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是該安靜地走開
孫鳳梅 這是一家奇特的牙科診所。與其說是診所，倒不如說是一個富貴人家優(yōu)雅的客廳。墻上懸掛著許多風(fēng)格不同的風(fēng)景畫，有清淡有濃墨也有中國的水鄉(xiāng)小景，簡潔得令人感嘆。我這時被圍在一塊碩大的診所之下，一邊打量著周圍的擺設(shè)，一邊又分開心思去數(shù)著墻角大花瓶里盛開著的百合花的個數(shù)……忽然，一塊手帕大小的布蒙上了眼睛，這一刻，我完全陷入了黑暗之中�！ ∥伊⒖滩话财饋�，想起心理學(xué)上學(xué)過的小孩子怕黑的情節(jié)，這一刻，我才明白，豈止小孩子怕黑，大人也是。 一雙冰冷的手將我的嘴“撬”開，于是，我這一口丑陋無比的牙齒想必已經(jīng)完全暴露在對方的眼睛里了，我很害羞，可又無奈，我心里在嘀咕，最好是一位女醫(yī)生，或是位老頭兒，只要不是一個會使女性的虛榮心產(chǎn)生不安的那一類人就好。 機械尖銳的磨擦聲音幾乎刺破了我的耳鼓，不知是恐懼的心理還是真的疼痛，我的呼吸開始急促粗重起來，胸也開始一起一伏�！ 坝寐樗�。”機械的聲音停止之后忽然有這幾個字飄進(jìn)了我的耳朵，是一位男性的聲音，絕不蒼老也不年輕，但也有一種極職業(yè)性的冷漠和權(quán)威感，一瞬間，我的心開始緊張�！ 癊—428要兩支�！薄 罢垎柺擒浶缘倪�是硬性的？”一位小姐的聲音在怯生生地問道�！ 捌綍r用的那種。” 我身旁的那個聲音用不變的冷漠回答著，其實那不是回答而是命令�！ ∮幸魂嚭芗獾尼樛礌縿恿宋业纳窠�(jīng)，我知道這是麻藥針了，我不禁開始皺起了眉頭，最后竟用手抓起胸前的衣襟�！ 靶〗悖埬銊e動�！薄 ∥倚睦镞@氣，想分辯，卻是有“口”難言。我哪是想動，而是身體情不自禁的反應(yīng)。 治療時間持續(xù)了多久，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直到我的眼睛重見光明，我才看到一雙極為灼熱的眸子凝視著我。我感到吃驚，心想一位治療牙齒的大夫怎么可以用這種怪怪的眼神“看”病人，也許是我的臉上沾上了藥膏，或者是我的唇紅被方才的藥水吃到了嘴角，我慌忙地用手帕抹著臉，忘了道謝，便急著向門口跑去�！ 靶〗�，請留步。” 我回過頭去，見到了一張剛摘下了口罩的臉，我的吃驚并不小于他眼神里的怪異，因為這是一張英俊得出現(xiàn)在任何一本畫冊上都不足為怪的臉，但在這診所里出現(xiàn)這張臉就有點不相稱了。 “我們曾經(jīng)見過面，確切地說我見過你。” 我顧不上自己剛才被窺視過丑陋牙齒時的窘迫，這一刻有一絲自得：被這樣一位紳士記得面孔是一件榮幸的事�！ 霸谌ツ�7月的一個個人畫展上，你買過一幅畫。” 我的大腦開始轉(zhuǎn)回到去年里的那個悶熱的夏日午后。我無意中去看了一位畫家的畫展，卻被其中的一幅描寫北歐森林風(fēng)光的取名為“綠”的畫迷住，在我的雙眸觸及它的那一瞬間，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竟被帶到了一個極深幽的異國世界，我的心頓時感到一陣清涼，我也同時發(fā)現(xiàn)我這一顆被迷染得過于煩躁出現(xiàn)喧嘩的心竟開始微微地顫抖起來，我沖動地掏出了錢包里所有的鈔票還有信用卡，求那位管理畫的老爺爺把畫賣給我�！ ±先宋⑿χf：“小姐，對不起，這幅畫是非賣品。” 我懇切地說：“我和這幅畫有共鳴，我一定要買這幅畫，錢不夠，我可以回去湊�！薄 ∥覉猿至撕镁�，老人只得向里屋走去，他出來時，笑吟吟地對我說：“畫的主人說了，畫家最需要共鳴，他把這幅畫送給你，但請你不要轉(zhuǎn)送他人�！薄 ∥腋屑さ脽o言以對，慌忙留下我的地址和電話，我知道對于一個畫家來說，一幅得意之作是不會輕易送人的，如果有一天他反悔了，我一定會放棄這幅畫的�！ ∧欠嬕恢睌[在我的書房，我沒再把它放在客廳，怕的是被眾多自以為是的眼睛沾染了它。先生總笑我神經(jīng)兮兮的：若能把一幅畫看臟，那盧浮宮里的畫都要大洗塵了�！ ∥也蝗ダ硭乙呀�(jīng)迷上了這幅畫。我有時一邊凝視這幅畫一邊想：這位畫家一定是有夢想有才能的人，但一定是懷才不遇的人，因為這幅畫所表現(xiàn)的感覺不是庸者能表現(xiàn)出來的。我又想，像他這樣把自己的心血之作只為了一個共鳴便無償?shù)貙嬎腿说漠嫾�，會靠什么填飽肚子呢？ 我后悔沒有拿錢給那個畫家，我無償?shù)玫降亩Y物不是用金錢能買到的，但金錢至少可以給那個畫家一點幫助。我千百次地幻想過這位畫家的形象，但沒有自己確信的答案，于是，我決定不再尋找，讓他成為我的一個夢，這一點，連先生都不知道。 而這一刻，在時空都遠(yuǎn)離那個畫展的這個牙科診所里，竟有人和我提起那幅畫，不知為何我像被窺透了心事一樣，臉紅起來�！ 斑@樣吧，小姐，關(guān)于那幅畫我有幾句話，請在樓下咖啡廳等我，我馬上到�！薄 ∥以跇窍碌目Х葟d里極不安地點了一支煙，我一次次告訴自己，如果他要是代人要回那幅畫，我只好求他代我說情了�！ ∫粋�高大的身影罩住了我，我慌忙熄了煙頭，極不自然地抬起頭�！ 帮埱拔鼰熡袀嗖康奈队X，小姐�！薄 ∥也荒芟嘈叛矍斑@個高高大大的年輕紳士竟是剛才戴著大口罩的牙科醫(yī)生，我一時不知所云了。 “那幅畫，你很喜歡？” 我紅著臉拼命點頭。然后趕緊問：“你朋友是不是想要回那幅畫？” “我朋友？” “那位畫家�！蔽艺f了畫家的名字，我又忽然明白了什么�！ 澳憔褪悄羌耶嬙旱脑洪L也是那幅畫的作者？” “告訴我，為什么喜歡那幅畫？” 他的語氣里有著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力量。我知道這一刻我不必掩飾，因為我知道我是在對一個真人講話。 “它是一個夢，一個我們這一代人已經(jīng)失去的夢———青春，還有我們這喧嘩世界的一個綠洲。我喜歡它綠色的淡淡的線條，讓我感到時間的流動�？v橫的交錯是宇宙萬年的變化，但這變化中不變的只有大自然。而人類則在生在謝，那其中的一點就是那幅畫中模糊的自己。這真是作者的獨具匠心之處�！薄 ∷麤]任何表情，也沒任何語言，只是將體內(nèi)的一口氣吐了出來。他凝視我的目光低了下來，像是掩飾自己的某種感情。我無法看到他的表情，不安地問：“我說錯了吧？” 他微笑地抬起頭：“不，你的話讓我忘情�！薄 拔蚁肫鹭惗喾业囊痪湓挕！彼穆曇魷厝岬孟裰傧囊沟奈L(fēng)�！耙魳凡皇歉嬖V人該如何對待人生，也不是為了提高人的修養(yǎng)。它只有一個目標(biāo)，那就是為了讓人能夠真正通過音樂來體會作者的那一刻的心情。這種心靈的共融才是藝術(shù)的至高無上的境界。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尋求著這種共同欣賞同一個境界的另一個我自己，所以在去年我搞了那次畫展……” 我不敢抬頭看他，只待他把話講完�！ 啊毒G》是我的心血之作，那是我早年在北歐見到的一幅森林的風(fēng)景，那時我非常沖動就給它畫下來。我內(nèi)心深處給了這幅畫太多的內(nèi)涵，我和它悄然對過話，我以為這個世界只有我能明白這幅畫的真正含義。我孩子般地將畫擺在不起眼的位置上，幾天來，雖然有人在它面前停留，但卻沒人有像你這樣的沖動，你來了……” 他停下話來看我，那一雙如同火焰的雙眸，那種赤裸讓我欲醉�！ 澳闶且幻麡O為聰明的女子，你走后我是多么的欣喜！畫展一結(jié)束，我就按地址來到了你家……” “你來到了我家？”我叫了起來。 “對，不過，我不是去索畫，而是去索人……我想，不管你是獨身也好，他人的女朋友也好，他人的妻子也好，我都要定了你！”他說完，熄滅了煙頭。 可以想像我的驚嚇，這是我平生遇到的最奇特最快速的愛的表白。我該說什么？我該做什么？我完全沒有了主意，我只是癡癡地望著他�！ 澳阆矚g玫瑰，我在你家的園中看到了玫瑰，接連幾天我一直在暗中看你給花澆水，我感到了你充滿愛意的生活，我無法走近你，因為我發(fā)現(xiàn)你的生活太完美太和平，我明白你為什么這么美，因為你在愛著，你也在被愛著，愛使你明白一切人的感情包括那幅畫的內(nèi)涵。我不知道該去介入你的生活，還是該安靜地走開。無奈，我選擇了后者�？蛇@一年來，我一直把你當(dāng)做……把你當(dāng)做……” 他沒有繼續(xù)說下去，靜靜地握住了我放在咖啡桌上的右手，然后極自然地送到了唇邊，輕輕地吻了一下�！ ∥乙粍右膊桓覄印！ ≡S久許久之后，我覺得我必須離開了。我，再也沒有話可說了�！ 拔覀冞�能見面嗎？”臨行時，他像戀人般輕輕地?fù)ё×宋业募纾汛降拖聛�，在我的耳邊輕輕地問。我靜靜地?fù)u了搖頭，不能再看他�！ ∷惠p輕地嘆了一口氣，在幫我披上外衣之后忽然問了我一句：“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畫有一個最大的弱點？” “弱點？”我望著他�！ 皩�，就是我只能畫風(fēng)景，從未畫過人。有人問我為什么，我說我不擅長畫人。這倒不見得，因為我從未真正愛過人，現(xiàn)在，我這個空缺可以補上了�！薄 ∷�，眼睛里有一種凄楚的愛意。這種眼神讓我心動了很久，之后，每當(dāng)我經(jīng)過家中的那幅畫時，心就會動。 我再也沒去那個診所，也沒在我們家的附近見過他的身影。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了，直到有一天先生帶回兩張畫展的票來，我才得知了他的近況：原來他的一幅人物畫在近代人物畫展中獲得了特獎。市里的文化部門特意為他主辦了這次慶賀畫展，門票上有那幅畫的復(fù)印圖案，一瞬間，我竟呆到了那里：那幅肖像是我，那幅畫名為：愛人�！ ∥业男囊幌伦佑幸环N說不出的滋味，我問丈夫，你去看嗎？他笑了笑對我說，我對畫不感興趣，你去吧，我就是給你買的票。我看了看渾然不覺的丈夫，把票收了起來。晚上，丈夫問我：畫展怎么樣，我說：我沒有去。但你給我的票我收起來了，有些東西只適合收藏�！ ∧且灰�，我一個人獨守書房，披著滿室的月光，望著那《綠》，直到東方破曉，又是一個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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