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記黃永玉 作者:陳鵬舉 初到萬荷堂,正是農歷七月十五,在萬荷池邊,我和他對飲湘西鄉(xiāng)酒,水光、月色、杯碟明明晃晃。座中有朋友讓我寫詩留題。他寬厚地笑道,詩人也不都是隨手寫來的。無拘無束之中,反而來了詩興,我說有了,他說馬上到畫堂寫下來,于是大家起身前去。我寫道:弘二樓臺映碧池,借三畝地漾漣漪。曾經海廓風塵醉,不及燕山明月辭。疑是漢壺盈漢酒,癡看唐馬憶唐詩。遲來猶有南山祝,萬里關河越海飛。他說,“好,掛起來。”這詩步黃苗子寫給他的祝壽詩的韻,這天離他的那年生日遲了七天。 我請他書聯(lián),說:要特地為我寫的文字。他書了兩聯(lián)。一為“窗映板橋雪,門開塞上花。”他說塞尚也可以作“塞上”,是兩畫家名對,好玩的還有一旁的書邊:“鵬舉仁弟補壁。補壁二字,其實是荒唐的,為人寫字,首先說人家家里是爛墻,人家家里爛不爛墻,先揭發(fā)一通,貌似客氣,骨子里包含不少奚落。其實這兩個字,從來是不妥當的,古時候這樣寫,人家也未必高興。”另一聯(lián)是“鵬飛萬里小游戲,舉重若輕大明堂”,題款時,寫下“鵬飛弟一笑”,我在一旁說“錯了”,他說“重寫吧”,我說題些字說明更好。只見他接著寫道:“老來昏庸,一筆寫下名字,卻讓舉字飛了,原想挖補,不如書邊申明為好,罪過罪過。” 二千年秋,我在上海辦了個個人詩書展,之前一星期他恰好來上海,宴席上,我說了這事,他說他已經知道,一定參加開幕式,還想送一樣特別的東西,鮮花籃平常了,給你畫個花籃吧。還說,“你盡量去忙,不要管我,我上海有地方住,到時,我來就是了!边^了幾天,又見面了,他從兜里拿出剛畫好的一幅鮮花,說趕緊去裱,到時可以掛起來。開幕前一天吧,他打來一個電話,問我家里是不是有規(guī)矩,春節(jié)不可以離家?我說沒有吧,他說,那好,就這樣定了:春節(jié)到他老家鳳凰去過。他十三歲從家鄉(xiāng)鳳凰出來,沒有帶什么東西,只帶著一生不能卸缺的鄉(xiāng)思。越年新春,在鳳凰過年,到了他小時候就讀的文昌閣小學。他走進了當年的教室,坐在當年的座位,老人的眼睛里滿是情份。這個教室原先還坐過沈從文。他仿佛又聽到當年老師叫他的名字,他“緩緩地站起來,四周空無一人”。學校里有一口井,上面刻著由黃苗子寫的“一瓢飲”。苗子是他的朋友。他故意讓朋友們的氣息留在自己的家鄉(xiāng)和兒時的夢里。為此,他還讓我在文昌閣小學寫幾個字。原先想寫“立雪”二字,說我個人的感覺,后來我還是寫了“遠暉”,這座已經留在了歷史的學校永遠有著更遠大的未來。他很開心,對陪同的縣長和校長說:“可以刻匾!痹邙P凰他所筑的奪翠樓頭,窗外好大一棵臘梅開得蓬蓬勃勃。主人興起,作一《臘梅圖》,題了長款:“辛巳春正,鵬舉來奪翠樓,適窗下臘梅盛開,外人當難信此時此花也。鄉(xiāng)人平伙獅子龍燈爐塘,糍粑、辣椒、肥肉,仁弟均已嘗過,二日后將返滬,年后某日當能重游,蘚苔履痕,幽蘭夢底,定不相忘也!鳖}款為“湘西老刁民黃永玉”,這個多情的老人,總是被情感折騰得很累。在沱江邊隨他祭掃沈從文的墓地,他淚流滿面。下得二十余級石階,見到了他敬立的一塊碑,上面寫著一句話:“一個士兵要不戰(zhàn)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xiāng)!痹谶@鐵石心腸的世界里沖突了大半生,幾天后,他又從故鄉(xiāng)出發(fā)了。 零三年三月,我又去北京萬荷堂,看望黃永玉。萬荷堂里,新近從東南亞運來了六根三人合抱樣粗、三米模樣高的金絲楠木原木,他讓它們并排立在了廳堂里。正面鐫刻黃苗子先生用大篆抄的《詩經》“大雅”中“生民”的片斷:“誕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誕之平林,會伐平林。誕之寒冰,鳥覆翼之!边@段文字大意是說:把他丟在小巷里,牛羊跑來喂他乳。把他丟在樹林里,樵夫進林來伐木收留。把他丟在寒冰上,大鳥展翅來呵護。他對我說,“這是寫的我呵!彼f他又要去鳳凰老家造房子了。造在一座山上很美的地方,取名玉氏山房。他說這是他留下的作品,以后可以成為一個景點?吹搅松椒康膱D樣,是他自己設計的白墻黑瓦,可以感覺到房子里面很高敞,很中國的模樣,他說由建筑師去安排房子的結構。他說一個房子,總得藏有一個好東西。正巧三峽那兒,挖出了沉在江底上萬年的陰沉木,這木重八噸,而且還保持著樹的模樣,他買下來了,已經運到了鳳凰,樹在了玉氏山房里邊了。他說房子有了這個中心,好看,也有意思了。還去看了前兩年在邊上淺斟過的萬荷池,隨著主人沿著池走一圈,他牽著一條大狗,手里拿著一條鞭子,背影看去,總感覺老人有點寂寞。很快,這寂寞也到了我這兒,四周的圍墻,紛披著枝條,枝條間很零星的是一塊塊刻著他用小字錄下的詩句,是他還在和已經不在的熟人的句子。內中有一句很熟悉:“還鄉(xiāng)七十多歲,回到老屋,總覺得自己還小!甭淇钍恰皬堄^!。我說這是你自己的句子呀,他說,他原先就叫張觀保。吃了萬荷堂的湘西菜,要走了,他沒看我,說,你一二年來一次,也很好。他送我到了大門口,忽然說,那邊有他寫的一副楹聯(lián),看看好不好?戀戀不舍,我感覺要流淚了。我說好,隨他去看了,那副聯(lián)這么寫:“陶侃無奈托黃耳,?人多情護梅花!碧召┚镁釉谕猓荒芡幸粭l小狗去看望故鄉(xiāng)了。?人寫了《病梅館記》,他感覺到了梅花內心的傷痛。我對他說,我在北京還可待一日,明天下午再來看你好嗎?他說好啊,到時等你來。到時我又去了萬荷堂,他竟請來了丁聰夫婦,弟弟永厚,大龍。苗子夫婦,正好去上海參加喬冠華墓揭碑儀式來不了了。他讓大龍給我寫張字,說:“就寫‘大夢誰先覺’吧,下句就不必明言了!贝簖埳踔敛荒芩闶菚嬋锶,可能寫擘窠大字,他很喜歡,萬荷堂的匾就是大龍所寫。近日玉氏山房正門上方最高處的一塊匾“河清”二字,也是大龍寫了。大龍運筆,天然無緒,“大夢誰先覺”,他寫來風檣陣馬,磊落繽紛,他看了,開懷一笑。他應該想到了沒寫出來的下一句:“平生我自知”。 本文中的他,就是黃永玉。 -------- 解放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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