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人
一
樹桃花粉了。從我們這幢孤零零拔地而起的辦公樓往下望去,四周皆是低矮環(huán)列的青玉平尺,魚鱗般的瓦脊疊錯接搭,猶如微瀾初興便凝住的汪洋大海。稀稀落落的街樹、院樹枝椏高山房頂,放眼跳去一簇簇枯干著,唯有天際一隅一樹桃花粉盈盈,遠遠地鮮艷醒目。桃花尚未盛歹,蓬散為一傘,只枝枝布滿花蕾,扇骨般翹直,宛古一捧瓶嫩潤花,被一只巨手設(shè)于天地間,供天眼俯瞰觀賞。在我們這些終年見慣北方冬春之際蕭瑟景象,熟諳四季交替規(guī)律的人看來,這花委實有些不合節(jié)令。
我是偶一登高回首方看到這一株寂寞的花的。
二
當(dāng)時我正在和同事們邊吃著食堂的包子邊玩牌。陽光晃著人眼,辦公室里暖洋洋,笑語喧喧。我摸了手好牌,舉起來給站在我身后的阮琳看。
他進來了,由五短身材、賠了一輩子笑、笑出一臉皺紋的科長領(lǐng)著。誰也沒注意他,就連科長大聲宣布“這是咱們科新來的同志”后,大家也只是略抬了一下頭,繼續(xù)埋頭吃飯、聊天、打牌。我聽到科長說的我的名字,讓他以就后就跟著我工作,大概他還指了指我告訴新來的那就是你“師傅”。我抬頭往那邊看了一眼生發(fā)現(xiàn)他正看著我。我低頭看片,旋即再次抬起頭,他正凝視著我時不是每個人不都有非凡的相貌的,我也算閱人較廣,但我每每發(fā)現(xiàn)那些號稱不凡或已經(jīng)不凡的人大都長著一張粗俗平庸的臉,如果你不知道他是誰,簡直連一眼也沒一要然瞧他。有些名望很高的人往往就因為粗暴委瑣的相貌失去了人們的尊重,我可頭在沒法對他無動于衷。他形似骷髏,大大的眼睛占據(jù)了部分頭和臉頰,那幾乎是僅由一雙眼睛構(gòu)成的臉,我不敢說他沒有表情肌,即使有也沒什么用,他的眼睛完全可以替代它,實際上的眼睛幾乎可以替代所有五官的作用,我從沒見過這么多功能的器官,那不是眼睛,那一一部組合,人怎么可能長成這副樣子?
我從他的眼睛里看到的是自己全身照,不過有三只手,我低頭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身體,發(fā)現(xiàn)阮琳的手搭在我肩上,我傾肩讓其滑掉!澳憬惺裁磥碇?”上班鈴響后,大家各自回到自己的辦公桌,他在我對面坐下,我問他,并竭力不去看他的眼睛!八就铰!薄班,我叫司馬靈——不不,不和您逗趣兒,真是叫這個名字!蔽衣牭饺k公室的人的低低笑聲,解釋道!澳阒勒l叫什么名子自個沒法作主。父母一朝不慎,真能叫他作兒女的羞愧終生!薄澳睦铮愕拿趾芎寐牎彼⑿。
“是嗎,哪我踏實多了。嗯,咱們的工作其實沒有什么工作,不過意義很深遠。你是知道我們國家的人口政策的嘍?對對,只許開花不許結(jié)果。我們干的就是統(tǒng)計每個月咱們市少結(jié)了多少果,具體數(shù)字是從當(dāng)月本市發(fā)的各種式樣的工具體數(shù)相加得來!薄斑@個數(shù)一定很大吧?”他貌似好奇。
“很大,數(shù)以百萬計。當(dāng)然這里一多半也許本來就是無功用,但這種事誰也說不準(zhǔn),無法打折扣。噢,我的意思不是說我們非得從一開始加,實際上這個數(shù)是現(xiàn)成的,我們只需給醫(yī)藥公司打了電話問一下他們的進貨量就可以。這種東西總是進多少銷多少,一方面需大于供,一方面因為免費……”我忽然沒了講述的興趣——他的眼睛越過了我,射向我身后的阮琳!捌鋵嵨乙矝]什么可教你的,到時候你一看就會——笨蛋都會!彼赜挚次摇!笆呛沁@工作有些無聊。不過你要這么一想:無聊的工作也得有人干,也就坦然了。”
“我一點沒覺著屈才。”他心不在焉地說“我也是來自人民!
三
“這個人挺有意思是不是?”下班后,我們擁到走廊里,在樓下走,阮琳在人群中問我。
“哪個,你說的是誰?”我磕頭草似地邊走邊到其他科室的熟人點頭致意,“誰挺有意思?”“哪個來自人民的家伙。得了,別假裝漫不經(jīng)心了,你看他看得眼睛快直起來了!
“我一般不太注意男人!
“你說他是干什么的——過去?”
司徒聰走在我們身后的人注中,比別人高出半個頭,眼睛垂著。一出樓門我就拉阮琳鉆進路邊的牛奶店,看著司徒聰從窗外走過去,才出來到街上繼續(xù)往前走。
“別對他那么感興趣!蔽覍θ盍照f,“這種人我見多了,刻意顯得不凡以期引起別人注意,對這種人最好的辦法就是不理睬他,哪怕他暗示你他暗示你他殺過人你也別露出驚訝!薄拔覜]想理他,我對他一點也不感光趣,我一點沒覺得他有什么不凡,相反我倒覺他很俗氣!
“就是,擺架子繃塊兒誰不會?有真才實學(xué)的人從不表現(xiàn)自己,總是默默無聞!薄捌┤缒。”阮琳笑著瞅我。
作者簡介:
王朔,中國著名作家,編劇。1978年開始創(chuàng)作,先后發(fā)表了《玩的就是心跳》、《看上去很美》、《動物兇猛》、《無知者無畏》等中、長篇小說。出版有《王朔文集》《王朔自選集》等,他那種反派的表演也是讓人深入人心。他的早期小說詩歌文學(xué)作品都是以自己部隊“大雜院”的成長經(jīng)歷為素材,后來的小說則形成特有風(fēng)格,對白通俗化又充滿活力,敘述語言則戲謔、反諷為主,對權(quán)威話語和知識分子的精英立場都有嘲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