  人們從淚水里站立起來。
  為了實現(xiàn)從死亡到再生的艱難轉折,雙腿帶傷的韓振國和韓潤樣,走出了紙錢繚繞的村莊。先是從豐南和灤縣花二十多萬元買了四十多頭大牲口,抓緊秋耕秋種,又利用廢磚亂瓦搭起了勉強能過冬的簡易民房、學校和大隊部。一九七八年,他們又操持起了村里的第一個機械廠,使鄉(xiāng)親們得到了少許收入。劉富銀就是這個廠里的一名普通工人。
  對戰(zhàn)勝災難,韓振國有一種超常的耐力和堅韌不拔的毅力。半壁店恢復得這樣快,令劉富銀感嘆不已。他從韓振國身上,看到了一個真正共產黨員的精神世界!
  一九七九年,唐山市建筑公司招收一批正式工人,復員軍人處在優(yōu)先之列。當時劉富銀正在機械廠學銑床,韓振國當著面把這個難得的名額交給了他。
  “我不去!”
  “咋不去?”
  “我想跟你一塊干!
  也許正是這一點,感動了韓振國。鋼鐵廠落成時,被韓振國破格提拔為副廠長。
  可劉富銀畢竟是劉富銀,外露的鋒芒和粗暴的個性獨立存在時倒也不明顯,而一旦掌握了權力,不能容忍的我行我素性格就暴露出來。自從他走馬上任,本來平靜的鋼鐵廠就一天沒有安生過。他唯我獨尊,吵吵嚷嚷,幾乎鬧翻了天。小軋鋼車間上馬時,請來了一位五十多歲的師傅。因為劉富銀壓根就瞧不起,硬是被氣走了。村里一位老同志叫趙廣琴,是鋼鐵廠的第一副廠長,劉富銀又嫌對方?jīng)]有文化,老趙又被氣走了。短短的三年中,氣走的師傅不下十余位,連區(qū)委巴書記一提起劉銀富也頭痛,曾對韓振國提出過警告:“半壁店軋鋼廠只要有劉富銀,就永遠也不會辦好!”一九八八年,唐山鋼鐵公司與半壁店鋼鐵廠聯(lián)營,韓振國下決心把劉富銀從領導崗位上撤了下來,并且不給安排工作。從來就覺得自己本事最大的劉富銀這下才慌了手腳,不論怎么解釋和求情,韓振國都置之不理。
  韓振國是有意這樣做的。冷淡也是一種藝術,有時比熱情更能起作用。
  劉富銀在家里呆了三天就坐不住了,又去找韓振國要求工作。韓振國執(zhí)意要考驗劉富銀,告訴他:“村里準備成立一個經(jīng)濟開發(fā)科,你去當一名普通的工作人員!
  “誰當科長?”
  “趙廣勤!”
  “僅僅一個小學文化程度,能搞什么開發(fā)!我不聽他的,要干得我當?shù)谝话咽,趙廣勤得聽我的!
  韓振國滿臉嚴肅:“我看你不知天高地厚,回家繼續(xù)‘休息’去吧!”
  又過了一段時間,韓振國感到劉富銀開始有了變化,這才再一次對他委以重任:“根據(jù)劉桂芝和韓潤祥的提議,讓你重新出來工作。村東機械廠的大院里有一臺久擱未用的小軋鋼機,由你去操持起來。你不是老想當?shù)谝话咽謫?就讓你當這個還沒有工廠的廠長!
  說是個小軋鋼廠,其實是滿目狼藉的荒地,既無車間,亦無廠房,等于平地起高樓,一般人是絕對不敢接這個職務的?蓜⒏汇y接了,他覺得這比“休息”強百倍。他像從籠中放出的斗牛一樣,天天扎在工地上,率領著一幫生龍活虎的人馬,先是修好了軋鋼機,安裝了生產線,又蓋起了高大的廠房。不到三個月的時間,軋鋼廠就神奇地出現(xiàn)了,當年就軋了七百多噸鋼材,連韓振國都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歷史提醒韓振國,一個年輕人的成長,還需要千錘百煉,稍一放松,成功就會成為包袱。韓振國的擔心是有道理的,劉富銀擅自提拔一名副廠長就是證明。
  這次,韓振國同劉富銀又做了語重心長的談話:“從一九八一年開始,我就觀察你,認為你將來可能是個人才。如果你不走正路,也可能被敗壞掉。你肯干創(chuàng)業(yè),卻不善于守業(yè),你只會進攻,不會防守。你以為這就是勇敢?這就是堅強?這就是才能?作為一個丈夫,你可以婆婆媽媽,斤斤計較。但作為一個廠長,一個很大權力的廠長,必須心胸開闊,容得下五湖四海,帶領群眾一道往前奔,才能夠贏得事業(yè)的成功。孤軍奮戰(zhàn)的將軍永遠不可能打勝仗。我沒有少告訴你老婆,兜里無論如何不能給你多裝錢,最好一分也不給,省得你在外邊喝酒惹事,你的權力不是喝酒喝出來的,是鄉(xiāng)親們給的。如果不是鄉(xiāng)親們挽救你,你早就成了監(jiān)獄之客了……”
  無需再多的敘述,劉富銀已經(jīng)明白了其中的含義,他心情激動,難以自持,禁不住挺直了腰板,雙腿并攏,向韓振國行了一個軍禮。
  阻隔的大壩坍塌了,兩人從來沒有像此時這樣心靈貫通,融匯得像澎湃的河流。
  
  
  第三章 鄉(xiāng)情篇
  
  一
  “如果不讓我們上北京旅游,我們就鉆車轱轆!你韓振國膽子再大,還能讓大轎車從我們身上軋過去?”
  這是一九八六年夏天的一個清晨,滿載半壁店“赴京旅游觀光團”的大轎車剛要啟動,就被一群氣勢洶洶的婦女團團包圍了。
  嗓門最高的是一位老年婦女。韓振國的冷靜,激怒了她。她腳一蹺,手一揮,婦女們就橫躺在大轎車前……
  韓振國面對這群頭疼的婦女們,一種突升的憐憫襲上心頭。這是一張張多么熟悉的面孔!在如火的田野里她們出現(xiàn)過;在荒涼的丘陵上,她們出現(xiàn)過;在塵土飛揚的麥場上,她們出現(xiàn)過。半壁店窮的時候,她們受盡了苦,流盡了汗,今天富裕了,卻又垂垂老矣。她們將大半生都交給了半壁店力昨天,籬笆小院的困擾使她們沒有機會走出鄉(xiāng)村看看。盡管離北京只有一百五十公里,她們卻從來沒去過。
  要沖出老屋,這可是半壁店開天辟地的重大事件。
  這情緒是韓振國賦予的。
  今天的半壁店人正經(jīng)歷著觀念上深刻的變革,八面來風蕩滌著封閉已久的村落,欲望和憧憬正沖撞著傳統(tǒng)的籬笆,呈現(xiàn)出瑰麗多彩的美麗畫卷。建幾棟別墅,蓋幾棟高樓,并不是韓振國的真正目的,真正用心是要讓鄉(xiāng)親們走出靈魂的老屋,去承受共和國大地蓬蓬勃勃的改革浪潮,去看看那些正在崛起的大酒樓,大飯店和現(xiàn)代化的立交橋,回首崢嶸的歲月,看到美好的未來;同時,也讓她們看到村莊的差距,他相信這種沖擊力會使她們從更高層次審視半壁店的今天。
  也許正是為了這個著眼于未來的構想,韓振國代表黨總支和村委會宣布了一項別開生面的決議,一為了褒獎為半壁店做出重大貢獻的老人們,特意組成了“旅游觀光團”。
  這可是連做夢都想不到的開放。
  韓振國為這些老人考慮得不能再周到了。先是提前一周就派人到北京豐臺區(qū)聯(lián)系好了住處;怕婦女們在汪洋大海般的城市里走失,專門派兩名干部帶隊;怕旅途疲勞,吃不好,睡不安,除了每天五十元的伙食費外,又特批了每天十元的補助費;怕留不下記憶,專門請來了照相師傅;怕陣容不整,每人都配發(fā)了一頂黃色旅游帽和一桿黃色三角旗,讓人聯(lián)想起穿越人行橫道的小學生隊伍。
  矛盾卻意想不到地爆發(fā)了。
  按照規(guī)定,只準領取退休金的老人前往,而領取生活補貼的婦女不在此列。這可激怒了以那位婦女為首的“婆娘們”。為了擠進這個史無前例的“旅游觀光團”,這位婦女領袖居然秘密串聯(lián),發(fā)起了“颶風行動”。
  韓振國能說什么呢?
  他終于表態(tài)了——
  “去,吃補助的都去!”
  婦女們勝利了!平素只管為兒女們看孩子的老年婦女們,都旋風似地匆匆返回家,出嫁似地精心打扮起來。穿上了只有走親戚才穿的新衣服,臉洗了又洗,頭發(fā)梳了又梳,對著鏡子照了又照,還覺得不夠氣派,仿佛缺少點什么。兒女們都上班去了,她們把孫子、孫女關到門外,甚至送到大街上,為的是怕后代看見她們偷偷使用平時反對使用的珍珠霜和“夜巴黎”香水。有的婦女居然跑到窗前,特意摘采一朵盛開的白蘿花插在髻上,搖搖晃晃地趕往大隊部。無論怎么打扮,都抖不掉鄉(xiāng)村的土氣,服裝皺巴,裝束不倫不類,以致于到了天安門廣場時,惹得那些留著長頭發(fā),穿著牛仔褲的北京嘎小子們奚落地呼喊:“看吶,賣‘十三香’的!”她們執(zhí)意創(chuàng)造美,卻成了被人嘲笑的象征,F(xiàn)代化都市與古老鄉(xiāng)村的反差,使她們第一次有了恥辱感和惶惑感。這本是人生經(jīng)歷上的一次最大滿足和最強顯示,在這里卻變成了丑陋和失態(tài)。一種登臨更高更美的意境的渴望,使這些得意洋洋的婦女們心潮澎湃,局促不安起來。
  現(xiàn)在該是我們仔仔細細端詳這位婦女領袖的時候了,因為正是在她身上,我們尋覓到了半壁店由鄉(xiāng)村走向城市的鼓舞人心的最初信息。
  她叫邱金蘭。
  在半壁店,邱金蘭可是個厲害角色。不過,她也有馬失前蹄的時候。她丈夫劉月鶴是個聲望頗高的教育工作者。在兩個磚頭厚的《當代河北高級專業(yè)技術人員大辭典》的上萬名杰出知識分子行列中,就赫然寫著她丈夫的名字。丈夫退休時,按政策家屬可以農轉非,這使邱金蘭高興得徹底難眠,丈夫為她帶來了走出老屋的機會。她渴望離開農村,離開這個只給她淚水的一角空間。
  她的確吃過不少苦。她是十九歲那年出嫁的,當時劉月鶴還在天津師范大學讀歷史系,家境貧寒,幾乎是靠她牽著毛驢賣柴交出學費供出來的。空房的日子很苦,公公又是個家教很嚴的人,進門只準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著,她就這樣整整站了三年,直到公公患肝癌去世,才告結束。劉月鶴是兄長,弟妹很多,都是靠她撫養(yǎng)的。婆婆也是在丈夫不在家時發(fā)葬的。連劉月鶴也不得不承認,她是劉家足以立紀念碑的功臣,她將整個身心都交給了這個家,從不敢有更高的奢望。沒想到時來運轉,現(xiàn)在可以農轉非了,這在鄉(xiāng)村姐妹中間如同騰云駕霧上了天,大有一覽群山小的感覺。她真想高興地大哭一場。
  她樂不可支地找到韓振國,要求退掉農村戶口,韓振國卻不屑一顧,一瓢冷水澆下來,邱金蘭的心涼了半截——
  “農轉非就那么好?”
  “總比在農村好!”
  “從我的心思不愿你農轉非,咱們村正一步步走向富裕,將來還準備蓋別墅,到時候你就不后悔?”
  “不后悔!”
  “你硬要走我不攔你?赡阋蛔呔筒辉偈前氡诘甑娜肆,村子再有什么好處永遠也不會有你的份,到時你可別哭著向我求情!”
  “說話算話。”邱金蘭得意洋洋地辦了農轉非。
  韓振國描繪的圖景,當時還只是望梅止渴的想象。在邱金蘭看來,鄉(xiāng)村變化再好也永遠不會趕上城市。
  但她過低地估計了韓振國的構想。正當她沉浸在“農轉非”的喜悅里悠悠然的時候,半壁店正誕生著北方農村的奇跡。一個破天荒的決定,從黨總支和村委會頒出:村里實行退休勞保制度,凡為本村做過貢獻的五十歲以上的老人,每月發(fā)六十元生活費。與她同工的姐妹們都吃上了勞保,每到月初,點著票子從辦公大樓喜不自勝地走出來,腳步都顯得輕盈而自豪。
  邱金蘭后悔不迭。這個令她祈盼了多年的農轉非到底給她帶來了什么呢?看病吃藥,買油買糧,都要掏自己的腰包,本來略有結余的工資,反而因她而吃緊了。唯一的變化就是購糧時買回一些并不新鮮的商品糧來,其它全無,本想輕松一番卻加劇了沉重,本想自豪一番卻加重了艱難。她有些抱怨丈夫了,更回味起了韓振國對她的執(zhí)意挽留……
  邱金蘭滿懷著委屈之情,兩次走到村辦公樓去找韓振國,幾乎用一種哀求的口吻要求把“農轉非”變成“非轉農”。韓振國似乎早料到這一步,半玩笑半認真地連連擺頭:“你再找也沒有用,當初我就不同意你走,可你偏要走!咱倆已經(jīng)說好了,永不反悔,如果特批你回來,就會有更多人提出這種要求,半壁店豈不成了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旅館啦!”
  平常最不知沉重的她,第一次知道了痛苦是什么滋味。但她不死心,竟去找鄉(xiāng)政府了。跑了兩趟,鄉(xiāng)政府說辦不了。她只好趕往十八里外的開平區(qū)政府信訪組。接待她的是位三十多歲的婦女。
  “您老就別再受累了,我們和鄉(xiāng)政府打個招呼!
  “有把握嗎?”
  “估計問題不大!
  她又放心地走了,滿懷希望地走了。
  但仍無消息。
  再去找!她又出現(xiàn)在鄉(xiāng)政府,同鄉(xiāng)黨委副書記鬧了一場。
  邱金蘭大鬧鄉(xiāng)政府,讓韓振國看到她對故鄉(xiāng)刻骨銘心的真情。當邱金蘭再次出現(xiàn)在韓振國面前時,一句盛情的話使她高興萬分——
  “歡迎你再次成為半壁店人!”
  邱金蘭所制造的沖擊波強烈地震撼著這方土地的人們,唐山市計委退休干部張體仁和原陶瓷研究所退休的高級工程師王賀勤也帶著將家屬非轉農的請求,走進了村委會的大門。
  別看邱金蘭有時頂撞韓振國,她最佩服的偏偏就是這個韓振國。
  有件事,永遠叫邱金蘭感動萬分。這就是在丁寶友去世時,韓振國撒下的那杯祭奠之酒。
  丁寶友是一九八九年秋天開始吃勞保的。他患有嚴重心臟病,本該在家休息,然而,外邊的世界吸引著他,硬是擠進了“觀光旅游團”,不顧死活地要瀟灑走一回。他在旅途中病情突發(fā)。不得不“打道回府”?苫氐郊依,他突然自我感覺良好,胸不再悶了,神不再慌了,心不再顫了,他甚至覺得經(jīng)過這次歷史性的旅行,病情已經(jīng)好了,完全好了。
  “下次旅游我還去!”
  悲劇就發(fā)生在這第二次。
  一九九一年五月五日,清晨六點鐘,是半壁店“觀光旅游團”規(guī)定的上車時間,他的心臟病正在隱隱發(fā)作,妻子勸他留在家里,可他偏偏要去:“我得去,散散心,開開眼界!钡詈髤s沒有去成。原來,他一大早起來,發(fā)現(xiàn)鐵門已經(jīng)從外面反鎖了,無論怎么(口光)當,怎么也拉不開。村委會的喇叭里已經(jīng)傳出了催促人們上車的聲音,他更加迫不急待,生怕汽車開走,便以纖弱之軀越過高墻,摔壞了身體。
  妻子勸他不要去了,他卻非要去不可。妻子無法,便攙扶著他,勉強挪到旅游車前。這時,他的心臟病又復發(fā)了,渾身顫抖,雙腿酸軟。死亡的威脅已經(jīng)不允許他再做長途旅行了。他只有用雙手向即將遠去的鄉(xiāng)親們緩緩告別,為失去這再次走出老屋的機會而深深地遺憾。
  當觀光旅游團從北京到避暑山莊,最后趕往風光旖旎的北戴河,即將結束這最后一站時,韓振國驅車出現(xiàn)在父老鄉(xiāng)親們的面前。他是專門為他們洗塵的。在招待所里,備好了一桌豐盛的宴席,他給每一個人斟滿了一杯酒,代表黨總支和村委會向這些半壁店的老功臣們致意。以邱金蘭為首的婦女們,經(jīng)不住感情的沖動,竟然淚花閃閃,因為她們知道患有肝炎病、高血壓和腦血管硬化的韓振國是從來不喝酒的,今天卻為他們破了例。韓振國又斟了一杯,緩緩地站起身,把沉重的酒杯高高揚起,環(huán)視眾人:“這杯酒獻給本來該坐在這里的丁寶友,可惜他永遠來不了了,我替老丁喝下這最后一杯酒!”
  活躍的氣氛頓時凝固起來。邱金蘭凝視著韓振國手中那樽小小的酒杯,凝視他滿含淚水地一飲而盡。然后又見韓振國斟滿第二杯,彎下腰,輕輕地將酒拋灑在潮濕的地面上。這情景帶動了鄉(xiāng)親們,也都不約而同地站起身,將晶瑩透明的祭奠之酒拋灑在地面上。
  丁寶友是為了追求幸福而去的。
  中國的農民封閉和壓抑得太久了,才產生那么強烈的走出老屋的巨大沖動。然而,希望的太陽也許降臨得太燦爛太耀眼,才使從陰沉角落里走出來的人們禁不起這炫目的誘惑,以致于不得不背過臉去,甚至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這哭笑皆非的悲劇,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腳留給了歷史,另一腳踏向未來的尷尬與悲壯。
  沒有誰比邱金蘭更為韓振國的舉動所感染。透過高高舉起的酒杯,她看到的不僅僅是一樽肝腸欲烈的奠酒,更是托起了這位共產黨人如渤海灣一樣心胸博大的仁愛之心!
  
  二
  這不是一次普普通通的母子對話,因為這不是一對普普通通的母子。飽含著久違的深情,更充滿無盡的思念。
  “我不能回半壁店!”
  “是韓振國讓我接您回村的!
  “誰來接我也不回去!”
  “您老人家怎么這么固執(zhí)?”
  “你不知道我的心思!
  “是怕我們不孝敬您?”
  “我知道你是個孝子!
  “怕兒媳婦不尊敬您?”
  “我知道兒媳婦很會孝敬老人!
  “怕孫子、孫女拖累您?”
  “我喜歡都喜歡不夠。”
  “怕我們養(yǎng)活不了您?”
  “誰不知道半壁店現(xiàn)在是個富得流油的村子!
  “那到底是為什么?”
  “……”
  該問的都已經(jīng)問過了,老太太硬是不肯松口。老太太盤著雙腿坐在床頭上,瘦瘦的身板微微地彎曲著,用火筷子撥弄著火盆里的將要熄滅的炭火,眼前騰起塵灰樣的煙霧。
  老太太本不想拒絕這個賜予她溫暖的機遇,可又有心理障礙,過了許久,她幾乎是用一種試探的口吻為自己尋覓著回鄉(xiāng)的臺階:“加力,我如果這個時候回到半壁店,你想鄉(xiāng)親們會怎樣看我?……”
  劉加力如夢方醒。
  爺爺曾經(jīng)告訴他,母親婚后的當年,剛毅倔強的父親就拉著一隊人馬踏著茫茫的雪路走了,再沒有回來。年輕的母親在凄然的等待中生下了他。孤身女人的日子實在難以維持,那時,她年僅二十歲。她忍受著生活的折磨,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拉扯到了三歲。她把兒子當作丈夫的化身,精心料理,悉心哺育,為的是等待男人歸來。然而,命運不濟、一張紙片從當時炮火正濃的東北戰(zhàn)場飛來。幫她看信的人告訴她:“從今以后,你就自己拉扯著孩子過吧!辈挥迷俳忉屃耍贻p的母親便已料到了這張紙片上所說的一切。沒有比年輕時就失去丈夫更讓女人悲痛了。她的精神漸漸不正常了,再也無力照顧兒子。爺爺萬般無奈,只好把他送給他二叔撫養(yǎng)。就在這年,母親走了,帶著瘋癲走了,嫁給了在開平鎮(zhèn)上做工的那個男人。二三十年過去了、生活總是緊緊巴巴的。
  半壁店富起來以后,韓振國沒有忘記她,知道她現(xiàn)在仍然生活困難。他叫劉加力去把母親和繼父接到半壁店來。但劉加力解不開母親心靈上的疙瘩,沒有完成使命。劉加力只好請韓振國出馬。果然,韓振國找老太太一談,她心中的疙瘩解開了。回來韓振國憨厚地笑笑,告訴劉加力:“去接你老媽吧!”
  “戶口怎么辦?”
  “我讓劉桂芝書記到公社給你辦!”
  不幾天的工夫,劉桂芝就將劉加力母親的戶口轉到了缸窯派出所。離別多年的老人再次成為半壁店人。搬家這天,劉加力用排子車拉來了母親和繼父,車上的兩床被子便是全部家當,無兒無女的繼父和母親在半壁店重獲了天倫之樂。在韓振國的建議下,村里還每月發(fā)給他們生活補貼。
  后來,繼父因病去世,彌留之際,把劉加力叫到跟前,兩眼閃著感謝的淚光,留下最后的遺言:“加力,你對我比親兒子還親,我唯一不放心的是你母親,她受了大半輩子苦,不能讓她再孤獨了。有你這么個孝子,我就不再擔心了。原諒她的過去,原諒我們的結合,你就好好照顧你的母親吧。韓書記可是個大好人,你可要聽他的話。”
  
  三
  “一拜天地——”
  一對年輕的新郎、新娘雙膝跪在腥紅的地毯上虔誠地頂禮膜拜。
  “二拜高堂……”
  哪知,這句話剛剛喊出來,新郎新娘突然陷入悲痛之中。
  韓振國也來參加這對年輕人的婚禮。他代表黨支部和村委會,特意送來了派人新購置的鍋碗瓢盆和新婚被褥。他靜靜地坐在椅子上,吃著香糖、嗑著瓜子。新郎新娘突然轉入悲痛,他完全理解。
  韓振國永遠記得大地震的日子。新娘甄文素的母親張?zhí)m閣和繼父徐寶臣,不幸被砸死了,只留下兩個不諳世事的孩子。
  甄文素和弟弟默默地站在廢墟旁,他們無力埋葬父母。是韓振國組織鄉(xiāng)親給安葬的。
  “到我家過吧!表n潤祥抹著淚水將這沒有棲身之地的姐弟倆接到了自己的家。在地震中,韓潤祥也痛失親子,使他對甄文素姐弟有一種特殊的情感。簡易棚很小很擠,只有稻草的地鋪,每每夜晚,他都安頓好這對孤兒,蓋上破舊的衣裳。熟睡后,自己才躺下安眠。這里成了她們姐弟溫暖的家。
  后來,姐弟倆被他們的叔叔領去了,但韓振國始終惦記著已經(jīng)離開半壁店的這對孤兒。每到年底都要囑咐會計寄上二百元錢,供他們吃、穿、上學,始終把他們當作半壁店鄉(xiāng)親們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就這樣一年又一年,從沒有間斷過。他時時期待著來自異鄉(xiāng)的消息。孩子早該長大了,早該背著書包上學了。他盼望他們能早點回來。這種遠距離的關懷,常常使鄉(xiāng)親們感動萬分。可是從來沒有接到過這對孤兒的半點信息。他放心不下……
  不知什么時候傳來了一個消息:“聽說他們在衡水上了戶口,不再回半壁店了……”
  韓振國將信將疑。
  一日,公社來人核查震后人口,翻到了甄文素這一頁,征求韓振國意見:“銷了吧……”
  “不能銷!”韓振國和韓潤祥不用商量就異口同聲,“我們要對地震孤兒負責!注銷戶口要經(jīng)本人同意,他們已經(jīng)夠苦的了,如果他們長大歸來,因為我們的疏忽把他們排斥在外,豈不是雪上加霜!這里不僅有他們的戶口,還有他們父母的墳塋,不論走到哪里,不論什么時候回來,我們半壁店都沒有權力拒收他們,他們永遠是我們半壁店的人……”
  一個乍暖還寒的春天,甄文素的一個遠房叔叔從衡水到唐山出差,順便到半壁店看了看,無意間帶來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甄文素的叔叔因病去世了!
  韓振國如雷轟頂,似乎兩個相距遙遠的孩子突然間站立在他的眼前。那是兩個骨瘦如柴的孩子。那是兩個欲哭無淚的孩子,那是兩個重新陷入困境的孩子啊!
  “孩子現(xiàn)在跟誰過?”
  “老奶奶。”
  “嬸子呢?”
  “已經(jīng)改嫁!
  “生活怎么樣?”
  “苦哇!日值才五分錢,既缺吃,又少穿!
  “我們不是每年都寄錢嗎?”
  “衡水是個窮地方,有錢都沒處買東西去!
  “錢呢?”
  “錢都讓她叔叔蓋房子用了……”
  悲愴的心情,使韓振國無論如何不能再問下去了。韓振國迫不及待地說:“趕緊派車,去一趟棗強,把他們接回來!
  韓潤祥建議:“是不是先聯(lián)系一下?”
  “趕緊!”
  一封充滿深情的信函發(fā)出去了。
  第六天頭上,殘陽如血的傍晚,一個顫巍巍的老太太拄著拐杖,領著兩個長大了的孩子蹣跚走來。韓振國愣愣地望著他們:頭發(fā)零亂,滿臉菜色,衣衫襤褸……如果不是那位老太太拿出那封大隊寄出的信,他真以為遇上了前來討飯的乞丐。他幾乎是雙手同時伸出,把他們各攬在一側,久久不肯放開。三個人,不,四個人的淚水攪作一團。聞訊趕來的鄉(xiāng)親們奔擁而至,把他們圍得里三層、外三層。這本來是一種久別重逢的喜悅,然而沒有一個人不心酸。
  “還是先到我家吧!”
  突然增加三口人,韓潤祥家里無疑有些緊張。韓振國特批了半年的口糧和一噸煤,火一樣的溫情重新點燃了兩個孩子孤苦的心,孩子臉上有了難得的笑容。
  孩子已經(jīng)安頓下來了。老太太卻要走,孫子、孫女是半壁店人,可自己卻是河北衡水人。
  韓潤祥把老太太的想法向韓振國一說,這位村黨支部書記就陷入了長長的沉思。他知道,多進一個戶口,尤其是城市郊區(qū)戶口比登天還難。但就因為這一點,再一次讓甄文素一家骨肉分離嗎?韓振國于心不忍。他和韓潤祥琢磨了好久,想出了一個兩全之策,那就是不遷戶口,每月發(fā)生活補貼,只當是雇了個職工照料兩個孩子的生活。就這樣,老太太成了不是半壁店的半壁店人。
  韓振國提議,由大隊出資在甄家原來的舊地基上,為他們蓋起了新房。搬家那天,韓振國專門去看了看,生怕安排得不好。鄉(xiāng)親們這家送張年畫,那家送把椅子?湛章渎涞乃谋趦妊缰环N溫馨的心情。一個家庭,一個已破碎的家庭就這樣重新誕生了。激動得一家三口一夜未眠。老太太、孫女孫子又重新爬起來,像忘掉了什么似的,老太太從小小的包裹里取出一張原來掛在衡水老家中兒子和媳婦的照片,又端端正正掛在人們一進門就可以看到的正面墻壁上,點燃了一炷香火,向著死去的英靈稟告韓振國和韓潤祥的大恩大德。
  這恩德遠不止此。黨支部村委會安排甄文素到村機械廠當了工人。春季征兵時,又把她弟弟送到了部隊上,成了一名精神抖擻的解放軍戰(zhàn)士,復員回鄉(xiāng)被安排在大隊部當警衛(wèi)。
  甄文素的奶奶心臟病突發(fā)去世了。她的遠房的親戚們來到半壁店,要接她的靈柩回鄉(xiāng)安葬。
  韓振國告訴正在為喪事發(fā)愁的甄家親戚:“只管放心!車我們半壁店派;遺體,我們半壁店送。老人在半壁店生活了整整五年,戶口雖然在衡水,可情感上早就是我們半壁店人了。我們已經(jīng)研究過了,準備派兩名干部專程送行,不僅代表我個人,也代表全半壁店一千多名鄉(xiāng)親!
  甄家親戚們感激萬分,依依不舍地告別了半壁店。
  韓振國很富有人情味,事后他說:“半壁店越是變富了,越不能落下一個鄉(xiāng)親。生老病死無法抗拒,我們不照顧,甩給誰?如果把甄文素姐弟這樣的地震孤兒甩給社會,讓他們成為沿街乞討的乞丐,那是我們半壁店人的恥辱!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日夕禍福,說不定我們哪個人在一個早晨就攤上這種命運,幫助甄文素一家,不僅是表達一份善心,而是要讓走上富裕之路的鄉(xiāng)親永遠也不要忘記在我們身邊失去幸福的人……”
  
  
  尾聲 最后的老屋
  “輪到最北邊一排,分房的順序從西往東開始!”
  這消息一傳出,半壁店的父老鄉(xiāng)親們就喧嘩躁動起來,潮水般地涌向韓振國。尤其是居住在西頭的鄉(xiāng)親們更是耐不住性子,直面陳言:“不行,過去分房都是從東往西,這個規(guī)矩不能改,不然,我們就不搬進洋樓!”
  “這是黨色支的決定!”
  “不,這是你自己的決定。”
  誰不知道韓振國就居住在最后一排的東頭呢?這等于是韓振國把自己排在了最后。不僅僅如此,劉桂芝,韓潤祥也仍住在老屋里。
  的確,韓振國一家何時搬進洋樓,已經(jīng)成為人們關注的中心,這種關注越多,鄉(xiāng)親們就加重了自己的失衡心理,在他們看來,這位帶領鄉(xiāng)親破天荒地跨入了天堂的人,理應第一個搬進洋樓,可至今仍然居住在最后的老屋里。這是在唐山大地震后的廢墟上蓋起的老房子,距今已有十八年漫長而沉重的歷史。一座北方常見的農家小院,兩間正房,一道穿堂,西屋居住著韓振國老兩口,東屋居住著大兒子一家。老式的土坯火炕,老式的紅漆板柜,老式的木制坐椅,老式的土臺鍋灶。這與已住進高級別墅的鄉(xiāng)親們那豪華的設施相比,判若兩個世界。
  鄉(xiāng)親們于心不忍,一再勸解:”‘振國,你把鄉(xiāng)親們一個個都送進了洋樓,可把自己留在最后,我們心里怎么過意得去!”
  韓振國搖頭:“鄉(xiāng)親們的心意我領了,可我搬在最后是應該的。不是還有直到死還沒有住進洋樓的嗎?”
  人們知道,他說的是唐瑞蘭。
  唐瑞蘭是當年創(chuàng)業(yè)時三個生產隊長中唯一的女性。在鄉(xiāng)親們潮水般涌入城市掙錢糊口的嚴峻日子里,正是這位唐瑞蘭和韓振國一次又一次截在路口勸說鄉(xiāng)親,傾吐了改變命運的火熱心愿;在寒風呼嘯的極左年代,也是這個唐瑞蘭和韓振國、楊萬鳴一起隱蔽在沒人高的玉米地里秘密研究生產計劃;還是這個唐瑞蘭,在“農業(yè)學大寨”運動中,和韓振國,楊萬鳴一起開荒造田,鑿井汲水,負重收割。盡管他們傾盡全力,仍不能使鄉(xiāng)親們擺脫貧困惡魔的纏繞。為此,她流過不少淚,受過不少苦。到了六十歲已是重病纏身:高血壓、心臟病,把她那胖胖的身軀壓垮了,以至于臥床不起。她把整個人生都交給了貧困中抗爭的半壁店,而當富足之神即將降臨時,她卻沒有能力像當年一樣迎接希望的曙光。沒有任何一位婦女比她更有資格享受喬遷“洋樓”的權利,那柔軟的席夢思應當屬于她,那鑲著圖案的落地大窗簾應當屬于她,那展現(xiàn)著無限美景的二十五(口寸)大彩電應當屬于她……
  那次,韓振國和韓潤祥、劉富銀等在鄉(xiāng)黨委書記唐恩普的帶領下,前往遙遠的江蘇省無錫市鋼鐵廠考察轉爐設備。這是半壁店即將上馬的新項目。臨行前,韓振國進了她的老屋。見她氣喘噓噓的樣子,幾乎是用命令的口吻叮囑:“趕緊住院,費用由公司報!孩子們都忙,就由大隊派人看護你!你要好好活著,你受的苦實在太多了!半壁店有今天,你傾注了不少心血,是德高望重的功臣!你應該更早地住進別墅村,過一段咱們連做夢都不敢想的舒心日子!……"
  韓振國戀戀不舍地走了。十余天后,他滿懷考察后的喜悅回到家中,已是夜半時分。長途疲勞的旅行,使他破例很早睡下了。就在這時,老伴屠廣珍告訴了他一個難以置信的消息:“老唐已經(jīng)去世了……”
  韓振國呆住了。從來不吸煙的他也卷起了一支旱煙,狠狠地抽著。由于思情過重,以至于煙頭快要燒到手指時他才從悲痛中清醒過來。他勉強睡下,眼前卻老是唐瑞蘭那當年抹不去的音容笑貌,耳畔老是前幾日病榻前那斷斷續(xù)續(xù)的痛苦呻吟……
  清晨五點鐘,屠廣珍從被窩里爬起來準備做早飯,無意間發(fā)現(xiàn)丈夫被子里空空的,人早已不見蹤影。要是在往常,她也并不感到奇怪,因為韓振國總是睡得晚起得早,到村里各處轉轉。今天卻擔心不已,因為韓振國身體不好,重病纏身,睡覺前喝了一瓶又一瓶安神靜腦液才勉強睡下,旅行歸來,還沒來得及得到充分休息,萬一出現(xiàn)腦溢血倒在半路上,那可有生命危險啊!她琢磨了好一陣,眼前一亮,想起昨天晚上丈夫聽說唐瑞蘭逝世時那種坐臥不安的神情,來到大街上,敲開了尚未營業(yè)的百貨商場那緊閉的鐵柵欄門買了一捆黃色燒紙,踏著初冬的寒霜,迫不急待地向村西走去……
  韓振國站在唐瑞蘭墳前。
  韓振國發(fā)現(xiàn)了妻子,沒說一句話,理解的情感都在這默默對視中交流了。夫妻倆不約而同地彎下腰去,把燒紙放置在唐瑞蘭的墳前,掏出打火機點燃。風吹著,火越燒越旺,映紅了凍土覆蓋的小小墳塋。
  就在這不知不覺之中,瑰麗的曙光已經(jīng)升起,別墅村那尖尖的樓頂纏繞上了一層桔黃色的絲線。身后的田野上響起了一陣又一陣沉沉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由單一到多重。韓振國緩緩轉過身,首先發(fā)現(xiàn)第一個走來的是抱著紙錢的老隊長楊萬鳴,接著是劉桂芝韓潤祥和不少的鄉(xiāng)親們。他們手中都抱著一捆又一捆燒紙,一一投放在已經(jīng)燃燒的火堆里。
  韓振國抹了把滿眼的淚水,以深沉的口吻對老伴說:“你知道我最佩服老唐了,鄉(xiāng)親們也最感謝老唐了。如果立一塊紀念碑,老唐的名字應當刻在頭一位!辛苦了一輩子,可剛到六十就去了,連新房都沒住上,這一夜我還能睡得著么?”
  鄉(xiāng)親們理解了他分房的選擇。
  一座小小的墓碑,在工業(yè)區(qū)與別墅區(qū)之間荒涼的開闊地上,在朦朧的寒月中,默默屹立著。韓振國和鄉(xiāng)親們肅立在墳前,猶如一組永恒的雕像。凜冽的寒風吹拂著他滿頭灰發(fā),一雙深沉的目光越過墳丘,投向蒼茫的原野!霸鹿膺沒有完全沉下去,微露的黎明之曦卻已經(jīng)給遙遠的東方扯出了一條還不太清晰的地平線。半壁店正處在歷史的暗夜和現(xiàn)實的輝映之間的交割之中。
  別墅村沉浸在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惺蚣之中,在朝霞的涂抹中顯得更加誘人。對于韓振國這個早在三十年前就立志讓城里人羨慕農村的老人來說,這個誓言兌現(xiàn)得實在太遲了。今天的半壁店人望著這新的變革,人人都有了一種蓬勃向之的力量。越是在這個時候,人們就越是想起長眠在地下的唐瑞蘭……
  太陽升起來了。蒼蒼莽莽的大地上回蕩著一首凝重的祭歌。
  
  一九九四年春寫于唐山





上一本:追捕“二王”紀實 下一本:常德“9.1”大案紀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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