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啟疆詩選 汪啟疆,1944年01月11日生于四川成都。1949年隨父母自海南島乘艦抵高雄。1971年1月在《水星》詩刊發(fā)表第一首詩,1972年加入「創(chuàng)世紀(jì)」詩社,1975年與海軍詩友創(chuàng)辦「大海洋」詩社。曾獲中山文藝創(chuàng)作獎、第四屆時報文學(xué)獎敘事詩優(yōu)等獎、國軍文藝金象獎銀象獎、銅象獎、臺灣文學(xué)獎優(yōu)選。著有詩集《海上的狩獵季節(jié)》、《海洋姓氏》、《夢中之河》、《藍(lán)色水手》、《人魚海岸》、《到大海去呀,孩子》,散文集《攤開胸膛的疆域》。
馬公潮水 步履如水淹來…… 海浪自額上升起 白皓皓的,白皓皓的 浪老了。年輕的海來訪過他 手掌按上 那名姓斑剝某先生的 頭顱 探探熱度 就退走了
某某只剩這頭顱露著 大地硬被扯上身來 身軀冰冷 世界是否發(fā)燙? 守墳的紙人看著海來 又看著海去 我怎么懂得這潮水來去?在這墳頭 我揉揉才三十歲的額。
海灘上 啊 最美的星星出來了 潔白 不說一個字的。
她臉擱在我肩胛 雙眼明亮 不說一個字的,輕輕搖著濕頭發(fā)。
一個夢,把花瓣夾進(jìn)書中了 在遙遠(yuǎn)的海灘上移動催眠的潮汐 大地靜得有些痛,我緩緩仰頭 尋求一次永恒的呼吸,星星紛紛自眼底濺出。
我顫抖,童話已是最美最末一頁∶ 我那一身雪白的詩。
雁行 你說要走了
聽到你翅膀 往外伸張 翎毛 抖動的風(fēng)聲 我這只臺灣麻雀 突然噤息起來
你說你的飛翔 是躲避另一種可能的宿命 將脖子仰向另塊不熟悉的星空 也是一種恐懼 地平線 總想把我們扯下來 有比恐懼更大、本能的不安悸動 迫使自已被放逐
我明白 紐西蘭、澳洲、加拿大 新加坡……那些地方 常有雁族們 帶了雛鳥和距離飛行 日和夜變得漫長、單調(diào)、而且冷 雄雁們每晚 醒在陌生雌雁 交疊的長頸項上怯寒而 回來又離去,離去 又回來的飛行中 那些雛鳥可能都叫不出正確的 雁鳴了
你所舍離的 是我們共同的池沼呀 是我們說過 一起長大孵蛋的 彼此守護(hù)這兒直到老成一團(tuán)泥壤的 停止聒噪,骨頭每一根都熟悉躺下位置的
雁要離去 臺灣麻雀沉默 哀傷著 明白 意念不斷在往風(fēng)中飛翔 土地的重量已經(jīng)愈來愈輕
新水手 我是一個新水手 往乳粉罐里裝整個海 再用爸爸穿過的厚藍(lán)夾克 裹住航行的星星、浪沫
海,被老水手?jǐn)R在移晃的餐盤上 一匙匙倒進(jìn),粗大胡髭的喉管,吞下 我,每天只喝一點(diǎn)藍(lán)顏色,很智慧的, 讓藍(lán)色流進(jìn)黑褐色瞳仁,貯藏好 海水動態(tài)的、潑辣的 聲音
晚上,好安靜 我掌著舵,喜歡拉水平線 在鞋上打漂亮的結(jié)。想,高大的自己 跟時間站在一塊,想在海上 尋找到 昔日燈火底下,海洋故事寫的 消失在大海的人
我不相信,他們已經(jīng)死亡,不再出現(xiàn) 因為,昨晚我還夢到 哈克船長把魚矛刺進(jìn)白鯨
妻 這是一個側(cè)面,我所有讀過的側(cè)面中 最最秀麗的一個
這側(cè)面在我肩上睡過 在我唇上話過 羞羞地 系領(lǐng)帶過 她說她會是一個賢妻過
而我說 是的 有一間木屋 當(dāng)我寫詩時 象燈一般 陪著的側(cè)面 外面或正落雪 外面或者刮風(fēng) 一個安靜的夢 抱得象她一樣安靜美麗緊密
為什么要去做一只海鷗……她哭著 在海邊 說我將會忘記 愛情甜蜜悠遠(yuǎn) 苦澀如潮水
在那一天 我離開 我鼻尖枕過的長發(fā) 掩起了她的臉 是有星星的夜 躲在星后面濺淚了 在小門后邊 我看不見的地方
啊 這淚一直在我心上流 把我所有的側(cè)面都打濕 許多思念在追著那些水漩 到最空漠的地方 還聽到她的泣聲……
海洋四季 ●春季酒約
我早就知道你 紅海盜畢克 強(qiáng)者 總?cè)贾鴿M胡子火焰 在黑暗大!】缰鴤髌 奔跑于喊叫的風(fēng)聲上
我是裹藍(lán)頭巾的少年 已決定尋你 在同一個海 我們先拼一拼 酒量 然后,點(diǎn)一把火 以一柄匕首 裁定誰是橫行七海的人
在大海 我們交錯而過 深深的,夜之甕底 酒已喝盡了
(最重要的一刻)
只好踩著星星 比賽誰先到達(dá)無盡時間的彼端,那根橫水線 拔出插牢的匕首 留喘息和汗水潑濺
古老海洋那卷羊皮紙的記載 誰先在歲月里回頭 誰就輸了
紅海盜畢克 強(qiáng)者,舉著火炬 而我是裹藍(lán)頭巾的,不服輸?shù)臒o名少年
1982
●夏夜妻室
你的體溫 仍在燃燒的程度,(燃燒著 就不寂寞)枕住的肌膚內(nèi) 碰到海水整夜擦洗沙灘的音響 觸深的手指已疲倦地垂在美麗貝殼上…… 整個海是空曠的、星星的;夢、滿足的。
鏡里的女人 發(fā)亂著,輕輕咬疼下唇 回睨躺在床褥上的水手,以微蹙的眉,哀傷地問∶ 在所有的時間里 你走了 給我的,僅僅只是 燭液冷了以后的黑暗嗎?
●秋之天空
秋夜天空 種滿星星 軍艦慢慢行駛在 星與星的空隙,感覺到 神話,正是自己的故事……
這時候,額頭壓緊駕駛臺擋風(fēng)玻璃 緊緊的,冷冷的智慧和溫柔的心田一般透明 魚舟和竹筏,點(diǎn)了燈,浮系在我們兩旁 海水亮在美麗的層次里 星星擠滿我們左右
象送別的火炬,在讀——熱燙的、累了的,泫然的—— 軍艦與戰(zhàn)爭的婚約書。炮口的方向 直指著神話里英雄居所,所掛的弓,所系的馬 我們離開港口,往天河航行 會遇到誰呢?
美麗的星星之海 往遠(yuǎn)處敞開 在最亮與最黑處,作死亡的 航行,要把穩(wěn)我們所定下的航向 舵手 我們要完整的回去;我喊 任何一顆宿命的星星,都要把它藏妥 拭干淚水,保存在口袋里,因為它們是永遠(yuǎn)的眼睛, 等我們回去
秋夜天空,冷冷的智慧和溫柔的心田一般透明。
●冬日信箋
他們說∶
壞脾氣的海 醉了的女子般潑辣 在扯開的波浪間,以一匹馬的 瘋癲,顫動碩大乳房 在疲倦的肉體下 以雙腿緊夾我們 一再索取最后的精力 并且,將一瓶又白又冷的高粱 淋在起癬的背脊上 點(diǎn)起火焰 來收集全世界海洋的酷寒
他們又說∶
所以,我們的藍(lán)血液 已經(jīng)冷白了,白得 起毛邊了……象紙張一樣 我們自己 也在撕著 玩
所以,用一張 凍白的信封,塞進(jìn)這個 壞脾氣的 海 你撕開時,一只藍(lán)花斑的 豹,從信里跳出來,把你也撕開
天空媽媽 天空敞開著 為鳥和風(fēng) 敞開著 媽媽的胸敞開著 為爸爸和孩子 敞開著
天空是所有人的天空 媽媽卻是我單獨(dú)的天空 她是我的一本書 留下每一次、每一次 我飛翔的 痕跡。
他們說 雁的翅膀上,天空 是寒與暑的追逐 媽媽 把她的四季 全系在丈夫孩子身上 媽媽象天空一樣沒有記性 惹她生氣 很快又忘掉。
天空在黑夜 就露出被時間和星星扎破的刺尖 媽媽的胸脯里 也該有傷口 我們無意扎進(jìn)的刺 但我們看不到,因為 媽媽的天空 好象只有 月亮和太陽。
接觸與互生 ●屏東見黃煥基太太
你尖銳問我生命的補(bǔ)償 我無法直接回答 你又談及誠意的表達(dá) 我默然坦開雙掌又緩緩屈握 你言觸金鷹靶機(jī)碎落與臺中餐廳火劫 我明白∶特殊的、法定的、喧囂的 。ㄔ诔聊K索上,小心行走,活著的權(quán)貴人) 我怎能在雙眼仍擠滿傷楚潮濕卻又燃燒憤怒的 女子前 坦開雙掌般論述是非呢
我是來撫擦淚水而且將痛口縫合一些些的 海軍軍官 我將嘴攏閉傾聽耳朵眼目心靈的酸楚驟雨 竟然同樣痛楚 樹,將枝柯交給斧頭 回聽身體迸裂的顫抖
●愛飛的人
飛機(jī)在空中顫搖 用身體和一切去體會那 還在飛的人 閉住眼睫,落下又升起
那份天地間倒覆歪斜 全在手里 所有毛發(fā),在僅比聲音慢的速度內(nèi) 用感覺對全身張開的耳朵說話
我的一部分劃刻在風(fēng)里 一直刻在風(fēng)里 低、降低 以 翼的、鳥的動作 落在你疼痛的夢上,是掀開皮膚的肉 我的一部分也黏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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