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花 〔美〕朱迪·布德尼茲 羅池譯 朱迪。布德尼茲(Judy Budnitz),1973年生于亞特蘭大,1995年畢業(yè)于哈佛大學,1998年畢業(yè)于紐約大學作家班,現(xiàn)居曼哈頓。 她在校期間即有作品入選25歲以下美國小說、年度最佳幻想與恐怖小說等數(shù)種年選。 1998年出版短篇小說集《凌空飛躍》,入選紐約時報年度好書;1999年出版長篇《假如我曾告訴你》,獲2000年“橙”女性文學獎提名。另外朱迪還是一個漫畫家,并制作了自己的卡通片,《狗日子》、《女伴》、《飛航》等短篇改編成電影、舞劇。這里介紹的短篇小說《同花》(Flush )入選2000年歐亨利獎小說集。 我打電話給姐姐說:流產(chǎn)像什么? 什么?她說。嗯。有點像你來例假,我想。你會陣痛,然后會出血。 那人家是怎么處理的?我問。 處理什么? 血和里面的東西。 我不知道,她不耐煩地說。我不知道這些事情。我又不是醫(yī)生。我能跟你說的就是你該去告誰。 對不起,我說。 你干嗎問我這些?她說。 我只是在跟人辯論來著,就這樣。只是以為你可以幫忙解決問題呢。 那好,我祝你能贏吧,她說。 我回家了,因為姐姐叫我回的。 她打電話來說:該輪到你了。 不會吧,我覺得我好像剛回過呢,我說。 不對,上次是我。我一直記得清楚,我有毋庸置疑的證據(jù),她說。她在讀法學院。 但是米可,我說。她的名字是米雪兒,但大家都叫她米可,有點像迷客,只有我們的媽媽不這樣叫,她說這聽起來很淫穢。 麗莎,米可說,不要發(fā)牢騷了。 我可以聽見她在咬什么東西,一支圓珠筆吧大概。我想她的嘴唇肯定有一塊藍油,頭上還插著一支鉛筆。 都快到感恩節(jié)了,我說,為什么我們不多等幾天然后再一起回家呢? 你忘了——他們感恩節(jié)要去佛羅里達陪奶奶的。 我現(xiàn)在沒有時間說去就去。我有一份工作,你知道。我也有一份生活。 我沒有時間來爭論這個,我在學習,米可說。我知道她正坐在地板上四周撒滿稿紙,一堆一堆的案卷在各處冒出黃色的小鼓包,像苔蘚似的,米可呆在中間撐著兩腿,做芭蕾劈叉。 我聽見背后有人咳嗽。 你不是在學習,我說。尼爾在那兒。 尼爾什么也沒干,她說。他正老老實實地坐在角落里等我做完功課。不是嘛,甜心? 尼爾溫順地應了一聲。 你叫他甜心?我說。 你到底回不回家? 我一定得回嗎? 我總不能上你那兒趕著你走吧,米可說。 我們倆已經(jīng)商量好的,前段時間,要時不時地輪流回家照看一下他們。倒不是我們的父母需要照看,只是米可認為我們總之是應該養(yǎng)成一個回家的習慣。將來慢慢就會有用的。 過了一會兒米可說:他們會覺得我們不關(guān)心。 有時我覺得他們倒是寧愿清靜一點。 夠了。夠了。你愛怎樣就怎樣吧。 哦,好吧,我會去的。 一個星期四的晚上我飛回家,盡管我跟他們說了不要到機場接我,但還是要來,倆人一塊,我剛下舷梯就看見了。他們是出口處那邊唯一兩個站著不動的人;他們周圍的乘客都拖著行李袋,空姐們則推著兩輪的小皮箱。 我媽媽穿了一件褐色的外套,顏色跟她的頭發(fā)一樣。她顯得很焦急。我爸爸踮腳站著,有點搖晃。燈光從他的眼鏡片上反射過來;他穿的那條牛仔褲大概都有二十年了。我倒想做一個從沒見過他們的人,平心靜氣,不知不覺地從他們身旁走過,就像一個陌生人。但從來都沒有這種可能——他們總是在我看見他們之前先認出我,然后就滿臉笑容地向我招手。 你就帶了這些嗎?就一個包? 在這兒,我會拿的。 麗莎親愛的,你看上去不太好。你怎樣啊? 是啊,你覺得怎樣?你看上去很糟。 多謝了,爸。 你覺得怎樣,他們說了一遍又一遍,同時他們開始跟我搶那只皮箱。 回到家,我媽媽在廚房攪和什么東西而我爸爸靠在飯廳門口望著窗外的后院。 他總是靠在那個門框上跟我媽媽說話。 我做了一鍋湯給你,我媽媽說。做這個我得把番茄剝開然后用手把所有的籽兒都挑出來。 媽媽。我希望你不要做這個。 你是說你不喜歡嗎?我還以為你喜歡呢。 我喜歡,我喜歡。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弄得太麻煩了。 一點都不麻煩。我會做的。 她一直弄到凌晨兩點才剝干凈那些番茄的皮,我爸爸說,我都能聽到它們在痛苦地尖叫。 你怎么知道,你早睡熟了,我媽媽說。 我每天早上五點三十起床在院子里干完活了才去辦公室,他說。 我望著那塊褐色的院子。 我已經(jīng)修好那些玫瑰叢了。明年夏天它們肯定很漂亮。 對,它們會的。 麗莎,他說,我想讓你明天替我做些事情,既然你在家里。 行啊。干什么都行。 我想讓你陪你媽媽去看醫(yī)生。要保證讓她去。 沒問題。 她也不一定非去不可,我媽媽說。那里很無聊,她會悶死的。 醫(yī)生要她每隔六個月都去拍一張乳房X光片,我爸爸說,但她總是拖啊拖、拖啊拖的。 我已經(jīng)夠忙的了,你知道就因為這個。 她是不敢去。到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逃了一年了。 哦住嘴,根本不是那樣。 她總是找借口來逃避。你媽媽,是個脫身大師。 她兩手抱在胸前。這是有一段歷史的。她的媽媽還有一個姨媽最后都不得不把東西割掉。 她對所有的醫(yī)生都是這樣,我爸爸說。還記得隱形眼鏡嗎? 那不一樣。我根本不需要新的鏡片。 她已經(jīng)有十五年沒去看眼科醫(yī)生了。這十五年她都戴著同一副隱形眼鏡片。到最后她還是得進去,醫(yī)生驚呆了,他說他從沒見過這樣的東西,他們真是再也找不到一副這樣的隱形眼鏡了 .他開始還以為她在眼睛里戴著兩只蛋糕碟子。 你太夸張了吧,我媽媽說。 米可哦不我是說麗莎,我爸爸說。他總是把我們的名字搞混;有時,為了保險,他會三個名字一塊說。 她不敢去是因為上次出了情況,他說。 上次怎么了?我說。 我都已經(jīng)拍好片子了,她說,但過了幾天他們又打電話來說片子沒有結(jié)果他們還要拍第二次。所以我又去拍了然后他們就讓我等結(jié)果,等了幾個星期,什么也沒跟我說,幾個星期讓我睡不著覺而且還老是把你爸爸吵醒,我想知道那東西是怎樣的,那個腫瘤。像青皮奶酪上的花紋吧,我想。我總是覺得那里有點痛,整夜都在數(shù)我的脈搏。到后來他們打電話來說一切正常,只是第一張片子上有些什么斑點,還希望下次他們叫我去的時候我馬上就去呢。 你大概是當時跟人說個不停,我爸爸說。跟他們說他們應該怎樣干好工作。 我大概是打顫了。他們的照片室只有四十華氏度左右然后讓你穿著一件紙罩衣在冷風里面干等。那里的人不會跟你說話或者對你笑,拍片的時候他們用兩只冷冰冰的玻璃碟子來壓擠你的乳房像攤煎餅似的。 我爸爸望過一旁。他對某些事情有點正經(jīng)。 我媽媽對我說:那些夜里我總在想我媽媽動過的手術(shù);我總是在找腫瘤,還叫你爸爸起來讓他幫我摸摸看有沒有腫瘤。 麗雅,我爸爸說。 他根本不在乎。我想他可能還有點歡喜呢。 求你了。 你不是嗎? 跟我保證你明天去看醫(yī)生,他說。 除非她不跟著去,她說。 第二天我們提前一個小時開車去診所。我媽媽把座位往前拉到方向盤底下才夠得到;她用兩只手在十二點鐘位置正正把住方向盤。她扭頭看我跟抬頭看路一樣多。 路上有松鼠和負鼠在亂跑,它們頭上有紅色的斑點。 可能是天氣要變了,我媽媽說,讓它們都跑出來。 哦。 我們出來得太早了,我媽媽說,我們快到蘭迪的發(fā)廊了。為什么我們不順道去看看說不定他可以給你剪一剪吹一吹呢? 今天不去。 他不會介意的,我想。我每次去他那里做頭發(fā)都會說到你。他想見見你。 不。 你可以去把兩邊頭發(fā)翹起來,在這兒,然后做一些劉海在前面—— 就像你的那樣,你是說。 你知道,我覺得蘭迪日子不好過,他看上去很糟,整天都是黑著眼圈,他說他的男友住進醫(yī)院了 .現(xiàn)在每次去剪頭發(fā),我都烤一些東西帶給他,香蕉面包或者別的。但我想他還沒帶回家那些洗頭妹就把它們都吃光了。 你真好心。 我是擔心他。他不懂得照顧自己。 對。 為什么你還長粉刺呢?你都二十七歲了,為什么你還像十幾歲小孩那樣長粉刺呢? 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你那樣有完美肌膚的,我說。綠燈。走。 我的皮膚并不完美,她說著,抬手去摸臉。 兩只手拿方向盤好嗎。你是不是讓我來開車? 不,我不想。你肯定會覺得累的。 我摸摸我的額頭。一個個小鼓包像盲文似的。 她開著車。我看著她的側(cè)臉,光滑緊繃的皮膚。我想知道她什么時候才開始有皺紋。我都已經(jīng)有皺紋了。在我脖子上,我可以看得見。 對了,那個皮奧特現(xiàn)在怎樣? 他很好。 還在彈那個——那個什么了?吉他? 電貝斯。 她打開收音機開始找臺。大概我們可以聽上一首他的歌,她開心地說。 我說:我是跟你說過他在一個樂隊。但我沒說他們的樂隊到了可以上收音機的水平。 哦。我懂了。那么這個樂隊只是為了興趣。他還干些別的什么活兒? 沒有。還沒有。 是這樣。皮奧特是什么名字?我念的對嗎? 波蘭語,我說。 我并不想告訴她其實只有他奶奶住在波蘭;他的父母都生在威斯康星州,他是在芝加哥長大的而且從沒去過波蘭;皮奧特是他自己給取的名字;他其實根本算不上是一個皮奧特,他是一個自命不凡的留長發(fā)的彼得。我沒有告訴她這些。 一輛黑轎車從我們前面插進車道。我媽媽急忙剎車并推出右手擋在我的胸前。 媽!把兩只手放在方向盤上! 對不起,她說,都是無意識的。以前你們還很小的時候…… 我系著安全帶呢。 我知道親愛的,我也是不由自主。我弄疼你了嗎? 沒有,當然沒有,我說。 我們到了停車場,我媽媽想搖下車窗但是夠不到;她只好解開安全帶然后打開車門才能按下按鈕去拿停車票。她彎腰探出車窗的時候我看見她瘦小的脊背,它精巧的曲線,毛衫下面的肩胛骨像一對折疊的翅膀,一縷黑發(fā)纏在金項鏈的搭扣上。 我突然想隔著座椅撲上去環(huán)抱著她 .這個想法只持續(xù)了一秒鐘。 她轉(zhuǎn)過身坐回位子,黃黑條紋的機械桿在車子前面搖晃著抬起來,她摔緊車門搖上窗子,然后她對著后視鏡撥弄頭發(fā)拉直裙擺,我不耐煩地叩著腳。 快點啊,我說著,看著橫桿,它還在上升但還是有點搖晃。 放松點兒親愛的,這玩意兒不會轟隆一聲正好砸到我們頭上的。我保證。 我知道,我說,然后閉上眼睛直到我們過了大門繞著圈子走進油跡斑斑的停車場過道。我很想告訴她一些米可跟我描述過的法律案例:離奇事故,打谷機出茬,有人被卷進巨型齒輪或者傳送帶撕得身首異處,手夾在切面包機里,酸液池上朽爛的人行道。電梯案件,跳水板案件,地鐵案件,浴缸溺 死案件,絞肉機觸電案件。然后還有被稱為“不可抗力”的那些。 我沒有告訴她。 記住我們的車停在哪兒,她說。 沒問題。 但她并沒有馬上下車。她坐著,攥著方向盤。 我不明白為什么我們一定得去,她說。你爸爸擔心…… 如果你不去他只會更加擔心,我說,而且再說也沒什么要擔心的,因為一切正常。對嗎? 即便出了什么問題我也寧愿不知道,她對自己的手說。 我們下車;摔門的時候車子在搖晃。 她對診所說的沒錯。很冷,而且很丑陋。她跟接待員掛了號然后我們就坐在候診室。房間灰蒙蒙的光禿禿的,椅子是硌人大腿的舊塑料椅,燈管嗡嗡地閃爍。 我們并排坐著眼睛盯住前方好像是在看什么,像看電影。 另外還有一個女人也在等。她有一對巨大的乳房。我忍不住要留意。 我拿過媽媽的手。很冷,不過她的手一直都是冷的,哪怕是在夏天,涼爽光滑,手背上青色的靜脈優(yōu)雅地蜿蜒。她的手無力地伏在我的手心。我做出這個動作是以為這是應該做的事,但現(xiàn)在我握著她的手我不知道該怎么做。我拍拍它,把它翻過來。 我媽媽奇怪地看著我。我的手開始出汗了。 不知道從哪里傳來一些響動,我們可以聽見說話聲和腳步聲,金屬的碰撞和刮擦聲,人們互相交代該干什么事情的尖利音調(diào)。但我們什么也看不見除了小窗里的接待員和那個看來已經(jīng)睡著了的女人,她耷拉在椅子上,乳房在交叉的胳膊上凸出來像兩個小孩。 我要上洗手間,我媽媽說著把她的手抽開。 接待員領(lǐng)我們走過大廳然后轉(zhuǎn)了個彎。我們進去了,我們的腳步聲在瓷磚地上回蕩。洗手間里沒有人,彌漫著氨臭。瓷磚濕漉漉地發(fā)亮。 呆在這兒,收拾一下自己,我媽媽說著把她的梳子遞給我。她走到盡頭一個寬敞的殘疾人專用間,插上門。 我梳了頭發(fā)洗了手然后站在那里等。 我看著鏡子里的我。這種無情的刺眼的燈光會把你臉上的一切細節(jié)暴露無遺,讓你看到你從來沒見過的所有皺紋和毛孔。讓你覺得你可以看到你自己的思想在皮膚底下隱隱地流動,像淤血一樣。 媽,我說。我發(fā)現(xiàn)她在跺腳。 麗莎,她說,馬桶里有條魚。 噢,求你了。 不,是真的。它還在游呢。 是你編的吧。 不,不是。你自己過來看吧。 噢,大概是有人養(yǎng)了條小金魚后來又想沖掉它。 它太大了,不可能是金魚。更像是鯉魚。它是橘紅的。差不多是紅色的。 你是看見什么東西了吧——可能是血或者別的,我說;但我又希望我沒說這些。 這家診所附屬于郡醫(yī)院;各種東西都有可能從馬桶里冒出來——注射器,闌尾,扁桃體。 不,不,它是一條魚,而且它真的很漂亮。它長著薄薄的鰭,輕紗一樣。我想知道它是怎么到這兒來的。它那么大,不像是從水管出來的。它在轉(zhuǎn)圈兒游呢?蓱z的東西。 那么出來吧,換一間,我說。我突然開始擔心她就是故意要誤掉診療。你在拖時間,我說。 進來看呀。我們得想法子救救它。 我聽見她在抽連褲襪,系裙子。然后她拔了插銷打開隔間的門。她笑著說?。 我跟她進了那個隔間。 來看看吧,她說。我們倆一起伏在瓷缸上。 我只看見馬桶里光光的白盆,以及水面上我們倆人一模一樣的倒影。 他又上哪兒去了?我媽媽說。這不是怪事嘛? 我們看著空蕩蕩的水。 你覺得它是怎么出去的?她說?矗憧匆妴,他游過的地方那水還在動呢。 看,看——小水泡。我發(fā)誓。麗莎親愛的,看。 我媽媽瘋了,我想。我們回候診室吧,我說。 但我還要上洗手間呢,她說。 我站在鏡子前面等。你快要誤點了,我說。我看著她的腳。沉默。 我會讓她緊張的。我在大廳等你吧,我說。 然后我出去了,靠著墻,等著。等著。她耗了很長時間。我開始擔心她是不是有幻覺。我擔心她是不是真的出了什么毛病,是不是體內(nèi)出血或者有什么古怪的過敏反應。我覺得她不是編的;她不可能是撒謊,除非她是一個糟透了的,一看就穿的撒謊者。 媽,我喊。 媽媽。 我回到洗手間。 她不見了。 那個隔間的門搖晃著,咿呀響著。我檢查了所有的隔間,以為她會站在馬桶蓋上,把頭和腳都藏在門背后,就像我們在高中時用來躲避檢查的方法一樣。殘疾人專用間的馬桶里的水還在轉(zhuǎn)著,好像剛才還有人沖過。我檢查了鏡子后面的壁柜然后又把頭伸進垃圾桶。 我站在那里,想著。她肯定用什么法子出去了然后偷偷趁我不注意從我旁邊溜開。可能我閉了一分鐘眼睛?赡芩梢耘艿靡嗫煊卸嗫臁 難道她從窗戶爬出去了?窗戶很小,關(guān)著,在高高的墻上。 她已經(jīng)逃了。 我慢慢走過大廳,聽著聲音,看著地板磚。 我想起她瘦小的脊背,和馬桶上寬寬的下水口,想象她滑下去,旋轉(zhuǎn)著,然后在水管里消失了。 我試圖構(gòu)思一個恰當?shù)膯柧洌耗阋娺^我媽媽嗎?一個婦女,跟我差不多高,褐頭發(fā),綠眼睛?神經(jīng)兮兮的樣子?你見過她嗎? 或者她的眼睛是淺褐色的? 我?guī)е炖锏膯栴}回候診室,我念叨著她不見了她不見了她不見了,但是當我走進候診室的時候接待員從小窗里探出身子用惱火的聲音喊:薩蘭特小姐?薩蘭特小姐?已經(jīng)輪到你了,薩蘭特小姐。 接待員打開通往檢查室的門;護士和醫(yī)師們把紙罩衣表格尿樣杯伸過來,薩蘭特小姐,薩蘭特小姐,我們都等你呢,他們喊著;人們突然從各個地方冒出來,不耐煩地打著手勢喊著我的名字。 所以我進去了。 后來我在停車場刷著白線的車隊里來來回回亂轉(zhuǎn)。我已經(jīng)忘記她把車停在哪兒了。最后我終于找到它了并看見她站在那里,靠著保險杠。有一陣子我想她是不是在抽煙。她沒抽。 走近前面的時候我看見她正在咬一支鋼筆。 我們上了車然后開回家。 我突然想到些東西我想是不是開快點回去做晚飯,她在某個地方說。 做魚嗎?我說。 其余的路上我們一句話沒說。 今天怎么樣,女士們?當晚我爸爸說。 我媽媽沒說什么。 你跟她去了?他問我。是的,我說。 那么,過兩天你就可以知道結(jié)果了,對嗎?他把手搭在我媽媽的背上說。 她看著別處。 對,我說。 她奇怪地看著我,但沒說什么。 我跟他們說了不用來但他們倆星期天晚上還是要來機場送我。 你得了那個消息就打電話給我,好嗎?我說。 好的,她說。 我想問她馬桶里的那條魚,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回事兒。不管她會不會照著問題來回答。但我不能讓自己把它說出來。而這個話題又不會自己冒出來。 我們在進站口道別。我的擁抱很笨拙。我拍拍他們的背就像我在安慰嬰兒似的。 我跟他們說回家吧但我知道他們會在機場一直等到飛機安全起飛才走。他們總是這樣。我想我媽媽喜歡呆在那里是為了萬一飛機在起飛時墜毀的話她可以沖上跑道冒著烈火和爆炸把她的孩子從碎片中拖出來。 或者也可能他們只是喜歡機場。機場的味道。 我得了一個靠窗的座位;我把皮箱推到前排的座椅底下。一個穿著上班套裝長著一張胖紅臉的男人在我旁邊坐下。 我不知道我媽媽是不是懂得我?guī)退隽耸裁。我(guī)退颖。盡管這次我不是這么想的,實際上我什么都沒想;我聽到自己的名字就進去了,像一個小女生似的自動服從,走進刺眼的燈光、紙罩衣、讓人把你的乳房像粘土一樣揉搓。我開始覺得美和崇高。我覺得我就像頂替她上了斷頭臺,像《雙城記》里邊的西德尼?ǖ恰 到家的時候我打電話給皮奧特。我回來了,我說。 讓我過來吧,他說,我會幫你做早餐的。 都晚上七點三十了。 我剛起床,他說。 我的公寓顯得太小而且發(fā)著霉味。我只出去了三天但似乎很長。皮奧特到了還帶著雞蛋牛奶和他自己的平鏟——他知道我的廚房設施簡陋除了三明治什么也做不了。 他似乎比我上次見他的時候又長大了,而且長了更多毛;我看著他手背上的汗毛,和T恤衫領(lǐng)口上露出來的胸毛。 他占據(jù)了太多的空間。他說話的時候鼻子和雙手在我面前顯得突兀和扭曲,仿佛我是通過一個魚眼鏡頭來看他似的。他靠近來吻我,我看見他的眼睛拉得越來越大,焦點越來越模糊然后沒入他鼻子上的一個大橋孔。 我不舒服。我的嘴巴在飛機上就覺得難受。 你想吃那種煎餅?他問。 煎餅就行了,我說。 他用一只手打了兩顆雞蛋然后把蛋黃從手指縫濾出來。 我可以做成雪人形的,他說,或者兔子或者花朵。 他在一只盆里和面;面粉撲出來撒在餐臺和地板上。我又得打掃干凈了,我想。 一步一步來好嗎,我說。 平底鍋上黃油冒著泡噼啪響著。這是我的鍋嗎?不是,肯定是他帶了來的——這是一個又大又重的煎鍋,你可以用來砸死人的那種。 他倒下面糊,厚厚的,淡黃色,黃油聲消停了一會兒。我看著鍋里。有兩個大面團在那里堆起來了,一個挨一個,面團里冒著氣泡好像它們是兩只活物,邊沿慢慢地變成褐色。他把它們翻過來,我看見松脆的底部印滿了月球一樣的圖案;然后他用平鏟把它們壓下去,把它們壓扁,黃油吱吱響地濺起來。 有些燒焦的味道。 我現(xiàn)在不覺得很餓,我說。 但我?guī)Я藯魈侵瓉砟兀f。是佛蒙特出產(chǎn)的,我想。 鍋里冒煙了。我把他推過一邊,把鍋從火上端下來扔到水槽里。這鍋真重;那兩塊圓餅在鍋底已經(jīng)焦黑、結(jié)殼了。 好吧,我們也不是非得吃它們,他說。他拿出那瓶楓糖汁!凹獘寢尅钡念^像在朝我微笑。 但是,她看上去變樣了。他們肯定換了新包裝;新發(fā)型,新打扮。但還是同樣的微笑。 我們還可以用楓糖汁來干很多很多事情呢,他說,這是一種非常浪漫的調(diào)味品。 他走過來伸手擰開鹵素燈的開關(guān)。他的臉看上去比昏暗中的還要扭曲得多。 什么?我說。你從哪里找到這種笨主意的? 在別處看來的。 對不起,我只是覺得今晚不是非常適合交際,我說。彼得,我說。 哦,來嘛。 我突然非常想我的父母。你太不敏感了,我說。出去。 嘿,我真的敏感哦。我可是敏感先生哦。我已經(jīng)改變游蕩生活了。帕赫貝爾的《卡農(nóng)》曲讓我哭得像個孩子似的。 像個什么?我說。 為什么你對我這樣大喊大叫?他說。 出去的時候不要讓門砸了你的屁股,我說。我以為我說得既巧妙又尖銳。但他從字面上來聽;他出去了然后極為小心地把門口關(guān)上。 深夜時我姐姐打電話來。 他們怎樣?她問。 好極了,我說。跟往常一樣。 你的聲音聽起來很怪;出什么事了?她說。 沒有。 肯定有什么不對。為什么有事的時候你總是不告訴我呢? 沒有什么事情,米可。 你從來不告訴我出了什么事;你覺得我會對什么事情擔心的時候你就不會把那件事情告訴我了。 我什么都告訴你了。 那好吧,告訴我今年初秋的時候你出了什么事。 沒有……我不知道……沒有什么值得說的。 這是事實。所有的事情就是我有一陣對人感到厭倦了。我不想出門,不洗澡,不接電話,除非編些漂亮的理由打給我的公司。我身上的味道越來越舒服,一種刺鼻的氛圍,骯臟但是親切。我躺在床上告訴自己這只是一個階段,會過去的。后來我那盞鹵素燈的燈泡燒了,過了兩天黑日子我才冒險出去買一只新的。大街上的陽光給我的頭腦帶來變化,或者也可能是賣燈泡給我的那個和藹的禿老頭。后來我就回去上班了。 那么你怎樣?尼爾怎樣? 哦,我們崩了,她說。我們打了一場大仗,但他看不出我是對的他是錯的。真是一臺好戲,在一家餐廳有很多人看著,我們又尖叫又扔盤子,那個胖胖的女招待擠在我們中間用托盤作擋箭牌然后又叫我們離開。后來我們在大街外面結(jié)束了,我說明了我的要點,一二三,然后做出結(jié)論 .如果我們是在法庭上我肯定贏。 真遺憾,我說。為什么你不馬上告訴我呢? 哦,我不想讓你覺得我過得很糟。我開心著呢,真的。小心眼兒的笨蛋。我告訴過你他背上盡是那些毛嗎?白毛,像只銀背大猩猩。 對,是的。我也不知道我還要不要再見到皮奧特。 這太糟了。 不,不是的。 那天晚上躺在床上的時候我想起我媽媽,我開始尋找我身子上的腫瘤,就像她說的那樣摸索,然后把兩只手指放在脖子側(cè)面上。我想著她,想著一個沒被發(fā)現(xiàn)的癌瘤,在她的身體不知不覺地蔓延。它開始傳到我,我也在做這種愚蠢透頂?shù)氖虑榱恕?br/> 我想著她此刻正躺在床上我爸爸旁邊,忘了那個黑色的東西可能正在她體內(nèi)慢慢長大,可能是大硬塊,可能是小顆粒,就像麥片。她可以在接下來的六個月或者一年或者兩年里不再去想它;她可以否認它直到她的皮膚變暗胡須從嘴唇上長出來乳房從她身上掉下來撲通落在地板上像兩團粘土。只有到了這種時候她才會讓步,說,嗯嗯嗯,可能是出什么問題了,不管怎樣可能我得去看醫(yī)生了。 我差不多整夜都在床上醒著。 一點鐘我起來上洗手間,黑暗中坐在馬桶上我突然開始相信我身下的水里肯定有什么可怕的東西在游。我確信無疑。一只活的耗子;蛘呤俏业囊淮蠖文c子血淋淋地盤在瓷缸里。我坐在那里不敢開燈來看,也不能看都不看就跑出洗手間。 我在那里坐了半個小時;在猶猶豫豫中被折磨。我想我睡著了一陣。 等到我終于強迫自己打開燈,轉(zhuǎn)過身來看的時候——我是那么堅信那里肯定有什么讓我毛骨悚然的東西在游,看到只有空蕩蕩的馬桶,我的胃全都吐空了。 我星期二才回去上班。 我誤了什么事情嗎?我問一個男的。 你出去過呀?他說。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所有在這里上班的男人看上去都一個樣兒。他們說話都太大聲,而且都太喜歡從他們嘴里吐痰了。 我有一個自己的隔間,但我夢想有一個可以讓我把門關(guān)起來的辦公室。 幾天后我爸爸打電話來。你媽媽聽到診所的檢查結(jié)果了,他說,乳房X光片正常。 棒極了,我說。 但她并不顯得很開心,他說,她表現(xiàn)得非常奇怪。 哦,我說。 出什么事了,麗莎?他說。這里面好像有些什么可疑的東西。 沒什么。我說。問你妻子吧,我說。我可以跟她說話嗎? 她剛剛出去聚會了,叫我打電話給你。她說你可以放心了。 是的。 我現(xiàn)在要打給你姐姐了,她正等著聽呢;蛘吣阆氪蚪o她嗎? 我來吧,我說。 當時我覺得奇怪我怎么要打電話告訴米可;電話暗示著距離,但我們家人之間顯得那么接近而且糾纏牽連在一起,我們甚至說不上已經(jīng)互相分開了。為什么你需要打電話去跟一個似乎住在你身體里面的人說話呢? 我們都回家過圣誕節(jié)。 后來米可去看他們。 然后我去。 接著又輪到米可。 米可在家的時候我打電話回去,我爸爸說:你媽媽又該去做一次乳房X光片了,所以我派麗莎跟著她一起去。 你是說派米可去吧,我說,我是麗莎。 對,沒錯,你知道我的意思。 幾天后我爸爸打電話來,他的聲音有點緊張。你媽媽今天跟乳房X光片診所通話了,他說,但她什么也沒告訴我。她在她屋里,哭著呢。她已經(jīng)跟你姐姐說了一個小時的電話了。我猜醫(yī)生發(fā)現(xiàn)什么了,等我們弄清楚的時候我會讓你知道的。 好的。 我掛了馬上又打給米可。 你好,她說。她聽起來好像是被一支鋼筆噎著了。米可,我說,是你的片子,是嗎? 她嘆了口氣說:真荒唐,但我還以為我是在為她做一件好事,我還以為我是在為她分擔一些憂愁。 你進去替她了,是嗎? 你知道,米可說,她太擔心這個了,哪怕是她自己的乳房上有一個腫瘤也沒有那么厲害。她覺得好像那就是她的腫瘤,好像它本來是給她的,好像是她傳給我似的。 真荒唐,我說。我覺得我像是在跟自己說話。 不過,你知道,如果真有這種可能,我也愿意,米可說。我的意思是,如果有某種方法可以把她乳房里的腫瘤取出來放進我里面,我會做的,一秒鐘都不用想。 我希望我能替你做,我說。 哈,我們都可以分享它了。 一塊蛋糕三把叉子,我說。 后來當我獨自坐在公寓的地板上,我漸漸開始遺忘那個我停止了而別人又出發(fā)的地方,我只記得站在一個白房間里我的乳房被一架嗡嗡響的機器用鉗子夾緊,然后我感覺摸到了那個腫瘤,我覺得是我的,有時又覺得是我媽媽的,我想象著那些月球表面一樣的乳房X光照片。后來我已經(jīng)記不清那個腫瘤是誰的了,它似乎是我們大家的,它是我媽媽的我姐姐的和我的,后來電話鈴響了,我拿起來就聽見我爸爸像他有時候會做的那樣大聲喊著:麗雅。麗莎。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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