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評論 王國維 第一章 人生及美術(shù)之概觀 《老子》曰:“人之大患在我有身”!肚f子》曰:“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睉n患與勞苦之與生相對待也久矣。夫生者人人之所欲,憂患與勞苦者,人人之所惡也。然則詎不人人欲其所惡而惡其所欲歟?將其所惡者固不能不欲,而其所欲者終非可欲之物歟?人有生矣,則思所以奉其生。饑而欲食,渴而欲飲,寒而欲衣,露處而欲宮室,此皆所以維持一人之生活者也。然一人之生少則數(shù)十年,多則百年而止耳,而吾人欲生之心,必以是為不足,于是于數(shù)十年百年之生活外,更進(jìn)而圖永遠(yuǎn)之生活,時則有牝牡之欲,家室之累。進(jìn)而育子女矣,則有保抱扶持飲食教誨之責(zé),婚嫁之務(wù)。百年之間,早作而夕思,窮老而不知所終。問有出于此保存自己及種姓之生活之外者乎?無有也。百年之后,觀吾人之成績,其有逾于此保存自己及種姓之生活之外者乎?無有也。又人人知侵害自己及種姓之生活者之非一端也,于是相集而成一群,相約束而立一國,擇其賢且智者以為之君,為之立法律以治之,建學(xué)校以教之,為之警察以防內(nèi)奸,為之陸海軍以御外患,使人人各遂其生活之欲而不相侵害。凡此皆欲生之心之所為也。夫人之于生活也,欲之如此其切也,用力如此其勤也,設(shè)計如此其周且至也,固亦有其真可欲者存歟?吾人之憂患勞苦,固亦有所以償之者歟?則吾人不得不就生活之本質(zhì)熟思而審考之也! ∩钪举|(zhì)何?欲而已矣。欲之為性無厭,而其原生于不足。不足之狀態(tài),苦痛是也。既償一欲,則此欲以終。然欲之被償者一,而不償者什伯,一欲既終,他欲隨之,故究竟之慰籍,終不可得也。即使吾人之欲悉償,而更無所欲之對象,倦?yún)捴榧雌鸲酥,于是否人自己之生活,若?fù)之而不勝其重。故人生者如鐘表之?dāng)[,實往復(fù)于苦痛與倦?yún)捴g者也。夫倦?yún)捁炭梢暈榭嗤粗环N,有能除去此二者,吾人謂之曰快樂。然當(dāng)其求快樂也,吾人于固有之苦痛外,又不得不加以努力,而努力亦苦痛之一也。且快樂之后,其感苦痛也彌深,故苦痛而無回復(fù)之快樂者有之矣,未有快樂而不先之或繼之以苦痛者也,又此苦痛與世界之文化俱增,而不由之而減。何則?文化愈進(jìn),其知識彌廣,其所欲彌多,又其感苦痛亦彌甚故也。然則人生之所欲既無以逾于生活,而生活之性質(zhì)又不外乎苦痛,故欲與生活與苦痛,三者一而已矣。 吾人生活之性質(zhì)既如斯矣,故吾人之知識遂無往而不與生活之欲相關(guān)系,即與吾人之利害相關(guān)系。就其實而言之,則知識者固生于此欲,而示此欲以我與外界之關(guān)系,使之趨利而避害者也。常人之知識,止知我與物之關(guān)系,易言以明之。止知物之與我相關(guān)系者,而于此物中又不過知其與我相關(guān)系之部份而已。及人知漸進(jìn),于是始知欲,知此物與我之關(guān)系,不可不研究此物與彼物之關(guān)系。知愈大者,其研究逾遠(yuǎn)焉。自是而生各種之科學(xué),如欲知空間之一部之與我相關(guān)系者,不可不知空間全體之關(guān)系,于是幾何學(xué)興焉(按西洋幾何學(xué)Geometry之本義系量地之意,可知古代視為應(yīng)用之科學(xué),而不視為純粹之科學(xué)也。)欲知力之一部之與我相關(guān)系者,不可不知力之全體之關(guān)系,于是力學(xué)興焉。吾人既知一物之全體之關(guān)系,又知此物與彼物之全體之關(guān)系,而立一法則焉,以應(yīng)用之于是物之現(xiàn)于吾前者,其與我之關(guān)系及其與他物之關(guān)系,粲然陳于目前而無所遁,夫然后吾人得以利用此物,有其利而無其害,以使吾人生活之欲增進(jìn)于無窮。此科學(xué)之功效也。故科學(xué)上之成功,雖若層樓杰觀,高嚴(yán)巨麗,然其基址則筑乎生活之欲之上,與政治上之系統(tǒng)立于生活之欲之上無以異。然則吾人理論與實際之二方面,皆此生活之欲之結(jié)果也! ∮墒怯^之,吾人之知識與實踐之二方面,無往而不與生活之欲相關(guān)系,即與苦痛相關(guān)系。茲有一物焉,使吾人超然于利害之外而忘物與我之關(guān)系,此時也,吾人之心無希望,無恐怖,非復(fù)欲之我,而但知之我也。此猶積陰彌月而旭日杲杲也,猶覆舟大海之中浮沉上下而飄著于故鄉(xiāng)之海岸也,猶陣云慘淡而插翅之天使赍平和之福音而來者也,猶魚之脫于罾網(wǎng)鳥之自樊籠出而游于山林江海也。然物之能使吾人超然于利害之外者,必其物之于吾人無利害之關(guān)系而后可。易言以明之,必其物非實物而后可。然則非美術(shù)何足以當(dāng)之乎!夫自然界之物,無不與吾人有利害之關(guān)系,縱非直接,亦必間接相關(guān)系者也,茍吾人而能忘物與我之關(guān)系而觀物,則大自然界之山明水媚,鳥飛花落,固無往而非華胥之國,極樂之上也。豈獨自然界而已,人類之言語動作,悲歡啼笑,孰非美之對象乎?然此物既與吾人有利害之關(guān)系,而吾人欲強(qiáng)離其關(guān)系而觀之,自非天才,豈易及此!于是天才者出,以其所觀于自然人生中者復(fù)現(xiàn)之于美術(shù)中,而使中智以下之人,亦因其物之與己無關(guān)系而超然于利害之外。是故觀物無方,因人而變。濠上之魚,莊惠之所樂也,而漁父襲之以網(wǎng)罟;舞雩之木,孔曾之所憩也,而樵者繼之以斤斧。若物非有形,心無所住,則雖殉財之夫、貴私之子,寧有對曹霸、韓干之馬而計馳騁之樂,見畢宏、韋偃之松而觀思棟梁之用,求好逑于雅典之偶,思稅駕于金字之塔者哉!故美術(shù)之為物,欲者不觀,觀者不欲。而藝術(shù)之美所以優(yōu)于自然之美者,全存于使人易忘物我之關(guān)系也! 《乐疄槲镉卸N:一曰優(yōu)美,一曰壯美。茍一物焉,與吾人無利害之關(guān)系,而吾人之觀之也,不觀其關(guān)系,而但觀其物,或吾人之心中無絲毫生活之欲存,而其觀物也,不視為與我有關(guān)系之物,而但視為外物,則今之所觀者,非昔之所觀者也。此時吾心寧靜之狀態(tài),名之曰優(yōu)美之情,而謂此物曰優(yōu)美。若此物大不利于吾人,而吾人生活之意志為之破裂,因之意志遁去,而知力得為獨立之作用,以深觀其物,吾人謂此物曰壯美,而謂其感情曰壯美之情。普通之美,皆屬前種。至于地獄變相之圖,決斗垂死之像,廬江小吏之詩,雁門尚書之曲,其人故氓庶之所共憐,其遇雖戾夫為之流涕,詎有子頹樂禍之心,寧無尼父反袂之戚,而吾人觀之不厭。千復(fù)格代之詩曰: What in life doth only grieve us. That in art we gladly see. 凡人生中足以使人悲者,于美術(shù)中則吾人樂而觀之。此之謂也。此即所謂壯美之情,而其快樂存于使人忘物我之關(guān)系,則固與優(yōu)美無以異也。 至美術(shù)中之與二者相反者,名之曰;。夫優(yōu)美與壯美,皆使吾人離生活之欲而入于純粹之知識者。若美術(shù)中而有;笾|(zhì)乎,則又使吾人自純粹之知識出而復(fù)歸于生活之欲。如(米巨)(米女)(注)蜜餌,《招魂》《啟》《發(fā)》之所陳,玉體橫陳,周(日方)、仇英之所繪,《西廂記》之《酬柬》,《牡丹亭》之《驚夢》,伶元之傳飛燕,楊慎之贗《秘辛》,徒諷一而勸百,欲止沸而益薪。所以子云有靡靡之誚,法秀有綺語之訶。雖則夢幻泡影可作如是觀,而拔舌地獄專為斯人設(shè)者矣。故眩惑之于美,如甘之于辛,火之于水,不相并立者也。吾人欲以;笾鞓丰t(yī)人世之苦痛,是猶欲航斷港而至海,入幽谷而求明,豈徒無益,而又增之。則豈不以其不能使人忘生活之欲及此欲與物之關(guān)系,而反鼓舞之也哉!眩惑之與優(yōu)美及壯美相反對,其故實存于此! 〗窦仁鋈松c美術(shù)之概略如左,吾人且持此標(biāo)準(zhǔn)以觀我國之美術(shù),而美術(shù)中以詩歌戲曲小說為其頂點,以其目的在描寫人生,故吾人于是得一絕大著作曰《紅樓夢》。 第二章 《紅樓夢》之精神 裒伽爾之詩曰: Ye wise men, highly, deeply learned, Who think it out and know, How, when and where do all things pair? Why do they kiss and love? Ye men of lofty wisdom say What happened to me then, Search out and tell me where, how, when, And why it happened thus. 嗟汝哲人,靡所不知,靡所不學(xué),既深且(足齊)。粲粲生物,罔不匹 儔。各嚙闕齒,而相闕攸。匪汝哲人,孰知其故。自何時始,來自何處? 嗟汝哲人,淵淵其知。相彼百昌,奚而熙熙?愿言哲人,詔余其故。自何 時始,來自何處? (譯文) 裒伽爾之問題,人人所有之問題,而人人未解決之大問題也。人有恒言曰: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然人七日不食即死,一日不再食則饑。若男女之欲,則于一人之生活上寧有害無利者也,而吾人之欲之也如此何哉?吾人自少壯以后,其過半之光陰,過半之事業(yè),所計劃所勤動者為何事?漢之成哀,曷為而喪其生?殷辛周幽,曷為而亡其國?勵精如唐玄宗,英武如后唐莊宗,曷為而不善其終?且人生茍為數(shù)十年之生活計,則其維持此生活亦易易耳,曷為而其憂勞之度倍蓰而未有已?《記》曰:“人不婚宦,情欲失半!比似埬芙獯藛栴},則于人生之知識思過半矣。而蚩蚩者乃日用而不知,豈不可哀也歟!其自哲學(xué)上解此問題者,則二千年間僅有叔本華之“男女之愛之形而上學(xué)”耳。詩歌小說之描寫此事者,通古今東西,殆不能悉數(shù),然能解決之者鮮矣。《紅樓夢》一書非徒提出此問題,又解決之者也。彼于開卷即下男女之愛之神話的解釋。其敘此書之主人公賈寶玉之來歷曰: 卻說女媧氏煉石補(bǔ)天之時,于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十二丈見方二十四 丈大的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那媧皇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單單剩 下一塊未用,棄在青埂峰下。誰知此石自經(jīng)鍛煉之后,靈性已通,自去自 來,可大可小。因見眾石俱得補(bǔ)天,獨自己無材,不得入選,遂自怨自艾, 日夜悲哀。(第一回)此可知生活之欲之先人生而存在,而人生不過此欲之發(fā)現(xiàn)也。此可知吾人之墮落由吾人之所欲而意志自由之罪惡也。夫頑鈍者既不幸而為此石矣,又幸而不見用,則何不游于廣莫之野,無何有之鄉(xiāng),以自適其適,而必欲入此憂患勞苦之世界?不可謂非此石之大誤也。由此一念之誤,而遂造出十九年之歷史與百二十回之事實,與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何與。又于第百十七回中述寶玉與和尚之談?wù)撛唬?br/> “弟子請問師父可是從太虛幻境而來?”那和尚道:“什么幻境,不過是 來處來,去處去罷了。我是送還你的玉來的。我且問你那玉是從那里來的?” 寶玉一時對答不來。那和尚笑道:“你的來路還不知,便來問我!睂氂 本來穎悟,又經(jīng)點化,早把紅塵看破,只是自己的底里未知,一聞那僧問 起玉來,好像當(dāng)頭一棒,便說:“你也不用銀子了,我把那玉還你罷! 那僧笑道:“早該還我了!彼^自己的底里未知者,未知其生活乃自己之一念之誤,而此念之所自造也。及一聞和尚之言,始知此不幸之生活由自己之所欲,而其拒絕之也亦不得由自己,是以有還玉之言。所謂玉者,不過生活之欲之代表而已矣。故攜入紅塵者非彼二人之所為,頑石自己而已;引登彼岸者亦非二人之力,頑石自己而已。此豈獨寶玉一人然哉?人類之墮落與解脫,亦視其意志而已。而此生活之意志其于永遠(yuǎn)之生活,比個人之生活為尤切。易言以明之,則男女之欲尤強(qiáng)于飲食之欲。何則?前者無盡的,后者有限的也;前者形而上的,后者形而下的也。又如上章所說生活之于痛苦,二者一而非二,而苦痛之度與主張生活之欲之度為比例,是故前者之苦痛尤倍蓰于后者之痛。而《紅樓夢》一書,實示此生活此苦痛之由于自造,又示其解脫之道不可不由自己求之者也! 《饷撝来嬗诔鍪溃淮嬗谧詺。出世者拒絕一切生活之欲者也。彼知生活之無所逃于苦痛,而求入于無生之域。當(dāng)其終也,垣干雖存,固已形如槁木而心如死灰矣。若生活之欲如故,但不滿于現(xiàn)在之生活而求主張之于異日,則死于此者固不得不復(fù)生于彼,而苦海之流又將與生活之欲而無窮。故金釧之墮井也,司棋之觸墻也,尤三姐、潘又安之自刎也,非解脫也,求償其欲而不得者也。彼等之所不欲者其特別之生活,而對生活之為物則固欲之而不疑也。故此書中真正解脫僅賈寶玉、惜春、紫鵑三人耳。而柳湘蓮之入道,有似潘又安,芳官之出家,略同于金釧。故茍有生活之欲存乎,則雖出世而無與于解脫;茍無此欲,則自殺亦未始非解脫之一者也。如鴛鴦之死,彼故有不得已之境遇在,不然則惜春、紫鵑之事,固亦其所優(yōu)為者也! 《饷撝校肿杂卸N之別:一存于觀他人之苦痛,一存于覺自己之苦痛。然前者之解脫,唯非常之人為能,其高百倍于后者,而其難亦百倍,但由其成功觀之,則二者一也。通常之人,其解脫由于苦痛之閱歷,而不由于苦痛之知識。唯非常之人,由非常之知力而洞觀宇宙人生之本質(zhì),始知生活與苦痛之不能相離,由是求絕其生活之欲而得解脫之道。然于解脫之途中,彼之生活之欲猶時時起而與之相抗,而生種種之幻影,所謂惡魔者,不過此等幻影之人物化而已矣。故通常之解脫,存于自己之苦痛,彼之生活之欲因不得其滿足而愈烈,又因愈烈而愈不得其滿足,如此循環(huán)而陷于失望之境遇,遂悟宇宙人生之真相,遽而求其息肩之所。彼全變其氣質(zhì)而超出乎苦樂之外,舉昔之所執(zhí)著者一旦而舍之。彼以生活為爐,苦痛為炭,而鑄其解脫之鼎。彼以疲于生活之欲故,故其生活之欲不能復(fù)起而為之幻影。此通常之人解脫之狀態(tài)也。前者之解脫,如惜春、紫鵑,后者之解脫如寶玉。前者之解脫,超自然的也,神明的也;后者之解脫,自然的也,人類的也;前者之解脫宗教的,后者美術(shù)的也;前者平和的也,后者悲感的也,壯美的也,故文學(xué)的也,詩歌的也,小說的也。此《紅樓夢》之主人公所以非惜春、紫鵑而為賈寶玉者也。 嗚呼!宇宙一生活之欲而已,而此生活之欲之罪過,即以生活之苦痛罰之,此即宇宙之永遠(yuǎn)的正義也。自犯罪自加罰,自懺悔自解脫。美術(shù)之務(wù)在描寫人生之苦痛于其解脫之道,而使吾(亻齊)馮生之徒于此桎梏之世界中,離此生活之欲之爭斗,而得其暫時之平和。此一切美術(shù)之目的也。夫歐洲近世之文學(xué)中,所以推格代之《法斯德》為第一者,以其描寫博士法斯德之苦痛及其解脫之途徑最為精切故也。若《紅樓夢》之寫寶玉,又豈有以異于彼乎!彼于纏陷最深之中,而已伏解脫之種子,故聽《寄生草》之曲而悟立足之境,讀《(月去)(筐中王換為夾)》之篇而作焚花散麝之想。所以未能者,則以黛玉尚在耳。至黛玉死而其志漸決。然尚屢失于寶釵,幾敗于五兒,屢蹶屢振,而終獲最后之勝利。讀者觀自九十八回以至百二十回之事實,其解脫之行程,精進(jìn)之歷史,明了精切何如哉!且法斯德之苦痛,天才之苦痛;寶玉之苦痛,人人所有之苦痛也。其存于人之根柢者為獨深,而其希救濟(jì)也為尤切。作者一一掇拾而發(fā)揮之,我輩之讀此書者,宜如何表滿足感謝之意哉!而吾人于作者之姓名,尚有未確實之知識,豈徒吾(亻齊)寡學(xué)之羞,亦足以見二百余年來,吾人之祖先對此宇宙之大著述,如何冷淡遇之也。誰使此大著述之作者不敢自署其名?此可知此書之精神,大背于吾國人之性質(zhì),及吾人之沉溺于生活之欲,而乏美術(shù)之知識有如此也。然則予之為此論,亦自知有罪也矣。 第三章 《紅樓夢》之美學(xué)上之精神 如上章之說,吾國人之精神,世間的也,樂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戲曲小說,無往而不著此樂天之色彩。始于悲者終于歡,始于離者終于合,始于困者終于亨,非是而欲饜閱者之心難矣。若《牡丹亭》之返魂,《長生殿》之重圓,其最著之一例也!段鲙洝分泽@夢終也,未成之作也,此書若成,吾烏知其不為《續(xù)西廂》之淺陋也?有《水滸傳》矣,曷為而又有《蕩寇志》?有《桃花扇》矣,曷為而又有《南桃花扇》?有《紅樓夢》矣,彼《紅樓復(fù)夢》《補(bǔ)紅樓夢》《續(xù)紅樓夢》者曷為而作也?又曷為而有反對《紅樓夢》之《兒女英雄傳》?故吾國之文學(xué)中,其具厭世解脫之精神者僅有《桃花扇》與《紅樓夢》耳。而《桃花扇》之解脫,非真解脫也。滄桑之變,目擊之而身歷之,不能自悟而悟于張道士之一言,且以歷數(shù)千里冒不測之險投縲紲(注1)之中所索女子才得一面,而以道士之言一朝而舍之,自非三尺童子,其誰信之哉?故《桃花扇》之解脫,他律的也;而《紅樓夢》之解脫,自律的也。且《桃花扇》之作者,但借侯李之事以寫故國之戚,而非以描寫人生為事,故《桃花扇》,政治的也,國民的也,歷史的也;《紅樓夢》,哲學(xué)的也,宇宙的也,文學(xué)的也。此《紅樓夢》之所以大背于吾國人之精神,而其價值亦即存乎此。彼《南桃花扇》《紅樓復(fù)夢》等,正代表吾國人樂天之精神者也! 都t樓夢》一書,與一切喜劇相反,徹頭徹尾之悲劇也。其大宗旨如上章所述,讀者既知之矣。除主人公不計外,凡此書中之人,有與生活之欲相關(guān)系者,無不與苦痛相終始。以視寶琴、岫煙、李紋、李綺等,若藐姑射神人,(繁體瓊字去掉王旁)乎不可及矣,夫此數(shù)人者,曷嘗無生活之欲,曷嘗無苦痛,而書中既不及寫其生活之欲,則其苦痛自不得而寫之,足以見二者如驂之靳,而永遠(yuǎn)的正義無往不逞其權(quán)力也。又吾國之文學(xué),以挾樂天的精神故,故往往說詩歌的正義,善人必令其終,而惡人必離其罰,此亦吾國戲劇小說之特質(zhì)也!都t樓夢》則不然。趙姨、鳳姊之死,非鬼神之罰彼良心,自己之苦痛也。若李紈之受封,彼于《紅樓夢》十四曲中固已明說之曰: [晚韶華] 鏡里恩情,更那堪夢里功名!那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繡 帳鴛衾。只這戴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 也須要陰騭積兒孫。 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 登,昏慘慘黃泉路近。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與后人欽敬。 。ǖ谖寤兀 此足以知其非詩歌的正義,而既有世界人生以上,無非永遠(yuǎn)的正義之所統(tǒng)轄也,故曰《紅摟夢》一書,徹頭徹尾的悲劇也。由叔本華之說,悲劇之中又有三種之別:第一種之悲劇,由極惡之人極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構(gòu)之者。第二種由于盲目的運命者。第三種之悲劇,由于劇中之人物之位置及關(guān)系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蝎之性質(zhì)與意外之變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彼等明知其害,交施之而交受之,各加以力而各不任其咎。此種悲劇,其感人賢于前二者遠(yuǎn)甚。何則?彼示人生最大之不幸非例外之事,而人生之所固有故也。若前二種之悲劇,吾人對蛇蝎之人物與盲目之命運,未嘗不悚然戰(zhàn)(忄栗)然,以其罕見之故,猶幸吾生之可以免,而不必求息肩之地也。但在第三種,則見此非常之勢力足以破壞人生之福祉者,無時而不可墜于吾前。且此等慘酷之行,不但時時可受諸己,而或可以加諸人,躬丁其酷,而無不平之可鳴,此可謂天下之至慘也。若《紅樓夢》,則正第三種之悲劇也。茲就寶玉、黛玉之事言之,賈母愛寶釵之婉囗而懲黛玉之孤僻,又信金玉之邪說而思壓寶玉之病。王夫人固親于薛氏,鳳姐以持家之故,忌黛玉之才而虞其不便于己也。襲人懲尤二姐、香菱之事,聞黛玉“不是東風(fēng)壓西風(fēng),就是西風(fēng)壓東風(fēng)”之語,(第八十一回)懼禍之及而自同于鳳姐,亦自然之勢也。寶玉之于黛玉信誓旦旦,而不能言之于最愛之之祖母,則普通之道德使然,況黛玉一女子哉!由此種種原因,而金玉以之合,木石以之離,又豈有蛇蝎之人物、非常之變故行于其間哉?不過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為之而已。由此觀之,《紅樓夢》者,可謂悲劇中之悲劇也! ∮纱酥剩藭袎衙乐糠州^多于優(yōu)美之部分,而眩惑之原質(zhì)殆絕焉。作者于開卷即申明之曰: 更有一種風(fēng)月筆墨,其淫穢污臭,最易壞人子弟。至于才子佳人等書, 則又開口文君,滿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且終不能不涉淫濫。在 作者不過欲寫出自己兩首情詩艷賦來,故假捏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添 一小人撥亂其間,如戲中小丑一般。(此又上節(jié)所言之一證。)茲舉其最壯美者之一例,即寶玉與黛玉最后之相見一節(jié)曰: 那黛玉聽著傻大姐說寶玉娶寶釵的話,此時心里竟是油兒醬兒糖兒醋 兒倒在一處的一般甜苦酸咸,竟說不上什么味兒來了……。自己轉(zhuǎn)身要回 瀟湘館去,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兩只腳卻像踏著棉花一般,早已軟了。 只得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將下來。走了半天,還沒到沁芳橋畔,腳下愈加 軟了。走的慢,且又迷迷癡癡,信著腳從那邊繞過來,更添了兩箭地路。 這時剛到沁芳橋畔,卻又不知不覺的順著堤往回里走起來。紫鵑取了絹子 來,卻不見黛玉,正在那里看時,只見黛玉顏色雪白,身子恍恍蕩蕩的, 眼睛也直直的,在那里東轉(zhuǎn)西轉(zhuǎn)……只得趕過來輕輕的問道:“姑娘怎么 又回去?是要往那里去?”黛玉也只模糊聽見,隨口答道:“我問問寶玉 去。”……紫鵑只得攙他進(jìn)去。那黛玉卻又奇怪了,這時不似先前那樣軟 了,也不用紫鵑打簾子,自己掀起簾子進(jìn)來!妼氂裨谀抢镒,也 不起來讓坐,只瞧著嘻嘻的呆笑,黛玉自己坐下,卻也瞧著寶玉笑。兩個 也不問好,也不說話,也不推讓,只管對著臉呆笑起來。忽然聽著黛王說 道:“寶玉,你為什么病了?”寶玉笑道:“我為林姑娘病了!币u人、 紫鵑兩個嚇得面目改色,連忙用言語來岔,兩個卻又不答言,仍舊呆笑起 來!嚣N攙起黛玉,那黛玉也就站起來,瞧著寶玉只管笑,只管點頭 兒。紫鵑又催道:“姑娘回家去歇歇罷。”黛玉道:“可不是,我這就是 回去的時候兒了!闭f著便回身笑著出來了,仍舊不用丫頭們攙扶,自己 卻走得比往常飛快。(第九十六回)如此之文,此書中隨處有之,其動吾人之感情何如!凡稍有審美的嗜好者,無人不經(jīng)驗之也。 《紅樓夢》之為悲劇也如此。昔雅里大德勒于《詩論》中謂:悲劇者,所以感發(fā)人之情緒而高上之,殊如恐懼與悲憫之二者,為悲劇中固有之物,由此感發(fā),而人之精神于焉洗滌,故其目的,倫理學(xué)上之目的也。叔本華置詩歌于美術(shù)之頂點,又置悲劇于詩歌之頂點,而于悲劇之中又特重第三種,以其示人生之真相,又示解脫之不可已。故故美學(xué)上最終之目的,與倫理學(xué)上最終之目的合。由是《紅樓夢》之美學(xué)上之價值,亦與其倫理學(xué)上之價值相聯(lián)絡(luò)也。 第四章 《紅樓夢》之倫理學(xué)上之價值 自上章觀之,《紅樓夢》者,悲劇中之悲劇也。其美學(xué)上之價值即存乎此。然使無倫理學(xué)上之價值以繼之,則其于美術(shù)上之價值尚未可知也。今使為寶玉者,于黛玉既死之后,或感憤而自殺,或放廢以終其身,則雖謂此書一無價值可也。何則?欲達(dá)解脫之域者,固不可不嘗人世之憂患,然所貴乎憂患者,以其為解脫之手段,故非重憂患自身之價值也。今使人日日居憂患言憂患,而無希求解脫之勇氣,則天國與地獄彼兩失之,其所領(lǐng)之境界,除陰云蔽天沮洳彌望外,固無所獲焉。黃仲則《綺懷》詩曰: 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fēng)露立中宵?又其卒章曰: 結(jié)束鉛華歸少作,屏除絲竹入中年。茫茫來日愁如海,寄語羲和快著 鞭。其一例也!都t樓夢》則不然,其精神之存于解脫,如前二章所說,茲固不俟喋喋也。 然則解脫者,果足為倫理學(xué)上最高之理想否乎?自通常之道德觀之,夫人知其不可也。夫?qū)氂裾,固世俗所謂絕父子棄人倫不忠不孝之罪人也。然自太虛中有今日之世界,自世界中有今日之人類,乃不得不有普通之道德以為人類之法則,順之者安,逆之者危,順之者存,逆之者亡。于今日之人類中,吾固不能不認(rèn)普通之道德之價值也,然所以有世界人生者,果有合理的根據(jù)歟?抑出于盲目的動作,而別無意義存乎其間歟?使世界人生之存在而有合理的根據(jù),則人生中所有普通之道德,謂之絕對的道德可也。然吾人從各方面觀之,則世界人生之所以存在,實由吾人類之祖先一時之誤謬。詩人之所悲歌,哲學(xué)者之所瞑想,與夫古代諸國民之傳說若出一揆,若第二章所引《紅樓夢》第一回之神話的解釋,亦于無意識中暗示此理,較之《創(chuàng)世記》所述人類犯罪之歷史,尤為有味者也。夫人之有生,既為鼻祖之誤謬矣,則夫吾人之同胞,凡為此鼻祖之子孫者,茍有一入焉未入解脫之域,則鼻祖之罪終無時而贖,而一時之誤謬反覆至數(shù)千萬年而未有已也。則夫絕棄人倫如寶玉其人者,自普通之道德言之,固無所辭其不忠不孝之罪,若開天眼而觀入,則彼固可謂干父之蠱者也。知祖父之誤謬,而不忍反覆之以重其罪,顧得謂之不孝哉?然則寶玉“一子出家,七祖升天”之說,誠有見乎!所謂孝者在此不在彼,非徒自辯護(hù)而已。 然則舉世界之人類而盡入于解脫之域,則所謂宇宙者不誠無物也歟?然有無之說,蓋難言之矣,夫以人生之無常,而知識之不可恃,安知吾人之所謂有,非所謂真有者乎?則自其反而言之,又安知吾人之所謂無,非所謂真無者乎?即真無矣,而使吾人自空乏與滿足、希望與恐怖之中出,而獲永遠(yuǎn)息肩之所,不猶愈于世之所謂有者乎!然則吾入之畏無也,與小兒之畏暗黑何以異?自已解脫者觀之,安知解脫之后,山川之美、日月之華,不有過于今日之世界者乎?讀“飛鳥各投林”之曲,所謂“片白茫茫大地真乾凈”者,有歟?無歟?吾人且勿問,但立乎今日之人生而觀之,彼誠有味乎其言之也! ‰y者又曰,人茍無生,則宇宙間最可寶貴之美術(shù)不亦廢歟?曰:美術(shù)之價值,對現(xiàn)在之世界人生而起者,非有絕對的價值也。其材料取諸人生,其理想亦視人生之缺陷逼仄而趨于其反對之方面。如此之美術(shù),唯于如此之世界、如此之人生中,始有價值耳。今設(shè)有人焉,自無始以來,無生死,無苦樂,無人世之掛礙,而唯有永遠(yuǎn)之知識,則吾人所寶為無上之美術(shù),自彼視之,不過蛩鳴蟬噪而已。何則?美術(shù)上之理想,固彼之所自有,而其材料又彼之所未嘗經(jīng)驗故也。又設(shè)有人焉,備嘗人世之苦痛,而已入于解脫之域,則美術(shù)之于彼也亦無價值。何則?美術(shù)之價值,存于使人離生活之欲,而入于純粹之知識,彼既無生活之欲矣,而復(fù)進(jìn)之以美術(shù)、是猶饋壯夫以藥石。多見其不知量而已矣。然而超今日之世界人生以外者,于美術(shù)之存亡固自可不必問也! 》蛉,故世界之大宗教,如印度之婆羅門教及佛教、希伯來之基督教,皆以解脫為唯一之宗旨。哲學(xué)家如古代希臘之拍拉圖,近世德意志之叔本華,其最高之理想亦存于解脫。殊如叔本華之說,由其深邃之知識論,偉大之形而上學(xué)出,一掃宗教之神話的面具,而易以名學(xué)之論法,其真摯之感情與巧妙之文字又足以濟(jì)之,故其說精密確實,非如古代之宗教及哲學(xué)說徒屬想像而已。然事不厭其求詳,姑以生平所疑者商榷焉。夫由叔氏之哲學(xué)說,則一切人類及萬物之根本一也,故充叔氏拒絕意志之說,非一切人類及萬物各拒絕其生活之意志,則一人之意志亦不可得而拒絕。何則?生活之意志之存于我者,不過其一最小部份,而其大部份之存于一切人類及萬物者,皆與我之意志同,而此物我之差別,僅由于吾人知力之形式,故離此知力之形式而反其根本而觀之,則一切人類及萬物之意志,皆我之意志也。然則拒絕吾一人之意志而姝姝自悅曰解脫,是何異決蹄(足岑)之水而注之溝壑,而曰天下皆得平土而居之哉!佛之言曰:若不盡度眾生,誓不成佛。其言猶若有能之而不欲之意。然自吾人觀之,此豈徒能之而不欲哉?將毋欲之而不能也。故如叔本華之言一人之解脫,而未言世界之解脫,實與其意志同一之說不能兩立者也。叔氏于無意識中亦觸此疑問,故于其《意志及觀念之世界》之第四編之末,力護(hù)其說曰: 人之意志于男女之欲,其發(fā)現(xiàn)也為最著,故完全之貞操,乃拒絕意志 即解脫之第一步也。大自然中之法則,固自最確實者,使人人而行此格言, 則人類之 滅絕,自可立而待。至人類以降之動物,其解脫與墜落亦當(dāng)視 人類以為準(zhǔn),《吠陀》之經(jīng)典曰:“一切眾生之待圣人,如饑兒之望慈父 母也。”基督教中亦有此思想,珊列休斯于其“人持一切物歸于上帝”之 小詩中曰:“嗟汝萬物靈,有生皆愛汝?偪偔h(huán)汝旁,如兒索母乳。攜之 適天國,惟汝力是怙!钡乱庵局衩貙W(xué)者馬斯太哀克赫德亦云:“《約 翰福音》云:余之離世界也,將引萬物而與我俱,基督豈欺我哉?夫善人 固將持萬物而歸之于上帝,即其所從出之本者也。今夫一切生物皆為人而 造,又各富相為用,牛羊之于水草,魚之于水,鳥之于空氣,野獸之于林 莽,皆是也。 一切生物皆上帝所造,以供善人之用,而善人攜之以歸上 帝!北艘馍w謂人之所以有用動物之權(quán)利者,實以能救濟(jì)之之故也! ∮诜鸾讨(jīng)典中,亦說明此真理。方佛之尚為菩提薩(土垂)也,自玉宮逸出而入深林時,彼策其馬而歌曰:“汝久疲于生死兮,今將息此任。載負(fù)余躬以遐舉兮,繼今日而無再。茍彼岸其余達(dá)兮,余將徘徊以汝待! (《佛國記》)此之謂也。(英譯《意志及觀念之世界》第一冊第四百九十二頁)然叔氏之說,徒引據(jù)經(jīng)典,非有理論的根據(jù)也。試問釋迦示寂以后,基督尸十字架以來,人類及萬物之欲生,奚若其痛苦,又奚若吾知其不異于昔也?然則所謂持萬物而歸之上帝者,其尚有所待歟?抑徒沾沾自喜之說而不能見諸實事者歟?果如后說,則釋迦、基督自身之解脫與否,亦尚在不可知之?dāng)?shù)也。往者作一律曰: 生平頗憶摯盧敖,東過蓬萊浴海濤。何處云中聞犬吠,至今湖畔尚烏號。 人間地獄真無間,死后泥洹枉自豪。終古眾生無度日,世尊只合老塵囂。何則?小宇宙之解脫,視大宇宙之解脫以為準(zhǔn)故也。赫爾德曼人類涅槃之說所以起而補(bǔ)叔氏之缺點者以此。要之解脫之足以為倫理學(xué)上最高之理想與否,實存于解脫之可能與否。若失普通之論難,則固如楚楚蜉蝣不足以撼十圍之大樹也。今使解脫之事終不可能,然一切倫理學(xué)上之理想果皆可能也歟?今夫與此無生主義相反者,生生主義也。夫世界有限而生人無窮。以無窮之人生、有限之世界,必有不得遂其生者矣。世界之內(nèi),有一人不得遂其生者,固生生主義之理想之所不許也。故由生生主義之理想,則欲使世界生活之量達(dá)于極大限,則人人生活之度不得不達(dá)于極小限。蓋度與量二者實為一精密之反比例,所謂最大多數(shù)之最大福祉者,亦僅歸于倫理學(xué)者之夢想而已。夫以極大之生活量而居于極小之生活度,則生活之意志之拒絕也,奚若此生生主義與無生主義相同之點也。茍無此理想,則世界之內(nèi),弱之肉強(qiáng)之食,一任諸天然之法則耳,奚以倫理為哉?然世人日言生生主義,而此理想之達(dá)于何時,則尚在不可知之?dāng)?shù)。要之理想者可近而不可即,亦終古不過一理想而已矣。人知無生主義之理想之不可能而自忘其主義之理想之何若,此則大不可解脫者也。 夫如是,則《紅樓夢》之以解脫為理想者,果可菲薄也歟!夫以人生憂患之如彼,而勞苦之如此,茍有血氣者,未有不渴慕救濟(jì)者也。不求之于實行,猶將求之于美術(shù),獨《紅樓夢》者同時與吾人以二者之救濟(jì)。人而自絕于救濟(jì)則已耳,不然,則對此宇宙之大著述,宜如何企踵而歡迎之也。 第五章 余論 自我朝考證之學(xué)盛行,而讀小說者亦以考證之眼讀之,于是評《紅樓夢》者紛然索此書之主人公之為誰,此又甚不可解者也。夫美術(shù)之所寫者非個人之性質(zhì),而人類全體之性質(zhì)也。惟美術(shù)之特質(zhì),貴具體而不貴抽象,于是舉人類全體之性質(zhì),置諸個人之名字之下。譬諸副墨之子、洛誦之孫,亦隨吾人之所好名之而已。善于觀物者,能就個人之事實而發(fā)見人類全體之性質(zhì)。今對人類之全體而必規(guī)規(guī)焉求個人以實之,人之知力相越豈不遠(yuǎn)哉?故《紅樓夢》之主人公,謂之賈寶玉可,謂之子虛烏有先生可,即謂之納蘭容若、謂之曹雪芹亦無不可也! 【C觀評此書者之說,約有二種:一謂述他人之事,一謂作者自寫其生平也。第一說中大抵以賈寶玉為即納蘭性德。其說要無所本。案性德《飲水詩-別意》六首之三曰: 獨擁余香冷不勝,殘更數(shù)盡思騰騰。今宵便有隨風(fēng)夢,知在紅樓第幾層?又《飲水詞》中《于中好》一闋云: 別緒如絲睡不成,那堪孤枕夢邊城。因聽紫塞三更雨,卻憶紅樓半夜燈。又《減字木蘭花》一闋詠新月云: 莫教星替,守取團(tuán)圓終必遂。此夜紅樓,天上人間一樣愁。紅樓之字凡三見,而云夢紅樓者一。又其《亡婦忌日作-金縷曲》一闋其首三句云: 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葬花二字始出于此。然則《飲水集》與《紅樓夢》之間稍有文字之關(guān)系,世人以寶玉為即納蘭侍衛(wèi)者殆由于此。然詩人與小說家之用語其偶合者固不少,茍執(zhí)此例以求《紅樓夢》之主人公,吾恐其可以傅合者斷不止容若一人而已。若夫作者之姓名(遍考各書,未見曹雪芹何名)與作書之年月,其為讀此書者所當(dāng)知,似更比主人公之姓名為尤要,顧無一人為之考證者,此則大不可解者也。 至謂《紅樓夢》一書為作者自道其生平者,其說本于此書第一回“竟不如我親見親聞的幾個女子”一語,信如此說,則唐旦之《天國喜劇》,可謂無獨有偶者矣。然所謂親見親聞?wù)撸嗫勺耘杂^者之口言之,未必躬為劇中之人物。如謂書中種種境遇種種人物非局中人不能道,則是《水滸傳》之作者必為大盜,《三國演義》之作者必為兵家,此又大不然之說也。且此問題實為美術(shù)之淵源之問題相關(guān)系。如謂美術(shù)上之事非局中人不能道,則其淵源必全存于經(jīng)驗而后可。夫美術(shù)之源出于先天抑由于經(jīng)驗,此西洋美學(xué)上至大之問題也。叔本華之論此問題也最為透辟,茲援其說以結(jié)此論。其言(此論本為繪畫及雕刻發(fā),然可通之于詩歌小說)曰: 人類之美之產(chǎn)于自然中者,必由下文解釋之:即意志于其客觀化之最 高級(人類)中,由自己之力與種種之情況而打勝下級(自然力)之抵抗, 以占領(lǐng)其物質(zhì)。且意志之發(fā)現(xiàn)于高等之階級也,其形式必復(fù)雜。即以一樹 言之,乃無數(shù)之細(xì)胞合而成一系統(tǒng)者也。其階級愈高,其結(jié)合愈復(fù)。人類 之身體,乃最復(fù)雜之系統(tǒng)也。各部份各有一特別之生活,其對全體也則為 隸屬,其互相對也則為同僚,互相調(diào)和以為其全體之說,明不能增也,不 能減也,能如此者則謂之美,此自然中不得多見者也。顧美之于自然中如 此,于美術(shù)中則何如?或有以美術(shù)家為模仿自然者,然彼茍無美之預(yù)想存 于經(jīng)驗之前,則安從取自然中完全之物而模仿之?又以之與不完全者相區(qū) 別哉?且自然亦安得時時生一人焉,于其各部份皆完全無缺哉?或又謂美 術(shù)家必先于人之肢體中觀美麗之各部份,而由之以構(gòu)成美麗之全體。此又 大愚不靈之說也。即令如此,彼又何自知美麗之在此部份而非彼部份哉? 故美之知識,斷非自經(jīng)驗的得之,即非后天的,而常為先天的,即不然, 亦必其一部份常為先天的也。吾人于觀人類之美后始認(rèn)其美,但在真正之 美術(shù)家,其認(rèn)識之也極其明速之度,而其表出之也勝乎自然之為。此由吾 人之自身即意志而于此所判斷及發(fā)見者,乃意志于最高級之完全之客觀化 也。唯如是,吾人斯得有美之預(yù)想。而在真正之天才,于美之預(yù)想外,更 伴以非常之巧力。彼于特別之物中。認(rèn)全體之理念,遂解自然之囁嚅之言 語而代言之,即以自然所百計而不能產(chǎn)出之美現(xiàn)之于繪畫及雕刻中,而若 語自然曰:此即汝之所欲言而不得者也。茍有判斷之能力者,心將應(yīng)之曰: 是唯如是,故希臘之天才能發(fā)見人類之美之形式,而永為萬世雕刻家之模 范。唯如是,故吾人對自然于特別之境遇中所偶然成功者而得認(rèn)其美。此 美之預(yù)想乃自先天中所知者,即理想的也。比其現(xiàn)于美術(shù)也,則為實際的。 何則?此與后人中所與之自然物相合故也。如此美術(shù)家先天中有美之預(yù)想, 而批評家于后天中認(rèn)識之,此由美術(shù)家及批評家乃自然之自身之一部,而 意志于此客觀化者也。哀姆攀獨克爾曰:“同者唯同者知之!惫饰ㄗ匀 能知自然,唯自然能言自然,則美術(shù)家有自然之美之預(yù)想,固自不足怪也。 芝諾芬述蘇格拉底之言曰:希臘人之發(fā)見人類之美之理想也由于經(jīng)驗, 即集合種種美麗之部份,而于此發(fā)見一膝,于彼發(fā)見一臂。此大謬之說也。 不幸而此說又蔓延于詩歌中。即以狄斯丕爾言之,謂其戲劇中所描寫之種 種之人物,乃其一生之經(jīng)驗中所觀察者,而極其全力以模寫之者也。然詩 人由人性之預(yù)想而作戲曲小說,與美術(shù)家之中美之預(yù)想而作繪畫及雕刻無 以異,唯兩者于其創(chuàng)造之途中必須有經(jīng)驗以為之補(bǔ)助夫然,故其先天中所 已知者,得喚起而入于明晰之意識而后表出之,事乃可得而能也。(叔氏 《意志及觀念之世界》第一冊第二百八十五頁至二百八十九頁) 由此觀之,則謂《紅摟夢》中所有種種之人物,種種之境遇,必本于作者之經(jīng)驗。則雕刻與繪畫家之寫人之美也,必此取一膝、彼取一臂而后可,其是與非不待知者而決矣。讀者茍玩前數(shù)章之說,而知《紅摟夢》之精神與其美學(xué)倫理學(xué)上之價值,則此種議論自可不生。茍知美術(shù)之大有造于人生,而《紅樓夢》自足為我國美術(shù)上之唯一大著述,則其作者之姓名與其著書之年月,固當(dāng)為唯一考證之題目,而我國人之所聚訟者,乃不在此而在彼,此足以見吾國人之對此書之興味之所在,自在彼而不在此也,故為破其惑如此。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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