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主要講述汶川大地震后受災(zāi)群眾在黨和政府的帶領(lǐng)下，在全國各方人民的支援下，排除萬難重建家園的故事。這部小說創(chuàng)作的初衷并不是為了重現(xiàn)悲慘的瞬間，也不是再去掀歷史留下的創(chuàng)傷，而是心有所感，心有所念，內(nèi)心三年來都不曾寒涼的熱血促使他要為了祭奠地震中死去的亡靈，為了展現(xiàn)人性光輝和大愛力量，為了歌頌四川人民在遭受巨大的災(zāi)難后心懷感恩、自強不息的奮進精神而書寫一部浩然篇章。
§序曲
這個早晨，耀眼的金光灑滿窗口，玻璃上晃動著綠色的影子。
今天是2010年八一建軍節(jié)。早上一睜眼，我一眼就看見了疊在五斗櫥上的軍裝。那是童剛的軍裝�？墒牵瘎倕s竭力回避著什么。他疲憊不堪，心灰意懶，反反復(fù)復(fù)說著一句話：“我是廢人了，不配穿軍裝了�！边@句話是我聽了很多遍后才弄明白的。我抓住他的胳膊說：“這得說說，好好說說�！蓖瘎偪嗫嘁恍Γf說，啥叫說說呢？他將輪椅搖到鏡子前。他望著鏡子里的自己，目光太怪，怪得我心里沒底。這便是很難解開的軍人情結(jié)，這情結(jié)會永遠(yuǎn)纏繞在心中。他喃喃地說：“一個軍人，就要沖鋒陷陣，當(dāng)他不能戰(zhàn)斗了，就不再是軍人了！”我再次把軍裝放在他眼前。他愣在那里，默默地?fù)u了搖頭。他不穿，他不會穿的。仿佛這莊嚴(yán)的美好，瞬間變成一種責(zé)難。
童剛長吁了一口氣，神色黯然起來。他揉了揉布滿血絲的眼睛，轉(zhuǎn)過身來，直勾勾地盯著我看。我沒有化妝，不知看在他眼中是否依然嫵媚芬芳。我叫寧曉巖，一名羌族姑娘，北川羌族民族歌舞團演員。我被很多人稱贊過清秀端莊，舉止優(yōu)雅。為了追尋心中的愛與美，我耗盡了許多如水的歲月。我熱愛我的民族，因為我們民族的每一個人都是鳳凰的化身，都有雄鷹的靈魂。
每當(dāng)我圍繞著“舞蹈紋盆”翩翩起舞的時候，總會覺得自己的靈魂輕盈地離開我的軀殼，乘風(fēng)扶搖直上九云霄。從我知道自己是一個有別于男孩子的女孩子的那一刻起，我就懵懵懂懂地感覺到我遲早會變成我見過的那些出嫁的大姐姐。媽媽抿嘴笑我不知羞臊，爸爸摸著我的頭發(fā)不說話光抽煙，眼睛里有一種我看不懂的神情，長大以后我才知道，那是一種依依不舍。從此，那種眼神就在我心底里生根開了花，啥時候想起來我啥時候暖融融的，讓我無比戀家。我就在心底對自己說：寧曉巖啊寧曉巖，你要么就守著爹娘過一輩子，不要出嫁了，要嫁就嫁英雄。
童剛就是我心中的英雄。他曾經(jīng)是一個多么健壯英俊的小伙子�。∷倾氪ǖ卣饛娘w機上跳下來的英雄，他救了我的命。玉樹地震搶險中，不幸降臨了，他在喇嘛廟搶救大喇嘛的時候，滾石落在他的身上，他下肢癱瘓了。誰能想象，我們經(jīng)歷了怎樣刻骨銘心的愛情啊！愛情是芬芳的花蕊，是羞澀的玫瑰，當(dāng)災(zāi)難來臨的時候，她立刻將自己怒放成最堅強的英雄花。過了一會兒，我開始給他穿軍裝，他濕了兩眼對我說：“我都這樣了，不能侮辱了軍裝�！蔽乙矟窳藘裳�，我說：“你是英雄，是軍人的驕傲，你最有資格穿上它！”童剛還在拒絕，他慢慢把輪椅搖走，離開了鏡子。我臉色紅了，幾乎要罵人：“童剛，你不是軍人，不是！你無能，你是懦夫！”我不顧一切地狂吼道，“你不滿足已獲得的驕傲，你不滿足已贏得的光榮。可是，你的不滿足能改變什么？你不想改變了，你這樣做對得起誰？你是渾蛋，是懦夫！”童剛怔了片刻，似乎被我罵蒙了，額頭上的汗冒了一層。他簡直想象不出，我這個在他面前溫柔得像貓兒似的女人，何以變得這樣暴烈、堅決？他緊緊抱住腦袋，身體在輪椅里痙攣著，像一座迅速消融的冰山。
我真的生氣了，跺著腳喊：“童剛，你聽著，你要是不穿，我就瞧不起你。你壓根兒就沒當(dāng)過兵，壓根兒就不是男人！”
童剛膽怯嗎？說實話，他的心底真正怕過誰？一個曾經(jīng)寫下遺書敢跳死亡谷的人，又有誰敢說他膽小、無能、懦弱？那是天下第一跳，那種快感和自豪簡直難以遏制。但沒承想原來他強悍的體魄是泥塑的，簡直不堪一擊。他癱瘓了，還得了難以治愈的血液病。這種殘酷的現(xiàn)實讓他情緒不穩(wěn)，甚至狂躁，失去理智。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往他跟前一蹲，命令道：“穿上！”他就像是鬼使神差一般，猛地抬起頭來。我近乎哀求地說：“童剛，別這樣好嗎？你曾經(jīng)是軍人，今天是你們的節(jié)日！國家有規(guī)定，節(jié)日里，退伍的軍人也是能著裝的！”童剛不由自主地把胳膊伸出來，機械地配合著，“你給我穿吧！”我硬是把軍裝給他穿上了。我心里頓時盈滿了感動。我還他一個軍人的威武和尊嚴(yán)，這是對他最有力的安慰。他沒有動，不敢到鏡子跟前照一照，他的心怦怦跳著，可他沒動�？墒�，我看不出他后悔，就是后悔也來不及了。童剛只說了一句話：“曉巖，真欺負(fù)人��！”我淡淡一笑，詫異地說：“誰欺負(fù)你啦？”童剛就再也沒說什么，他什么都不說了。他覺得是那樣的痛苦，清醒了，卻不知道路在哪里。在很長的時間里，他一直認(rèn)為，自己是對軍人的一個侮辱。那是一個誤區(qū)，是一種心病。我治療他的心理疾病，幫助他回憶過去。在他的記憶中，當(dāng)了軍人以后，懦弱的跡象是模糊的，腦海里一點兒印象都沒有。是啊，他像祖先參加淮海戰(zhàn)役一樣，永遠(yuǎn)是沖鋒陷陣的。他終于明白，承認(rèn)了自己的過失，為自己的想法羞愧。他跟我說過，剛當(dāng)兵那陣兒，還是充滿幻想的年齡，可是，家里窮，人活得自卑，連敬禮都不規(guī)范，戰(zhàn)友哄堂大笑，笑他敬得不標(biāo)準(zhǔn)。后來，他一天天地練習(xí)敬禮，練得胳膊都疼了，日子就是這么疼，可是，你不能怕疼。他成功了，一舉一動，一招一式都讓人羨慕。這個時刻，他心中猛然生出一股氣，那股氣一下子把他頂了起來，心站立起來了。今天，他癱瘓了，但英雄的人格應(yīng)該永遠(yuǎn)屹立著，在我心中屹立著。童剛望著鏡子里穿軍裝的自己，慢慢流淚了。我勸他：“你是軍人，不能哭，你要笑，你也有資格笑�！蓖瘎偵钋榈赝�，咬了咬牙，抬了頭說：“曉巖，謝謝你，你說得對，我要笑，我永遠(yuǎn)是軍人，脫下軍裝還是個軍人！”他聲音里有一種令人信服的力量。他軍裝一穿，獎?wù)乱粧�，紅花一戴，馬上就有模有樣了。我心里頓時涌上一股暖流，不禁撲哧一聲笑了，然后把臉靠在他寬大的胸前。我聽見他咚咚的心跳聲。他的心中還揣著夏天的火熱，期待著一場前所未有的電閃雷鳴。
童剛一把抱緊了我，淚水飛快地涌出他的眼眶。
我推著童剛來到院子里，露水像雨滴一樣灑在我的額頭上，聽見房檐上鳥兒焦灼地拍打著翅膀。我發(fā)現(xiàn)滿地都是飄落的玫瑰花，紅色的玫瑰花瓣兒，一片片灑在地上，我和童剛都驚訝了，這是雨季，不是落花的寒秋，怎么會有花瓣兒呢？這時候我突然想，玫瑰會說話多好，可是，花不會說話。也許淚水流盡，土壤會更加肥沃，玫瑰會更加鮮艷。四周的空氣像水，把我浮了起來。陡然間，我似乎明白了一種含義。我喜歡尋找美麗而莊嚴(yán)的感覺，夏天的玫瑰給了我們獨有的感動。我由衷地贊嘆說：“我老公好帥��！”童剛沒能阻止我，我又看見了他當(dāng)年作為軍人的雄姿。這種雄姿讓他長時間保持下去勢必會很艱難。但他堅持著，在他看來，軍人走向死亡和走向榮譽都需要儀表。
天光亮起來了，弟弟寧偉和一群孩子在那里立著。小偉地震中丟了一條胳膊，他那個空空的袖管隨風(fēng)飄蕩著。我心中彌漫著哀傷，剛想說話，童剛就激動地說：“小偉，他怎么在這兒？”他忽然明白了，喃喃地對著天空自語：“天哪，這么多玫瑰花都是他們?yōu)⒌�。”我看見童剛笑了，他的表情給我極大的安慰。我感到一種快樂，一種解脫的快樂，一種釋放的快樂。
我們坐上了汽車，很快到達北川的北山軍營。熱愛生活是我們首要的美德。我緊張地等待著那個莊嚴(yán)時刻的來臨。儀式開始之前，童剛得到了戰(zhàn)友們對待英雄般的禮遇，年輕士兵們歡呼著一次次把他抬起來，我看到他的淚水濕透了他前胸的衣襟。聯(lián)歡會上，我深情地給童剛和他的戰(zhàn)友們跳了一曲羌族舞蹈《鍋莊舞》。跳鍋莊舞是我們羌族未婚男女的習(xí)俗，由舞者自己邊唱邊跳，很少有樂器伴奏，速度和節(jié)奏取決于歌詞內(nèi)容和舞者的情緒，是表達男女間愛情的一種形式，需要男女共同完成。童剛無法和我共同跳了，我獨自起舞，心里止不住一陣陣酸楚，但很快就被童剛和他的戰(zhàn)友兄弟們的掌聲和喝彩聲重新溫暖了。我看著童剛沉浸在久違了的喜悅中。真正的幸福，只有當(dāng)你真實地認(rèn)識到人生的價值時，才能體會得到。
儀式終于開始了，軍旗緩緩升起，那是一道奇異的風(fēng)景。
我看見他閉上眼睛的時候，有了一種神圣的陶醉。他輕輕地說：“當(dāng)個像樣的軍人，太美妙了啊！”說著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他太需要這種感覺，太需要重新證實自己的力量和威嚴(yán)了。起風(fēng)了，軍旗和國旗被刮得嘩嘩響。童剛停住了，慢慢轉(zhuǎn)過頭來，也就在這一瞥之間，嘹亮的軍歌響起，他看到了一抹火紅，那是軍旗，還有國旗，都是火紅火紅的，莊嚴(yán)而飄逸，火紅的后面，是無邊無際的綠色。這一切他太熟悉了，這一切又太陌生了。啥是甜，啥是苦，只知道認(rèn)定了就義無反顧。他筆挺地坐著，緩緩抬起右手，朝著光輝的旗幟抬了起來，凝成了一尊雕像。童剛知道此刻他的臉上已滿是眼淚。這種場面和景象讓他有一種重歸部隊的感覺，恍惚置身那種壯懷激烈的氛圍。他永遠(yuǎn)熱愛那樣的氛圍。
風(fēng)凄厲地鞭打著我。
人的感覺不能隨便來，一旦來了就丟不開。我和童剛愛情的全部秘訣只有兩句話：不屈不撓，堅持到底。是的，也許肩上越是沉重，信念就越堅定。如果災(zāi)難不足以毀滅我們的靈魂，那就是說，有一盞燈或是一顆星，永遠(yuǎn)在閃爍。但是，那一幕幕往事，總是令人斷腸。
簡直像一場夢，我總是回想那一場場慘烈而悲壯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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