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律淺說 ·方舟子· 【近體、古體】 格律詩,包括律詩和絕句,被稱為近體詩或今體詩,古人這么叫,我們現(xiàn)在也跟著這么叫,雖然它其實是很古的,在南北朝的齊梁時期就已發(fā)端,到唐初成熟。 唐以前的詩,除了所謂“齊梁體”,就被稱為古體。 唐以后不合近體的詩,也稱為古體。 古體和近體在句法、用韻、平仄上都有區(qū)別: 句法:古體每句字數(shù)不定,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乃至雜言(句子參差不齊)都有,每首的句數(shù)也不定,少則兩句,多則幾十、幾百句。 近體只有五言、七言兩種,律詩規(guī)定為八句,絕句規(guī)定為四句,多于八句的為排律,也叫長律。 用韻:古體每首可用一個韻,也可以用兩個或兩個以上的韻,允許換韻;近體每首只能用一個韻,即使是長達數(shù)十句的排律也不能換韻。 古體可以在偶數(shù)句押韻,也可以奇數(shù)句偶數(shù)句都押韻。 近體只在偶數(shù)句押韻,除了第一句可押可不押(以平聲收尾則押韻,以仄聲收尾則不押韻。 五言多不押,七言多押),其余的奇數(shù)句都不能押韻;古體可用平聲韻,也可用仄聲韻;近體一般只用平聲韻。 平仄:古、近體最大的區(qū)別,是古體不講平仄,而近體講究平仄。 唐以后,古體也有講究平仄,不過未成規(guī)律,可以不管。 古體詩基本上無格律,所以以下只講近體詩。 【用韻】 唐人所用的韻書為隋陸法言所寫的《切韻》,這也是以后一切韻書的鼻祖。 宋人增廣《切韻》,編成《廣韻》,共有二百余韻。 實際上唐宋詩人用韻并不完全按這兩部韻書,比較能夠反映唐宋詩人用韻的是金人王文郁編的《平水韻》,以后的詩人用韻也大抵根據(jù)《平水韻》。 《平水韻》共有一百零六韻,其中平聲有三十韻,編為上、下兩半,稱為上平聲和下平聲,這只是編排上的方便,二者并不存在聲調(diào)上的差別。 近體詩只押平聲韻,我們就只來看看這些平聲韻各部的韻目(每韻的第一個字): 上平聲:一東、二冬、三江、四支、五微、六魚、七虞、八齊、九佳、十灰、十一真、十二文、十三元、十四寒、十五刪 下平聲:一先、二蕭、三肴、四豪、五歌、六麻、七陽、八庚、九青、十蒸、十一尤、十二侵、十三覃、十四鹽、十五咸 光是從這些韻目就可以看出古音和今音已大不相同。 有一些在古代屬于不同韻的,在現(xiàn)在已看不出差別,比如東和冬,江和陽,魚和虞,真和文,蕭、肴和豪,先、鹽和咸,庚和青,寒和刪,等等。 如果我們具體看一看各個韻部里面的字,又會發(fā)現(xiàn)一個相反的情況:古人認為屬于同一韻的,在今天讀來完全不押韻。 比如杜甫《三絕句》第一首(以下引詩均以杜詩為例,不再注明): 楸樹馨香倚釣磯, 斬新花蕊未應(yīng)飛。 不如醉里風(fēng)吹盡, 可忍醒時雨打稀。 “飛”和“稀”在平水韻中同屬五微,但在普通話讀來并不押韻。 又如第二首: 門外鸕鶿去不來, 沙頭忽見眼相猜。 自今以后知人意, 一日須來一百回。 “猜”和“回”在《平水韻》中同屬十灰,但在現(xiàn)在普通話中也不押韻。 古體詩的押韻,可以把鄰近韻部的韻,比如一東和二冬、四支和五微,混在一起通用,稱為通韻。 但是近體詩的押韻,必須嚴格地只用同一韻部的字,即使這個韻部的字數(shù)很少(稱為窄韻),也不能參雜了其他韻部的字,否則叫做出韻,是近體詩的大忌。 但是如果是首句押韻,可以借用鄰韻。 因為首句本來可押可不押,所以可以通融一下。 比如《軍中醉飲寄沈八劉叟》: 酒渴愛江清, 余甘漱晚汀。 軟沙倚坐穩(wěn), 冷石醉眠醒。 野膳隨行帳, 華音發(fā)從伶。 數(shù)杯君不見, 都已遣沈冥。 這一首押的“汀、醒、伶、冥”屬下平聲九青,但首句借用了八庚的“清”。 這叫做借鄰韻發(fā)端,在晚唐開始流行,到了宋代,甚至形成了一種風(fēng)氣。 現(xiàn)代人寫近體詩,當(dāng)然完全可以用今韻。 如果要按傳統(tǒng)用《平水韻》,則不能不注意古、今音的不同,讀古詩更是如此。 這些不同,有時可以借助方言加以區(qū)分,但不一定可靠,只有多讀多背了。 【四聲】 漢語聲調(diào)有四聲,是齊、梁時期文人的發(fā)現(xiàn)。 梁武帝曾經(jīng)問朱異:“你們這幫文人整天在談四聲,那是什么意思?”朱乘機拍了一下馬屁:“就是‘天子萬!囊馑。”天是平聲,子是上聲,萬是去聲,福是入聲,平上去入就構(gòu)成中古漢語的四聲,上去入又合起來叫仄聲。 這四聲中,最成問題的是入聲。 梁武帝接著又問:“為什么‘天子壽考’不是四聲?”天、子、壽是平、上、去,考卻不是入聲,可見當(dāng)時一般的人也搞不清楚什么是入聲。 那么什么是入聲呢?就是發(fā)音短促,喉嚨給阻塞了一下。 一類是以塞音t,p,k收尾,另一類是以喉塞音?收尾。 在閩南語和粵語中,還完整地保留著這四種入聲,在吳語中則都退化成了較不明顯的?收尾了。 以t,p,k收尾的入聲,并不真地發(fā)出t,p,k音。 塞音在發(fā)音時要先把喉嚨阻塞一下,然后再送氣爆破出聲。 在入聲中,只有阻塞,沒有送氣爆破,叫做不完全爆破。 比如英文的stop,美式英語在發(fā)這個詞時,并不真地發(fā)出p音,而只是合一下嘴就完了,這就是不完全爆破,也可說是一種入聲。 在普通話中,入聲已經(jīng)消失了。 原來發(fā)音不同、分屬不同韻部的入聲字,有的在今天讀起來就完全一樣。 比如“乙、億、邑”,在平水韻中分屬入聲四質(zhì)、十三職、十四緝不同韻,在普通話讀來毫無差別(用閩南語來讀,則分得清清楚楚,分別讀做ik,it,ip)。 入聲的消失也導(dǎo)致了古、今音聲調(diào)的不同。 一部分古入聲字變成了現(xiàn)在的上、去聲字,還屬于仄聲,我們可以不管;但是另有一部分入聲字在普通話中卻變成了平聲字(陰平或陽平),這就值得我們注意了。 前面“天子萬!钡摹案!弊志褪沁@種情況。 常見的入聲變平聲字有: 一畫:一 二畫:七八十 三畫:兀孑勺習(xí)夕 四畫:仆曰什及 五畫:撲出發(fā)札失石節(jié)白汁匝 六畫:竹伏戍伐達雜夾殺奪舌訣決約芍則合宅執(zhí)吃汐 七畫:禿足卒局角駁別折灼伯狄即吸劫匣 八畫:叔竺卓帛國學(xué)實直責(zé)詰佛屈拔刮拉俠狎押脅杰迭擇拍迪析極刷 九畫:覺(覺悟)急罰 十畫:逐讀哭燭席敵疾積脊捉剝哲捏酌格核賊鴨 十一畫:族瀆孰斛淑啄脫掇郭鴿舶職笛襲悉接諜捷輒掐掘 十二畫:菊犢贖幅粥琢厥揭渤割葛筏跋滑猾跌鑿博晰棘植殖集逼濕黑答插頰 十三畫:福牘輻督雹厥歇搏窟錫頤楫睫隔謫疊塌 十四畫:漆竭截牒碣摘察轄嫡蜥 十五畫:熟蝠膝瘠骼德蝶瞎額 十六畫:橘轍薛薄繳激 十七畫:擢蟋檄 十九畫:蹶 二十畫:籍黷嚼 講保留有入聲的方言的人,要識別這些入聲字自然毫無困難,只要用方言來念就行。 對講北方方言的人,可以根據(jù)聲旁進行歸納幫助識別,比如“福幅輻蝠”“繳激檄”,但大多數(shù)還是只能死記硬背。 現(xiàn)代人寫舊體詩,完全可以根據(jù)現(xiàn)代四聲來寫。 但寫舊體詩本來就是因為好古,有人愿根據(jù)古代四聲來寫,也無可厚非,那就要特別注意這種入聲變平聲的字了。 用普通話讀古詩,碰到這種字怎么辦呢?我以為,為了保持聲調(diào)的和諧,不妨讀成去聲。 去聲較低沉,再讀得短促一些,聽上去就有點象入聲了。 實際上,這類入聲字,有的人就習(xí)慣讀成去聲,如“一、幅、輻”,很多人都讀成去聲。 古代很大一部分上聲字,在普通話中都讀成了去聲。 上聲和去聲都屬仄聲,我們可以不管這一類字。 但是還有一種聲調(diào)變化必須注意一下:某些古代的平聲字,現(xiàn)在讀成了仄聲字。 如《宿府》: 清秋幕府井梧寒, 獨宿江城臘炬殘。 永夜角聲悲自語, 中天月色好誰看。 風(fēng)塵荏苒音書絕, 關(guān)塞蕭條行路難。 已忍伶俜十年事, 強移棲息一枝安。 第四句的韻腳“看”就是平聲字,我們讀時最好也讀成陰平才順口(現(xiàn)代“看守”的“看”仍讀陰平)。 又如《夜宴左氏莊》: 風(fēng)林纖月落, 衣露凈琴張。 暗水流花徑, 春星帶草堂。 檢書燒燭短, 看劍引杯長。 詩罷聞吳詠, 扁舟意不忘。 最后一句的韻腳“忘”也是平聲,我們讀時也應(yīng)該讀成平聲才不感到別扭。 至于第六句開頭的“看”雖也是平聲,按今音讀成去聲也無所謂。 除了“看、忘”,類似這種在現(xiàn)在一般讀仄聲,而在古代讀成平聲(或平、仄兩讀)的還有: 筒縱撞治(動詞)譽(動詞)竣閩紉奔蘊漫翰嘆患跳泡教(使)望醒勝(承受)售叟任(承擔(dān))妊 這些字,如果是在韻腳或是句中平仄關(guān)鍵處,都應(yīng)該讀成平聲。 還有極少數(shù)字,在現(xiàn)在是平聲,在古代反而是仄聲,如“思”“騎”當(dāng)名詞時都讀成去聲。 象《一百五日夜對月》: 無家對寒食, 有淚如金波。 斫卻月中桂, 清光應(yīng)更多。 仳離放紅蕊, 想像顰青蛾。 牛女漫愁思, 秋期猶渡河。 第七句的最后一字“思”,就該讀成去聲。 【律句】 漢語雖有四聲,但在近體詩中,并不需要象詞、曲那樣分辨四聲,只要粗分成平仄兩聲即可。 要造成聲調(diào)上的抑揚頓挫,就要交替使用平聲和仄聲,才不單調(diào)。 漢語基本上是以兩個音節(jié)為一個節(jié)奏單位的,重音落在后面的音節(jié)上。 以兩個音節(jié)為單位讓平仄交錯,就構(gòu)成了近體詩的基本句型,稱為律句。 對于五言來說,它的基本句型是: 平平仄仄平 或 仄仄平平仄 這兩種句型,首尾的平仄相同,即所謂平起平收,仄起仄收。 我們?nèi)粢圃禳c變化,改成首尾平仄不同,可把最后一字移到前面去,變成了: 平平平仄仄 仄仄仄平平 除了后面會講到的特例,五言近體詩無論怎么變化,都不出這四種基本句型。 七言詩只是在五言詩的前面再加一個節(jié)奏單位,它的基本句型就是: 仄仄平平仄仄平 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平 七言近體詩無論怎么變化,也都不出這四種基本句型。 這些句型有一個規(guī)律,就是逢雙必反:第四字的平仄和第二字相反,第六字又與第四字相反,如此反復(fù)就形成了節(jié)奏感。 但是逢單卻可反可不反,這是因為重音落在雙數(shù)音節(jié)上,單數(shù)音節(jié)就相比而言顯得不重要了。 我們寫詩的時候,很難做到每一句都完全符合基本句型,寫絕句時也許還辦得到,寫八句乃至更長的律詩則幾乎不可能。 如何變通呢?那就要犧牲掉不太重要的單數(shù)字,而保住比較重要的雙數(shù)字和最重要的最后一字。 因此就有了這么一句口訣,叫作“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就是說第一、三、五(僅指七言)字的平仄可以靈活處理,而第二、四、六以及最后一字的平仄則必須嚴格遵守。 這個口訣不完全準確,在一些情況下一、三、五必須論,在特定的句型中二、四、六也未必分明,在后面我們會談到,但接下來我們先來看看如何由這些基本句型構(gòu)成一首完整的詩。 【粘對】 我們已經(jīng)知道了近體詩的基本句型,怎樣由這些句子組成一首詩呢? 近體詩的句子是以兩句為一個單位的,每兩句(一和二,三和四,依次類推)稱為一聯(lián),同一聯(lián)的上下句稱為對句,上聯(lián)的下句和下聯(lián)的上句稱為鄰句。 近體詩的構(gòu)成規(guī)則就是:對句相對,鄰句相粘。 對句相對,是指一聯(lián)中的上下兩句的平仄剛好相反。 如果上句是: 仄仄平平仄 下句就是: 平平仄仄平 同理,如果上句是: 平平平仄仄 下句就是: 仄仄仄平平 除了第一聯(lián),其它各聯(lián)的上句不能押韻,必須以仄聲收尾,下句一定要押韻,必須以平聲收尾,所以五言近體詩的對句除了第一聯(lián),只有這兩種形式。 七言的與此相似。 第一聯(lián)上句如果不押韻,跟其它各聯(lián)并無差別,如果上、下兩句都要押韻,都要以平聲收尾,這第一聯(lián)就沒法完全相對,只能做到頭對尾不對,其形式也不外兩種: 平起:平平仄仄平 仄仄仄平平 仄起:仄仄仄平平 平平仄仄平 再來看看鄰句相粘。 相粘的意思本來是相同,但是由于是用以仄聲結(jié)尾的奇數(shù)句來粘以平聲結(jié)尾的偶數(shù)句,就只能做到頭粘尾不粘。 例如,上一聯(lián)是: 仄仄平平仄 平平仄仄平 下一聯(lián)的上句要跟上一聯(lián)的下句相粘,也必須以平聲開頭,但又必須以仄聲收尾,就成了: 平平平仄仄 仄仄仄平平 為什么鄰句必須相粘呢?原因很簡單,是為了變化句型,不單調(diào)。 如果對句相對,鄰句也相對,就成了: 仄仄平平仄 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仄 平平仄仄平 第一、第二聯(lián)完全相同。 在唐以前的所謂齊梁體律詩,就是只講相對,不知相粘,從頭到尾,就只是兩種句型不斷地重復(fù)。 唐以后,既講對句相對,又講鄰句相粘,在一首絕句里面就不會有重復(fù)的句型了。 根據(jù)粘對規(guī)則,我們就可以推導(dǎo)出五言絕句的四種格式: 一、仄起首句不押韻: 仄仄平平仄 平平仄仄平(韻) 平平平仄仄 仄仄仄平平(韻) 二、仄起首句押韻: 仄仄仄平平(韻) 平平仄仄平(韻) 平平平仄仄 仄仄仄平平(韻) 三、平起首句不押韻: 平平平仄仄 仄仄仄平平(韻) 仄仄平平仄 平平仄仄平(韻) 四、平起首句押韻: 平平仄仄平(韻) 仄仄仄平平(韻) 仄仄平平仄 平平仄仄平(韻) 五言律詩跟這相似,只不過根據(jù)粘對的原則再加上四句而已。 比如仄起首句押韻的五言律詩是: 仄仄仄平平(韻) 平平仄仄平(韻) 平平平仄仄 仄仄仄平平(韻) 仄仄平平仄 平平仄仄平(韻) 平平平仄仄 仄仄仄平平(韻) 根據(jù)粘對規(guī)律,還可以十句、十二句……無限地加上去,而成為排律。 粘對也具有一定的靈活性,基本上也是遵循“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的口訣,也就是說,要檢查一首近體詩是否遵循粘對,一般看其偶數(shù)字和最后一字即可。 如果對句不對,叫失對;如果鄰句不粘,叫失粘。 失對和失粘都是近體詩的大忌。 相比而言,失對要比失粘嚴重。 粘的規(guī)則確定得比較晚,在初唐詩人的詩中還經(jīng)常能夠見到失粘的,即使是杜甫的詩,也偶爾有失粘的,比如名詩《詠懷古跡》的第二首: 搖落深知宋玉悲, 風(fēng)流儒雅亦吾師。 悵望千秋一灑淚, 蕭條異代不同時。 江山故宅空文藻, 云雨荒臺豈夢思。 最是楚宮俱泯滅, 舟人指點到今疑。 第三句就沒能跟第二句相粘。 這可能是不知不覺地受到齊梁詩人的影響而一時疏忽。 對的規(guī)則在齊梁時就確立了,所以在唐詩中很少見到失對的。 現(xiàn)存杜甫近體詩中,只有《寄贈王十將軍承俊》一首出現(xiàn)失對: 將軍膽氣雄, 臂懸兩角弓。 纏結(jié)青驄馬, 出入錦城中。 時危未授鉞, 勢屈難為功。 賓客滿堂上, 何人高義同。 第一、二句除了第一個字,其它各字的平仄完全相同,是為失對。 這可能是贈詩時未來得及仔細加工而一時疏忽。 還有一種情況,是為了表達的需要而不顧格律。 比如杜甫的另一首名詩《白帝》: 白帝城中云出門, 白帝城下雨翻盆。 高江急峽雷霆斗, 古木蒼藤日月昏。 戎馬不如歸馬逸, 千家今有百家存。 哀哀寡婦誅求盡, 慟哭秋原何處村? 第二句的第二字本來應(yīng)該用平聲,現(xiàn)在用了仄聲字“帝”,既跟第一句失對,又跟第三句失粘。 但這是有意要重復(fù)使用“白帝城”造成排比,所以只好犧牲格律了。 【孤平和三平調(diào)】 前面講到“一三五不論”并不完全正確,在某些情形下一三五必須論。 比如五言的平起平收句: 平平仄仄平 這一句的第三個字是可以不論的,用平聲也可以。 但是第一字如果改用仄聲,就成了: 仄平仄仄平 除了韻腳,整句只有一個平聲字,這叫“孤平”,是近體詩的大忌,在唐詩中極少見到。 前引杜詩“臂懸兩角弓”即是犯了孤平,象這樣不合律的句子,叫作拗句。 老杜有意寫過不少拗體近體詩,這種探索另當(dāng)別論。 如果第一字非用仄聲不可,怎么辦呢?可以同時把第三個字改成平聲: 仄平平仄平 這樣就避免了孤平。 這種作法,叫作拗救,意思就是避免了拗句。 例如《復(fù)愁十二首》其三: 萬國尚戎馬, 故園今若何? 昔歸相識少, 早已戰(zhàn)場多。 第二句本該是“平平仄仄平”,現(xiàn)第一字用了仄聲“故”,第三字就必須改用平聲“今”了。 七言詩與此相似,也即其仄起平收句“仄仄平平仄仄平”的第三字不能改用仄聲,如果用了仄聲,必須把第五字改成平聲,才能避免孤平。 例如《絕句漫興九首》其一: 眼見客愁愁不醒, 無賴春色到江亭。 即遣花開深造次, 便教鶯語太丁寧。 第一句本該是“仄仄平平仄仄平”,現(xiàn)在第三字用了仄聲“客”,第五字就改用平聲“愁”來補救(注意“醒”是平聲)。 所謂“孤平”,是專指平收句(也就是押韻句)而言的,如果是仄收句,即使整句只有一個平聲字,也不算犯孤平,至多算是拗句。 例如把“仄仄平平仄”改成“仄仄仄平仄”,這不算犯孤平,是可以用的。 還有一種情況,是五言的仄起平收句: 仄仄仄平平 在這種句型中,第一字是可平可仄的,但是第三字不能用平聲字,如果用了平聲字,成了: 仄仄平平平 在句尾連續(xù)出現(xiàn)了三個平聲,叫做“三平調(diào)”,這是古體詩專用的形式,做近體詩時必須盡量避免,而且無法補救。 同樣,七言平起平收句“平平仄仄仄平平”,第一和第三字都可平可仄,但是第五字不能用平聲,否則也成了三平調(diào)。 只要能夠避免孤平和三平調(diào),“一三五不論”就是完全正確的。 【拗救】 如果仔細看一下前面所舉的近體詩的幾種基本格式,會發(fā)現(xiàn)一個規(guī)律:在一聯(lián)之中,平聲字和仄聲字的總數(shù)相等。 如果我們在“一三五”這些可靈活處理的地方,該用平聲字而用了仄聲字(或該用仄聲字而用了平聲字),那么往往就要在本句或?qū)溥m當(dāng)?shù)牡胤桨沿坡曌指挠闷铰曌郑ɑ虬哑铰曌指挠秘坡曌郑,以保持一?lián)之中平、仄數(shù)量的平衡。 也就是說,先用了拗(不合律),再救一下,合起來就叫拗救。 前面談到的對孤平的補救屬于在本句自救。 還有一種情況,是在對句補救。 比如在五言“仄仄平平仄”這種句型,第三字改用了仄聲,往往就在對句的第三字改用平聲來補救,也就是“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變成了“仄仄仄平仄,平平平仄平”。 例如《天末懷李白》: 涼風(fēng)起天末, 君子意如何。 鴻雁幾時到, 江湖秋水多。 文章憎命達, 魑魅喜人過。 應(yīng)共冤魂語, 投詩贈汨羅。 第三句“鴻雁幾時到”第三字該平而仄,第四句“江湖秋水多”就把第三字改成了平聲。 七言的與此相似,是“平平仄仄平平仄”的第五字用了仄聲,就在對句的第五字改用平聲來補救,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變成“平平仄仄仄平仄,仄仄平平平仄平”。 甚至是第一字,詩人也喜歡救一下。 比如《春夜喜雨》: 好雨知時節(jié), 當(dāng)春乃發(fā)生。 隨風(fēng)潛入夜, 潤物細無聲。 野徑云俱黑, 江船火獨明。 曉看紅濕處, 花重錦官城。 第七句第一字該平而用了仄聲“曉”,第八句的第一字就改用平聲“花”補救。 又如《閣夜》: 歲暮陰陽催短景, 天涯霜雪霽寒宵。 五更鼓角聲悲壯, 三峽星河影動搖。 野哭幾家聞戰(zhàn)伐, 夷歌數(shù)處起漁樵。 臥龍躍馬終黃土, 人事依依漫寂寥。 第三句第一字該平而仄(“五”),第四句第一字就改仄為平(“三”);第七句第一字該平而仄(“臥”),第八句第一字就改用平聲(“人”)。 有時候,是本句自救和對句補救混用。 比如《解悶十二首》之一: 草閣柴扉星散居, 浪翻江黑雨飛初。 山禽引子哺紅果, 溪女得錢留白魚。 嚴格的格律應(yīng)該是: 仄仄平平仄仄平 平平仄仄仄平平 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 而此詩的平仄為: 仄仄平平平仄平 仄平平仄仄平平 平平仄仄仄平仄 平仄仄平平仄平 這里有本句自救(以“江”救“翻”,以“得”就“溪”),也有對句補救(以“留”救“哺”),但也有拗而未救的(“星”)。 實際上,在“一三五”位置上拗而未救的也是很常見的。 象《登高》: 風(fēng)急天高猿嘯哀, 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 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 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 潦倒新停濁酒杯。 第二句的“沙”救了“渚”,“渚”又救了第一句的“風(fēng)”,但是第一句的“猿”就未救。 象這樣拗而未救,破壞了一聯(lián)之中平仄數(shù)量的平衡,但是這些都發(fā)生在“一三五”的位置上,只要不出現(xiàn)孤平或三平調(diào),就是可以容忍的,確切地說不能算拗。 另外還有一種拗,出現(xiàn)在“二四六”的位置上,那才是真正的拗,在這里不討論。 但是有一種拗句,在唐詩中用得相當(dāng)多,不能不提一下。 請看《天末懷李白》: 涼風(fēng)起天末, 君子意如何。 鴻雁幾時到, 江湖秋水多。 文章憎命達, 魑魅喜人過。 應(yīng)共冤魂語, 投詩贈汨羅。 第一句本該是“平平平仄仄”,卻寫成了“平平仄平仄”,第二、四字都用平聲,違反了我們一開始就提到的逢雙必反的規(guī)律。 在七言中,就是把“仄仄平平平仄仄”寫成“仄仄平平仄平仄”,比如《詠懷古跡五首》,幾乎每一首都用到這種特殊句型。 其一: 支離東北風(fēng)塵際, 漂泊西南天地間。 三峽樓臺淹日月, 五溪衣服共云山。 羯胡事主終無賴, 詞客衰時且未還。 庾信平生最蕭瑟, 暮年詩賦動江關(guān)。 第七句是這種句型。 其二: 搖落深知宋玉悲, 風(fēng)流儒雅亦吾師。 悵望千秋一灑淚, 蕭條異代不同時。 江山故宅空文藻, 云雨荒臺豈夢思。 最是楚宮俱泯滅, 舟人指點到今疑。 第七句“泯”可平可仄,如果讀為平,就成了這種句型。 其三: 群山萬壑赴荊門, 生長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臺連朔漠, 獨留青冢向黃昏。 畫圖省識春風(fēng)面, 環(huán)佩空歸月夜魂。 千載琵琶作胡語, 分明怨恨曲中論。 第七句還是這種句型。 其四: 蜀主窺吳幸三峽, 崩年亦在永安宮。 翠華想像空山里, 玉殿虛無野寺中。 古廟杉松巢水鶴, 歲時伏臘走村翁。 武侯祠屋常鄰近, 一體君臣祭祀同。 第一句是這種句型。 其五: 諸葛大名垂宇宙, 宗臣遺像肅清高。 三分割據(jù)紆籌策, 萬古云霄一羽毛。 伯仲之間見伊呂, 指揮若定失蕭曹。 福移漢祚終難復(fù), 志決身殲軍務(wù)勞。 第五句又是這種句型。 由于這種句型用得實在太多(經(jīng)常用在第七句),幾乎和常規(guī)句型一樣常見,我們只好不把它算成拗句,而當(dāng)成一種特殊的律句。 詩人們之所以喜歡用這種特殊句型,可能是因為常規(guī)句型“平平平仄仄”“仄仄平平平仄仄”中有三個平聲,雖然不在句尾不算三平調(diào),讀起來還是有點別扭,所以干脆變一變。 值得注意的是,在用這種句型時,五言第一字、七言第三字必須是平聲,不能不論。 【對仗】 律詩的四聯(lián),各有一個特定的名稱,第一聯(lián)叫首聯(lián),第二聯(lián)叫頷聯(lián),第三聯(lián)叫頸聯(lián),第四聯(lián)叫尾聯(lián)。 按照規(guī)定,頷聯(lián)和頸聯(lián)必須對仗,首聯(lián)和尾聯(lián)可對可不對。 絕句的兩聯(lián)也是可對可不對。 排律的首聯(lián)可對可不對,中間各聯(lián)都必須對仗,最后一聯(lián)不對,以便結(jié)束。 對仗的第一個特點,是句法要相同。 如《旅夜書懷》: 細草微風(fēng)岸, 危檣獨夜舟。 星垂平野闊, 月涌大江流。 名豈文章著, 官應(yīng)老病休。 飄飄何所似? 天地一沙鷗。 這是首、頷、頸都對仗。 首聯(lián)第一句沒有謂語,第二句也用無謂語句式相對。 頷聯(lián)上句的句式是“主謂定賓狀”,下句也用相同的句式相對。 頸聯(lián)用的也是相同的句式。 又如《月夜憶舍弟》: 戍鼓斷人行, 秋邊一雁聲。 露從今夜白, 月是故鄉(xiāng)明。 有弟皆分散, 無家問死生。 寄書長不避, 況乃未休兵。 頷聯(lián)上句的寫法是把“白露”一詞拆散,下句的寫法也相同,是把“明月”一詞拆散。 對仗的第二個特點,是不能用相同的字相對。 象“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這種對仗,在詞、曲中是允許的,在近體詩中則絕不允許。 實際上,除非是修辭的需要,在近體詩中必須避免出現(xiàn)相同的字。 對仗的第三個特點,是詞性要相對,也就是名詞對名詞,動詞對動詞,形容詞對形容詞,副詞對副詞,代詞對代詞,虛詞對虛詞。 如果要對得工整,還必須用詞義上屬于同一類型的詞(主要是名詞)來相對,比如天文對天文,地理對地理,數(shù)目對數(shù)目,方位對方位,顏色對顏色,時令對時令,器物對器物,人事對人事,生物對生物,等等,但不能是同義詞。 前面所舉的“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星”對“月”是天文對,“野”對“江”是地理對,而“垂”對“涌”,“平”對“大”,“闊”對“流”,也都是在詞義上屬于相同類型的動詞、形容詞的相對。 象這樣的對仗,叫做工對。 有一些對仗,是借用了同音字形成工對,叫做借對。 象《野望》: 西山白雪三城戍, 南浦清江萬里橋。 海內(nèi)風(fēng)塵諸弟隔, 天涯涕淚一身遙。 唯將遲暮供多病, 未有涓埃答圣朝。 跨馬出郊時極目, 不堪人事日蕭條。 首聯(lián)“西”對“南”是方位對,“山”對“浦”是地理對,“三”對“萬”是數(shù)目對,而“白”對“清”,則是借用“清”的同音字“青”,而構(gòu)成了顏色對。 這樣的借對,也屬工對。 這種諧音的借對,多見于顏色對。 比如《秦州雜詩》其三: 州圖領(lǐng)同谷, 驛道出流沙。 降虜兼千帳, 居人有萬家。 馬驕珠汗落, 胡舞白蹄斜。 年少臨洮子, 西來亦自夸。 頸聯(lián)以“珠”諧音“朱”,與“白”相對。 又如《獨坐》: 悲愁回白首, 倚杖背孤城。 江斂洲渚出, 天虛風(fēng)物清。 滄溟恨衰謝, 朱紱負平生。 仰羨黃昏鳥, 投林羽翮輕。 頸聯(lián)以“滄”諧音“蒼”而與“朱”相對。 一聯(lián)之中,如果大部分字都對得很工整,其它字就可以對得馬虎一點。 比如《春望》: 國破山河在, 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淚, 恨別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 家書抵萬金。 白頭搔更短, 渾玉不勝簪。 頷聯(lián)“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時”和“別”算不上是相對,但其它各字都對得非常工整,合起來也還算是工對。 對于七言來說,第五字可以不拘。 比如杜詩《蜀相》: 丞相祠堂何處尋? 錦官城外柏森森。 映階碧草自春色, 隔葉黃鸝空好音。 三顧頻繁天下計, 兩朝開濟老臣心。 出師未捷身先死, 長使英雄淚滿襟。 頸聯(lián)“三顧頻繁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第五字“天”和“老”未對。 有一些對仗,表面上看起來不對,實際上是用了別義相對,象這一聯(lián),“朝”對“顧”用的是“朝”的別義來相對,“下”對“臣”,用的是“下”的別義來相對,而不是用它們在句中的意思。 另外有一些對仗,要明白其出處才知道是相對。 比如《曲江二首》之二: 朝回日日典春衣, 每日江頭盡醉歸。 酒債尋常行處有, 人生七十古來稀。 穿花蛺蝶深深見, 點水蜻蜓款款飛。 傳語風(fēng)光共流轉(zhuǎn), 暫時相賞莫相違。 頷聯(lián)以“尋常”對“七十”似乎不對,其實“八尺曰尋,倍尋曰!保皩こ!眱勺忠部僧(dāng)成數(shù)目字,與“七十”對得相當(dāng)工整。 象這樣用了別義、典故,要拐一下彎才對上,出人意料的,也屬借對,而且往往被認為是不俗的佳對,與燈謎的“求凰格”有異曲同工之妙。 一聯(lián)之中對仗的上下兩句,一般內(nèi)容不同或相反。 如果兩句完全同義或基本同義,叫作“合掌”,是作詩的大忌。 但有時上下句有相承關(guān)系,講的是同一件事,下句承接上句而來,兩句實際是一句,這稱為“流水對”。 如《聞官軍收河南河北》: 劍外忽傳收薊北, 初聞涕淚滿衣裳。 卻看妻子愁何在, 漫卷詩書喜欲狂。 白日放歌須縱酒, 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 即從巴峽穿巫峽, 便下襄陽向洛陽。 尾聯(lián)下句描述的是緊接上句的行程,就是一流水對。 又如《秋興》其二: 夔府孤城落日斜, 每依北斗望京華。 聽猿實下三聲淚, 奉使虛隨八月查。 畫省香爐違伏枕, 山樓粉堞隱悲笳。 請看石上藤蘿月, 已映洲前蘆荻花。 尾聯(lián)也是一流水對。 流水對一般也被認為是不俗的佳對,如果尾聯(lián)要用對仗,經(jīng)常就用流水對收住全詩。 有時候一句之中也有對仗。 如《登高》: 風(fēng)急天高猿嘯哀, 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 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 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 潦倒新停濁酒杯。 這一首詩四聯(lián)全都用了對仗,而句之中又有對仗,第一句“風(fēng)急”對“天高”,第二句“渚清”(“清”諧音“青”)對“沙白”,第七句“艱難”對“苦恨”,第八句“潦倒”對“新停”,都是先在本句自對,再跟對句相對。 有趣的是,第一句因為押韻,跟第二句在平仄上就無法完全相對,而在字義上卻對得天衣無縫。 這首詩被譽為古今七律第一,即使僅從形式上看,也當(dāng)?shù)闷鸫嗣婪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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