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田園的夢


作者:田園的夢     整理日期:2013-05-26 14:51:00


  田園的夢
  
  劉寧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力與我何有哉!”
  老友阿貴,身居富地某部門要職。然而身上流動的畢竟是作過生產(chǎn)大隊書記的父親的血,就對田園有種特別感情。
  他們幾個好友,據(jù)說是“為了不斷改造世界觀的需要”,就共同擁有了一個農(nóng)莊。每個星期為納稅人辛辛苦苦工作以后,周末假日就自覺地都荷鋤到農(nóng)莊去勞動。
  主觀上當然是為了體驗農(nóng)民的艱辛,客觀上更多的卻是享受著勞作的樂趣和豐收的喜悅。
  這一個農(nóng)莊,環(huán)境堪比世外之桃源。五個小山頭相互簇擁著,中間是二爿波光粼粼的水塘。水塘邊上有一間掛著油燈的小屋。小屋的煙囪輕輕飄漫著干草燒焦的炊香。
  農(nóng)莊內(nèi)種植著各種各樣優(yōu)質(zhì)品種的果樹,有荔枝、龍眼、黃皮、楊桃、橄欖、木瓜、葡萄……;
  果樹下放養(yǎng)著成群結(jié)隊的禽畜,有雞、鵝、鴨、山羊、兔子……;
  水塘里游弋著大大小小的魚兒,有草魚、鯽魚、鯉魚、鯪魚、鳊魚、泥鰍、塘虱……。;
  水塘邊上開墾了一壟壟的菜地,有通菜、芹菜、白菜、南瓜、絲瓜、苦瓜、蘿卜、豆角、萵筍……數(shù)不勝數(shù)。
  而最難得的是,這里有紅彤彤的太陽和明晃晃的月亮;有藍天和白云;有清風和冷雨,有早霧和晚露……。
  山坡的那一頭,是一個上萬畝的大型水庫。
  這一天,我攜妻子女兒又來了。
  女兒說,這一天晚上在我國將會出現(xiàn)一個三百年一遇的天文奇觀——長達三小時的月全食。
  原本,我們?nèi)胰斯餐塘渴且粋海島上去觀此天象的。詎料去到海邊,卻才發(fā)現(xiàn)一號風球高高掛起,臺風小姐不速而至。
  只好臨時改變主意。女兒提議去投靠她的知己之交文文姐姐,也就是阿貴的女兒,她倆是同年同月同一個星期出生的。妻子聽了連聲稱好,她也想去探望她的好朋友阿珍,也就是文文的媽媽和阿貴的妻子。我說那好,我們就去跟阿貴到農(nóng)莊去勞動吧。
  一家人頓然就情緒為之雀躍。
  
  及至車抵目標城市,已近傍晚。見了阿貴后又轉(zhuǎn)換了一輛面包車,顛顛簸簸半小時,七拐十八彎,才輾轉(zhuǎn)去到農(nóng)莊。遠遠先看到農(nóng)莊小屋上一縷清清的炊煙……
  阿貴告訴我們,今年荔枝失收,好在龍眼和黃皮雖減產(chǎn),質(zhì)量卻還是有保證的。現(xiàn)在正當龍眼和黃皮收成季節(jié),你們有福了。
  車到山莊門口,看守農(nóng)莊的湖北漢子走出來迎接,默默地站在一旁。平時整個農(nóng)莊只有他一人看守,一人打理。我來過多次,印象中好象沒聽他說過任何一句話,只是他那光著的背膀在陽光下曬得黝黑發(fā)亮,每每令我想起巴黎圣母院的那位駝背敲鐘人。還有他所喂養(yǎng)的那滿地奔走的雞、鵝、鴨們,倒似乎比他更愛熱鬧,見了來人,明顯興奮,吱吱喳喳,搖臀擺尾,熱情非常。
  “去摘龍眼和黃皮吧。樹上見了那顆熟那顆大,就摘那顆吃好了!
  這時另一位好朋友阿根及其家屬也都來了。大家原本彼此相熟,亦無需拘禮。
  于是,自然是先由孩子們發(fā)一聲長嘯,轉(zhuǎn)眼即沖上了山坡。
  繼而是太太們踩著高跟鞋,扶著連衣裙,扭扭擺擺的隨后。手上各挽著個籃子,氣喘吁吁的,不時還抬頭對孩子們聲嘶力竭的喝令:“當心摔跤!”煞是可笑!
  阿貴與阿根招呼了一聲看守人,就徑往水塘邊去了。他們走來走去,指指點點,大抵正合計著如何把魚兒們給逮上來而自己又無須弄濕身子。
  農(nóng)莊講究的就是自給自足,瞧他們這副認真架勢,我想,今晚的宴席會比較豐富了。
  我獨自負手而行,四處張望。送了幾顆果子進嘴后,腦子里忽然冒出四個字眼:游手好閑。
  不禁自己掩嘴笑出聲來。
  萬難才“偷得浮生半日閑”,這一個“閑”字,遇著真是倍感真切與親切!
  走著,狹路遇到一只小狗,胖嘟嘟的,全身毛色黑亮,只眉心處有一白點,十分可愛。
  它的眼珠子也是黑溜溜的,卻先含了一些疑懼。
  我向它笑笑,它也眨了眨眼睛。
  我就蹲下身子,意圖拉近彼此的距離,它卻又連退了兩步。
  我吹一聲口哨,它又有點遲疑了。
  我忍不住嘻嘻一笑,站起身子。它的尾巴即搖了幾下,不覺間就暴露出了思想:這戴眼鏡的家伙恐怕不像個壞人。
  我作勢轉(zhuǎn)身欲去;仡^,只見小黑狗已搖了尾巴緊跟我后。
  我站住。它的眼睛便在征詢:跟你一會兒行吧?
  我復仰天得意笑了起來,又靈機一動道:你就叫黑仔吧,如何?
  哈哈,黑仔即把兩只前爪抱在前胸,還立了立身子,嘴中嗚嗚的,尾巴很搖個不停。這天底下,怎么說話間就減少了兩個孤獨的生靈。
  龍眼和黃皮都嘗過了,味道不錯。我就又想四周找找,看還能不能尋到幾顆“漏網(wǎng)”的荔枝。
  阿貴說,今年他們農(nóng)莊的荔枝幾乎顆粒無收,但隔鄰的農(nóng)莊卻依然有荔枝出賣。
  這是何故?
  我心有不憤。
  不就隔了一層鐵絲網(wǎng),怎么就會有如此大之區(qū)別!
  這個農(nóng)莊有點特別,我原是知道的。甚至說,這塊地方似有靈氣,我也見識過。
  半年前,我與一個好朋友曾到此捕魚。朋友那天興致極高,還穿了水褲親自下塘拖網(wǎng)。結(jié)果三網(wǎng)下來,捕的魚多了,他就貪玩地抓起稍小的魚高高扔過隔壁的塘去。
  噼啪!噼啪!噼啪!魚兒一條條倒栽而下。
  據(jù)說這附近流行著這樣的話:魚不過塘不大。
  “那些魚一定摔痛了!”我看著心疼,就大聲地勸止。我想象得到那些魚一定是被摔得眼冒金星,雙耳轟鳴。
  怎料,不知可是湊巧。晚飯時這位好朋友正吃著魚就突然說:我覺得雙耳轟鳴。
  大家以為說笑。只勸他多喝酒就好了。
  次日,真沒想到又轉(zhuǎn)來消息。說他一只耳朵竟莫名地失了聰……
  今年為什么別家的林子都有收成,獨此農(nóng)莊荔枝失收得如此慘烈呢?
  我正胡思亂想,黑仔突然嗚嗚叫了起來不走了,眼睛只盯著對面一棵葉茂枝繁的荔枝樹。
  咦,夕陽之下,原來那枝頭之上竟依稀閃動著點點紅影兒。
  果然還有荔枝?!
  我當下大喜,止不住三步拼作兩步趕到樹下。抬頭一望,卻呆住了。
  枝頭之上,可見的竟然是一群母雞!
  千真萬確,是母雞。我數(shù)了一下,共有七只。剛才我和黑仔看到的紅影兒,正是她們露出于綠葉處的雞頭。
  記得三十多年前,幼兒園的老師就曾掛出過一張畫,讓我們一班小朋友舉手指出圖中的錯誤,其中記憶猶新的就有白云邊上飛著的鯉魚,水溪里頭游泳著的兔子,以及樹枝上抱窩的母雞……
  可如今,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我真的看見一群母雞,像貓頭鷹一般蹲在樹枝上睡覺。
  太奇怪啦!我大異之。
  后來問阿貴。原來他也早發(fā)現(xiàn)這個有趣現(xiàn)象了。
  他還分析原因,可能是為蛇鼠所迫。我說這不可能,因為那無以解釋那滿地安然歇著的一大群鴨子和鵝兒。
  我猜莫非是返祖現(xiàn)象?雞、鵝、鴨俗稱“三禽”,就是說它們的祖先原為飛禽。阿貴即說那也不可能,因為如此同樣無以解釋那共處一地的鴨子和鵝兒怎么就沒有出現(xiàn)返祖。
  除非……除非是那些母雞因了什么特別原因,而被誘發(fā)起祖輩的那些本能吧。
  這時阿貴又提供了這樣一個重要參考背景:前些年這里養(yǎng)過一批公雞,這批公雞在山地放養(yǎng),野性特大。曾經(jīng),他親眼目睹數(shù)只雄雞張牙舞爪,把一只年輕漂亮的母雞給當眾輪奸了。事后那只小母雞腦袋上的毛,幾乎全給叼光禿了,奄奄一息的。阿貴怒見不平,雷霆之下,就把這批不要臉的公雞一一都給閹了。并且立了規(guī)矩,以后農(nóng)莊不再養(yǎng)公雞。
  會不會這些上樹的母雞正是當年被留下了心理陰影,繼而誘發(fā)了返祖的本能呢?
  我把想法告訴阿貴。他卻立刻反駁,去你的。當年那批閹了的公雞,后來一只只被宰吃掉時,現(xiàn)在這批母雞還遠沒投胎呢。
  但我還是認為自己這個推理比較可信,因為剛才我還看到過觸目驚心的另外一幕:九只面目可憎的老鴨子,窮兇極惡,無賴透頂,正撒開方步流氓氣十足地追逐著一只可憐兮兮、近乎絕望的小母雞……
  “再撒一網(wǎng),若仍無所獲,我們就撤!”遠處,偶爾傳來阿貴罵罵咧咧的喊聲。
  此時,夕陽西照,魚塘的水面被映耀得瑰麗斑駁,霞光倒影。
  遠遠望去,阿根把一張拋網(wǎng)搭于左肩,正沉著地在塘基上慢步移動。一會兒,他立定了,猛地腰膀一扭,雙手揚出,一副網(wǎng)兒頓時就張開得如同盛綻的喇叭花兒,應聲倒扣在塘面上。
  “嗨,丟你老母,這回總算有了!”那一邊阿貴歡聲喝彩。
  再看阿根,那拋網(wǎng)的英姿仍還定格著,使我立時想起了那個大師羅丹及其瀟灑健美的大衛(wèi)雕塑。
  “好象是一條鳊魚。哈哈,聊勝于無吧!”
  網(wǎng)呼哧呼哧拖上來了。
  果然是一條鳊魚。賊頭賊腦的。
  “這里的魚可鬼了。我們平常不喂飼料,它們靠自己找草吃。所以狡猾狡猾的!
  有了這條鳊魚,加上先前捕到的幾條小非洲鯽魚,我暗忖,該夠我們喝兩盅了。
  “收隊!”阿貴豪情滿懷地一聲高喊,阿根就把魚網(wǎng)收拾好,往肩上輕扛了離去。
  ——哇!
  誰知道,這時又一奇觀發(fā)生了!
  只見魚塘里的水,忽然之間像沸了一般,接著就猛爆一聲水響。
  嘩啦啦!
  然后就看到成百上千的魚兒,有大有小,有長有短,不分族類,不分老幼,竟齊齊地都奮力一躍而起,翻騰出水,亮相半空。高的近丈,矮的逾尺。其金銀一色,珠光寶氣,極為壯觀。
  簡直太神奇啦!
  我們一時都看呆了。
  直到現(xiàn)在,我仍無法解釋那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良久,才聽到阿貴的聲音在怏怏地罵:
  “丟那媽,它們在示威還是在狂歡,分明嘲笑我們呢!
  無疑,剛才落網(wǎng)的那條鳊魚是被它們開除了的。
  它們在愚弄我們。
  我猛然醒悟!
  我們肯定是被利用了。原來魚族也有借刀殺人的毒招——哦,或許叫借人殺魚。我們肯定是成了魚們的屠刀而未能自知。
  我的心頗為之震撼!
  “瞧,月亮出來了!”
  那邊忽有女人的聲音叫了起來。
  太陽剛剛才從西邊墜下,余暉仍然印落在天際云幕,姹紫嫣紅的。東邊兩山的凹處,一輪明月就已經(jīng)冉冉升起。
  真漂亮喲!
  今天是農(nóng)歷六月十五。月亮特別圓,特別大。
  女人們聲音好聽地議論著,嘶嘶颯颯。
  及至十九點四十一分。月亮開始出現(xiàn)虧蝕了。
  ——月食啦?!
  ——真的月食了!。
  孩子們終于拍起手掌,興奮得跳了起來。
  月兒,顯見已被蝕了左下角一小片。
  但這并未妨礙其明亮。
  過了一會兒,又開始聽到有女人在嘆息了。都說女人是感情的動物。
  此刻,她們的心情是那么的矛盾。
  一方面希望月食快點全蝕以讓孩子們高興,一方面又忍不住惋惜月亮的美麗正一點點被大自然無情地吞噬。
  把美麗的東西摧毀破壞給人看,就叫悲劇。
  月亮無疑是悲劇性的。
  女人,恰恰又最似月亮。
  一團浮云飄來,遮擋住了月兒。那是十九點五十三分的時候。
  孩子們一起尖叫,滿臉失望。
  女人們卻是松了一口氣。開始提醒男人們,該開飯了,別把孩子們給餓了。
  其實,沒有一個孩子此刻覺餓的,他們只覺得失望。
  女兒可憐巴巴地望著我,意思一半是沒心思吃飯,一半是無奈和求援。
  她這眼神中午的時候已經(jīng)出現(xiàn)過一次——
  那是中午,我?guī)龔囊患医小拔磥頃r代”的游樂場出來,即囑咐妻子馬上報警:
  這個游樂場的個別管理太兒戲和危險了,明明一些規(guī)定只能讓1.2 米或1.1 米以上孩子參加的高速劇烈項目,管理者卻任由甚至二三歲的小孩去參加。一旦出事,即是人命關(guān)天呀!
  妻子用手機撥通110.
  110 卻十分禮貌地回答:“這種事情一般不歸我們管。”
  女兒大失所望,且無奈。
  妻子說:“我們是在盡公民的責任。”
  我捧著女兒的臉,輕輕地說:
  當知“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你如今已經(jīng)是非常幸運的了。記住,為人在世對事物得失的態(tài)度,往往更重要的是看是否已盡人力;但凡人力已不可挽者,就要學會順其自然。
  爸爸何嘗不想為你撥開重云、摘下明月,但不行……
  女兒的眼眸清澈明透,一眨一眨的又影出月亮兒。
  這時烏云復散開了。
  月亮又重新冒了出來。
  盡管她這會兒又蝕了許多,但畢竟依然明晃,依然是月亮。
  孩子們又都燦爛地歡呼了起來。
  我卻莫名地突然想起了那群追逐在小母雞身后的老鴨子,以及那張羅罩在魚兒們頭上的網(wǎng)。
  月亮也是在抗爭!
  我突然想到。
  那地球就是老鴨子,那烏云就是網(wǎng)。
  只不過月亮并沒有像母雞一樣被迫棲上枝頭,也沒有像魚兒一樣騰空亮相玩弄示威。她是以自己獨有的方式,默默地抗爭著地球與烏云對之的卑鄙合謀。
  月亮永遠熱愛太陽,永遠追求陽光。
  誰能說她這樣就不是英雄呢!
  太陽偉大,月亮亦偉大。
  二十點三十八分,更大的一塊烏云涌了過來。
  新聞聯(lián)播報道,此刻地球正在肆意炮制月全食。
  天黑壓壓的,月亮被遮得嚴嚴實實。
  ——有事請找110.
  女兒嘴巴當空張著,怔怔地想著心事。心事,也是事兒。
  但她沒有再找110.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阿貴這時捧著一瓶“一帆風順”美酒,興高采烈地走了過來向我大喊,
  “來來來,今晚月亮每出來一次,我們就干上一杯。如何?”
  我接過一杯,先把酒輕輕地傾灑進這環(huán)山中的一爿水面之上。
  由此,也算是回應了阿貴的邀約:
  “一杯還酹江月!”
  東晉陶淵明先生據(jù)說曾作一夢:“忽逢桃花林夾岸,數(shù)百步中無雜樹!薄安恢袧h,無論魏晉。”
  這一晚我無醉。倒是辭別小狗黑仔時,內(nèi)心晃了一晃。
  夜亦作一夢。夢醒,所夢盡失。
  但卻牢記了這天的陽歷所載是:公元2000年7 月16日。這天距陶淵明先生當年之夢正好又過了1500年余。
  2000/7/17 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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