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作莊上客 劉寧 七月流火,作客江南。在汪莊小住了兩日,在周莊勾留了一晌。 汪莊,當然是那杭州西湖邊上的汪莊。 周莊,當然是那蘇南昆山境內(nèi)的周莊。 據(jù)說,汪莊之所以著名,最早的緣因是由于其莊主汪惕予富有。 汪惕予,安徽籍人士,晚清民初,既自己開設茶場,又在上海淮海路開辦汪裕泰茶莊,一時生意興隆,財源茂盛,便于1927年想起在西湖邊上蓋起了如此一座豪華別墅,成為當年錢塘一帶的風流勝地之一。 這汪莊三面環(huán)水,碧波千頃。一壁相連著雷峰夕照的山麓,凈慈寺古剎暮鼓晨鐘,于此聲聲可聞。一邊更與蘇堤、三潭印月隔湖對望,精彩紛呈,相映成趣。別墅的周圍,花木爭妍,柳浪聞鶯。登樓臨風,則湖光山色盡收眼中。 而至于當其時莊上紳士名流群集,美女名媛如云,日日熱鬧,夜夜風光,笙歌起舞,紙醉金迷的景象,時至今日,我們也是不難想見的。 但汪莊能有如今這么大的名氣,更主要的還是因了后來。 新中國成立以后,汪莊收為國有。1958年周恩來總理看中了這一塊樂土,遂指令國家劃出專款擴建修成如今規(guī)模的“接待用房”,時稱5801工程。 5801工程,顧名思義,是1958年的第一號工程,那當然是主要修給國家第一號領導人使用的。 從那時起,這里就多次接待了毛澤東主席,以及前來參加重大政治、外交活動的眾多黨和國家領導人。 1979年,大抵市場經(jīng)濟來了,汪莊又改名為浙江西子賓館。除依然繼續(xù)負責重大接待任務之外,也允許部分住房對外開放。 但大門和一些區(qū)域,依然有解放軍戰(zhàn)士站崗。樓房的名號也依然沿用一號樓、二號樓、三號樓……等等的內(nèi)部接待叫法。 只是一號樓從外表看去比較的宏大且略顯蒼老,據(jù)介紹,當年的毛澤東主席和前些年的陳云副主席就是被安排住在這里面的。 我們這回到汪莊,是為了參加一個小型座談會。因有有關方面要人出席,會議開得非常緊湊和緊張,一節(jié)連一節(jié)的。 所以對于汪莊的好處,我就都只能通過晚上和一大清早的散步去體會了。 以至白日的汪莊,在我的腦子里,差不多留下的僅是小會議室里香煙繚繞的一塌糊涂。 蘇東坡先生詩云:“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這說得是最貼切不過的。 然而美人最堪欣賞的又該是在什么時候呢? 當然是在睡眼惺忪的清晨,以及那“月朦朧,意朦朧”的夜了。 因此,盡管我只有早晚的時間可以體會汪莊,但我還是不禁要說一聲:“若把西湖比西子,夜妝晨態(tài)最相宜。” 那一天早上,我是被窗外依稀啁啁的小鳥給唱醒的。 拉開窗簾,西湖綠水悠悠的就映在眼前。隔了一排垂柳,罩了一層乳霧。 空氣清冷清冷的,帶著一絲絲的甘甜;花香襲人,草木樹葉在陽光的沐浴下光合作用,散發(fā)出一種拌和了露水打濕泥土才特有的沁人肺腑的氣息。 最有趣的是,那一邊還有個丈把高的小土崗,土崗上栽了幾棵松樹,立著一座流水的假石山。 在松樹與假石山間,總見到三四只松鼠在里面竄轉(zhuǎn)逗樂,大的身長逾尺,小的也有五六寸,毛茸茸的極之可愛。 也不曉得它們是否一家子,看上去實在是自由自在得令人羨慕。 散步的時候,我曾與其中一只小松鼠對望良久,它的眼睛骨碌碌的,充滿好奇。我們彼此一動不動的對峙著,相互揣摸著對方的心理,最后終是我不及它的耐力,先自笑出聲來…… 晚上在汪莊,最好的享受就是讀書。 涼風習習,窗外的月光灑在西湖上,有如白銀瀉地。不時的,可見湖中的魚兒翻身躍起,“撲通”有聲,把銀鏡般的湖面擊碎后又重圓。那濺水聲起落有致的,隨著那倒射的月光水色,一會兒高高掛起在那一排排的婆娑樹影之上,一會兒又轉(zhuǎn)成一片悉悉沙沙的樹葉聲。一陣一陣,高高低低。該起的時候起,該止的時候止。十分好聽! 我那晚手上有兩本1983年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的“西湖文藝叢書”。一本是筆記,一本是游記。書價均在2 元以下,卻收了歷代至解放初的數(shù)十種有關西湖的文人文章。 我有意翻看有沒有談到汪莊的,竟然一篇都不曾見,思忖可能是出版者出于那時安全保密的原因,故意隱略。 又有意細讀了1958年前后的幾篇西湖游記,其中得到幾段頗具當時“時代特色”的文字。如豐子愷1958年春寫的《西湖春游》: “西湖的最美麗的姿態(tài),為什么直到解放后才充分表現(xiàn)出來呢?這是因為舊時代的西湖,只能看表面(水山風景),不能想內(nèi)容(人事社會)。換言之,舊時代西湖的美只是形式美麗,而內(nèi)容是丑惡不堪設想的! 每讀及此,不覺唏噓。良久,竟致掩卷沉思,無語…… 汪莊給我的感覺是:往昔因榮華熱鬧而出名,現(xiàn)在卻因清靜玲瓏而令人愛不釋手。 再說周莊,其實是一個江南的水鄉(xiāng)古鎮(zhèn)。 據(jù)說其名得于宋元礻右元年(1080年):里人周迪功郎在此經(jīng)農(nóng)設莊,捐田舍宅,始有周莊之名。 周莊之所以著名,也有早期和后期兩個緣因。 最早也是由于該鎮(zhèn)明初之時出了個“富可敵國”的巨賈沈萬三。 當?shù)仃P于沈萬三的傳說甚眾,有說他家宅之中藏有一個聚寶盆,以至金銀財富取之不竭的;又有說他財大氣粗以至終為草莽哥兒們朱元璋所嫉,朱稱帝后一次龍顏大怒之下幾乎把他給“鎮(zhèn)壓”了的……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但有一條我以為可以確信無疑,即由于沈萬三以周莊為其家族的商業(yè)根據(jù)地,整個周莊的經(jīng)濟為此統(tǒng)被帶旺,周莊一時成為蘇州葑門外巨鎮(zhèn)。 然而周莊的能夠舉世聞名,說來到底還是這十來年的事情。 首先緣于兩個畫家的推動: 一是美術大師吳冠中先生。80年代初,他遍訪故鄉(xiāng)小鎮(zhèn)以“抒懷作畫”,發(fā)現(xiàn)周莊古鎮(zhèn)原來四周環(huán)河:三分是水,二分是橋,剩下的一半是石板老街。正是十分的幽靜和美麗!遂在文章中說了一句“黃山集中國山水景色之大成,則周莊可算集水鄉(xiāng)風光之典型”的好話,引起八方注意。 二是留美青年畫家陳逸飛先生。1984年他根據(jù)周莊的“小橋流水人家”,畫了一組油畫作為對“故鄉(xiāng)的回憶”,在美國展出后一時轟動遐邇。其中《雙橋》(即“鑰匙橋)更為西方石油董事長哈默先生重金購得,并于同年訪華時贈予鄧小平。翌年5 月,此畫被搬上聯(lián)合國首日封,周莊于是名噪全球。 那天我們是從上海驅(qū)車往訪周莊的。 當?shù)氐呐笥延薪?jīng)驗,讓我們傍晚時分去才好,否則酷日當空且不說,光是那游人如潮、摩肩接踵、你擠我擁的場面,就足以把游客全部興致敗盡。 果然,我們抵達周莊時,已近黃昏。喧鬧了一天的古鎮(zhèn),此時在極度的疲憊中強打著精神,垂垂的撐立在十字河上,迎接我們。 我大步踏進莊口的大牌坊,只見前頭有兩個不大的石碑分立左右,一塊上刻“中國作協(xié)作家創(chuàng)作基地”,一塊上刻“中國文聯(lián)文藝家創(chuàng)作基地”。 我心中不由得一陣泛酸。 其實,倘真的是要為了創(chuàng)作,又何必在于立此一塊這樣裝腔作勢的石頭呢? 此時,盡管的確已過了游客最旺的時分,然而我眼中的周莊,仍不足觀。 且看:三分是水不假,但那河床之上卻擠了好多好多你追我趕的木船,甚至機帆船,噼卟噼卟的;二分是橋不假,但橋上橋下卻都站滿了在鏡頭前搔首弄姿的男女,甚至橋欄桿上也都坐滿了正大口喝礦泉水的男女,咕嚕咕嚕的;最要命的是剩下的那一半老街——這條老街青磚石板依然,但如今三分之二早成為油膩膩的食街,還有的三分之一也已成為偽劣的古董街了。 睹之令人直心痛不已! 呔,所謂“小橋流水人家”,如今“人家”是不復存了;過去家中臨水窗內(nèi)吊下一只提籃的故事,亦都只堪追憶…… 真是殊足可惜! 這時,我先想到了吳冠中先生。其實吳老先生在說出那一句贊美的好話之時,就早有預言:“正因暫未通汽車,周莊暫享一時之寧靜……但來日無多! 這一個“暫”,這一個“無多”,端的讓人怵目驚心而又無可奈何! 我又想到三毛。三毛曾到過幽美而古樸的周莊,以后回到臺灣,她即以一個女人的小心對友人致函叮囑:“周莊絕對要保密,如果臺灣旅行團中一些惡俗之人也去了,周莊就完了。” 完了?! 但她做夢都沒想到,友人后來竟“絕對”到連她這封信都大張旗鼓地予以公開了,為的正是要吸引更多“花錢買感覺”的“惡俗之人”前來花錢。 我這時還看到這位友人的另一當?shù)匚膲讶私o他撰文大唱頌歌:“可惜不久她(三毛)便自殺了。聰明的×××(原文為那位三毛友人的尊姓大名,于此姑隱之。——劉寧注)便利用三毛的‘名’辦了個茶樓,生意不錯,也著實為周莊添了一景! 并且他還說:“在這里有必要幫周莊人說句話。我頗為不解的是,為什么非要周莊人‘傳統(tǒng)’著寂寞著卻只許城里人去獨享現(xiàn)代文明?為什么現(xiàn)代文明自己膩煩了可以跑到鄉(xiāng)下,而且非得指定‘鄉(xiāng)下人’按照他們單方面的需要作為自己觀賞的對象,而不許‘鄉(xiāng)下人’自己有正;虮仨毜母淖,并且在古風自存的同時再建造一個‘農(nóng)村里的都市’,也好就近感受一下現(xiàn)代文明的氣息呢?” 天哪,原來他以為周莊只是周莊人的周莊呢! 他忘了,1998年國家建設部已鄭重批準周莊申報列入世界文化遺產(chǎn)預備清單。 其視野其心胸狹隘如是,夫復何言! 由是,那晚我站立在那一家不倫不類的所謂的“三毛茶樓”之前,不禁心中悲愴,哀慟再三: ——嗚呼,三毛! ——嗚呼,周莊! ——嗚呼,周莊人! 周莊給我的感覺是:往昔因樸素幽靜而出名,現(xiàn)在卻因繁雜喧鬧而令人扼腕太息。 2000年8 月2 日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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