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動酥醪觀 劉寧 人是常常要遭到報應的,快樂的時候多,憂郁的時候就來了。正在取笑別人孤獨,自己忽然就會孤獨起來。 曾經(jīng)聽人說過“享受孤獨”,卻從沒有聽人說過“享受憂郁”的。 但在我的腦海里,孤獨的人是一回事,憂郁的人也是那么一回事。 如果說稍有不同,憂郁的人是胸里憋得一團淤血,須不時的長長嘆一口氣來消之化之;孤獨的人,則是氣早已噓完,就連所謂長唉一聲的力氣都不見了。 孤獨,大抵即是慢性的憂郁。 這一個下午,我忽又心生憂郁。 憂郁的時候,就想到增城的陸先生,以及陸先生自泡自調的青梅酒。 我雖不是一個嗜酒的人,但對于各種各樣的酒,也算曾品嘗過一些的。從法國人的路易十三,到云貴高原山民自釀的青稞酒,都沒有給我留下什么特別的印象。 惟陸先生的青梅酒,我是百飲不厭。 基本上說,我是積極追求達觀和豁朗的。每有憂郁之產(chǎn)生,總是因了一些什么令我高度興奮的事情完成了,隨之才有一種無以名狀的孤獨感襲來。 這似乎有點無奈,又有點不由自主。 甚至只是由于連續(xù)幾天讀完了一套拍案叫絕的書,或者是一連幾個小時寫完了一篇足以自鳴得意的文字,都會引致如此的后果。 早在雜志社創(chuàng)業(yè)的階段,記得每緊張地編完一期稿子后,我都忍不住要與編輯們?nèi)バ菡环摹?br/> 或登臨一座山,或走近一面! 那時并不曉得這是為什么,只說“道法自然”。采日月之精華,集天地之靈氣。這當然不錯。 后來才真正明白,這種現(xiàn)象原是類似于那種婦人的“產(chǎn)后憂郁癥”。生產(chǎn)以后,很自然的就會想到要找些什么來填充一下目前身心之空空蕩蕩。 這種感覺,其實每一個人都有過。 曾幾何時,我的人生歷程出現(xiàn)過一場震蕩性的劇變。風雨過后,心,卻原來并不似石入池中那末的容易重新平靜。 那段期間的某一天,我不知怎的就找到了山城——增城,走入了陸先生獨自一人“蟄伏”的小居。 陸先生那陣子正在研究打坐,屋里墻上掛著一些西藏的法器,桌上擺著澄黃的木魚,甚至還有若干直排舊本的經(jīng)文。但我并沒有把那當什么回事,我知道陸先生是個很隨緣的人,擺設也就是擺設而已。 我找他只是為了他那些自泡自調的青梅酒。 陸先生在當?shù)匚膲擅^早,喝酒也是甚有名氣的。曾經(jīng)有次參加作家代表大會,進入宴會廳時,他一眼望去餐桌上竟然沒擺著酒,即噫的一聲,拉起我憤憤然的就離去了,嘴里還不斷抱怨:“作家開會餐中無酒,那不成了婦聯(lián)會議了,走走走……” 不熟悉他的人,剛與之接觸和喝酒,他多半會慷慨地給你奉上各款中西名酒,動輒價值半千。 你說他熱情吧?那你可就上他的當了。這些酒其實都是別人送他的,送他這些名酒的人就是為了要騙換他的青梅酒喝。 亦即說,在陸先生的酒典與酒庫里,只有他的青梅酒才是上好的東西。 我有時跟其他一些朋友十個八個的經(jīng)過增城,就打電話請他勺一些青梅酒給大家嘗嘗,他常常的就會王顧左右地推搪。我直接奔上其家監(jiān)督著他勺酒,他就會邊往一個小口的礦泉水瓶里灌酒,邊心疼得割肉般鼻子哼哼……活像那個“多乎哉,不多也”的孔乙己先生,讓我看了惡作劇的快活不已。 好在陸先生從來待我大方,算是真正的酒逢知己。我們可以無話不談,當然又是無青梅酒不飲。 陸先生除寫書外,讀的書也是很多很雜的,思想有種獨到的深刻。十分令我佩服!引用他的經(jīng)典語錄來批評:但凡中國文人不外三種,或強奸他人,或被他人強暴,或自瀆。 “我就是這樣自瀆了半輩子呀!”陸先生喝了酒以后,每每就會如此半哭半笑地擊壤長嘯。 我了解,他是一個真正追求獨善其“心”的山野騷人。 還是那一天。不,應該說是那一晚,我與他促膝而談。 陸先生口吐蓮花,字字珠璣。從他如何坐在塞班島上的海灘感悟人生,到怎樣乘著一輛破車與幾個小尼姑搖搖晃晃地晉謁布達拉宮…… 其間,我們投契地每講到一個妙處,就會忍不住撫了掌共同大笑呵呵,相互敬酒,連飲數(shù)盞。 結果,二人邊飲邊談,直到天亮。喝了近十斤酒。當然是青梅酒。 這就是陸先生青梅酒的好處。 一杯下肚,即有酒意。但隨后越喝越清醒,越喝越想喝。 酒意不斷,醉意不生。 不上頭,不口干。 清醇香咧,青梅的氣息沁人心脾。 那天清早與陸先生喝完酒,我假寐了一會兒,就趕回佛山去。 那時仙村到新塘的公路剛修好,加上天早,路上清靜得很。 我迎著朝陽,沐七彩霞光,萬分愜意地御一輛小車,自由自在地于曉風晨霧中穿行。 路兩旁,都是些二三百年以上的荔枝老樹,樹的周圍,嚶嚶嗡嗡吱吱啁啁地飛舞跳躍著各種各樣的蜜蜂小鳥。 而令我印象最深的,是行經(jīng)一段較窄的路時,前面居然橫七豎八地擋了十多頭黃牛。 我不忍鳴笛驚醒這清寂美麗的早晨,就把車窗玻璃搖下,一邊慢慢駛著車,一邊向黃牛們打著招呼:早安! 黃牛們很平靜,默默地都向我行注目禮。一位年紀稍長的,還把頭湊了過來,半從窗口朝內(nèi)瞥了瞥,也沒吭什么,只嘴角掛一絲意味深長的微笑…… 那一刻,我以為自己有所覺悟了。 心里感到萬分的舒泰和清爽…… 這一回,又是不速地坐進了陸先生的家。其家剛剛新裝修過,依然是法器和酒為基調,但覺多了一抹悠悠的音樂,卻更徹底的掃除減少了家屬的痕跡。 陸先生又有一句名言:最煩看書的時候有家人的影子在晃動。 他也真行,數(shù)年前不知用何法子把老婆給哄到了業(yè)已成家的孩子們那邊去了。 我對陸先生直喊:快拿青梅酒! 因為日前,我剛讀完了德蘭修女的《活著就是愛》和福塞爾的《惡俗》,內(nèi)心仿佛猛遭遇了一場精神化學反應。 于是情緒上忽又出現(xiàn)了那種久違了的憂郁。那種帶了迷茫和孤獨感的憂郁。 陸先生陪我喝了一會兒酒,突然笑了提議:“我?guī)闵纤瞩灿^吧。每次你都來去匆匆,沒能去成。” 我聞之不禁大悅。心想,這一回肯定不會白來了。 酥醪觀,乃南粵名勝羅浮山上的千年古觀。當年葛洪老道在羅浮山上有五大煉丹處,這酥醪觀就是其中重要之一。地處北麓,故又名北庵。 我早知道,陸先生的青梅酒,與酥醪觀是有著千絲萬縷不解的緣分。 先說“酥醪”二字,就是美酒佳釀的意思。 傳說秦朝安期生與神女在北庵斗臺飲酒,史留“玄邱玄碧之香釀成甘露,為酥為醪之味散于諸天”的佳話。酥醪觀之美名亦由此而得。 最奇的是,傳說的斗臺之下,果有一眼千年“釀泉”,該泉掬飲清甘,歷代引來過無數(shù)文人墨客到此飛觴醉月。唐之韓愈,宋之蘇軾,以至抗戰(zhàn)時期的蔣介石,都曾專誠前來拜謁。 酥醪觀所在的村叫酥醪村,當?shù)厝擞捎凇搬勅钡脑,多喜以此泉之水自釀米酒。陸先生是當(shù)匚暮,自然與酥醪觀的道長稔熟并受到尊重。不時的,道長都會著人捎些酥醪酒給陸先生調泡佳釀。 我隨陸先生驅車二十余里。翻過一座山,穿過一個林場,轉經(jīng)一個佘族寨子,然后就見一條汩汩溪澗豁然蜿蜒于眼前。 那山,連著羅浮山;那林場,郁郁蔥蔥,都是些蒼勁老樹,遮天閉日;那佘族寨子,掩隱在一大片的荔枝林里;那一條山澗,水流湍急,澗中臥伏著大大小小、形形式式的圓石,隨便撫拍一塊,恐怕都有超過三百歲的生命。 在這樣的美境中,人很自然的會產(chǎn)生一種溪水叮咚般的心動。 涉過溪澗,早見道長在酥醪觀的山門前迎候著。 酥醪觀歷盡滄桑,有如一個形銷骨立的老道,靜靜地佇立于環(huán)山的懷抱之中。 令人肅然起敬,又有一絲隱隱的凄楚。 道觀前,有二爿不規(guī)則的水池。水池上有許多燕子和白鶴在輕盈地飛著,起起落落。 這時,已近傍晚了。 道長在夕陽斜照之下,影子長長地拖在石階之上。 那道長是酥醪觀的第二十四代謫傳主持。 我的心又是一動。 品過道長親自泡的清茶,我們四處參觀。 首先,當然是那一眼“釀泉”,如今泉涌如昔,一樣的“為酥為醪”。其次瞻仰了那幾棵馳名遐邇的金桂樹,都有數(shù)百年的歲月了。再后,道長把我們引領到道觀后的一個土坡上,只見后山與道觀屋脊龍珠相對應的位置,有一棵五百多年歷史的青梅樹,葉茂枝虬,橫空而出,極之壯觀。 我這才知道,原來陸先生青梅酒中的青梅,即全部來源于此,結緣于斯。 道長又告訴我們,酥醪觀仙山寶地,有兩大特色。一是長期汲飲“釀泉”,可延年益壽。觀中歷代主持,多壽過八旬,最高壽的一位道長活到了一百二十歲。二是攝取道家三洞玄學之靈氣。于此,最能長人智慧,養(yǎng)性修心。晚清,該觀主持陳銘,攜子陳白陶在觀中潛心苦讀。光緒18年,陳伯陶金榜題名,高中探花。 這在當?shù)厥撬姷竭^的最高學位了。 比較可惜的是,酥醪觀的“藏經(jīng)閣”早被毀了,我們于此沒能找到一些較有價值的文字。道長收藏著幾張拓片,那是幾次重修道觀的碑文,算是歷史記錄。至于道家思想和學術上的文獻,殆近斷失。 現(xiàn)任這位道長,姓黃。據(jù)說他一歲的時候,每日昏睡不起,后被當時酥醪觀主持帶回觀中以“釀泉”喂養(yǎng),并從小收為弟子。1950年,酥醪觀館閉人散,其師曾對其撫頂囑咐:“有朝一日古觀光復,爾須報效朝祖”云云。這樣,他還俗三十年,經(jīng)歷諸多。近年政府有關部門把他尋回,授予道長之職責。 黃道長有一句口頭語:辦道。 以我的理解,目前其主要的心愿,是要把酥醪觀重新修建起來。至于宏揚道學,設壇論經(jīng)等等,則更多的只能寄望于后來的人了…… 逗留了一個多小時,我們該告辭了。 可道長卻非要留我們在觀中進餐,其意拳拳。 我比較喜歡感受那種殘陽印落在古觀石板上的意境,就說“恭敬不如從命”吧。 餐桌設在天井的左側,道長和兩個小道士,再加上一個原來在劇團當過編劇的七旬老人(如今在觀中寄養(yǎng)),連我們六位,四菜一湯,恰是國務院規(guī)定的標準。菜是茄子、葫蘆瓜、花生、雞蛋,從小道士欣喜的眼神看,應是來了貴客才少有的“加菜”了。湯就是以“釀泉”煮過菜的水加鹽。還有酥醪酒。 道長嘟嚷著說,去年青梅失收,待今年摘了青梅,還得請陸先生前來親自幫忙調泡幾壇青梅好酒。 哦,難怪陸先生這兩年對青梅酒日益吝嗇,原來是青梅失收了。 我與陸先生相視而笑。 終于要告辭。 山鄉(xiāng)的村子,此時已看到有一二間屋子開始上燈了。 道長讓小道士抬了兩大塑料罐“釀泉”的水,非得放到我們車上,又送了好些酥醪酒和酥醪菜干。 那醪醪菜干是“釀泉”澆灌長大的白菜曬干,味道別有鮮美不說,光是個頭,大概一棵等于普通白菜的三四倍,壯實非常。這也是回到家里,保姆驚告于我,我才發(fā)現(xiàn)的。 我們的車子啟動了。 回頭招手,但見道長仍像昔才一般佇立著,式微的夕陽斜照之下,他和兩位小道士的影子長長地拖在石階之上。 于是,我的心又再一動。 這世界原來就是這樣平靜而又平靜地延續(xù)著。 并沒有憂郁,沒有孤獨。 憂郁,只是那因心而動的幡子。人,實在沒理由因為那無風的幡子,而去感到太多的孤獨。 又想,等下次有了新泡好的青梅酒,想必應該與陸先生會有另一種新的喝法了。 待看陸先生時,陸先生卻對我只是拈花微笑。 2000年7 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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