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tǒng)與自由之我見
作者：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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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緬懷傳統(tǒng)的季節(jié)。家家戶戶張燈結(jié)彩，滿街圣誕音樂不絕于耳。一個演唱小組專門演唱中世紀古譜，在此節(jié)日季節(jié)格外走紅。
然而，人們對傳統(tǒng)的熱衷，其實大多、也確實應(yīng)該是葉公好龍式的。沒有幾個人真的愿意回到?jīng)]有電燈和自來水的時代。中世紀的神權(quán)恐怖統(tǒng)治更是令人不敢恭維。傳統(tǒng)使人溫馨，宗教勸人為善，但現(xiàn)代文明的一大標志，卻是嚴格的政教分離，即政治的世俗化和社會的公民化。
這要怪古今歷史上宗教掌握政權(quán)后，對異教徒、無神論者和自己教內(nèi)異議者的一貫排斥和迫害。美國是一個以基督教中的各種新教（即非天主教的Protestant）為傳統(tǒng)的國家。于是在此，自由和保守之爭，也就成了自由主義對原教旨基督教的堅持不懈的抗爭。美國之所以有今天，實在應(yīng)該慶幸于自由主義（而不是后者）占了上風，應(yīng)該歸功于開明教徒在政治上有把自己的宗教傳統(tǒng)擱置于一邊的氣度。這才有過去來自天主教國家的愛爾蘭、意大利移民，二戰(zhàn)前后象愛因斯坦那樣的來自德奧的猶太人，和如今我們這些非白人無神論者。
然而，對美國的自由制度指指點點好像是我們今天的一個時髦。八十年代對西方的憧憬，如今親身經(jīng)歷過后，只剩下了怨言。這么多犯罪，這么多毒品。天下烏鴉一般黑，政治獻金和我們的腐敗有什么兩樣？聽起來象發(fā)育中的青少年，愛以玩世不恭和油滑的態(tài)度面對社會，以為就是世故和成熟。
加入美國的“抱怨文化”中不要緊，但如果抱怨到自由主義這個根基，無疑是因為不了解在這個國家中，自由的反面意味著什么�！盎浇搪�(lián)盟”（ChristianCoalition）是美國右派最大的群眾性組織（成員一百九十萬）。其創(chuàng)始人和精神領(lǐng)袖Pat Robertson對憲法的解釋是：“美國憲法是為基督徒制定的�！鼻安痪茫麑π律先蔚闹飨f：“我給你的目標很明確，就是在2000年選一個我們的總統(tǒng)�！彼呀�(jīng)成功地導(dǎo)演了1994年中期選舉的“共和黨革命”。很明顯，只要他們能如愿以償?shù)匕衙绹鴳椃ǜ臑橹槐Ｗo基督徒，我們面對的，將絕不只是某個油嘴滑舌而頭腦簡單的體育節(jié)目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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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界上最徹底地給少數(shù)以保護，最徹底地還個人以天然尊嚴的制度，可貴的不在其民主（我們有多少選舉實力？）而正在其自由。如一封給《經(jīng)濟學人》的讀者來信所言：“美國是一個共和，而不是一個民主。……純民主之荒繆，在于百分之五十一的人可以投票將百分之四十九的人變?yōu)榕`�！^共和（我想，是不是社會少數(shù)和多數(shù)共享和平的意思？），即是這么一條原則：多數(shù)人之方便，不能成為一個社會剝奪個人權(quán)益的借口�！闭兆钚乱黄诘� Foriegn Affairs上的一篇受到廣泛關(guān)注的題為《非自由的民主政體的興起》（The Rise of Liberal Democracy）的文章（作者Fareed Zakaria），當今世界上193個國家中，有118個是具有公正選舉制的民主國家。然而，絕大多數(shù)（如伊朗，如東亞和南美的新興民主）只不過空有投票之形式，徒具民主之外殼。他們“常規(guī)性地無視對民選政府的權(quán)力的限制而剝奪其公民的基本權(quán)利”。好像民主后，迫害異己也就正當起來了。這些民主，與其批評為“假民主”，不如更準確地，冠名為“非自由的民主”。
美國外交部一味熱衷向國外推銷選舉箱的人們，和我們的民運，如今面臨的是同樣的困境：那邊世界上民選出許多專制，這邊中國人人都說一黨制沒什么不好。對此，與其怪罪于人家見識太短，不如先自己搞清楚，我們的理想和要向人兜售的，到底是民主還是自由（不要說是ｂｏｔｈ）？令我們真正氣憤的，明明是踐踏人權(quán)，明明是沒有輿論自由，何必把民主作為終極目標來推銷，把自己逼入邏輯死角。因為要講民主，我們其實只差把大家的信仰寫在選票上。如你信中想說服我的：“國內(nèi)對虛無飄渺的共產(chǎn)主義顯然再沒有任何熱情，但多數(shù)人認為社會主義，換言之，半獨裁、半民主的國家資本主義，還是有可取之處的�！倍f自由，我們還是那個從來就沒有細想和懷疑過“社會利益高于個人利益”會有什么危險和殘忍的社會。在君以名桎臣，官以名軛民，父以名壓子，夫以名困妻”（譚嗣同語）的“東方文明”中泡了數(shù)千年，骨子里都是抹殺個人的黑水�；实壑�，共和制，資本主義，社會主義，我們好像什么都試過了，而一脈相承的，只有一條，即反對個人自由。未曾有一個敢說一句，個人利益高于一切。連孫中山相信的也是：“個人不可太過自由，國家要得到完全自由，到了國家能夠行動自由，中國便是強盛國家，要這樣做去，便要大家犧牲自由。”不走出這個貶低個人的傳統(tǒng)的陰影，以后真的民主了，還是要被吸入反自由的傳統(tǒng)黑洞之中，不過是一個“非自由的民主”，又一個王朝而已。
我們的概念混亂，還反映在反共反貪官但不反封建傳統(tǒng)。反共是膚淺的，是反錯了目標。不可避免地會適得其反，會事與愿違。如你對《大參考》的批評：“它對共產(chǎn)黨政權(quán)……所用的惡毒詞匯與論據(jù)只能歸結(jié)為理虧者的最后的歇斯底里�！箛鴥�(nèi)的人們看到了海外民主運動的無知，反而增強了對黨絕對領(lǐng)導(dǎo)的支持�！笨梢�，民運說是為了民主，人家就是不信，說你們只是為了想公報私仇，想自己坐坐江山而已。今年二月鄧小平去世后，電視上討論鄧后中國前景時，有人興高采烈，說中國民主化的機會到來了。有一《時報周刊》記者指出，中國歷來是一個以反自由的文化傳統(tǒng)為榮的社會，就象具有深厚人本主義傳統(tǒng)的西方社會不會一夜變成極權(quán)社會，中國不會一夜變成自由民主。一味反共，一味反對或寄希望于某個人，一味追求民主，我們還沒有１９２５年時的魯迅看得清楚：“此后最要緊的是改革國民性，否則無論是專制，是共和，是什么什么，招牌雖換，貨色照舊，全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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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也同樣有過扼殺人性的封建制。但他們從制度上走出封建和神權(quán)，差不多已有八百年的歷史。這一般從１２１５年英國貴族成功地強迫國王分權(quán)而簽署《大憲章》（Ｔｈｅ Ｍａｇｎａ Ｃａｒｔａ）算起。從此一發(fā)而不可收地，權(quán)力從國王被分到貴族，從貴族分到議會；在美國，又從議會分到少數(shù)，最終被送還到每一個個人手中。美國建國一百周年，自由女神像是法國的禮物。美國兩百年國慶，英國送來《大憲章》的仿真品，放在國會山正廳正中做永久展品。江主席前不久來訪，在紐約對自由女神像當然避之不及，其實，更應(yīng)該在參觀國會時，不要正視這個被鍍金裝飾得象神龕一樣的東西�；厝ブ笳劯邢�，說對美國人民的高技術(shù)成就“印象很深”。這種話，一百多年前的洋務(wù)運動先驅(qū)們就說過了：“取西人器數(shù)之學以衛(wèi)吾堯舜禹湯文武周孔之道”（薛福成）。被自古以來就把社會價值放在個人尊嚴之上的傳統(tǒng)思維方式一葉障目，對造就出不僅僅是技術(shù)奇跡還有真正的百花齊放的科學文化藝術(shù)的、那一部以個人價值為動力的引擎，那一個用自由兩字寫成的操作系統(tǒng)，主席也好，留學生也好，大家一概視而不見。
除了讓既得利益者心中暗喜，除了把腐敗制度化，我們究竟為什么，要認為社會穩(wěn)定只能靠一言堂加槍桿子維系？我們究竟為什么，為了百分之十的ＧＤＰ增長率，就要把如今已不大找得到的二十幾歲認真于歷史和哲學的年輕人，送入四年再加十一年的監(jiān)牢？什么“東亞模式”，從來就沒改過吃人的惡習。“兩千年來之政，秦政也，皆大盜也”（譚嗣同：《仁學》）�！爸袊^二十四史，實一部大奴隸史也”（鄒容：《革命軍》）。“我翻開歷史一看，……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魯迅：《狂人日記》）不要再讓我引用下去了。如果我們的近代思想先驅(qū)們能活過來，面對九十年代的“說不”運動，即使不再入一次大牢，不再上一次斷頭臺，也是要被愛國小將們氣死的。
中國政治現(xiàn)代化和社會公民化進程之艱難，實在怪不得我們的父老鄉(xiāng)親們知識程度太低，而首先是因為ＴＯＥＦＬ六百分的我們，學富九斗，唯獨少修了人性和自由的一課。而愛國，是我們觀念現(xiàn)代化的最大障礙。以天下為己任，以科學民主救國，振興中華。聽起來一個個都是高尚無比的人生境界和偉大理想，實際上都是反自由#(把民族、國家和社會利益置于個人之上）主題的種種變奏，都是對人性的異化，都曾經(jīng)和正在是既得利益者用來一邊迫害個人一邊還能保證博得滿堂喝采的借口，都是舍本求末。１９７８年思想解放運動啟動時，李澤厚研究中國近代思想史后，得出的正是這個結(jié)論：“愛國反帝始終是首要主題。這一主題經(jīng)常沖淡了和掩蓋了其他，這與歐洲為爭自由而革命的數(shù)百年思想進程很不一樣。資產(chǎn)階級的自由、平等、博愛等民主主義，在近代并沒有得到真正的宣傳普及。”（《中國近代思想史》）其實，這些年，真正使我們走上強國之路的，不是我們知識分子的愛國熱情，不是民主實踐，而是簡簡單單地把經(jīng)濟自由還給了人們。請再把喊冤叫屈的政治自由，還給我們！
這幾年生活在另一個文化氛圍中，錯過了許多你耳聞目睹的激動人心的成就，但超脫出來，大概也使我把我們的傳統(tǒng)看得更清楚了一些。你說我們的現(xiàn)實“就象上海此刻的夜色，燈火雖無力覆蓋所有的暗處，但……永遠最壯麗。”言下之意，是我只盯著暗處看了。我們不要爭到底什么是主流什么是支流。我們的眼光和觀念不同。以傳統(tǒng)的思維方式，難免會自然而然地把人都看作是某項宏偉社會工程的組成部份，和計算一些社會發(fā)展指數(shù)的統(tǒng)計樣本。難免要實用主義地和我討論些治國安邦之策，談一些什么對國家好，什么對國家不好之類的話題。所謂“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所謂“國家好了，個人也就好了”。都是本末倒置。讓我們換一個腦筋，換一個角度，把個人而不是國家當作基本出發(fā)點怎么樣？讓我們把這些話倒過來說：“匹夫興亡，國家本責”；“個人好了，國家也就好了�！币宰杂珊腿吮镜难酃饪矗瑳]有森林，只有樹木。沒有國家、人民和社會之類的空洞概念，而只有一個個有名有姓，有父母有愛人有孩子的血肉之軀。
因為缺少一個嚴肅的（如《人民日報》）和以自由主義（不是愛國主義）原理分析報導(dǎo)國內(nèi)外事件的輿論的啟蒙和引導(dǎo)，我們的社會難以擺脫傳統(tǒng)保守的思維定式，我不覺奇怪。真正令我驚訝和感嘆的，是身體生活在一個現(xiàn)代自由社會中，觀念卻定格在太平洋對岸的那個古老傳統(tǒng)之中的人們。張口愛國、閉口強國且自以為是的崇高悲壯，對別人來講，不過是滿腦子傳統(tǒng)漿糊還要大戰(zhàn)已經(jīng)進步了的世界的唐吉柯德。請您醒一醒，看一看，在這個社會的內(nèi)政中，愛國主義不僅一點不高尚動聽，而早已差不多成了保守主義的同名詞。如今，我們已經(jīng)可以用最新的電腦技術(shù)，可以開最新型號的車子，但兩個社會的知識大眾在社會觀念上，在對個人的社會地位的認識上，還有不可同日而語的差距。這中間，不知還有多少前人未竟的自由主義啟蒙工作要做。
（四）自由－－世俗化的道德體系
我不想諱言，自由制度有其副作用。就是我們的報紙上常常可以讀到的所謂的美國新聞，和我們常常愛說的那些怨言。針對美國自由制度帶來的種種社會問題，一歐洲人有一玩笑建議：在美國西海岸的洛杉磯樹立一座Statue of Responsibility（與自由女神像抗衡）。建塑像或去教堂都是極好的方式，但如果把種種所謂的“責任”和“傳統(tǒng)價值”法律化甚至憲法化，則正中宗教極端派圈套，等待別人的，只有中世紀式的宗教迫害。
對個人至上的自由理念的另一個常見誤解和擔憂，是把它與自私自利劃等號。其實，大家相互尊重個性，社會自然文明禮貌。比什么教義什么古訓都更有效。對此，魯子的題為“己所不欲，勿施予人－－論個人權(quán)利與中國道德之重建”（《華夏文摘》ＣＭ９７１１ｂ）之文，已經(jīng)論述得很清楚。在此，我想為之補充一個例子。 今年七月去世的Ｗｉｌｌｉａｍ Ｂｒｅｎｎａｎ曾是聯(lián)邦最高法院的著名的自由派法官。他天天為全家洗盤子。有客人問為什么都是他在洗，回答是：“因為我最恨洗盤子�！边@種對人生疾苦的深刻的同情和入微的體貼，往往正是這些篤信自由的人們的性格特徵和事業(yè)動力。
總之，傳統(tǒng)藝術(shù)令人陶醉遐思，傳統(tǒng)道德無瑕可擊，然而古今中外的傳統(tǒng)政治，卻無不是一部對人性的犯罪史。就象沒有政教分離就沒有世俗的美國，快到二十一世紀了，我們的民族靈魂，也該走出傳統(tǒng)，皈依人性了。
�。ㄒ痪啪牌吣晔フQ歲末，于紐約長島石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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