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情感叫沉浸 朱以撒 又一桿毛筆走到了使用的盡頭,鋒殘毫損。我照例把它投入書桌里邊那只大筆筒里。那只筆筒已經(jīng)擱置了許多這一類毛筆———當(dāng)它們不再被使用,就沒有什么價值,理應(yīng)廢棄。我想起隋人智永,許多用過的爛筆頭珍惜地集中著,莊重地埋了起來,名曰筆冢,一定有一種感情附著于上。筆筒里這些舊筆,時日長了落滿灰塵,蜘蛛在上邊爬過,牽起網(wǎng)絡(luò),舊筆儲存了我生命曾經(jīng)走過的那一段過程,或者說,許多時光在毫端的揮灑中過去了! ∨f物,失去使用價值之后依然不忍舍棄,準(zhǔn)是另一種價值開始了它的旅程! ∥矣忠淮我姷角嘁陆。已經(jīng)有些寒意,青衣江流過的這個小城,永遠(yuǎn)是水氣迷蒙,潮氣華滋,高墻上爬滿了綠色的藤本植物?菟畷r節(jié),青衣江緩緩地流,和我上次見到的洶涌氣勢已經(jīng)不同。此時,我面對著它,按說是沒有太多特色可供描繪,只是一條江有這么一個名字,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人對于河流本身的想像。書上說,青衣是一個人,叫蠶叢,曾經(jīng)教會了蜀人祖先農(nóng)耕蠶桑,使游牧民族的動蕩轉(zhuǎn)為安頓。若水河畔,青衣移動的身影多起來,若水遂名青衣江。蠶叢,我樂于這樣想象,是一位體態(tài)豐盈言行樸實的少婦吧。青衣,后來成為我們眼中的舞臺人物,幽怨、哀婉、凄美。靜觀這條江的眼光如水,聽到旁人用食指指著波光粼粼叫道:“看,青衣江”,心弦莫名地彈了一下。那一年,我在青衣江邊走,夏風(fēng)習(xí)習(xí),草木爽快,我卻糾結(jié)在一個問題里,脫不出來。那個問題今天看來已十分簡單,上不了哲學(xué)臺面,時間一過去也就迎刃而解———那是一個技巧性的問題。在江邊的同一條路兩次走過,思路遠(yuǎn)遠(yuǎn)拉大了岔道,無法疊合。一輩子去過一次的地方,令人惋惜的是,無法從回味中看到自己改變了什么,或者堅持了什么! ∫蛔煜さ某菈Σ饸Я耍粭l熟悉的街巷消失了,對于擁有體驗并一直習(xí)慣地享用它的文化氣息的人,不論書生藝人,還是引車賣漿者,都會有一種莫名的空洞。至少,他們不能在清晨聚會一起松動筋骨,敘一敘尋常百姓的小小樂趣。后來,歐式的建筑聳立起來,內(nèi)心的空洞卻絲毫沒有填上。一個獨到的城市,是由久居其間的居民行止來體現(xiàn)的——說話的口氣、神情還有動作。他們被老城市的氣息熏染著,老城市成了一個巨大的儲存器,儲存著濃郁的民風(fēng)、禮儀;街巷、門楣、梁、匾額透露著和居住者同樣的情調(diào)。而新興城市是多元的,沒有一種和諧的秩序,需要很長久的磨合,人和城市才能交融如水乳! ∫槐緯,一本帖,時間長了,外表的品相卷了毛邊,掉了封皮,里邊任我隨意地畫了許多記號,隨手翻,就到了我要的那一頁、想看的那個字。一本簇新的書就沒有這般便利,它停留在陌生狀態(tài)上,像一匹野馬,沒有被騎手馴服,書頁邊緣帶著機(jī)器切割的鋒利和油墨的味道。沒有翻動,生分得生出一段距離。一次又一次翻動,甚至卷起、袖起,隨主人走天下。帶著溫度的手指時常指動,它溫順起來。邊角的鋒棱磨鈍,品相越來越老,蘊(yùn)含越來越多,手澤、目光、筆跡,甚至有一次不小心掉落在泥濘里。有的書的觀念的確改變了我,同時我也把一些不愿茍同的意思標(biāo)明在空白處,構(gòu)成另一個走向。這樣,待我翻到它老了時,滲透了我太多的精神。一些舊書讓人癡迷地收藏,就融入了閱讀者這一部分情調(diào)。 紙本太經(jīng)不起折騰了。但也是這種最柔弱的紙,薄如蟬翼地承載起沉重?zé)o比的文字———那些性命攸關(guān)的生死狀、家庭糾葛的契約、情愛的表白,都由一紙墨氣固定下來。像一位稚嫩孩童挑起千斤重?fù)?dān),還不讓她松懈下來。沒有哪一片紙的存在不受剝蝕。紙質(zhì)酥了,干脆了,字跡一臉滄桑,卻不會淡去。這時,真怕有人不慎失手,字跡隨紙裂為碎片。這樣的紙片,尺牘大小,沉重千鈞。家庭的后人對先人的認(rèn)識,包括感恩或怨恨,大都緣于這些紙片。沒有這些紙片的人,回憶先人,滿目空洞。我十分感慨保存完好的家庭,從一代一代文字的積累中,見出一個家庭的悠久;從昏黃的紙色中,展開寂寥廣大的世界,任想象去填充。其實,一張能夠幸運(yùn)躲過戰(zhàn)亂、水火、遷徙磨難的紙,即便空白,也是一個幽深的海! r間一直向前,像不停歇下來的馬車,奔走中嶄新的車廂成為陳舊,盛滿過往的陳渣。每個人在面向前方的同時,另一方面正對著過去,感受著舊物,牽掛著舊事———時光沒有消逝,正是由于它們的韻味,真切地沉浸在遙遠(yuǎn)之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