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子豪詩選
覃子豪（1912-1963），原名覃基，一九五四年與鐘鼎文、余光中、鄧禹平、夏菁等發(fā)起創(chuàng)立“藍(lán)星詩社”，主編《藍(lán)星周刊》、《藍(lán)星詩選》和《藍(lán)星季刊》。出版的詩集有《自由的旗》（1939）、《海洋詩抄》（1953）、《向日葵》（1955）、《畫廊》（1962）等。
過黑發(fā)橋
佩腰的山地人走過黑發(fā)橋
海風(fēng)吹亂他長長的黑發(fā)
黑色的閃爍
如蝙蝠竄入黃昏
黑發(fā)的山地人歸去
白頭的鷺鷥，滿天飛翔
一片純白的羽毛落下
我的一莖白發(fā)
落入古銅色的鏡中
而黃昏是橋上的理發(fā)匠
以火焰燒我的青絲
我的一莖白發(fā)
溶入古銅色的鏡中
而我獨(dú)行
于山與海之間的無人之境
港在山外
春天系在黑發(fā)的林里
當(dāng)蝙蝠目盲的時刻
黎明的海就飄動著
載滿愛情的船舶
追求
大海中的落日
悲壯得像英雄的感嘆
一顆心追過去
向遙遠(yuǎn)的天邊
黑夜的海風(fēng)
刮起了黃沙
在蒼茫的夜里
一個健偉的靈魂
跨上了時間的駿馬
獨(dú)語
我向海洋說：我懷念你
海洋應(yīng)我
以柔和的潮聲
我想森林說：我懷念你
森林回我
以悅耳的鳥鳴
我向星空說：我懷念你
星空應(yīng)我
以靜夜的幽聲
我向山谷說：我懷念你
山谷回我
以溪水的淙鳴
我向你傾吐思念
你如石像
沉默不應(yīng)
如果沉默是你的悲抑
你知道這悲抑
最傷我心
雪中
感謝上帝呀，畫出來這樣的圖畫，
在這寂寞的路旁，畫上了我們兩個；
雪花兒是夢一樣地繽紛，
中間更添上一道僵凍的小河。
我懷里是灰色的、歲暮的感傷，
你面上卻浮蕩著緋色的春光——
我暗自思量啊，如果畫圖中也有聲音
我心里一定要迸出來：“親愛的姑娘！”
你是深深地懂得我的深意，
你卻淡淡地沒有一言半語；
一任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有情無情，
都無主地飄蓬的風(fēng)里雪里。
最后我再也忍不住這樣的靜默，
用我心里惟一的聲音把畫圖撕破。
雪花兒還是夢一樣的迷朦，
在迷朦中再也分不清楚你我。
造訪
夜，夢一樣的遼闊，夢一樣的輕柔
夢，夜一樣的甘美，夜一樣的迷茫
我不知道，是在夢中，還是在夜里
走向一個陌生的地方，殷殷地尋訪
雨底街，是夜的點(diǎn)彩
霧里的樹，是夜的印象
穿過未來派色彩的圖案
溶入一幅古老而單調(diào)的水墨畫里
無數(shù)發(fā)光的窗瞪著我，老遠(yuǎn)的
像藏匿在林中野貓的眼睛在閃爍
發(fā)著油光的石子路是鱷魚的脊梁
我是驀然的從鱷魚的脊梁上走來
圍墻里的花園是一個深邃的畫苑
我茫然探索，深入又深入
在一個陌生的小門前停了足步
像是來過，因?yàn)槲掖_知你曾在這里等我
距離 即使地球和月亮
有著不可衡量的距離
而地球能夠親睹月亮的光輝
他們有無數(shù)定期的約會
兩岸的山峰，終日凝望
他們雖曾面對長河嘆息
而有時也在空間露出會心的微笑
他們似滿足于永恒的遙遠(yuǎn)相對
我的夢想最綺麗
而我的現(xiàn)實(shí)最寂寞
是你，把它劃開一個距離
失卻了永恒的聯(lián)系
假如，我有五千魔指
我將世界縮成一個地球儀
我尋你，如尋巴黎和倫敦
在一回轉(zhuǎn)動中，就能尋著你
域外 域外的風(fēng)景展示于
城市之外、陸地之外、海洋之外、
虹之外、云之外、青空之外
人們的視覺之外
超Vision和Vision
域外人的Vision
域外的人是一款步者
他來自域內(nèi)
卻常款步于地平線上
雖然那里無一株樹、一匹草
而他總愛欣賞域外的風(fēng)景
畫廊
野花在畫廊的窗外接著粉白的頭
秋隨落葉落下一曲挽歌
追思夏日殘酷的午時
月球如一把黑團(tuán)扇遮盡了太陽的光燦
而你此時亦隱沒于畫廊里黑色的帷幕
火柴的黃焰，染黃了黑暗
燒盡了生命，亦不見你的回光
你的未完成的半身像
毀于幽暗中錯誤的筆觸
摩娜麗莎的微笑，我沒有留著
留著了滿廊的神秘
維娜斯的胴體仍然放射光華
貝多芬的死面，有死不去的苦惱
海倫噙著淚水回希臘去了
我不曾死于斯巴達(dá)土的利劍下
被赦免的留著
服永恒的苫役
在面廊里，無論我臥著，蹲著，立著
心神分裂過的軀體
蒼白如一尊古希臘的石像
發(fā)怒而目盲
瓶之存在
凈化官能的熱情、升華為零，而靈于感應(yīng)
吸納萬有的呼吸與音籟在體中，化為律動
自在自如的
挺圓圓的腹
挺圓圓的腹
似坐著，又似立著
禪禪寂然的靜坐，佛之莊嚴(yán)的肅立
似背著，又似面著
背深淵而面虛無
背虛無而臨深淵
無所不背，君臨于無視
無所不面
面面的靜觀
不是平面，是一立體
不是四方，而是圓，照應(yīng)萬方
圓通的感應(yīng)，圓通的能見度
是一軸心，具有引力與光的輻射
挺圓圓的腹
清醒于假寐，假寐于清醒
自我的靜中之動，無我的無功無靜
存在于肯定中，亦存在予否定中
不是偶然，沒有眉目
不是神祗，沒有教義
是一存在，靜止的存在，美的存在
而美形于意象，可見可感而不可確定的意象
是另一世界之存在
是古典、象征、立體、超現(xiàn)實(shí)與抽象
所混合的秩序，夢的秩序
誕生于造物者感興的設(shè)計
顯示于混沌而清明，抽象而具象的形體
存在于思維的赤裸與明晰
假寐七日，醒一千年
假寐千年，聚萬年的冥想
化渾噩為靈明，化清晰為朦朧
群星與太陽在宇宙的大氣中
典雅，古樸如昔
光煥，新鮮如昔
靜止如之，澄明如之，渾然如之
每一寸都是光
每一寸都是美
無需假借
無需裝飾
繁星森然
閃爍于夜晚，隱藏于白晝
無一物存在的白晝
太陽是其主宰
青空渺渺，深邃
而有不可窮究的富饒深藏
空靈在你腹中
是不可窮究的虛無
蛹的蛻變，花的繁開與謝落
蝶展翅，向日葵揮灑種子
演進(jìn)、嬗遞、循環(huán)無盡？
或如笑聲之迸發(fā)與逝去，是一個剎那？
剎那接連剎那
日出日落，時間在變，而時間依然
你握時間的整體
容一宇宙的寂寞
在永恒的靜止中，吐納虛無
自適如一，自如如一，自在如一
而定于一
寓定一于孤獨(dú)的變化中
不容分割
無可腐朽
——徹悟之后的靜止
——大覺之后的存在
自在自如的
挺圓圓的腹
宇宙包容你
你腹中卻孕育著一個宇宙
宇宙因你而存在
吹簫者
吹簫者木立酒肆中
他臉上累集著太平洋上落日的余暉
而眼睛卻儲藏著黑森森的陰暗
神情是凝定而冷肅
他欲自長長的管中吹出
山地的橙花香
他有弄蛇者的姿態(tài)
尺八是一蛇窟
七頭小小的蛇潛出
自玲嚨的孔中
纏繞在他的指間
昂著頭，饑餓的呻吟
是饑餓的呻吟，亦是悠然的吟哦
悠然的吟哦是為忘懷疲倦
柔軟而圓熟的音調(diào)
混合著夜的凄涼與顫栗
是酩酊的時刻
所有的意志都在醉中
吹簫者木立
踩自己從不砷吟的影子于水門汀上
象一顆釘，把自己釘牢于十字架上
以七蛇吞噬要吞噬他靈魂的欲望
且欲飲盡酒肆欲埋葬他的喧嘩
他以不茫然的茫然一瞥
從一局棋的開始到另一局棋的終結(jié)
所有的飲者鼓動著油膩的舌頭
喧嘩著，如眾卒過河
一個不曾過河的卒子
是喧嘩不能否定的存在
每個夜晚，以不茫然的茫然
向嘵嘵不休的夸示勝利的卒子們
吹一闕鎮(zhèn)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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