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吉米與絕望的女人


作者:吉米與絕望的女人     整理日期:2013-06-03 13:24:40


  
  
  
  吉米與絕望的女人
  
  作者:[英國]勞倫斯
  蘇建文 譯
  
  短篇小說《吉米與絕望的女人》同他的多數(shù)小說的主題一樣,描寫的是兩性之間的故事。作品表現(xiàn)了一個有過婚史的文化男人的奇特的尋偶方式,以及在此過程中他的情感與心理活動。
  
  
  
  
  “他是個討人喜歡的人,絕對無可挑剔,不過他少不了一個能照顧他的賢妻!迸藗兺ǔ6歼@樣評論他,充滿了善意,這使他得意,使他歡喜,也使他憤慨。
  
  自從他和他那迷人、聰慧的妻子離婚后,他的憤慨便占了上風(fēng)。整整10年,她都按照上述的評論在和他過日子,直到她實在厭倦了賢內(nèi)助的角色。
  
  “要是我不知道吉米這可憐的小子轉(zhuǎn)眼間就會投入隨便哪個女人的懷抱,我倒是愿意看到這世界上有他這么一個人。
  
  他就是這么傻,哪怕能夠自持10分鐘也好啊,可他就是不行,除此之外,他倒是好歹有一些不多見的優(yōu)點!
  
  這就是克拉麗莎得出的結(jié)論,這時她已翩然飄入一個年輕富有的美國人懷中。年輕富有的美國人聽到吉米的名字,頗有點悶悶不樂,如今克拉麗莎終于成了他的妻子,但有時她又裝出好像仍和吉米保持著婚姻關(guān)系的樣子。
  
  吉米不是這樣來看待這些評價的。他內(nèi)心難以平靜,幾經(jīng)起伏,憤怒的情緒占了上風(fēng)。他很清楚,克拉麗莎是如何看待他、議論他的。他自己認(rèn)為,他不是什么可以隨便投進(jìn)哪個女人懷抱的“可憐的小子”,對他來說,“討人喜歡”,“無可挑剔”,或者“不多見”這些形容詞,以及她慣用的口氣“他就是他”,聽起來更順耳一些。
  
  “我一點也不覺得,”他竭力申明,“我是一個可以隨便投進(jìn)哪個女人懷抱的可憐小子,等我發(fā)現(xiàn)了某個合適的女人,到時瞧吧,看到底是誰投進(jìn)誰的懷抱!”
  
  他現(xiàn)在35歲,是不是投入懷抱成了對他的一種考驗,隨時都可能叫他暴露弱點。他想象找這么個女人,在她眼里,他只是討人喜歡,只是無可挑剔,而不至于還來不及喘一口氣就成了可憐的小子。為什么找不到一個小家碧玉,一個村姑,為什么?世界上有的是這樣的人呀。
  
  不幸的根源在于,他從來沒遇見過一個那樣的姑娘,他遇見的都是些天資頗高的女子,這樣的話他就沒機會和真正的、普通的人在一起。我們很多人都有同樣的遭遇,只有那些我們碰不到的人,才擁有真正的、自然的、普通的、純樸的、無邪的靈魂,這些人我們從來碰不到,就是這么倒霉!
  
  其實,這樣的人是有的!總有地方有的!只是我們找不到她們罷了。
  
  比如說,吉米的職務(wù)是個關(guān)鍵問題,它在妨礙著我們的吉米。他遇見各種各樣的人,但就是沒有合適的,從來沒遇見真正的、普通的、自然的、無邪的,如此這般,等等,等等。
  
  他是一家有相當(dāng)名氣的雜志社的編輯,他那相當(dāng)獨特、不凡的文筆給他帶來一大批讀者。另外,他的外表很漂亮,而且只要他愿意,他會顯得非常可愛,即使是批評起別人,也很有分寸,由此人們可以判斷,他會得到多少敬重、欽佩和支持。
  
  首先看看他漂亮的外表。他的面部輪廊十分清秀,修長的面頰,有力的下巴,高鼻梁微微隆起,一雙妙不可言的深藍(lán)色眼睛忽閃著長長的睫毛,兩條眉毛又黑又密,當(dāng)他一臉嘲諷神情時——他常常露出這副神情,他的黑眉毛便高高揚起,藍(lán)眼睛里閃出諷刺的神氣,鼻子和嘴都會撅起來,看上去就像神話中性感的神一樣,這是吉米的最佳表情,至少他的男性朋友是這么認(rèn)為的。
  
  他自己認(rèn)為他是神話中飽受折磨的那位神,渾身上下中了箭,血汨汨地往外流,要是他還能數(shù)數(shù)的話,真應(yīng)該數(shù)一下流了多少滴血。所以有時候,比如克拉麗莎揚言要去年輕富有的美國人那兒時,又比如一提到她是否應(yīng)該和他離婚或者他是否應(yīng)該和她離婚時,他便會覺得像有一群群蚊子“嗡嗡”地向他飛來,把他扎得渾身窟窿,血不停地往外淌,根本數(shù)不清有多少滴。
  
  
  
  他就是這么看待自己的,因此他遞上了離婚訴狀。
  
  在他的男性朋友眼中,他是個好色的神,或者說,看上去像。他的女友們則認(rèn)為他是個深諸世故的、迷人的小伙子,他會像對待女王一樣地對待一個女人,當(dāng)然這不會是指什么別的,而是指他善于慫恿一個女人擺架子。
  
  他非常有可能一鳴驚人,名聲鵲起,特別是在他離婚之后,但他沒這么做,一個秘不可宣的原因就是,他已經(jīng)決定,不再像對待女王一樣地對待任何女人。該是輪到女人們像對待國王一地樣對待他了。
  
  他理想中的女人必須無邪、平庸、充滿活力,不像所羅門國王理想中的女人①——聰明、美麗、富有。對吉米來說,只有那女人的經(jīng)濟狀況窘迫,才能顯示出他有錢——他年薪3000英鎊,還買得起一小幢位于漢普郡的別墅。她必須出身于平民百姓,這樣就可以擺脫那討厭的高智商。但無論如何,不能要巷子里那些只會咋咋呼呼的蹩腳貨色。
  
  他收到許多信,無以數(shù)計的信、詩、小說、文章或者私人郵件,他一一閱覽,耐心地打開如潮的信件中的一封,沙沙地寫些什么,再疊好,這里面可能會有什么引起他的注意——不是信件,而是女作者:埃米莉婭·皮納格太太,住在約克郡的礦工區(qū)。很不幸,她顯然已經(jīng)結(jié)婚。
  
  對這北方煤礦陰森荒涼的礦工區(qū),吉米向來就有一種神秘分給二婦,一婦同意,一婦反對。所羅門于是將嬰兒判給后者!g者。
  
  莫測的敬畏感。他本人還從沒向牛津以北的任何地方挪過一步。他有這種感覺,那兒除了地下開采之外就沒有別的了。皮納格,這算哪門子姓氏,喂!還有埃米莉婭!
  
  她寄來一首詩,另外附上一小段內(nèi)容提要,要是《評論家》的編輯覺得它毫無意義,完全可以刪去。吉米發(fā)現(xiàn)詩意不俗,附的那封信之簡潔明快也給他以深刻的印象。不過他對是不是要送去發(fā)排還是舉棋不定,于是給皮納格太太回了一封信,問她還有沒有別的什么?
  
  幾番書信往來之后,皮納格太太終于對他提出的一些問題作出如下答復(fù):
  
  “您問到了我本人的情況,我該說什么呢?我是一個31歲的婦女,有一個孩子,是女兒,八九歲了。我結(jié)了婚,丈夫雖然和我住在同一幢房子,卻總往另一個女人那兒跑,我試著寫些抒情詩,也許真是抒情的,因為沒有任何別的方式可以讓我表達(dá)自己的情感,即使除了我以外,再也沒有人欣賞這些詩,我還是覺得,應(yīng)該通過什么方式渲泄自己的情緒,以免得癌癥或者別的什么婦女容易得的病。我結(jié)婚前是個教師,如果我做得到,我愿重新當(dāng)教師,獨立生活。但是已婚的女教師找不到工作,如今這是被禁止的……”礦工
  
  ——其妻如是說
  
  輔助機噴出蒸汽,
  
  煤渣篩搖來晃去,
  
  我聽著,疑是他的心跳,
  
  我感受,宛如他的呼吸。
  
  野外無處不見他——
  
  瓦礫堆上騰起的濃煙,
  
  底下深深、深深蔓延的烈焰,
  
  是他早已開始燃燒的胸懷。
  
  傳煤斗升上來,合著他呼吸的節(jié)拍,
  
  他渴望能象嗡嗡的風(fēng)扇,
  
  吞吸流轉(zhuǎn)的空氣;噢,他的靈魂,
  
  同機器一般生活在陌生的地帶。
  
  這是男人的生活,他是這樣的男人,
  
  我是他的妻子,我知道說的是啥,
  
  從煤的內(nèi)臟中蹦出,來到世上,
  
  日日受盡苦痛,無以復(fù)加。
  
  就是這首詩,他作為《評論家》的編輯猶豫不決,不知該不該發(fā),他似乎覺得,皮納格太太絕對不屬于那種家庭婦女式的、俗氣的、天資不高的類型。不知什么攫住了他——
  
  也許是她心中的無望和凄慘吧。
  
  來者不拒
  
  倘若你問我,
  
  什么叫白天?
  
  ——當(dāng)夜幕降臨的時刻,
  
  我不知道——擊鼓聲是那樣地刺耳。
  
  長長的一隊人,
  
  行進(jìn)在黃昏的幽光中,
  
  擊鼓者是個陌生人,
  
  朦朦朧朧——為了啥事兒?
  
  黑色使我迷惑,
  
  我沉醉于白天之所見所聞
  
  無非就是棚屋后的景象
  
  ——瓦礫和垃圾。
  
  鼓聲不在這兒敲擊,
  
  沉悶的鼓聲發(fā)自內(nèi)心,
  
  我無法自持地傾聽,
  
  我思索——這是何意。
  
  死神要擊碎鼓皮?
  
  擊鼓的陌生人,
  
  滿懷希望,
  
  在編織罕見的新節(jié)奏?
  
  無濟于事,
  
  白天周而復(fù)始——在灰蒙蒙有煤煙中,
  
  能忍——這般活下去,
  
  不能忍——來者不拒。
  
  在《評論家》編輯的眼中,這首詩把無望和凄惶抒發(fā)得那樣真切,于是他決定刊登它,還想結(jié)識一下詩的女作者。他寫信給她,問和她見一面是否妥當(dāng),他正好要去她居住的地區(qū),在謝菲爾德市作一場報告。她的答復(fù)是:對她沒什么不合適。
  
  那天下午,他作完了題為《書中的人們和生活中的人們》的報告之后(當(dāng)然他首先談的是書中的人們)啟程,坐火車去皮納格家所住的礦區(qū)。
  
  正是2月,骯臟的雪泥掩蓋著地面,吉米到達(dá)密爾村時,夜幕已經(jīng)降臨。夜色就像一個肥胖、臃腫的黑色幽靈,說著一口土里土氣的方言,拖著沉重的腳步游蕩在這一帶,地下礦井噴出難聞的氣味,一切都丑陋、陰森。他知道,他開始爬上通往小商場的山坡,他一邊走,一邊回頭,只見山谷里的點點燈光就像一群群魔鬼簇?fù)碓谀莾海諝庵袕浡挠牡牧蚧俏逗兔夯覊m。
  
  他問了到新倫敦巷該怎么走,又爬上一個坡,看到面前的景象,不由驚呆了。眼前一片陰森、恐怖,連空氣都堅硬得好象是從冰雪和巖石中散發(fā)出來的。謝天謝地,他看不清楚別的東西,也就不怎么容易被人看清楚。問路的時候,人們給他的回答硬梆梆的,象什么木塊擲在他腦門上一樣。經(jīng)過一番東尋西找、四處問路之后他終于來到一條樹木掩映的大道,2月的冰雪尚未完全溶化,路上滿是骯臟的泥漿,礦井顯然就在這小鎮(zhèn)邊緣被泥漿遮蓋住的地面下。透過樹叢可以看見數(shù)盞微弱的紅燈照著通往礦井的小道。這里翻騰著硫磺氣味,他就象個現(xiàn)代俄底修斯①,迷失在?颂爻墙迹湍莻左擁右抱著的塞壬、西拉的俄底修斯相比,他這個站在礦井、工廠中的現(xiàn)代俄底修斯該有多少悲涼,多少凄楚!就這么苦苦思索著,他一腳高,一腳低,踩著冰冷的泥漿,走在充滿硫磺氣味的路上,頭上沉悶的夜空低低地壓過來,似乎要把電燈光掐滅。這兒的一切無不讓人覺得荒蕪、寂寞,如同夜間的熱帶叢林。
  
  最后他終于發(fā)現(xiàn)了幾點燈光從簡陋的住所中透出來。新辟的狹窄街道邊,零零星星地點綴著幾盞路燈,房子里的燈幾乎都已熄了。吉米停住了腳步,荒漠凄涼的感覺籠罩住他。
  
  這時跑出3個小孩,他問了一聲,他們指給他一幢房子,他摸索著走進(jìn)一條通道,小小的后院閃爍著一盞燈。他敲敲門,有點緊張,一個個子挺高大的婦女開了門,站在上一級臺階,打量地看著他。
  
  “是皮納格太太?”
  
  “噢,那您就是……菲斯先生?進(jìn)來吧!
  
  他走進(jìn)廚房耀眼的燈光中,皮納格太太站在他面前,她是個高個子女人,帶著一臉總是被激怒似的表情,冷冷地看著他,他一下子就感覺到了自己的窘迫和難堪,趕忙慌亂地伸出手。
  
  “路太難走,”他說,“我怕會把您的屋子搞臟!彼戳丝醋约耗请p滿是污泥的靴子。
  
  “沒關(guān)系,她回答,“您喝過茶了嗎?”
  
  “沒有,不過別麻煩您了!”
  
  一個金黃頭發(fā)的小女孩跑了進(jìn)來,額上留著一排劉海,一雙羞怯的藍(lán)眼睛忽閃忽閃,手里拿著兩只洋娃娃,她的出現(xiàn)緩和了他的緊張情緒!斑@是您的女兒?”他問,“多可愛的孩子,她叫什么?”
  
  “珍妮!
  
  “你好,珍妮!彼f,不過珍妮只瞪看一對疑惑、害怕的大眼睛看看他,這樣的孩子,一眼就能看出,她的父母感情不和。
  
  皮納格太太在桌上擺好茶、面包、白脫、果醬,然后在他對面坐下。她挺漂亮,灰色的眼睛有一雙棕黃色的瞳仁,眉毛很重,顯得很有力。她定定地看著他,臉上顯出慣于自持的表情,漂亮的眼睛是她臉上最大的優(yōu)點,交融著善良的和女性的堅強意志,鼻子和嘴的線條挺直,如同希臘面具,她的表情有點僵滯,看上去就像是這么一種人:知道自己犯了錯誤卻不想去改正或者彌補,因為她無法做到。
  
  他感到不自在。他個子不高,不修邊幅,這個女人使他意識到自己此刻的難堪。她一言不發(fā),只是看著他喝茶,帶著那種女人特有的看待男人、看待命運的目光。那個金黃色頭發(fā)的小女孩在廚房的角落玩著兩只洋娃娃,也默默地用兩只明亮的藍(lán)眼睛看著他。
  
  “這是個荒涼的地區(qū)。”吉米說。
  
  “沒錯,非;臎!彼卮鹆艘痪洹
  
  “您應(yīng)該試一試,離開這兒!彼f了下去。這下她以死一般的沉默作為答復(fù),他覺得要把談話繼續(xù)下去實在太不容易了,于是他把話題轉(zhuǎn)向她的丈夫,她瞥了一眼廚房的鐘。
  
  “他9點回來!彼f。
  
  “他在礦里嗎?”
  
  是的,他上夜班!
  
  小孩一聲也不吭。
  
  “珍妮不愛說話?”他問。
  
  “說得不多!蹦赣H說著,飛快地看了孩子一眼。
  
  他略略談了談他在謝菲爾德市作的報告以及倫敦。這女人沒表現(xiàn)出多大興趣,始終是一種寡言、疏遠(yuǎn)的態(tài)度。在他看來,她仿佛是一個耽于報復(fù)的人,被海水沖到沙灘,在礁石上把她的敵人撞得粉碎之后,還不消停,漫天邊際地在水中飄蕩,搞不清是怎樣報復(fù)的,是為了什么而報復(fù)的。
  
  “是啊,您該離開這兒!奔子终f了一遍。
  
  “那么去哪兒呢?”她問道。
  
  他作了個模糊的手勢:“隨便哪兒,只要是離開這兒?”
  
  她鎖起重重的眉毛,似乎在思索什么。“我看不出那會有什么結(jié)果,”她說著,看了看小女孩:“我想,除非一個人完全從這世界上消失,不然就不存在什么根本的區(qū)別。我還得為她想想!
  
  吉米終于開始害怕了,他很不習(xí)慣去克制這樣一種惱怒的情緒,另一方面,他又感到興奮,這個漂亮、寡言的少婦一頭柔軟的棕發(fā),一雙冷艷的眼中金黃色的瞳仁,對他來說多少是一種挑戰(zhàn),她身上總還有一顆心在跳動,什么東西能打動這顆心?是什么東西使這顆心靜如止水?她是在和自己過意不去……
  
  突然,出于他那游戲人生的本性,他說:“您為什么不去我那兒,和我一起生活?”
  
  他的臉上浮起一種奇異的、充滿矛盾的笑容。作為一個游戲者,他接受了她引起的挑戰(zhàn),他嗅出這將是一場幸運的游戲,這使他興奮,在這場游戲中他不會毀掉自己,不過同時,他對她又感到害怕,他決定暫且忘卻這種恐懼。
  
  她坐在那里觀察看他,好看的唇邊泛起一絲惱怒的微笑,“您怎么想的,和您在一起生活?”她打算進(jìn)一步了解些什么。
  
  “嗯,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他帶著自信的笑容回答道,“您在這兒顯然不幸福,不順心,而您具有不凡的天份。好吧,您走就是了,我對您說,去我那兒和我一起生活,我心里很明白我說的是什么,去倫敦做我的妻子吧,如果您愿意,您能離婚,咱們就結(jié)婚,好吧,就這樣!
  
  吉米這番話與其說是對皮納格太太說的,不如說是對他自己說的,這符合他的性格。他考慮這些問題,只想到它們和自己有關(guān),思考的同時,他流露出一種奇特的表情,眨著左眼,耷拉著腦袋,盯著自己的身體瞧,好像一個人在自言自語。
  
  她驚奇地打量了他,這是她所不熟悉的,他令人瞠目的果敢決定把她從麻木不仁中拉了出來。
  
  “好吧,”她說,“不過還得仔細(xì)考慮一下,她怎么辦?”她用腦袋指了指角落里那個大眼睛女孩,珍妮神情漠然地蹲在她的位置上,微微張著嘴,恍恍惚惚地,既像大人一樣地聽著他們的談話,又象孩子般的茫然無知。母親望著她,孩子用熱切、羞怯、幾乎是愧疚的藍(lán)眼睛回答了母親,她們倆沒說一句話,無聲地交流著。
  
  吉米說: “是啊, 她當(dāng)然一起來!逼ぜ{格太太又轉(zhuǎn)向他,他繼續(xù)往下說:“這不是突如其來、不經(jīng)思考的。我已經(jīng)想了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了,從我收到您的第一首詩和信開始!
  
  他總是說得像什么都只和他有關(guān)似的,皮納格太太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
  
  “在您還沒有見到我之前?”她疑惑地問。
  
  “對,當(dāng)然,當(dāng)然是在見到您之前,不然的的話我根本不會來見您。進(jìn)門之前我就有這么一種感覺……”他像醉漢一樣笨手笨腳地作些手勢,也像醉漢那樣說著話,眼睛看著自己的身體,好像在自言自語,這個女人就像幽靈般地在他的心中游蕩,而他則是在對著心中的這個幽靈說話。
  
  現(xiàn)實中的女人木呆呆地沉浸在驚異中,這對她來說實在太新鮮了。
  
  “好,現(xiàn)在,您在這里見到我了,您真的愿意讓我跟您一起去倫敦?”說這話時她帶著一種郁悶、不信的聲調(diào)。這對她來說簡直太荒謬了,不過為什么不呢?應(yīng)該有這種荒謬把她從她正坐著的這座墳?zāi)估锢鰜怼?br/>  
  “當(dāng)然我愿意這么做!”他叫了起來,甩甩頭,“我確確實實地看見了您,也就愿意確確實實地?fù)碛心!”他還是不正眼瞧她,他的眼睛總是注意著自己的內(nèi)心,宛如醉漢般地自言自語。這時,他發(fā)現(xiàn)了角落里那個孩子熱切的藍(lán)眼睛和微紅的臉頰,便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行了,我不敢指望能真真實實地?fù)碛羞@么多,”他繼續(xù)說,“能擁有你和珍妮兩個!真真實實的,對于我,這就意味著真正的生活!”他還是這種古怪、緊張的聲調(diào),有點兒醉意。
  
  他抬起頭,第一次正視面前這個女人的臉。
  
  “那您什么時候想讓我去?”她有點冷冰冰地問道。
  
  “越快越好,您明天就和我一起走,如果您愿意,我在圣約翰伍德有一幢小房子等待著您,您明天就和我一起走吧,再簡單不過了!
  
  她觀察著他,看他低垂著腦袋坐在那里,像醉漢一樣。他的后腦勺有點禿,黑色的鬈發(fā)薄薄地鋪在那里。“明天不行,我得準(zhǔn)備幾天!彼f。
  
  她想看看他的臉,她覺得,她似乎已經(jīng)忘了這個無事生非的奇特男人的模樣。他抬起頭,眼睛好像還是瞎了一樣。這時他看上去像瞎了的梅菲斯特一樣,那個高高揚起眉毛,在大街上乞討的瞎眼梅菲斯特。
  
  “妙極了,這對我來說真是太好了。”這下他說得堅定有力。
  
  “我早完了,徹底完了,在克拉麗莎還沒離開我時,我就完了。不過,她走了以后,我完全獨立了,我想,我大概再也沒有前途了。真是奇跡,我現(xiàn)在能這樣好,能夠遇見您……
  
  您和珍妮……是的,還有珍妮……不,真的,真是太好了,這一切都是真的!彼Φ糜悬c歇斯底里。
  
  皮納格太太和珍妮驚慌失措地看著他。
  
  “不過,我首先得和我丈夫談?wù),”她沉思著說,“您想見見他嗎?”
  
  “天哪,我,”他擺擺手表示拒絕,“我覺得毫無意義,不過,如果您認(rèn)為,那樣做會更好些的話,那我就照您的意思辦!
  
  “是的,我覺得這樣比較合適!彼f。
  
  “好吧,如果您希望這樣,我就和他談?wù)劇!?br/>  
  “他9點鐘回家!彼f。
  
  “好吧,好,這樣更好。不過首先我得找個地方過夜,但愿還不太晚!
  
  “不晚,我和您一起出去,幫您問問!
  
  “不,真的,您不用忙,只要告訴我,最好往哪兒走就行……”他現(xiàn)在是用一種保護(hù)者的口氣說話,他得保護(hù)她不受他自己以及流言蜚語的侵犯。這種牛津式的紳士風(fēng)度,是遠(yuǎn)遠(yuǎn)超過她的水準(zhǔn)的,也是她所不熟悉的。
  
  他一頭扎進(jìn)北方黑沉沉的夜色中,他知道這兒的夜有多么地可憎,但他必須完成他在這里令人興奮的奇遇。
  
  在她指給他的那家糕餅店里,他問了問能不能住宿,可沒人愿理他,他的外表不討人喜歡。小客棧里也只見到人們搖頭,他們都不愿和他打交道。他用足了他那種牛津式風(fēng)度指手指劃腳:“您聽著,您不可以讓一位先生睡在灌木叢中,我能見見老板娘嗎?”
  
  他說服了老板娘,讓他在餐廳的大長發(fā)沙上睡覺,那里壁爐的火燒得通紅。他說好了10點鐘回來,然后踩著污泥又踏上去新倫敦巷的路。
  
  此時孩子已經(jīng)上床。爐子上燉著一鍋湯,皮納格太太的面部表情已經(jīng)緩和過來,她在桌上鋪了一塊白桌布。吉米一聲不吭,他覺得,她似乎沒注意他的存在,無疑她很忙,因為丈夫快回家了。吉米坐在沙發(fā)上等,他感到緊張極了,他只要一緊張,就什么事都敢對付了。
  
  只聽見9點鐘的塞壬①們從礦上回來了。皮納格太太把湯從火上端開,走進(jìn)洗衣間。吉米聞到一股煮土豆的味兒,他靜靜地坐著,眼下他既不用說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他戴上他的黑邊眼鏡,毫無表情地等待著,他的臉就象一個好疑的哲學(xué)家的面具,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時代,已經(jīng)區(qū)分不出哪兒是生,哪兒是死。
  
  這時一陣腳步聲走近房子,一個男人一陣風(fēng)似地?fù)溥M(jìn)門來,金黃色的胡子在滿是黑灰的臉上十分顯眼,野蠻的藍(lán)眼睛被煤塵遮得只看得見眼白。
  
  “這位是菲斯先生,”埃米莉婭·皮納格這樣介紹了來訪的客人。
  
  吉米站起身來,向這男人伸出手,帶著一點兒牛津腔問了一聲好。
  
  “我不能和您握手,我的手太臟了,”礦工說道,“您坐!
  
  “煤灰又不可恥,”吉米回答著又坐到沙發(fā)上,“它是干凈的骯臟!
  
  “是這么說的。”皮納格應(yīng)道。
  
  他是個中等身材的男人,瘦而結(jié)實。他妻子擰開爐子上的黃銅水龍頭,接了一盆熱水。皮納格在一只有靠手的椅子上重重地坐下,彎腰脫掉那雙沉重的灰色礦工靴,套上拖鞋,站了起來,拿著靴子走進(jìn)洗衣間,他妻子端著一盆熱水跟在他后面,片刻又轉(zhuǎn)了回來,把一條粗毛巾搭在壁爐的鐵架子上,吉米聽得見那男人怎樣在昏暗的洗手間里用肥皂擦身,誰都不說一句話,皮納格太太在悉心準(zhǔn)備她丈夫的晚餐。
  
  過了一會兒,他走出來,上半身赤裸著,又折回去,蹲在壁爐邊上烤火,他的頭、臉、胸都是濕的,背上還是黑乎乎的,沒有洗掉。他從爐架上拿過毛巾,粗魯?shù)孛筒聊X袋和臉,他的太太抓過一塊擦滿肥皂的布,默默地替他擦洗背部。
  
  她男人已經(jīng)完全忘卻了來訪的客人,這樣的清洗身體對煤礦工人來說猶如一種莊嚴(yán)的禮儀,此時此刻,一切似乎都不存在,皮納格太太俯身站在蹲在壁爐邊上的男人背后,眼中流露出陰沉、蔑視的表情,她一定是厭惡什么人或什么東西,但吉米還不足以聰明到能猜出那是什么人或什么東西。
  
  對他來說這完全是一種新的體驗:作為一個旁觀者觀看一場陌生的私人宗教儀式。這礦工拚命地擦胸部和腹部,好像他的身體是一臺正在清洗的機器,而就在這同時,他的妻子卻用另一條毛巾慢得出奇地幫他擦干背部。
  
  擦完以后,她把毛巾拿出去。男人的身體干了,他還蹲著,手放在膝蓋上,在火邊恍恍惚惚地看著壁爐,這好像也是他的夜間宗教儀式之一,他的臉上有了血色,心不在焉地捻著金黃胡子,眼睛還盯著壁爐里面,爐火把他的上半身映得通紅。
  
  他約摸35歲光景,正值壯年,皮膚平整,渾身沒有一塊多余的肉,肌肉雖不能算特別發(fā)達(dá),然而很靈活,充滿活力,看上去就像一臺休息待命的機器,他的眼睛是那種深深的冰藍(lán)色。
  
  他看看四周,還是沒有想起坐在他沙發(fā)上的來客。女人從柜子里拿出一疊衣服,放到他伸過來的手中,很少見到這么細(xì)長、柔韌的胳膊能有一雙如此粗糙、多繭、結(jié)實而干凈的手。
  
  他拿起內(nèi)衣、襯衫、就著火略烤一下,然后把兩件衣服往腦袋上一套,腦袋鉆出來。衣服還沒有完全拉好,他便懶洋洋地走進(jìn)洗衣間,順便從柜子里抽出他的睡褲。他妻子拿走毛巾,把晚飯擺上桌子:澆有褐色燒烤汁的洋蔥烤餅,煮土豆和一杯茶。男人從洗衣間走出,衣服、法蘭絨褲子穿得整整齊齊,頭發(fā)筆直地往后梳著,他從桌邊拉開木靠椅,重重地坐下吃飯。
  
  這時他才將目光投向吉米,就像一個有點敵意的男人不經(jīng)意地注視另一個男人。
  
  “您對這兒不熟悉?”他說,他的口氣有點太客套,甚至可以說太夸張了些。
  
  “完全不熟悉!奔谆卮穑荒槺砬檎f不清楚是哭還是笑。
  
  皮納格在碟子里蘸了點芥末,仔細(xì)看看他的食品是否配胃口。
  
  “您從遠(yuǎn)道來嗎?”他問道,開始吃起來,他大嚼著,似乎又忘記了吉米的存在,他低頭看著盤子,吃著,一邊慢吞吞地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一邊顯然思索著什么事。
  
  “從倫敦來。”吉米說。
  
  “噢,倫敦!逼ぜ{格漫不經(jīng)心地說了一聲,眼皮也沒抬。
  
  女人又走了進(jìn)來,默默地坐在燈下的搖椅中。
  
  “是什么把你吸引到這兒來的?”皮納格問道,攪了攪他的茶。
  
  吉米挪了挪在沙發(fā)上的坐姿!班牛沂莵砜赐ぜ{格太太的。”
  
  “那您和她認(rèn)識?”男人說著,還是沒看吉米,側(cè)面對著他。
  
  “是啊,剛認(rèn)識,”吉米說了下去,“今晚以前我還不認(rèn)識您太太,她給《評論家》寄來一些詩稿,我是那兒的編輯,我覺得不錯,便回信給她,接著便產(chǎn)生了來這兒看看的想法,趁此機會結(jié)識結(jié)識她,她同意我這打算,于是我就來了!
  
  男人切下一塊面包,咬了起來!澳X得這好嗎?”他轉(zhuǎn)向吉米,用一種孩子般好奇的目光看看他,似乎想了解些什么,“您將在您的報紙上登嗎?”
  
  “是的,我準(zhǔn)備采用!奔渍f。
  
  “她的詩我只讀過一首,是說一個礦工,她了解他的一切,因為她嫁給了他!彼致暣謿獾卣f,帶著一種揶揄的口氣。
  
  吉米不吭聲。這種粗魯?shù)、尋釁的口氣唬住了他?br/>  
  “《評論家》對我個人來說毫無意義,”皮納格說著,把他的盤子推向一邊,抓過飯后甜食,“我覺得它太羅嗦,說了半天,什么結(jié)果也沒有!
  
  “有可能的,”吉米答道,有點支支吾吾,“不過怎么樣才是有趣的?……如今這世道能有什么結(jié)果呢!況且一本雜志……”“我不知道,”皮納格說,“《解放者》里有時就有一些有趣的東西,《兩面神》也有點見解,我個人不贊同人們所謂的感情,這將使人一無所獲!
  
  “對,不過,”吉米一笑,“問題是,會有什么結(jié)果呢?人們總是說得很動聽很漂亮,一切都應(yīng)該有結(jié)果,不過在哪里?
  
  這世上哪里有什么結(jié)果呢?我泛泛地想過,如果一個人想在礦山得個較好的職位,好,可以說,他能得到,但是如果想得到生活中的‘什么結(jié)果’,那么,他就得想明白,他到底要什么!
  
  “您聽著,我是個男人,不是嗎?”皮納格突然說得很輕很堅定。
  
  “一個男人,好,”吉米回答說,“不過,這意味著什么呢?
  
  您是一個男人,怎么呢?”
  
  “我有沒有權(quán)利說,我不愿被人利用?”皮納格說得很慢、很粗野、很沉重。
  
  “您當(dāng)然有這權(quán)利,”吉米說,“不過,這說明什么呢?從喬治國王開始至今,我們都被利用。您吃布丁的同時,您就在利用上百個人,包括您的太太!
  
  “我知道,我知道,不用再說什么了,反正我不愿被人利用!
  
  吉米聳了聳肩膀,“妙,妙!好多人說話都是這么一種方式。”
  
  礦工靜靜地坐在他的椅子上,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生硬、冰冷的表情,他似乎是在思考什么,好像有什么東西是他的眼中釘、肉中刺,他的臉就像刷過漿糊那樣繃得緊緊的。
  
  “我除了被利用以外什么都不是,”他自言自語地說著,眼睛盯著不知什么地方,“在礦井下我被利用,得到我該得到工資,在家里我也被利用,我老婆給在我桌上擺上飯菜,好像我是店里的顧客。”
  
  “是啊,不過您等待什么呢?”吉米大聲說。
  
  “我?等待?什么也沒有,不過有一句話我可以對您說,我對兩個都不滿意!
  
  “您知不知道,您有什么不滿意?”
  
  “我不愿我老婆寫詩,不愿她的詩讓那么多她見也沒見過的人看到,我不愿每當(dāng)我回家時,看見我老婆像伯阿蒂西婭女王那樣坐著,臉像只有兩個窟窿的石頭像。她的心情怎么樣,我不知道,她自己也不知道。不過,她愿干什么就干什么,對我來說都一樣。”
  
  “當(dāng)然!”吉米叫道,雖然并沒有什么可讓他說“當(dāng)然”的。
  
  “她對您講過沒有,我還有一個?”
  
  “講過!
  
  “那我來告訴您為什么吧。自從我干上礦工這一行,每天得在坑道里做整整8小時的牛馬,別人讓我怎么干就怎么干!
  
  “您是想說,”吉米講,“您的妻子應(yīng)該多為您考慮,——
  
  是啊,這確實是問題,您得有個能多為您考慮的妻子。”這話從吉米口中說出實在是令人驚訝,他坐在這里,侃侃而談,儼然是個道貌岸然的傳教士在布道,完全忘了他過去歲月中與克拉麗莎之間破滅的愛情夢。
  
  “我需要一個待我好的女人,她得想著,要待我好。”礦工這么說。
  
  “別人為什么得對你好?”他妻子冷冷地問。
  
  “可愛的孩子,我的小女兒也有待我好的意愿,如果她母親允許她這么做的話。我告訴您——”他轉(zhuǎn)向吉米,深藍(lán)色的眼珠里略帶慍意,“我想有個待我好的女人,她必須有待我的好的意愿,我家里沒有這樣的女人,那我只好去別的地方找!
  
  “我希望她待你還不錯!迸苏f著,在椅子里輕輕地晃了晃。
  
  “她待我當(dāng)然好羅!
  
  “那為什么你不干脆和她住一起?”
  
  “我為什么不這樣做嗎?因為我已經(jīng)有了一個家,我有家,有老婆,老婆愿意怎么樣就怎么樣,反正已經(jīng)在一起過日子了,我還有一個孩子,為什么要破壞這已經(jīng)存在的一切呢?”
  
  “那我呢?”她冷冷地、生氣地問。
  
  “你?你有一個家,你有孩子,你有一個為你做牛做馬的丈夫,你需要的你都有了,你愛干什么就干什么!
  
  “這樣的,我能這樣?”她譏誚地問。
  
  “沒錯,除了你要干的一點家務(wù)活,你愛干啥都行。什么時候想走了,你也可以走。不過,只要你還住在我的家,你就得放尊重一點,你不能帶任何男人來這兒,你知道不知道!
  
  “你,尊重你的家?”
  
  “當(dāng)然羅!自從我有了一個待我好的女人,我什么都不用你給了,我所要求你的是,必須盡到一個家庭主婦的義務(wù)!
  
  “還要替你洗屁股。”她極力挖苦,吉米聽來覺得有點粗俗。
  
  “還要替我洗屁股,沒錯,如果我需要你來洗的話!彼f。
  
  “那么另一個呢?她應(yīng)該干這個!”
  
  “這兒是我的家!
  
  皮納格太太做了個很特別的動作,好像神志有點不甚清醒似的,吉米坐在那里,嚇得臉色蒼白。礦工平靜的外表下面隱藏著積聚已久的怨憤及犟頭倔腦的脾性,他狹長的臉上幾乎沒有肉,只看得見那種男性特有的粗獷骨架,似乎他作為一個男人的所有靈魂、精神全蘊于滿是骨頭的腦袋里。
  
  吉米對這有著一張骨瘦如柴的臉龐的男人的邏輯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憤恨,他無法忍受這男人麻木不仁的冷漠和自以為是的固執(zhí)。
  
  “您聽著,”他用他那口牛津腔說道,“您說,您太太是自由的,愛干什么就干什么,這樣的話您恐怕不會反對她離開這兒去和我一起生活吧。”
  
  男人驚愕地望著編輯那蒼白的臉,吉米把臉偏向一邊,誰都不看,望著不知什么地方,他眉眼中流露出梅菲斯特般的神氣。
  
  “她愿意嗎?”皮納格萬般不信地問道。他的妻子輕蔑地微笑著,她看透了這男人由于無能而產(chǎn)生的空虛,她要用另一個男人來取代他。
  
  “這您可以自己問她,”吉米說,“就是因為這緣故我才來這里問她,是否愿意去我那兒和我一起生活,把孩子也帶上!
  
  “您來這兒向她提這個建議,而在這之前您還沒見過她?”
  
  男人益發(fā)感到驚訝。
  
  “沒錯,”吉米激動地說著,喝醉酒般地點點頭,“沒錯,這之前還沒見過她!
  
  “這次你弄詩可弄到一只怪鳥了!彼蜿堑卣f著,轉(zhuǎn)向他妻子,她可真討厭這種大大咧咧的丈夫派頭。
  
  “那你又弄到一只什么樣的怪鳥?”她回敬了一句。
  
  “你是用什么東西弄來的?”
  
  “用粘鳥膠!彼淅涞匾恍。3個人都坐著,一言不發(fā),氣氛相當(dāng)緊張。終于,皮納格開口了:“那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吉米抬起頭,臉上掛著幸災(zāi)樂禍的微笑,這種表情反而使他變得漂亮起來,他朝坐在椅子上看著他的女人笑笑,算是鼓動。
  
  “我說,好!彼潇o地回答。
  
  她丈夫僵直地坐在靠椅上,眼睛不知望著哪里,什么都不說,好像在注意觀察,有什么東西從他內(nèi)心騰起,離他而去,他不打算使自己的內(nèi)心再有什么激動,他無法相信,女人會如此輕易地拋棄他。
  
  “我可以肯定,”吉米又說開了,“這樣對大家都好,您并沒失去什么,”他有點不安地加上一句,“要是她將孩子也帶走呢?我敢擔(dān)保,這樣對孩子有好處。”
  
  礦工看著他,好象他遠(yuǎn)在幾里這外,但吉米知道,他是在克制內(nèi)心的激動,不讓任何感情在他那男性的、滿是骨著頭的臉上反映出來。
  
  “我讓她自由,”男人說,“隨她的便!
  
  “出于父愛還是出于利己?”女人說。
  
  “就我來說,她可以隨她自己高興。”他神志恍惚地重復(fù)了一遍。
  
  “我說呀,你可真大方!”她第一次露出失望的樣子。
  
  吉米看了看表,已經(jīng)很晚了,有可能無法再進(jìn)他住的地方,他起身說,明天早上再過來,中午還得趕火車回倫敦。
  
  他又走進(jìn)荒蕪地帶陰暗的夜色中,他的心中升起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也稍稍有點害怕,不過他是需要有點害怕的感覺,不致于心里空蕩蕩的。在恐懼中,他想起小房里那兩個相對而坐、緘默的人,他還從沒經(jīng)歷過比這更動人心魄的時刻,他需要和解、體諒、同情,和皮納格太太可以達(dá)成這樣的默契,和埃米莉婭,埃米莉婭——他得習(xí)慣叫這個名字,應(yīng)該叫埃米莉才對,埃米莉婭聽上去有點怪誕,但他從來不曾遇見過一個埃米莉。
  
  害怕和興奮,他干了多么了不起的事啊!他好像沒有愛上她,上帝知道,他只是想把她從丈夫身邊拉走,同時他也需要她所意味的奇遇,她是一個奇遇。他感到興奮,感到自豪,感到像個男人。
  
  早晨,他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走進(jìn)皮納格的房子,天氣仍然陰沉,像是要下雨,黑色的樹木,黑色的街道,黑色的灌木叢,熏黑的磚瓦房,煤礦的氣味、煙霧和嗓音,又開始了暗無天日的一天。這就是陌生的地獄生活。
  
  孩子替他開了門,金黃色的頭發(fā),紅潤的臉蛋,熱切的深藍(lán)色眼睛。
  
  “早!珍妮。”他說。
  
  母親僵直地站在廚房桌子邊,很高大,她用不安的目光看著他。她很漂亮,但皮膚不理想,生活的磨難給她的健康帶來很大的影響。吉米向她輕柔、動人地笑笑,他這特有的微笑點能打動女人的心,當(dāng)他接觸到她那金黃色瞳仁的眼睛時,發(fā)現(xiàn)她也在注視他,而且一點也不友好,他想:“天哪,我怎么能和這樣的女人睡覺?”不過此時,他良好的愿望占了上風(fēng),他得這么做。
  
  看到坐在壁爐邊上的礦工那張無肉、呆滯的臉和瘦長的身形,他的良好愿望就更加強烈了——他必須戰(zhàn)勝這個男人!
  
  “您搭哪一班火車?”皮納格太太問。
  
  “12點30分的那班!彼麤_她一笑,孩子氣十足,非?蓯,她感激地接受了這個微笑。拿這微笑和她丈夫陰沉、固執(zhí)的眼睛相比,那種緊張、瘦削對她來說始終是一種威脅,而這個男人波斯貓般的眼睛卻隱藏著果敢、羞怯的誘惑,她被吸引住了。
  
  “您得早一點吃午飯!彼f。
  
  “不, ” 他叫了起來,在那個男人的眼睛注視下吃飯,幾乎可以說是可怕,“不,我吃了一頓豐盛的早餐,在謝菲爾德市轉(zhuǎn)車時我可以在車站吃一塊黃油面包,真的!”
  
  她準(zhǔn)備出去買點東西,她說等她回來后,陪他去車站,那時剛過11點。
  
  “不過、您聽著,”吉米同時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男人,他坐在那里若無其事地看報,“有件事我們得說妥,我想讓皮納格太太及孩子和我一起過,她也同意了,是不是最好今天就一起走?您收拾些必需品放進(jìn)手提包,走吧,為什么還要推遲呢?”
  
  “我說行,”男人回答,“她隨時可以離開,隨她的便!
  
  “那太好了!您愿不愿意馬上一起走?”吉米很有把握地說,以為她會無條件地服從。
  
  “這不行,”她果斷地說,“今天不行!
  
  “但是為什么不行?為什么不趁我還在這里的時候一起走?您有自由,可以隨便干您所愿……”“自由對我暫時還沒用,”她生硬地說,“反正今天不行。”
  
  “那什么時候行?”他緊逼著問道:“越快越好!”
  
  “星期一!彼苯亓水(dāng)?shù)卣f。
  
  “星期一?”他重復(fù)了一遍,非常吃驚,然后他咬緊牙齒,點了點頭!昂冒桑裉焓切瞧诹,那么,星期一就星期一吧!
  
  “如果您能諒解我的話,”她說,“我現(xiàn)在得出去買點東西,回來后就陪您去車站!
  
  她給珍妮穿上一件天藍(lán)色的上衣,自己披上深黑色的過冬大衣,戴上黑帽子走了。吉米和礦工坐在房間里,覺得很不自在。皮納格戴著眼鏡,現(xiàn)在他摘掉它,把報紙放在一邊,隨口談了點關(guān)于社會民主黨政府的事。
  
  “確實如此,”吉米說,“這很自然,只要人們想到民主,就一定會選社會民主黨的,我個人認(rèn)為這個政府比別的都強。”
  
  “也許吧,”皮納格說,“不過,有些事或早或晚會發(fā)生!
  
  “可以這么說!奔讘(yīng)了一句,他們又一次陷入沉默中。
  
  “您結(jié)過婚嗎?”過了一會兒,皮納格問。
  
  “結(jié)過,我離婚了!
  
  “我想,您一定希望我同意離婚羅。”皮納格說。
  
  “……當(dāng)然,這再好不過了!
  
  “我無所謂,”皮納格說,“離婚或者不離,我和另一個一起生活,不過不和另一個結(jié)婚。就這樣,我感到很好,不過如果她要離婚就離吧!
  
  “這當(dāng)然再好不過了!奔渍f。
  
  停頓。他真希望女人回來。
  
  “我把您看作某類工具,”皮納格說,“準(zhǔn)有什么會完蛋,您只是這類工具!
  
  吉米發(fā)現(xiàn),他怎么和這男人攀談起來了?他恨自己做不到和他坐在一個房間里而不受他的影響。
  
  “我老婆,”皮納格幾乎是譏誚、嘲諷地重新拾起話題,“恨不得她離開我后,我就被車轱轆輾死,這是她最后的一絲希望!
  
  吉米無言以對,另一個則靜靜地坐著,像一個被判無期徒刑的囚徒,坐在角落,望著窗子等待著什么。
  
  這就是塞壬說的一切。吉米雙膝發(fā)軟,回到家中。星期天早上他心驚膽戰(zhàn)地寫了一封信,不知開頭該怎樣稱呼,“親愛的皮納格太太”或“親愛的埃米莉婭”,對他來說不是顯得已經(jīng)過時就是為時過晚,干脆什么“愛”都不寫,空著抬頭。
  
  “我希望您在動身前收到這封信。也許我們太草率了,我請您無論如何,在來之前作最后的定奪,如果您不是完全出于自己的決定,那么就別來,哪怕還心存一絲動搖,您就該等著,等著,一直到您自己完全決定了,這樣或那樣去做。如果您不愿來,我也會理解的,只是希望你來封電報。您要是來的話,我會衷心歡迎您和孩子的,永遠(yuǎn)是您的J·F·”他付給差役一筆旅費,另外又給了3英鎊,讓他坐星期日火車把這封信送去。
  
  差役晚上就回來了,說是已經(jīng)將信送到,但沒有回復(fù)可帶來。
  
  一個不好受的星期天晚上,一個令人心煩的星期一早晨!
  
  電報終于來了:12:50和珍妮坐瑪麗雷邦號抵。埃米莉婭。
  
  吉米咬緊兩排牙齒,來到火車站,她牽著孩子的手,慢慢走下火車,當(dāng)他遇見她濃眉下凝重的目光時,他差點暈過去。一絲病態(tài)的微笑浮現(xiàn)在他的臉上,他向她伸出手:
  
  “您來這里,我真是太高興了!”
  
  他們坐進(jìn)出租車后,他對她產(chǎn)生出一種扭曲的、強烈的情欲,簡直無法自制。他清清楚楚地感覺到另外一個男人也同時擁有著她,于是他就像喝了許多酒似地,醉醺醺的,另外還有一個男人!他不知怎么地總感到另外一個軀體在場——那個丈夫!女人在他的懷抱中扭動著,她將和他結(jié)婚,這是無可挽回的了。
  
  吉米仿佛喝了威士忌一樣,他更應(yīng)該把兩個中的哪一個人摁倒在地上:這個女人,還是那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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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露荷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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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米與絕望的女人的作者是吉米與絕望的女人,全書語言優(yōu)美,行文流暢,內(nèi)容豐富生動引人入勝。為表示對作者的支持,建議在閱讀電子書的同時,購買紙質(zh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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