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性
(Natural Character)
作者:米蘭·昆德拉
張玲湯睿譯
譯者序
一個捷克人去申請移民簽證。移民官員問他:
“你準備到哪兒去?”
“哪兒都可以。”
移民官員給了他一個地球儀:
“自己選吧。”
他慢慢地轉(zhuǎn)著地球儀,仔細地看了看,然后問:
“你還有沒有別的地球儀?”
最后,他到了法國,并且一住就是二十多年。這個捷克人,就是米蘭·昆德拉。
米蘭·昆德拉的作品非常豐富,其中著名的有用捷克語寫作的《玩笑》、《生活在
別處》、《告別華爾茲》、《關(guān)于笑聲和遺忘的書》、《不堪忍受的生命亮點》、《不
朽》,以及短篇小說選集《有趣的愛》,以及用法語寫作的《小說的藝術(shù)》、《被泄露
的遺囑》、《遲緩》和《本性》。
《本性》是昆德拉于1996年秋在法國完成的。小說的人物非常簡單,實際上只有兩
個,尚塔爾和讓一馬克,一對戀愛了多年的情人。他們沉浸在幸福之中,從來沒有想到
過分手,但是,在后來,某些想象闖人了他們的生活。使尚塔爾煩惱的想象發(fā)生在諾曼
底一個小鎮(zhèn)的海灘上,在那兒,她所看到的男人全都帶著孩子。于是,她斷定,男人們
全都爸爸化了,全都成了爸爸,而不是父親。她突然想到,如果自己從其中一個爸爸的
身邊走過,這個男人會不會回頭看她呢?她認為不會。她認為自己生活在一個男人再也
不會回頭看她的世界中。她把這個念頭告訴了讓——馬克,并努力說得輕松一些,然而,
使她吃驚的是,她在自己的聲音中聽出了痛苦的憂郁。
讓一馬克也聽出了痛苦和憂郁,但是,他沒有時間去嫉妒,因為,他自己的想象也
在使他煩惱不已。當(dāng)他在海灘上尋找尚塔爾時,他突然把另一個女人。誤作了她——一
個又老又丑的女人。怎么會這樣呢?他怎么會認不出他的至愛,他的唯一呢?當(dāng)他在旅
館中看到尚塔爾時,她看上去也不再象她了——她的臉色非常蒼老,她的眼神非常冷談,
她的表情形同路人。
后來,馬克做了一個夢,夢見尚塔爾長著一張陌生而令人討厭的臉。然而,她并不
是另外一個人;她就是尚塔爾,他的尚塔爾——他從來沒有懷疑過這一點。只是,他的
尚塔爾長著一個陌生人的臉。即使在他醒著的時候,他也能明顯地感覺到,尚塔爾的社
會自我并不等于他的所愛。這種恐懼令他非常難以承受。
實際上,使他感到恐懼的,并不是他會失去尚塔爾,而是他再也不能把她和別的女
人區(qū)別開來了:她就象別的任何人一樣,對他并不意味著什么。在這個主題上,昆德拉
無意中與普魯斯特走到了一起。
普魯斯特在他的《追憶逝水流年》中,也描述了主人公查理·斯萬的個種苦悶的愛。
查理·斯萬熱戀著奧黛特·德·克雷西,但是,突然之間,熱戀的情人卻變得模糊了,
無足輕重了‘他幾乎不能從相片上認出她來,幾乎不能把她的容貌與他的痛苦聯(lián)系起來
——就象突然看到一張沒有任何說明的X光照片一樣,盡管它實際上反映的是我們的病情,
但我們卻發(fā)現(xiàn),它與我們所承受的痛苦沒有一點聯(lián)系。
昆德拉甚至以一種比普魯斯特更令人驚訝的方式,把愛情與死亡聯(lián)系到了一起。在
他看來,這并不是因為人們總是談?wù)搩烧咧g存在的“非常模糊的”相似之處,而是因
為,它迫使我們對“個性之謎”,對“本性之謎”,提出進一步的質(zhì)問:我們所愛的,
到底是誰?沉浮于愛情中的我們,到底是誰?
“我問自己,誰在夢想?誰夢想了這個故事?誰設(shè)想了它?是她?是他?還是他們
兩者?或者只是他們各自對對方的想象?”昆德拉也在向我們要求答案。
盡管,昆德拉從來不擅長于用現(xiàn)實主義的手法詳盡地描述人物動蕩起伏的心理,但
是,在這部小說里,主人公卻難免有過于空洞之感,而不是象他早期的大多數(shù)作品那樣:
抽象中蘊藏著立體,空靈中飽含著血肉。在這部小說里,主人公的想象就是一切,而別
的任何東西,包括他們的職業(yè),他們的身體,他們的從前,他們的朋友,他們的住所,
他們的舉止,他們的衣著,作者多是一筆帶過,有時,甚至連一筆也嫌多余。尚塔爾曾
經(jīng)有過中個孩子,夭折了,而這就是這個孩子的全部:一個夭折了的孩子——與小說中
的其他任何人一樣簡單。也許,這是因為昆德拉放棄了他的母語——捷克語。他的前一
部小說《遲緩》,也是用法語寫作的,也顯得有些空洞。不過,我們更愿意相信,這是
因為昆德拉在刻意追求一種簡潔質(zhì)樸的,不加修飾的風(fēng)格,就象他在小說中不惜大量采
用一些流于俗套的比喻一樣。
不管怎樣,在所有當(dāng)代的作家中,只有昆德拉才能把一種如此隱秘,如此令人不知
所措的感覺轉(zhuǎn)化為一篇小說的素材。這是他最杰出、最精心、最具啟發(fā)性的小說之一。
出乎意料地,你會發(fā)現(xiàn)它是一個愛情故事。
譯者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