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老婆的哲學
·李宗吾· 大凡一國之成立，必有一定重心，我國號稱禮教之邦，首重的就是五倫。古之圣人，于五倫中，特別提出一個孝字，以為百行之本，故曰：“事君不忠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戰(zhàn)陣無勇非孝也�！比珖匦脑谝粋�孝字上，因而產(chǎn)出種種文明，我國雄視東亞數(shù)千年良非無因也。自從歐風東漸，一般學者大呼禮教是吃人的東西，首先打倒的就是孝字，全國失去重心，于是謀國就不忠了，朋友就不信了，戰(zhàn)陣就無勇了，有了這種現(xiàn)象，國家焉得不衰落，外患焉得不欺凌？ 我輩如想復(fù)興中國，首先要尋出重心，然后才有措手的地方。請問：應(yīng)以何者為重心？難道恢復(fù)孝字嗎？這卻不能，我國有謀學者，戊戌政變后，高唱君主立憲，后來袁世凱稱帝，他首先出來反對，說道：“君主這個東西，等于廟中之菩薩，如有人把他丟在廁坑內(nèi)，我們斷不能洗凈供起，只好另塑一個�！彼@個說法，很有至理，父子間的孝字不能恢復(fù)，所以我輩愛國志士，應(yīng)當另尋一個字，以代替古之孝字，這個字仍當在五倫中去尋。 五倫中君臣是革了命的，父子是平了權(quán)的，兄弟朋友之倫，更是早已拋棄了，猶幸五倫中尚有夫婦一倫，巍然獨存。我們就應(yīng)當把一切文化，建筑在這一倫上，全國有了重心，才可以說復(fù)興的話。 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積愛成孝，所以古時的文化建筑在孝字上。世間的丈夫，無不愛其妻也，積愛成怕，所以今后的文化，應(yīng)當建筑在怕字上。古人云：“天下豈有無父之國哉”，故孝字可以為全國重心，同時可說，“天下豈有無妻之國哉”，故怕字也可以為全國重心，這其間有甚深的哲理，諸君應(yīng)當細細研究。 我們四川的文化，無一不落后，惟怕學一門，是很可以自豪的。河?xùn)|獅吼，是怕學界的佳話，此事就出在我們四川。其人為誰？即是蘇東坡所做方山子傳上的陳［忄造］季常。他是四川青神人，與東坡為內(nèi)親；他怕老婆的狀態(tài)，東坡所深知，故作詩贊美之曰：“忽聞河?xùn)|獅子吼，掛杖落手心茫然�！彼拇ǔ隽诉@種偉人，是應(yīng)當特別替他表揚的。 我們讀方山子傳，只知他是高人逸事，誰知他才是怕老婆的祖師。由此知：怕老婆這件事，要高人逸士才做得來，也可說：因為怕老婆才成為高人逸士。方山子傳有曰：“環(huán)堵蕭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儼然瞽腴底豫氣象。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亦無不是的妻子，虞舜遭著父頑母囂，從孝字做工夫，家庭卒收底豫之效；陳季常遭著河?xùn)|獅喉，從怕字做工夫，閨房中卒收怡然自得之效，真可為萬世師法。 怕老婆這件事，不但要高人逸士才做得來，并且要英雄豪杰才做得來。怕學界的先知先覺，要首推劉先生，以發(fā)明家而兼實行家。他新婚之夜，就向?qū)O夫人下跪，后來困處東吳，每遇著不了的事，就守著老婆痛哭，而且常常下跪，無不逢兇化吉，遇難成祥。他發(fā)明這種技術(shù)，真可渡盡無邊苦海中的男子。諸君如遇河?xùn)|獅吼的時候，把劉先生的法寶取出來，包管閨房中呈祥和之氣，其樂也融融，其樂也泄泄。君子曰，劉先生純怕也，怕其妻施及後人；怕經(jīng)曰：“怕夫不匱，永錫爾類”，其斯之謂歟。 陳季常生在四川。劉先生之墳?zāi)�，至今尚在成都南門外。陳劉二公之後，流風余韻，愈傳愈廣，怕之一字，成了四川的省粹。我歷數(shù)朋輩交游中，官之越大者，怕老婆的程度越深，幾乎成為正比例。諸君閉目細想，當知敝言不謬。我希望外省到四川的朋友仔仔細細，領(lǐng)教我們的怕學，碾轉(zhuǎn)傳播，把四川的省粹，變而為中華民國的國粹，那么，中國就可稱雄了。 愛親愛國愛妻，原是一理。心中有了愛，表現(xiàn)出來，在親為孝，在國為忠，在妻為怕，名詞雖不同，實際則一也。非讀書明理之士，不知道忠孝，同時非讀書明理之士，不知道怕。鄉(xiāng)間小民，往往將其妻生捶死打，其人率皆蠢蠢如鹿豕，是其明證。 舊禮教注重忠孝二字，新禮教注重怕字，我們?nèi)缯f某人怕老婆，無異譽之為忠臣孝子，是很光榮的。孝親者為“孝子”，忠君者為“忠臣”，怕婆者當名“怕夫”。舊日史書有“忠臣傳”，有“孝子傳”，將來民國的史書，一定要立“怕夫傳”。 一般人都說四川是民族復(fù)興根據(jù)地，我們既負了重大使命，希望外省的朋友，協(xié)同努力，把四川的省粹，發(fā)揚光大，成為全國的重心，才可收拾時局，重整山河，這是可用史事來證明的。 東晉而后，南北對峙，歷宋齊梁陳，直到隋文帝出來，才把南北統(tǒng)一，而隋文帝就是最怕老婆的人。有一天獨孤皇后發(fā)了怒，文帝嚇極了，跑在山中，躲了兩天，經(jīng)大臣楊素諸人，把皇后的話說好了，才敢回來。兵法曰：“守如處女，出入脫兔。”怕經(jīng)曰：“見妻如鼠，見敵如虎。”隋文帝之統(tǒng)一天下也宜哉！閨房中見了老婆，如鼠子見了貓兒，此守如處女之說也；戰(zhàn)陣上見了敵人，如猛虎之見群羊，此出如脫兔之說也。聊齋有曰：“將軍氣同雷電，一入中庭，頓歸無何有之鄉(xiāng)；大人面若冰霜，比到寢門，遂有不堪問之處。”惟其入中庭而無何有，才能氣同雷電，惟其到寢門而不堪問，才能面若冰霜，彼蒲松齡烏足知之。 隋末天下大亂，唐太宗出來，掃平群雄，平一海內(nèi)。他用的謀臣，是房玄齡。史稱房謀杜斷，房是極善籌謀之人，獨受著他夫人之壓迫，無法可施，忽然想到：唐太宗是當今天子，當然可以制服她，就訴諸太宗。太宗說：“你喊她來，等我處置她�！蹦闹刻�，幾句話，就說得太宗啞口無言，私下對玄齡道：“你這位太太，我見了都害怕，此后你好好服從她的命令就是了�！碧谝娏顺甲拥睦掀哦己ε�，真不愧開國明君。當今之世，有志削平大難者，他幕府中總宜多延請幾個房玄齡。 我國歷史上，不但要怕老婆的人才能統(tǒng)一全國，就是偏安一隅，也非有怕老婆的人，不能支持全局。從前東晉偏安，全靠王導(dǎo)謝安，而他二人，都是怕學界的先進。王導(dǎo)身為宰相，兼充清談會主席，有天手持麈尾，坐在主席位上，正談得高興，忽報道：“夫人來了”，他連忙跳上犢車就跑，把麈柄顛轉(zhuǎn)過來，用柄將牛兒亂打。無奈牛兒太遠，麈柄太短，王丞相急得沒法。后來天子以王導(dǎo)功大，加他九錫，中有兩件最特別之物，曰：“短轅犢”，“長柄麈”。從此以後王丞相出來，牛兒挨得近近的，手中麈柄是長長的，成為千古美談。孟子曰：“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慮患也深，故達。”王丞相對于他的夫人，可真可謂孤臣孽子了，宜其事功彪柄。 符堅以百萬之師伐晉，謝安圍棋別墅，不動聲色，把符堅殺得大敗，其得力全在一個怕字�！爸芷胖贫Y”，這個典故，諸君想還記得，謝安的太太，把周公制下的禮改了，用以約束丈夫。謝安在他夫人名下，受過這種嚴格教育，養(yǎng)成養(yǎng)成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習慣，符堅怎是他的敵手。 符堅伐晉，張夫人再三苦諫，他怒道：“國家大事，豈婦人女子所能知。”這可謂不怕老婆了，后來淝水一戰(zhàn)，望見八公山上草木，就面有懼色，聽見風聲鶴唳，皆以為晉兵，他膽子怯得個這樣，就是由于根本上，欠了修養(yǎng)的緣故。觀于謝安符堅，一成功，一失敗，可以憬然悟矣。 有人說外患這樣的猖獗，如果再提倡怕學，養(yǎng)成怕的習慣，日本一來，以怕老婆者怕之，豈不亡國嗎？這卻不然，從前有位大將，很怕老婆，有天憤然道：“我怕她做甚？”傳下將令，點集大小三軍，令人喊他夫人出來，厲聲道：“喊我何事？”他惶恐伏地道：“請夫人出來閱操�！蔽叶喾娇甲C，才知道這是明朝戚繼光的事。繼光行軍極嚴，他兒子犯了軍令，把他斬了，夫人尋他大鬧，他自知理虧，就養(yǎng)成怕老婆的習慣。誰知這一怕反把膽子嚇大了，以後日本兵來，就成為抗日的英雄。因為日本雖可怕，總不及老婆之可怕，所以他敢于出戰(zhàn)。諸君讀過希臘史，都想知道斯巴達每逢男子出征，妻子就對他說道：“你不戰(zhàn)勝歸來，不許見我之面�！币粋�個奮勇殺敵，斯巴達以一蕞爾小國，遂崛起稱雄，倘平日沒有養(yǎng)成怕老婆的習慣，怎能收此良果？ 讀者諸君，假如你的太太，對于你，施下最嚴酷的壓力，你必須敬謹承受，才能忍辱負重，擔當國家大事，這是王導(dǎo)、謝安、戚繼光諸人成功秘訣。如其不然，定遭失敗。唐朝黃巢造**，朝廷命某公督師征剿。夫人在家，收拾行李，向他大營而來。他聽了愁眉不展，向幕僚說道：“夫人聞將南來，黃巢又將北上，為之奈何？”幕僚道：“為公計，不如投降黃巢的好�！贝斯湟员鴶》�。假令他有膽量去迎接夫人，一定有膽量去抵抗黃巢，決不會失敗。 我們現(xiàn)處這個環(huán)境，對日本談抗戰(zhàn)，對國際方面，談外交手腕，講到外交，也非怕學界中人，不能勝任愉快。我國外交人才，李鴻章為第一。鴻章以其女許張佩倫為妻，佩倫年已四十，鴻章夫人，嫌他人老，尋著鴻章大鬧。他埋頭忍氣，慢慢設(shè)法，把夫人的話說好，卒將其女嫁與佩倫。你想：夫人的交涉都辦得好，外國人的交涉，怎么辦不好？所以八國聯(lián)軍，那么困難的交涉，鴻章能夠一手包辦而成。 基于上面的研究，我們應(yīng)趕急成立一種學會，專門研究怕老婆的哲學，造就些人才，以備國家緩急之用。舊禮教重在孝字上，新禮教，重在怕字上。古人求忠臣于孝子之門，今后當求烈士于怕夫之門�？鬃犹岢f禮教，曾著下一部《孝經(jīng)》，敝人忝任黑厚教主，有提倡新禮教的責任，特著一部《怕經(jīng)》，希望諸君，不必高談什么，只把我的《怕經(jīng)》，早夜虔誦百遍就是了。 教主曰：夫怕天之經(jīng)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五刑之屬三千，而罪莫大于不怕。 教主曰：其為人也怕妻，而敢于在外為非者鮮矣。人人不教為非，而謂國之不興者，未之有也。君子務(wù)本，本立而道生，怕妻也者，其復(fù)興中國之本歟。 教主曰：惟大人為能有怕妻之心，一怕妻而國本定矣。 教主曰：怕學之道，在止于至善，為人妻止于嚴，為人夫止于怕。家人有嚴君焉，妻子之謂也。妻發(fā)令于內(nèi)，夫奔走于外，天地之大義也。 教主曰：大哉妻之為道也，巍巍乎惟天為大，惟妻則之，蕩蕩乎無能名焉，不識不知，順妻之則。 教主曰：行之而不著焉，習矣而不察焉，終身怕妻，而不知為怕者眾矣。 教主曰：君子見妻之怒也，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必誠必敬，勿之有觸焉而矣。 教主曰：妻子有過，下氣怡聲柔色以諫，諫若不從，起敬起畏，三諫不聽，則號泣而隨之；妻子怒不悅，而撻之流血，不敢急怨，起敬起畏。 教主曰：為人夫者，朝出而不歸，則妻倚門而望，暮出而不歸，則妻倚閭而望，是以妻子在，不遠游，游必有方。 教主曰：君子之事妻也，視于無形，聽于無聲，如閨門，鞠躬如也，不命之坐，不敢坐，不命之退，不敢退，妻憂亦憂，妻喜亦喜。 教主曰：謀國不忠非怕也，朋友不信非怕也，戰(zhàn)陣無勇非怕也。一舉足而不敢忘妻子，一出言而不敢忘妻子，將為善，思貽妻子令名，必果；將為不善，思貽妻子羞辱，必不果。 教主曰：妻子者，丈夫所托而終身者也，身體發(fā)膚，屬諸妻子，不敢毀傷，怕之始也；立身行道，揚名于後世，以顯妻子，怕之終也。 右經(jīng)十二章，為怕學入門之道，其味無窮。為夫者，玩索而有得焉，則終身用之，有不能盡者矣。 新禮教夫妻一倫，等于舊禮教父子一倫，孔子說了一句，“為人止于孝”，同時就說“為人父止于慈”，必要這樣，才能雙方兼顧。所以敝人說：“為人夫止于怕”，必須說“為人妻止于嚴”，也要雙方兼顧。 現(xiàn)在許多人高唱“賢妻良母”的說法，女同志不大滿意，這未免誤解了�！百t妻良母”四字，是順串而下，不是二者平列。賢妻即是良母，妻道也，而母道存焉。人子幼時，受父母之撫育，稍長出外就傅，受師保之教育，壯而有實，則又舉而屬諸妻子。故妻之一身，實兼有父母師保之責任，豈能隨隨便便，漫不經(jīng)意嗎？妻為夫綱，我女同志，能卸去此種責任嗎？ 男子有三從，幼而從父，長而從師，由壯至老則從妻，此中外古今之通義也。我主張約些男同志，設(shè)立“怕學研究會”，從學理上討論；再勸導(dǎo)女同志，設(shè)立“吼獅練習所”練習實行方法，雙方進行，而謂怕學不昌明，中國不強盛者，未之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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