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懺悔錄》就是這樣一個激進的平民思想家與反動統(tǒng)治激烈沖突的結(jié)果。它是一個平民知識分子在封建專制壓迫面前維護自己不僅是作為一個人、更重要的是作為一個普通人的人權(quán)和尊嚴的作品,是對統(tǒng)治階級迫害和污蔑的反擊。它首先使我們感到可貴的是,其中充滿了平民的自信、自重和驕傲,總之,一種高昂的平民精神。
由于作者的經(jīng)歷,他有條件在這部自傳里展示一個平民的世界,使我們看到十八世紀的女仆、聽差、農(nóng)民、小店主、下層知識分子以及盧梭自己的平民家族:鐘表匠、技師、小資產(chǎn)階級婦女。把這樣多的平民形象帶進十八世紀文學,在盧梭之前只有勒·薩日。但勒·薩日在《吉爾·布拉斯》中往往只是把這些人物當做不斷蔓延的故事情節(jié)的一部分,限于描寫他們的外部形象。盧梭在《懺悔錄》中則完全不同,他所注重的是這些平民人物的思想感情、品質(zhì)、人格和性格特點,雖然《懺悔錄》對這些人物的形貌的描寫是很不充分的,但卻足以使讀者了解十八世紀這個階層的精神狀況、道德水平、愛好與興趣、愿望與追求。在這里,盧梭致力于發(fā)掘平民的精神境界中一切有價值的東西:自然淳樸的人性、值得贊美的道德情操、出色的聰明才智和健康的生活趣味等等。他把他平民家庭中那親切寧靜的柔情描寫得多么動人啊,使它在那冰冷無情的社會大海的背景上,像是一個始終召喚著他的溫情之島。他筆下的農(nóng)民都是一些樸實的形象,特別是那個冒著被稅吏發(fā)現(xiàn)后就會被逼得破產(chǎn)的拿出豐盛食物款待他的農(nóng)民,表現(xiàn)了多么高貴的慷慨;他遇到的那個小店主是那么忠厚和富有同情心,竟允許一個素不相識的流浪者在他店里騙吃了一頓飯;他親密的伙伴、華倫夫人的男仆阿奈不僅人格高尚,而且有廣博的學識和出色的才干;此外,還有“善良的小伙子”平民樂師勒·麥特爾、他的少年流浪漢朋友“聰明的巴克勒”、可憐的女仆“和善、聰明和絕對誠實的”瑪麗永,他們在那惡濁的社會環(huán)境里也都發(fā)散出了清新的氣息,使盧梭對他們一直保持著美好的記憶。另一方面,盧梭又以不加掩飾的厭惡和鄙視追述了他所遇見的統(tǒng)治階級和上流社會中的各種人物:“羹匙”貴族的后裔德·彭維爾先生“不是個有德的人”;首席法官西蒙先生是“一個不斷向貴婦們獻殷勤的小猴子”;教會人物幾乎都有“偽善或厚顏無恥的丑態(tài)”,其中還有不少淫邪的色情狂;貴婦人的習氣是輕浮和寡廉鮮恥,有的“名聲很壞”;至于巴黎的權(quán)貴,無不道德淪喪、性情刁鉆、偽善陰險。在盧梭的眼里,平民的世界遠比上流社會來得高尚、優(yōu)越。早在第一篇論文中,他就進行過這樣的對比:“只有在莊稼人的粗布衣服下面,而不是在廷臣的繡金衣服下面,才能發(fā)現(xiàn)有力的身軀。裝飾與德行是格格不入的,因為德行是靈魂的力量!边@種對“布衣”的崇尚,對權(quán)貴的貶責,在《懺悔錄》里又有了再一次的發(fā)揮,他這樣總結(jié)說:“為什么我年輕的時候遇到了這樣多的好人,到我年紀大了的時候,好人就那樣少了呢?是好人絕種了嗎?不是的,這是由于我今天需要找好人的社會階層已經(jīng)不再是我當年遇到好人的那個社會階層了。在一般平民中間,雖然只偶爾流露熱情,但自然情感卻是隨時可以見到的。在上流社會中,則連這種自然情感也完全窒息了。他們在情感的幌子下,只受利益或虛榮心的支配!北R梭自傳中強烈的平民精神,使他在文學史上獲得了他所獨有的特色,法國人自己說得好:“沒有一個作家像盧梭這樣善于把窮人表現(xiàn)得卓越不凡!
當然,《懺悔錄》中那種平民的自信和驕傲,主要還是表現(xiàn)在盧梭對自我形象的描繪上。盡管盧梭受到了種種責難和攻擊,但他深信在自己的“布衣”之下,比“廷臣的繡金衣服”下面更有“靈魂”和“力量”。在我們看來,實際上也的確如此。他在那個充滿了虛榮的社會里,敢于公開表示自己對于下層、對于平民的深情,不以自己“低賤”的出身、不以他過去的貧寒困頓為恥,而宣布那是他的幸福年代,他把淳樸自然視為自己貧賤生活中最可寶貴的財富,他驕傲地展示自己生活中那些為高貴者的生活所不具有的健康的、閃光的東西以及他在貧賤生活中所獲得、所保持著的那種精神上、節(jié)操上的豐采。
他熱愛知識,有著令人敬佩的好學精神,他學習勤奮刻苦,表現(xiàn)出“難以置信的毅力”。在流浪中,他堅持不懈;疾病纏身時,他也沒有中斷;“死亡的逼近不但沒有削弱我研究學問的興趣,似乎反而更使我興致勃勃地研究起學問來”。他為獲得更多的知識,總是最大限度地利用他的時間,勞動的時候背誦,散步的時候構(gòu)思。經(jīng)過長期的努力,他在數(shù)學、天文學、歷史、地理、哲學和音樂等各個領(lǐng)域積累了廣博的學識,為自己創(chuàng)造了作為一個思想家、一個文化巨人所必須具備的條件。他富有進取精神,學會了音樂基本理論,又進一步嘗試作曲,讀了伏爾泰的作品,又產(chǎn)生了“要學會用優(yōu)雅的風格寫文章的愿望”;他這樣艱苦地攀登,終于達到當代文化的高峰。
他生活在充滿虛榮和奢侈的社會環(huán)境中,卻保持了清高的態(tài)度,把貧富置之度外,“一生中的任何時候,從沒有過因為考慮貧富問題而令我心花怒放或憂心忡仲。”他比那些庸人高出許多倍,不愛慕榮華富貴,不追求顯赫聞達,“在那一生難忘的坎坷不平和變化無常的遭遇中”,也“始終不變”。巴黎“一切真正富麗堂皇的情景”使他反感,他成名之后,也“不愿意在這個都市長久居住下去”,他之所以在這里居住了一個時期,“只不過是利用我的逗留來尋求怎樣能夠遠離此地而生活下去的手段而已!彼趷簼岬纳鐣h(huán)境中,雖不能完全做到出污泥而不染,但在關(guān)鍵的時刻,在重大的問題上,卻難能可貴地表現(xiàn)出高尚的節(jié)操。他因為自己“人格高尚,決不想用卑鄙手段去發(fā)財”,而拋掉了當訟棍的前程,宮廷演出他的歌舞劇《鄉(xiāng)村卜師》時邀他出席,他故意不修邊幅以示怠慢,顯出“布衣”的本色,國王要接見并賜給他年金,他為了潔身自好,保持人格獨立而不去接受。
十八世紀貴族社會是一片淫靡之風,盧梭與那種寡廉鮮恥、耽于肉欲的享樂生活劃清了界線。他把婦女當做一種美來加以贊賞,當做一種施以溫情的對象,而不是玩弄和占有的對象。他對愛情也表示了全新的理解,他崇尚男女之間真誠深摯的情感,特別重視感情的高尚和純潔,認為彼此之間的關(guān)系應該是這樣的:“它不是基于情欲、性別、年齡、容貌,而是基于人之所以為人的那一切,除非死亡,就絕不能喪失的那一切”,也就是說,應該包含著人類一切美好高尚的東西。他在生活中追求的是一種深摯、持久、超乎功利和肉欲的柔情,有時甚至近乎天真無邪、純潔透明,他戀愛的時候,感情豐富而熱烈,同時又對對方保持著愛護、尊重和體貼。他與華倫夫人長期過著一種純凈的愛情生活,那種誠摯的性質(zhì)在十八世紀的社會生活中是很難見到的。他與葛萊芬麗小姐和加蕾小姐的一段邂逅,是多么充滿稚氣而又散發(fā)出迷人的青春的氣息!他與巴西勒太太之間的一段感情又是那樣溫馨而又潔凈無瑕!他與年輕姑娘麥爾賽萊一道作了長途旅行,始終“坐懷不亂”。他有時也成為情欲的奴隸而逢場作戲,但不久就出于道德感而拋棄了這種游戲。
他與封建貴族階級對奢侈豪華、繁文縟節(jié)的愛好完全相反,保持著健康的、美好的生活趣味。他熱愛音樂,喜歡唱歌,抄樂譜既是他謀生的手段,也是他寄托精神之所在,舉辦音樂會,更是他生活中的樂趣。他對優(yōu)美的曲調(diào)是那么動心,童年時聽到的曲調(diào)清新的民間歌謠一直使他悠然神往,當他已經(jīng)是一個“飽受焦慮和苦痛折磨”的老人,有時還“用顫巍巍的破嗓音哼著這些小調(diào)”,“怎么也不能一氣唱到底而不被自己的眼淚打斷”。他對繪畫也有熱烈的興趣,“可以在畫筆和鉛筆之間一連呆上幾個月不出門”。他還喜歡喂鴿養(yǎng)蜂,和這些有益的動物親切地相處,喜歡在葡萄熟了的時候到田園里去分享農(nóng)人收獲的愉快。他是法國文學中最早對大自然表示深沉的熱愛的作家。他到一處住下,就關(guān)心窗外是否有“一片田野的綠色”;逢到景色美麗的黎明,就趕快跑到野外去觀看日出。他為了到洛桑去欣賞美麗的湖水,不惜繞道而行,即使旅費短缺。他也是最善于感受大自然之美的鑒賞家,優(yōu)美的夜景就足以使他忘掉餐風宿露的困苦了。他是文學中徒步旅行的發(fā)明者,喜歡“在天朗氣清的日子里,不慌不忙地在景色宜人的地方信步而行”,在這種旅行中享受著“田野的風光,接連不斷的秀麗景色,清新的空氣,由于步行而帶來的良好食欲和飽滿精神……”
盧梭在《懺悔錄》的另一個稿本中,曾經(jīng)批評了過去寫自傳的人“總是要把自己喬裝打扮一番,名為自述,實為自贊,把自己寫成他所希望的那樣,而不是他實際上的那樣”。十六世紀的大散文家蒙田在《隨感集》中不就是這樣嗎?雖然也講了自己的缺點,卻把它們寫得相當可愛。盧俊對蒙田頗不以為然,他針鋒相對地提出了一個哲理性的警句:“沒有可憎的缺點的人是沒有的。”這既是他對人的一種看法,也是他對自己的一種認識。認識這一點并不太困難,但要公開承認自己也是“有可憎的缺點”,特別是敢于把這種“可憎的缺點”披露出來,卻需要絕大的勇氣。人貴有自知之明、嚴于解剖自己,至今不仍是一種令人敬佩的美德嗎?顯然,在盧梭之前,文學史上還沒有出現(xiàn)過這樣一個有勇氣的作家,于是,盧梭以藐視前人的自豪,在《懺悔錄》的第一段就這樣宣布:“我現(xiàn)在要做一項既無先例、將來也不會有人仿效的艱巨工作。我要把一個人的真實面目赤裸裸地揭露在世人面前。這個人就是我!
盧梭實踐了他自己的這一諾言,他在《懺悔錄》中的確以真誠坦率的態(tài)度講述了他自己的全部生活和思想感情、性格人品的各個方面,“既沒有隱瞞絲毫壞事,也沒有增添任何好事,當時我是卑鄙齷齪的,就寫我的卑鄙齷齪;當時我是善良忠厚、道德高尚的,就寫我的善良忠厚和道德高尚”。他大膽地把自己不能見人的隱私公之于眾,他承認自己在這種或那種情況下產(chǎn)生過一些卑劣的念頭,甚至有過下流的行徑。他說過謊,行過騙,調(diào)戲過婦女,偷過東西,甚至有偷竊的習慣。他以沉重的心情懺悔自己在一次偷竊后把罪過轉(zhuǎn)嫁到女仆瑪麗永的頭上,造成了她的不幸,懺悔自己在關(guān)鍵時刻卑劣地拋棄了最需要他的朋友勒·麥特爾,懺悔自己為了混一口飯吃而背叛了自己的新教信仰,改奉了天主教。應該承認,《懺悔錄》的坦率和真誠達到了令人想象不到的程度,這使它成了文學史上的一部奇書。在這里,作者的自我形象并不只是發(fā)射出理想的光輝,也不只是裹在意識形態(tài)的詩意里,而是呈現(xiàn)出了驚人的真實。在他身上,既有崇高優(yōu)美,也有卑劣丑惡,既有堅強和力量,也有軟弱和怯懦,既有樸實真誠,也有弄虛作假,既有精神和道德的美,也有某種市并無賴的習氣?傊_@不是為了要享受歷史的光榮而繪制出來的涂滿了油彩的畫像,而是一個活生生的復雜的個人。這個自我形象的復雜性就是《懺悔錄》的復雜性,同時也是《懺悔錄》另具一種價值的原因。這種價值不僅在于它寫出了驚人的人性的真實,是歷史上第一部這樣真實的自傳,提供了非常寶貴的、用盧梭自己的話來說,“可以作為關(guān)于人的研究——這門學問無疑尚有待于創(chuàng)建——的第一份參考材料;”而且它的價值還在于,作者之所以這樣做,是有著深刻的思想動機和哲理作為指導的。
盧梭追求絕對的真實,把自己的缺點和過錯完全暴露出來,最直接的動機和意圖,顯然是要闡述他那著名的哲理:人性本善,但罪惡的社會環(huán)境卻使人變壞。他現(xiàn)身說法,講述自己“本性善良”、家庭環(huán)境充滿柔情,古代歷史人物又給了他崇高的思想,“我本來可以聽從自己的性格,在我的宗教、我的故鄉(xiāng)、我的家庭、我的朋友間,在我所喜愛的工作中,在稱心如意的交際中,平平靜靜、安安逸逸地度過自己的一生。我將會成為善良的基督教徒、善良的公民、善良的家長、善良的朋友、善良的勞動者。”但社會環(huán)境的惡濁,人與人之間關(guān)系的不平等,卻使他也受到了沾染,以至在這寫自傳的晚年還有那么多揪心的悔恨。然而,金錢的作用卻又使他不得不把金錢看作“是保持自由的一種工具”,使他“害怕囊空如洗”,這就在他身上造成了這樣一種矛盾的習性:“對金錢的極端吝惜與無比鄙視兼而有之”。因此,他也曾“偷過七個利物爾零十個蘇”,并且在錢財方面不時起過一些卑劣的念頭,如眼見華倫夫人揮霍浪費、有破產(chǎn)的危險,他就想偷偷摸摸建立起自己的“小金庫”,但一看無濟于事,就改變做法,“好像一只從屠宰場出來的狗,既然保不住那塊肉,就不如叼走我自己的那一分!睆倪@些敘述里,除了可以看到典型盧梭式的嚴酷無情的自我剖析外,就是非常出色的關(guān)于社會環(huán)境與人性惡的互相關(guān)系的辯證法的思想了。在這里,自我批評和懺悔導向了對社會的譴責和控訴,對人性惡的挖掘轉(zhuǎn)化成了嚴肅的社會批判。正因為這種批判是結(jié)合著盧梭自己痛切的經(jīng)驗和體會,所以也就更為深刻有力,它與盧梭在《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chǔ)》中對于財產(chǎn)不平等、社會政治不平等的批判完全一脈相承,這一部論著以其杰出的思想曾被恩格斯譽為“辯證法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