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部較為全面地研究、介紹魯迅生平的文集。作者用“百家講壇”釋疑的方式,從畸形的婚姻、沉重的愛情、遺憾的親情、獨(dú)特的性格、叛逆的思想、波折的友情、悲憫的大愛、早殤的生命、爭議的定位、不朽的魯迅等十個方面,給讀者360度地呈現(xiàn)魯迅的正面、側(cè)面和背面。 作者簡介: 稱爭鳴,原江西省南城縣委宣傳部宣傳員,在全國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評論30余萬字,發(fā)表各類學(xué)術(shù)論文30余篇,其中《打工圓我樓房夢》獲《深圳特區(qū)報》一等獎, 目錄: 第一章畸形的婚姻 一、魯迅第一個婚戀女人是誰 二、魯母為何選中朱安做媳婦 三、魯迅為什么同意與朱安結(jié)婚 四、魯迅是怎樣冷淡朱安的 五、魯迅為什么一輩子冷淡朱安 六、朱安如何抗?fàn)庺斞傅睦淠?br>七、魯迅為什么不與朱安離婚 八、我們?yōu)槭裁刺貏e同情朱安 第二章沉重的愛情 一、許廣平為什么會愛上魯迅 二、許廣平是怎么追求魯迅的 三、魯迅為何接受許廣平的愛 四、魯迅暗戀北大;R玨嗎 五、許羨蘇是魯迅的情人嗎第一章 畸形的婚姻 一、魯迅第一個婚戀女人是誰 二、魯母為何選中朱安做媳婦 三、魯迅為什么同意與朱安結(jié)婚 四、魯迅是怎樣冷淡朱安的 五、魯迅為什么一輩子冷淡朱安 六、朱安如何抗?fàn)庺斞傅睦淠?br/> 七、魯迅為什么不與朱安離婚 八、我們?yōu)槭裁刺貏e同情朱安 第二章 沉重的愛情 一、許廣平為什么會愛上魯迅 二、許廣平是怎么追求魯迅的 三、魯迅為何接受許廣平的愛 四、魯迅暗戀北大;R玨嗎 五、許羨蘇是魯迅的情人嗎 六、魯迅愛蕭紅嗎 七、魯迅為什么選擇上海定居 八、魯迅溺愛海嬰嗎 九、魯迅是怎樣教育孩子的 十、魯迅晚年不愛許廣平嗎 十一、《野草》是為愛情作證嗎 第三章 遺憾的親情 一、魯迅的悲劇婚姻全怪母親嗎 二、魯迅是怎樣孝敬母親的 三、魯迅為什么那么孝敬母親 四、魯迅與周作人為什么失和 五、魯迅與信子有曖昧關(guān)系嗎 六、魯迅偷看信子洗澡嗎 七、魯迅兄弟失和后成了仇人嗎 八、周作人慫恿朱安賣魯迅遺書嗎 九、魯迅長孫周令飛為何落戶臺灣 第四章 獨(dú)特的性格 一、魯迅長得英俊魁梧嗎 二、魯迅穿著為什么那么簡樸 三、魯迅不懂生活情趣嗎 四、魯迅不懂幽默嗎 五、魯迅為什么特別喜歡版畫 六、魯迅為什么鐘愛看電影 七、魯迅為什么仇貓 八、魯迅為什么痛恨流言 九、魯迅是“怕死鬼”嗎 十、魯迅為什么“多疑” 十一、魯迅“世故”嗎 十二、魯迅“好記仇”嗎 十三、魯迅為什么總挨罵 十四、魯迅為什么“愛罵人” 十五、魯迅罵人為什么那么尖酸刻薄 十六、魯迅為什么那么孤獨(dú)痛苦 十七、魯迅為什么要“反抗絕望” 十八、魯迅主張“打落水狗”就是不寬容嗎 十九、魯迅為什么主張“一個都不寬恕” 二十、魯迅真的一個都不寬恕嗎 二十一、魯迅演講為什么那么吸引人 二十二、魯迅為什么喜歡做“守夜人” 第五章 叛逆的思想 一、魯迅棄醫(yī)從文是因為學(xué)醫(yī)失敗嗎 二、魯迅為什么剪掉辮子又裝假辮 三、魯迅為什么討厭“看客” 四、魯迅為什么拒絕諾貝爾文學(xué)獎提名 五、魯迅為什么主張漢字拉丁化 六、魯迅為什么勸青年少讀中國書 七、魯迅為什么反感閑適小品文 八、魯迅只反庸醫(yī),不反中醫(yī)嗎 九、魯迅為什么嘲諷梅蘭芳 十、魯迅為什么喜歡尼采 十一、魯迅為什么褒揚(yáng)墨家 十二、魯迅為什么批判孔子 十三、魯迅為什么挖苦老莊 第六章 波折的友情 一、魯迅解剖別人,拉下了自己嗎 二、魯迅離開中大是因為顧頡剛嗎 三、魯迅為什么厭惡顧頡剛 四、魯迅為什么討厭高長虹 五、“南云樓風(fēng)波”導(dǎo)致魯迅和林語堂失和嗎 六、魯迅為什么反感周揚(yáng) 七、魯迅為什么視瞿秋白為“人生知己” 八、魯迅與胡適是朋友,還是敵人 九、魯迅和胡適非得上演“龍虎斗”嗎 十、胡適點(diǎn)名罵蔣介石就比魯迅更勇敢嗎 十一、魯迅的朋友內(nèi)山完造是特務(wù)嗎 十二、魯迅被當(dāng)局通緝七年為什么沒有被捕 第七章 悲憫的大愛 一、魯迅只有恨,沒有愛嗎 二、魯迅只有破壞,沒有建設(shè)嗎 三、魯迅有“領(lǐng)袖野心”嗎 四、魯迅為什么那么熱愛青年 五、魯迅為什么特別同情弱者 六、魯迅為什么主張“壕塹戰(zhàn)” 七、魯迅盲目崇拜蘇聯(lián)嗎 第八章 早殤的生命 一、魯迅后期為什么只寫雜文 二、魯迅一生為什么沒有寫長篇小說 三、重病中的魯迅為什么不去國外療養(yǎng) 四、魯迅是被日本醫(yī)生須藤害死的嗎 五、魯迅的葬禮是共產(chǎn)黨操縱的嗎 六、魯迅為什么希望自己的文字速朽 第九章 爭議的定位 一、魯迅是教育家嗎 二、魯迅夠不上“文學(xué)大師”嗎 三、魯迅夠不上思想家嗎 四、魯迅夠不上革命家嗎 五、毛澤東不是真心喜歡魯迅嗎 六、“三家”、“五最”是神化魯迅嗎 七、神化魯迅是魯迅的錯嗎 八、“假如魯迅活到今天”會怎么樣 第十章 不朽的魯迅 一、“少不讀魯迅”嗎 二、青少年為什么怕讀魯迅 三、我們今天為什么要讀魯迅 四、我們今天應(yīng)該怎樣讀魯迅 五、魯迅過時了嗎 主要參考書目 "360度魯迅》書摘 第一章畸形的婚姻 青年魯迅曾經(jīng)有過一個初戀情人——表妹琴姑,魯母也心儀琴姑,并親自上門提親,但由于“八字”相克,最終毀掉一樁美滿的婚姻。魯母轉(zhuǎn)而選中比魯迅大三歲的朱安,朱安既不識字,又纏小腳,身材矮小,其貌不揚(yáng),從而造就了一場畸形的婚姻。魯迅被迫接受母親送來的“禮物”,從此束之高閣,有意冷淡朱安,既沒有離婚,也未能改善關(guān)系,直到死都維持了名義上的夫妻關(guān)系。對待這樁悲劇婚姻,有責(zé)怪魯迅的,有歸罪魯母的,有怪罪朱安的……孰是孰非,眾說紛紜。筆者尊重歷史,忠于當(dāng)事人的回憶,客觀地進(jìn)行了合情合理的剖析。 一、魯迅第一個婚戀女人是誰 蕭文邦先生在《魯迅新傳》第一章“琴表妹飲恨死去”的結(jié)尾,引用1932年7月,魯迅為素不相識的浙江金華人金淑姿女士的情書,所作的《〈淑姿的信〉序》(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魯迅全集》第7卷、第135頁;簡寫為:7-135;下同)中的話: 夜看朗月,覺天人之必圓;春擷繁花,謂芳馨之永住。 這不是對純情的琴姑的心靈,最真實的寫照嗎? 何期忽逢二豎,遽釋諸紛,■綺顏于一棺,腐芳心于抔土。從此西樓良夜,憑檻無人。 這不是對癡情的琴姑的亡靈,最沉痛的追悼嗎?…… 這位香消玉碎,為魯迅所欽慕的“琴姑”是誰呢?我們都知道魯迅的妻子是許廣平,原配夫人是朱安。其實,在此之前,還有一個姑娘深深地愛著魯迅——這就是魯迅人生中第一個婚戀女人——表妹魯琴姑。 琴姑是魯迅母親魯瑞的弟弟魯寄湘的大女兒,生于1883年,比魯迅小兩歲。魯寄湘四個女兒中,數(shù)琴姑長得最漂亮,學(xué)習(xí)也最優(yōu)秀,對古文造詣頗深,尤其對醫(yī)學(xué)感興趣,經(jīng)?匆恍┥願W的醫(yī)書。據(jù)說,魯迅當(dāng)年選擇學(xué)醫(yī),多少也受到表妹琴姑的影響。 魯迅與琴姑的感情堪稱是青梅竹馬。魯迅小時候常跟隨母親到安橋頭外婆家暫住,特別是在周家敗落的那段日子,魯迅、周作人、周建人三兄弟也是在外婆家避難的,與那里的孩子一起放牛、搖船、看社戲。這些童年伙伴中魯迅經(jīng)常接觸,印象最深的就是表妹琴姑。那時,魯迅雖然只是個十幾歲的孩子,但在表妹們的印象中,大表哥魯迅是個能寫善畫的才子,而琴姑對魯迅更是從小就懷有好感,覺得他相貌清秀,人品端正,勤奮學(xué)習(xí),志向遠(yuǎn)大。琴姑特別愿意和他接近,經(jīng)常與他一起玩耍。隨著年齡的增長,琴姑越來越傾慕魯迅。每當(dāng)魯迅要回家時,琴姑更是難舍難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流年似水,光陰如箭。1898年,年滿十七歲的魯迅已經(jīng)是一個剛毅結(jié)實的小伙子,他懷著遠(yuǎn)大理想,離開紹興故鄉(xiāng),“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1-437),來到南京水師堂念書。魯母讓琴姑去送他,琴姑怕羞,拉上九歲的小妹一起去,始終沒有膽量說出自己對魯迅的愛慕之情,只是把自己心愛的鋼筆送給了魯迅。魯迅收下了,卻對她的心事全然不察,轉(zhuǎn)身踏上了篤定的“異路”。琴姑思念表哥心切,這年夏初,獨(dú)自離家去南京看望魯迅,為他帶去家鄉(xiāng)的霉干菜和羅漢豆。粗心的魯迅,對琴姑的愛慕之情沒有異樣的感覺,也許他心里只裝著自己的夢想,而沒有安放愛情的位置。 魯迅走后,母親就開始為長子張羅媳婦。在魯瑞接觸的女子中,首先想到的是弟弟魯寄湘的大女兒琴姑。琴姑與魯迅年齡相配,兩小無猜;琴姑長得端莊漂亮,聰明伶俐,知書達(dá)理,很符合魯瑞心中的兒媳標(biāo)準(zhǔn)。在那個時代,按紹興風(fēng)俗,同姓不能結(jié)婚,若是同姓,哪怕輩分再遠(yuǎn),甚至并不同族,也不能結(jié)婚。反而表兄妹之間,無論血緣多親近,并無忌諱,不僅可以通婚,而且認(rèn)為姨表姑表,血統(tǒng)靠近,結(jié)成夫妻,親上加親,格外美滿。魯瑞覺得琴姑和魯迅簡直就是天生一對,地造一雙,能娶琴姑做兒媳,絕對是最佳的選擇、最大的福氣。 于是,魯瑞便向娘家小弟說出心里話,打算娶琴姑過門。當(dāng)魯迅準(zhǔn)備去南京讀書的時候,魯瑞親自去征求琴姑的意見,琴姑聽了二話沒說,一頭扎進(jìn)老人的懷里,眼里含著淚花,心里一百個樂意——琴姑多么期待能與大表哥魯迅結(jié)為伉儷!魯寄湘夫婦聽說姐姐前來提親,他們對魯迅知根知底,同樣應(yīng)在口里,樂在心里。 天有不測風(fēng)云。魯瑞興致勃勃地回到家里,忍不住把攀親的事跟自家傭人長媽媽說了,長媽媽是周家的老傭人,對魯迅兄弟關(guān)心備至,視如己出,對每個孩子的生辰記得比自己的兒女還清楚。長媽媽聽了,起初的反應(yīng)是喜上眉梢,隨著卻是鳳眉緊鎖。她鄭重其事地對東家說:“琴姑是個好姑娘,可惜與大阿哥犯沖!” 什么是“犯沖”呢?因為琴表妹比魯迅小兩歲,生肖屬羊,紹興鄉(xiāng)間有“男子屬羊鬧堂堂,女子屬羊守空房”的俗語——這說明琴姑與魯迅的八字不合,天命相克;倘若他們結(jié)婚,一定會“犯沖”!因為琴姑屬羊,屬羊的女子必須要嫁給命硬的男人,才不至于“克夫”。而魯迅出生時是胎盤先下來,被認(rèn)為是命弱,一生下來家人就給魯迅拜了個和尚做師父,免得神鬼作怪將他勾去。因為這個原因,通曉世故的長媽媽出于對大阿哥的深愛,堅決反對這門親事。 經(jīng)長媽媽一番演繹,魯瑞才感到事情的嚴(yán)重性:琴姑的生辰確不宜與魯迅成婚,成婚后定會“克夫”——魯瑞深愛長子,怎么會為他娶一個“克夫”的媳婦呢!魯瑞害怕了,動搖了……從此,再不敢回娘家去見小弟,更不敢重提娶琴姑做兒媳婦的事。當(dāng)然,她也不便把不宜結(jié)親的原因告訴小弟,更不愿傷了琴姑的心,只好將這件婚事擱置下來,不了了之。 魯寄湘夫婦還一心盼望著姐姐托人來提親,女兒的婚事,做家長的又不宜主動,只得靜候佳音。在漫長等待的日子里,接連辭退過許多媒人的好意——他萬萬沒有想到,這門天造地設(shè)的婚事在姐姐心里早已泡湯了,早已成了鏡中花,水里月。 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魯寄湘夫婦盼星星、盼月亮,也沒有盼到姐姐托媒來提親,猜想這門婚事一定是因故告吹了,遂為琴姑另選夫家。琴姑不知內(nèi)情,雖悶悶不樂,但還是屈從父母之命嫁了出去。出嫁后,琴姑的婚姻并不幸福,她心里一直思念著大表哥魯迅,不久便病倒了,而且病情越來越嚴(yán)重。琴姑郁郁寡歡,不久就臥床不起,死前還念念不忘周家提親一事,曾對貼身保姆說:“我有一樁心事,在死前非說出來不可,周家曾來提過親,不知怎的后來不提了——這是我一生的恨事,到死都忘不了啊!”說完這句壓抑在心底多年的話,琴姑再也沒吭一聲,就這樣默默無聞地離開了人世——又有誰能告訴她內(nèi)情呢?香魂帶恨飄散盡,青春懷怨枯萎時! 魯母為長子提親的事,一直瞞著魯迅。事后,魯迅聽到表妹琴姑懷恨抱屈夭折了,對表妹素有好感的他,留下的不僅僅是遺憾與惋惜,更是深深的負(fù)罪與痛悔。這成了魯迅一生中永久的痛,他心中一輩子也抹不去琴姑的身影!我認(rèn)為,魯迅小說《在酒樓上》,以蒼涼的語調(diào),記錄主人翁呂緯甫為鄰家女順姑送剪絨花的悲愴故事,其中就有琴姑的影子: 呂緯甫曾經(jīng)吃過鄰居順姑親手為他調(diào)制,并且加了白糖的一大碗蕎麥粉,她收拾碗筷時,還送給他一個“得意的笑容”。這么一位可愛的順姑,因為羨慕別人頭上戴的紅色剪絨花,哭著想要一朵,卻挨了父親一頓痛打……當(dāng)呂緯甫北地南歸,輾轉(zhuǎn)回到故鄉(xiāng),將一朵大紅、一朵粉紅的剪絨花送給順姑時,她早已在出嫁前病歿了,“可惜順姑沒有福氣戴這剪絨花了”(2-32)!蠹t的剪絨花,再也無法裝扮順姑憔悴蒼白的青春! 學(xué)術(shù)界一致公認(rèn)《在酒樓上》是一部“最富魯迅氣氛的小說”(曹聚仁語),小說主人翁呂緯甫也有魯迅的身影。這里,我作一個大膽的推測,魯迅筆下的順姑莫非就是以琴姑為原型,或者至少在順姑身上折射了琴姑的影子!當(dāng)然,這已無從考證,只有魯迅自己知道。但我寧愿相信:“阿順的悲劇”包含了魯迅對一生中第一個婚戀女人琴姑的一段懷戀、一點(diǎn)惋惜、一份遺憾! 我愿以善良的心,對魯迅的第一個婚戀女人作一種虛妄的假設(shè):如果不是母親相信迷信,如果琴姑能大膽說出心中的愛,如果魯迅對琴姑的心愿能及時作出回應(yīng),也許魯迅與琴姑就能執(zhí)子之手,白頭到老。那么,琴姑就不會香消玉殞,魯迅就不至于肩負(fù)一輩子婚姻的枷鎖,朱安的悲劇也就可以避免……可是,造化總是這樣作弄人——天下有情人,總難成眷屬;地上無緣者,終釀成悲。 二、魯母為何選中朱安做媳婦 凡是上過學(xué)、讀過書的人都知道魯迅的妻子叫許廣平,但有幾人知道一個叫“朱安”的女子呢?然而,正是這個“朱安”,才是魯迅原配妻子! 不過,在魯迅的歷史里,由于政治的原因,以及神化的需要,朱安這個人成了一個忌諱,被有意刪除了,無形消失了。朱安的“出土”,恢復(fù)原配的身份,還是改革開放以后的事?梢哉f是思想解放的潮流,才讓“朱安”浮出了水面。 那么朱安到底是個怎樣的女子呢?魯母為什么會選中朱安做媳婦呢?又為什么把魯迅從日本騙回來完婚呢?讓我慢慢道來—— 1902年初春,年滿二十一歲的魯迅,以優(yōu)異成績從南京礦路學(xué)堂畢業(yè),3月赴日本留學(xué),入東京弘文學(xué)院學(xué)習(xí)日語。因為魯迅是周家長子,父親去世以后,魯母就開始為長子的婚事操心——早定下一門親事,就早一點(diǎn)安心。魯母考慮到自己家道中落的處境,兒子個頭也不高,條件不怎么好,能找一個條件過得去的女子就行了。她先是相中表妹琴姑,后因八字相克,婚事告吹,魯母就四處托媒,渴望早日了卻這門心事。 神通廣大的媒婆,傳來了好消息:在紹興城內(nèi)丁家弄里,有一個叫朱安的女子,出生于1878年6月,比魯迅長三歲,還是魯迅叔祖母藍(lán)太太的一位內(nèi)侄孫女,多少有點(diǎn)沾親帶故。朱家經(jīng)濟(jì)條件頗好,有兩幢寬敞的大宅子,外帶養(yǎng)魚池和小花園,這在當(dāng)時紹興城里也算得上是殷富人家。朱家社會地位也風(fēng)光,祖上做過知縣,稱得上書香門第,且家教嚴(yán)正。朱安雖未讀書,但守信知禮,溫良恭儉讓,尤其是脾氣和順,會做女紅,擅長烹飪,這都夠得上好媳婦的標(biāo)準(zhǔn)。美中不足的是:斗大的字識不了一籮筐,短短的雙腿下是纏著三寸金蓮的小腳,身材偏小,其貌不揚(yáng)。不過,在那個時代,這也算不上什么致命缺點(diǎn)。那是一個信奉“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年代,婆婆對媳婦的要求主要是賢慧能干,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媳婦呢! 魯母聽了媒婆眉飛色舞的描述,認(rèn)為朱安這女子不錯,做自己的兒媳是綽綽有余。特別是朱安聽話順從的品性,擅長女紅烹飪的賢惠,無疑是心中理想的人選。老人自作決定,定下了這門親事,想必遠(yuǎn)在東瀛的長子一定也會喜歡。1901年4月,老太太并未征得魯迅的同意,就去朱家“請庚”,詢問生辰八字,由雙方家長做主,輕率地定下了這樁婚事——這是一樁決定朱安一生悲痛命運(yùn),給魯迅帶來終生痛苦的悲劇婚姻!在那個時代的青年來說,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下終生,也是他們的共同命運(yùn)。 這門親事在魯母看來,門當(dāng)戶對,天造地設(shè),極為中意。據(jù)魯迅的三弟周建人回憶:“母親極愛我大哥!也了解我大哥,為什么不給他找一個好媳婦呢?為什么要使他終身不幸呢?——那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她認(rèn)為朱安一定勝過她所有的侄女、甥女!闭沁@種善意的母愛,成了兒女們“生命難以承受之重”! 魯母毫不猶豫地定下這門親事,除了認(rèn)為朱家經(jīng)濟(jì)條件好,朱安賢惠外,應(yīng)該還有以下因素:魯老太太守寡之后,一人在家,孤獨(dú)難耐,需要一個女子作陪伴。我們都知道周氏三兄弟:周樹人、周作人、周建人——其實,魯迅還有一個四弟椿壽,不幸于1898年底因病夭折。魯母喪夫之后兩年,又遭喪子之痛,極度悲傷,心情寂寞,更加思念在外讀書的長子。老人身邊只有三子周建人在會稽縣學(xué)堂讀書,還是走讀,早出晚歸,家里非常冷清。老人希望早日有個媳婦陪伴在身邊,打發(fā)光陰,驅(qū)除寂寞。另外,魯老太太年事已高,對許多氣力活、家務(wù)事都顯得力不從心,老太太渴望有一個媳婦在身邊照顧自己的起居生活,當(dāng)然巴不得早日定下兒子的親事,盡早接媳婦過門。 當(dāng)然,魯研界也有一說,認(rèn)為魯迅的婚姻實際上是媒婆包辦的,甚至說老太太是受了媒婆的騙。由于媒婆能說會道,魯母聽了覺得中意,就果斷地答應(yīng)了這門婚事。媒婆得到允諾后,便將這門婚事四處說開了,弄得滿城風(fēng)雨,致使周家很被動,迫于輿論的壓力,老太太覺得生米煮成了熟飯,只得認(rèn)下了這樁婚事。不過,我倒覺得這種說法顯得牽強(qiáng),只是人們的一種善良愿望——為魯老太太開脫責(zé)任。 那么,魯迅自己對這樁突如其來的婚事是怎么看的呢?魯迅這時已經(jīng)東渡日本,不久就接到母親的來信說:自己做主為他定了親,名叫朱安,性情好,懂規(guī)矩,我見過一面,相信我的眼力不會錯;只是按舊式規(guī)矩養(yǎng)大的,是一位纏足、不識字的傳統(tǒng)女性。魯迅第一個反應(yīng)是,堅決反對,要求退婚。魯母第二封信很快就來了,無論如何都不能退婚:一是母親親自到朱家求的親,現(xiàn)在返聘毀約,無法向朱家啟口;二是周、朱兩家都是體面人家,若退婚有損聲譽(yù);三是退了婚,朱安將來無法嫁人。為了給魯迅施加壓力,魯瑞還托魯迅的叔父周冠五寫信,規(guī)勸魯迅千萬不能退婚。恪盡孝道的魯迅考慮到母親半生悲苦,不忍因自己的婚事再傷母親的心;加之想到自己常年不能在母親身邊盡孝,娶了一房媳婦,讓母親多一個說話的人,多一雙幫襯的手,這也是兒子應(yīng)盡的義務(wù)。 在退婚不得的情況下,魯迅只得退步提出兩個條件:一要朱安放足,不再纏小腳;二要她進(jìn)學(xué)校念書,學(xué)認(rèn)字。顯然,年輕的魯迅當(dāng)時對自己的婚姻還抱有些許的希望,即使不能自己選擇,也想盡量將它改造成新式女子,接近自己的理想婚配。母親第三封信追了過來,傳達(dá)了朱安的回應(yīng):一、腳已經(jīng)纏了多年,放不大了;二、年紀(jì)大了,不適合進(jìn)學(xué)校念書。這不難看出朱安從肉體到靈魂,都是一個地道的舊式女人,要改變她已經(jīng)不可能,就看魯迅自己的選擇了! 其實,魯迅是沒有選擇的,因為他太孝敬母親。他覺得母親實在是太不幸了,眼前總會浮現(xiàn)母親那雙永遠(yuǎn)都是慈愛而憂郁的眼睛,一位柔弱的寡母含辛茹苦把兒女們拉扯大,而且培養(yǎng)他們讀書識禮,身為長子的魯迅還有討價還價的余地嗎?——母親為兒子犧牲了一生,做兒子的就不能為母親犧牲一次婚姻嗎! 魯迅只能痛苦地接受母親送給他的這份特殊“禮物”。他曾對摯友許壽裳說:“這是我母親送給我的禮物,我只有好好地供養(yǎng)她,至于愛情,那是我所不知道的東西。”盡管內(nèi)心有說不出的苦衷、難以承受的痛苦,為了母親,他也只能自己吞下這枚苦果。只要母親愿意,就由她去吧。反正自己身在日本,學(xué)業(yè)繁忙,暫時不把這事放在心上,能拖則拖,得過且過! 三弟周建人在談到魯迅婚姻時,說過一句樸實而耐人尋味的話:“我大哥的失望是很難形容的,這也難怪,俗話說:生意做勿著,一遭;老婆討不著,一世。這是一生一世的事呢!”——那么,魯迅將怎樣處置這份母親贈予的特別“禮物”呢?他會與自己不愛的女人朱安結(jié)婚嗎? 三、魯迅為什么同意與朱安結(jié)婚 魯迅與朱安的婚事,一直拖延著,既沒有如愿退婚,也沒有催促結(jié)婚,事情就那么懸著,沒有最終的結(jié)果。這對于忙于學(xué)業(yè),對婚事不滿意的魯迅來說,也許是最理想的結(jié)局。不料,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一件意外的事件發(fā)生,最終給這樁婚姻悲劇劃上了一個無奈的句號。 1906年夏天,魯迅在日本已經(jīng)度過了第四個年頭,年滿二十五歲。魯老太太本來就想早日接媳婦過門,讓自己身邊有一個陪伴的人。老人打算等兒子回國后,就把婚事辦了。正當(dāng)老人焦心等待的時候,忽然聽到一個謠傳:魯迅和日本女人結(jié)婚了,而且抱著孩子在東京街頭散步……消息傳來,魯母心里頗為緊張。 其實,此事純屬子虛烏有。實際情況是:一天,魯迅和好友許壽裳去逛公園,路上碰見一位日本婦女,肩上背了一個小孩,手里抱著一個嬰兒,身后還跟著一個孩子。魯迅見那女子行走艱難,就主動上前,替那婦女抱過手中的孩子,一起同行……這本是魯迅助人為樂的一個自然舉動,恰巧被一位同鄉(xiāng)看到,便以訛傳訛,添油加醋,成為傳誦一時的流言。 謠言堅定了魯老太太的決心:盡快為兒子完婚,以免夜長夢多!于是,她接連給魯迅寫了幾封信,說是自己身體不適,催魯迅歸來探病,實質(zhì)上卻是籌辦婚事。魯迅接到母病的來信,被逼得心煩意亂,坐臥不安,經(jīng)常失眠,直至神經(jīng)衰弱。他似乎意識到一場厄運(yùn)就要降臨,仍然采取拖延的辦法。母親見接連去信都未能把兒子催回,就急中生智拍了一個“母病速回”的電報。孝子魯迅收到這份電報,信以為真,火速踏上歸程,回到紹興,跨進(jìn)家門,卻見母親身體無恙——原來是母親誑他回來完婚! 魯迅舉目四望,里外早已是一派喜慶的氣氛:庭前張燈結(jié)彩,墻上大紅喜字,房子粉刷一新。他這才意識到母親正在為自己籌辦婚事——無論是時間上,還是心理上,都不容魯迅再施拖延術(shù),既成事實,毫無商量余地! 在魯迅生活的年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年青人的婚姻原則,盡管日后魯迅成為離經(jīng)叛道的異端,但是他也翻不出時代的佛掌,逃脫不了命運(yùn)的安排——魯迅實際上沒有選擇,他怕見母親那雙憂郁而又期待的眼睛,只能違心地、痛苦地接受母親賜予的奇特“禮物”! 魯母開心地選定了兒子完婚的吉祥日子,也是鑄造魯迅一生愛情悲劇的痛苦時刻——1906年7月6日,光緒三十二年六月初六,象征著“六六大順”!米已成飯,木已成舟!這一天,令魯迅終生難忘,在幾十年后,魯迅給蕭軍的信中還說:“我有一個母親,還有些愛我,愿我平安,我因此感激他的愛,只能不照自己所愿意做的做。”(11-477)魯迅的諸般希冀全都落空,必須接受這喜慶并痛苦的現(xiàn)實——?dú)v史記住了這天魯迅成婚的經(jīng)過: 雖說新郎是個出洋留學(xué)的新式人物,但婚禮還是依照傳統(tǒng)風(fēng)俗與繁瑣儀式進(jìn)行:大紅花轎、媒婆、吹打樂手、陪嫁娘、回娘家……一個都不能少。新郎魯迅穿著傳統(tǒng)禮服,甚至裝上假辮,從頭到腳一身新禮服,對一切繁瑣的禮儀屈就順從,完全出乎操辦者的意料。 花轎徐徐抬進(jìn)周府,朱安希望有一個體面的出場,給這場婚禮開個好頭。遺憾的是造化偏偏作弄人,新娘的出場給這樁悲劇蒙上一層陰影:當(dāng)她一腳踏出花轎時,一只鞋松脫了,露出了一只錐子般的小腳,自己精心偽裝的“大腳”在光天化日之下露了餡——準(zhǔn)備婚禮時,朱安沒有忘記新郎對小腳的厭惡,于是做了一雙大腳繡花鞋,鞋頭塞滿了棉花——沒想到由于腳太小,鞋過大,最終還是脫落了!按紹興風(fēng)俗,新娘掉了鞋是個不祥的兆頭。 熬過了婚禮的繁文縟節(jié),朱安終于進(jìn)入洞房,端坐在床上。新郎這才得以第一次打量自己的新娘:黃白的面色,尖削的下頦,薄薄的嘴唇顯得略大,寬寬的前額有點(diǎn)微禿。魯迅似乎沒有感覺,他的心已經(jīng)麻木了。朱安掃視洞房,四周一片靜寂,只聽到新郎“沙沙”的翻書的聲音。 朱安坐著呆等,按風(fēng)俗新娘不能先開口說話,而新郎心里決意不理睬她。朱安輕輕地、怯怯地說:“睡吧!濒斞敢粋字也沒有回答,只顧埋頭翻手中的書。新婚之夜對魯迅來說,太過漫長了。他一夜沒睡,悄悄地流淚…… 魯迅家里早期幫工王鶴照回憶道:“魯迅先生結(jié)婚是樓上新房過了一夜,第二夜他就睡到書房里去了,聽說印花被的靛青把他的臉也染青了!本瓦@樣,魯迅在母親所導(dǎo)演的一場以喜劇形式出現(xiàn)的人間悲劇中,扮演了一個乖順的主角。 婚后第二天,按當(dāng)?shù)亓?xí)俗,魯迅隨朱安去娘家“回門”,還到周家祠堂拜祭祖先,一切都很順利。晚上,魯迅回到書房,埋在書堆里過夜;婚后第三天,魯迅仍在書房睡;第四天,魯迅借口功課忙,提起行囊,帶上周作人,離家遠(yuǎn)行,回日本去了……拋下朱安孤守空房,做著各種各樣的猜測,眼淚忍不住流淌著,無名的痛苦、難以言說的孤獨(dú),絞碎她的心! 婚禮的順利完全令周家族人意外:他們都知道魯迅是新派人物,不滿意母親包辦的婚姻,估計在婚禮上會發(fā)生一場爭斗,甚至釀出意想不到的場面,他們擺開陣勢,做好了應(yīng)對突發(fā)事情的對策。然而讓他們始料不及的是,一切都很正常,司儀讓魯迅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就連魯老太太也覺得異常,沒想到這么順利地完成了婚禮,了卻心頭多年的夙愿! 魯迅返日,一去三年,沒給朱安寫過一封信。有一次,他與日本朋友內(nèi)山完造談到妻子朱安時說:“她是我母親的太太,不是我的太太。”——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既然不是“你的太太”,你為什么同意跟她結(jié)婚呢?而且婚禮還辦得那么風(fēng)光,那么順利!下面試圖做一些合乎情理的分析: 一是魯迅對這個未見過面的女人多少有點(diǎn)好奇,存有僥幸心理。雖然朱安沒有按他的要求放足和上學(xué),但畢竟之前沒見過這位神秘的妻子,說不定見面之后會產(chǎn)生好感!沒想到事實讓他徹底失望:比想象的差了一大截,連預(yù)設(shè)的最低值也達(dá)不到,實在產(chǎn)生不了任何好感與興趣。特別是“脫鞋”事件,不僅讓魯迅感到尷尬,簡直就是恥辱,令他羞愧難當(dāng),恨不得鉆進(jìn)地縫!時隔二十七年,魯迅寫文章還諷刺道:“古人比今人聰明,她決不至于纏小腳而穿大鞋子,里面塞些棉花,使自己走得一步一拐!保4-519)看來,“脫鞋”事件烙印在魯迅記憶的深處,那雙“大繡花鞋”帶來的傷害與恥辱,令他終生難忘。 二是害怕傷了母親的心。魯迅父親早逝,由寡母撐持一個敗落的家,把他們?nèi)值軗狃B(yǎng)成人,身為長子的魯迅,更是從小對母親有一種“寡母撫孤”的情結(jié)。盡管從理智上,他清醒意識到母親所作所為不合道理,不近人情,但出于對母親不幸命運(yùn)的同情,對母親撫孤艱辛的感恩,使他無力反抗母親,不敢違背母親的意愿。為了恪盡孝道,他甘愿犧牲個人的幸福。魯迅曾對俞芬姐妹說過:“我娘是吃過苦的!”魯迅一生對母親很孝敬,他不愿拂逆母親的心愿,導(dǎo)致母親不快——寧愿母親負(fù)我,我決不負(fù)母親!再說,魯迅也不能不考慮母親的生活,身邊除了一個上學(xué)的三弟,再沒人陪伴母親,F(xiàn)在有個媳婦在母親身邊,既可減少母親對他的牽掛,也可減輕他對母親的掛念,因此他順從母意,同意結(jié)婚。 三是魯迅考慮到朱安的處境,才違心地接受她。在紹興定了婚又被退回娘家的女人,一輩子也抬不起頭,遭人恥笑。不難設(shè)想,如果魯迅不接受她,不與她結(jié)婚拜堂,那她就成了男人的“休妻”——被休的女人誰還敢要,她一輩子怎么辦?這樣的結(jié)果,極有可能導(dǎo)致朱安想不開,甚至自殺。以魯迅的善良,怎么忍心將一個軟弱的女人逼上絕路呢! 還有就是,魯迅當(dāng)時有個錯覺,認(rèn)為自己身體不好,對自己的壽命頗為悲觀。此時他已加入“光復(fù)會”,身處酷烈的反清斗爭中,犧牲的事隨時都會發(fā)生——反正活不長久,和誰結(jié)婚都無所謂!二十年后,魯迅給許廣平信中,不無悔恨地說:“我一生的失計,即在歷來并不為自己生活打算,一切聽人安排,因為那時豫料是活不久的。后來豫料并不確中,仍能生活下去,遂至弊病百出,十分無聊!保11-225)他與朱安的婚事本來就是一個荒謬的撮合,自己性命難測,說不定哪天一命嗚呼——朱安成了寡婦,改嫁也比“休妻”體面些,也能為舊道德所接受。 魯迅返回東京后,許壽裳驚訝地問:“豫才,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母親娶媳婦!薄芭,不是來信說病了么?”魯迅無言以對——包辦婚姻不是以專制的面目出現(xiàn),而是以愛的面目出現(xiàn)——這是一把割肉不見血的軟刀子! 美國教育家福祿貝爾曾說:“國民的生命,與其說操在當(dāng)權(quán)者手中,不如說握在母親手中。”造化就是這么作弄人,母親自作主張,操起“丘比特”之箭,脫手一射,就把兩個素不相識的男女捆綁在一起,從此,就給這對男女帶來永遠(yuǎn)熬不出頭的漫長酷刑。難怪魯迅說,“母愛差不多是偉大而盲目的”——這里凝聚著他多少生命的辛酸與體驗。 四、魯迅是怎樣冷淡朱安的 按一般常理,魯迅既然同意與朱安結(jié)婚,就應(yīng)當(dāng)對她負(fù)責(zé),給她幸福。沒想到魯迅與朱安結(jié)婚之后,行同路人,冷酷無情,令人難于置信。作者本著不為名人諱的求實態(tài)度,根據(jù)史料及知情人士的回憶,綜述如下: 1906年夏,魯迅婚后返回日本,三年沒有給朱安寫過一封信,這顯然不能以“學(xué)業(yè)忙”搪塞得了。事實上,這期間魯迅與母親、三弟及其他親人都有過通信。唯一的解釋就是:魯迅提不起給朱安寫信的興趣——說到底就是沒有感情。 魯迅回國后,仍然冷淡朱安。1909年8月,魯迅回國,當(dāng)時在杭州浙江兩級師范學(xué)校任教,照理說分居三年的夫妻,而今近在咫尺,應(yīng)該創(chuàng)造條件與久別的妻子團(tuán)圓。但是在此期間,魯迅雖然回過幾次紹興,但都是先到母親房間探望一下,然后就回自己的臥室,從來不進(jìn)朱安的閨房。 1910年9月,魯迅從杭州回到家鄉(xiāng)紹興府中學(xué)任教,分居四年的夫妻終于團(tuán)聚了。讓人不能理解的是,魯迅在紹興教書的一年半時間里,竟然都是在學(xué)校住宿。到了星期天,魯迅回家,也只是為了看望母親。有時星期六晚上,偶爾在家里住一宿,也都是通宵忙于批改作業(yè)、讀書。第二天回學(xué)校,魯迅撿拾一些換洗衣服和日用品,掉頭就走人,有意不與朱安接觸,彼此過的是一種掛名的夫妻生活。 1912年5月,魯迅只身來到北京,任北洋政府教育部僉事,獨(dú)自住進(jìn)宣武門外的紹興會館,直到1919年底把家人接到北京一起生活。在這長達(dá)七年的時間里,魯迅與母親、周作人、周建人,甚至二弟媳信子、三弟媳芳子都通過信,唯獨(dú)沒有給妻子朱安寫過一封信。魯迅對朱安如此絕情,令人難于理解。 1919年后,一家人住在八道灣,夫妻總算團(tuán)聚了,兩人關(guān)系應(yīng)該緩解些吧!從這年夫妻團(tuán)聚,到1926年離京赴廈門——又是一個漫長的七年,魯迅依然與朱安分居。這距他們結(jié)婚整整二十個年頭,此時的魯迅已經(jīng)四十五歲,朱安還比他大三歲。結(jié)婚二十年來,兩人的感情始終是一片荒漠!在北京生活的七年里,可以分為三段: 住在八道灣的日子里。魯迅購買的八道灣的房子,房間多,空地大,用許壽裳的話說“簡直可以開運(yùn)動會”。宅院分為三進(jìn),魯迅在外客房南屋獨(dú)居,朱安同母親分別住在宅區(qū)中間北屋相鄰的兩個房間里。魯迅常常到北屋看望母親,從不進(jìn)朱安臥室,執(zhí)意抗拒著她的存在。 住在磚塔胡同的日子里。1923年7月,魯迅與周作人反目,從八道灣搬出來,暫住在磚塔胡同61號,母親暫時與老二一家同住。這是魯迅與朱安結(jié)婚以來唯一一次單獨(dú)在一起生活,也是兩人接觸最多的日子。朱安抓住這一次難得的機(jī)會,試圖以自己的溫存去暖化丈夫已經(jīng)透涼的心,遺憾的是魯迅仍然沒有讓朱安看到曙光,沒有給兩人感情起死回生的一線希望。兩人依然分居,除了日常吃飯在一起,還是各進(jìn)各的房門,各想各的心事,極少坐下來交流。 住在阜成門的日子里。1924年5月,在磚塔胡同借住了十個月后,魯迅與朱安正式搬進(jìn)阜成門內(nèi)西三條胡同21號,隨后魯迅把母親從八道灣接過來同住,魯母成了兩人尷尬關(guān)系的防火墻。兩人仍然過著分居生活,一直持續(xù)到1926年,魯迅離開北京。 以上粗略敘述了兩人的分居生活,下面記錄兩人在北京長達(dá)七年時間里,魯迅是怎樣不近人情地冷淡朱安: 從結(jié)婚到離開北京,二十余年的婚姻生涯中,魯迅對朱安不僅無愛,而且也拒絕肌膚之親,這應(yīng)該是鐵定的事實。如果不愛對方,卻又與之同床共枕,性愛豈不成了動物本能的釋放嗎?以魯迅對性愛的理解及他剛直的個性,是不屑這樣做的——他寧愿做性愛上的苦行僧,也不會做有損人格尊嚴(yán)的事。 在日常生活中,這對夫婦很少交流,身在咫尺,心隔千里。太師母在時,三個人同桌吃飯,氣氛還會好一些。荊有麟回憶《魯迅的婚姻同家庭》一文,據(jù)魯迅家老媽說:大先生與太太只有三句話,早晨太太喊先生起來,先生答應(yīng)一聲“哼”,太太喊先生吃飯,先生又是“哼”,晚上先生睡覺遲,太太睡覺早,太太總要問:門關(guān)不關(guān)?這時節(jié),先生才有一句簡單話:“關(guān)”,或者“不關(guān)”。魯迅的房東俞芳在《封建婚姻的犧牲者》一文中也說:“他們說話很少,我甚至連大先生、大師母之間當(dāng)面如何稱呼都不知道;后來也未曾知道。”對兒子與媳婦這樣長期冷漠的關(guān)系,魯老太太也不理解:“不知為什么,他們總是好不起來。他們既不吵嘴,也不打架,平時不多說話,但沒有感情,兩人各歸各,不像夫妻。”這樣的婚姻生活,無異于沒有盡頭的無期徒刑! 魯迅對朱安的冷漠,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凡經(jīng)朱安手專為魯迅做的東西,魯迅都不屑用。朱安縫制的衣服,魯迅也不愿穿。一次,朱安想改變分居生活,夜晚就寢時,朱安鋪好被褥等先生,魯迅見了大發(fā)雷霆,差點(diǎn)把床掀掉,鬧得不歡而散,最終還是分居——從此,朱安死了心,打消了夫妻共枕的念頭。 魯迅的換洗衣服也是獨(dú)自擺放,跟朱安河水不犯井水。魯迅將一只柳條箱的底和蓋分放兩處:箱底擺在魯迅床下,放著自己換下來要洗的衣褲;箱蓋翻過來放在朱安房門右側(cè),放置她洗干凈折好的衣褲。箱底和箱蓋上面,都有一塊白布蓋住,增添一分神秘色彩。據(jù)魯迅學(xué)生孫伏園回憶:魯迅身上穿的褲子還是三十年前留學(xué)時穿的,已經(jīng)補(bǔ)過好幾回,魯老太太看不下眼,就叫媳婦做了一條棉褲。朱安縫好了棉褲,等魯迅上衙門時,偷偷地放在他床上,希望他不留神能換上,萬不料魯迅竟將棉褲扔了出來……魯老太太對兒子的倔脾氣也無能為力,就托孫伏園規(guī)勸魯迅。魯迅回答說:“一個獨(dú)身的生活,決不能常往安逸方面著想的。豈但我不穿棉褲而已,你看我的棉被,也是多少年沒有換的老棉花,我不愿意換。你再看我的鋪板,我從來不愿意換藤繃或棕繃,我也從來不愿意換厚褥子。生活太安逸了,工作就被生活所累了!濒斞赴焉畹暮啒,當(dāng)作意志的磨礪,仍然聽不進(jìn)勸告,寧愿受凍,也不愿穿妻子縫的棉褲。郁達(dá)夫在《回憶魯迅》中也說:“魯迅雖在冬天,也不穿棉褲,是抑制性欲的意思。他和他的舊式夫人是不要好的!边@里把魯迅不穿棉褲跟性生活掛起鉤來,也不知是否確實。 魯迅對朱安的冷漠,讓常人不可理喻。但在魯迅自己看來,則是內(nèi)心情感的自然表露。從結(jié)婚那天起,他就對與朱安的關(guān)系定了性:她只是母親送給我的禮物!既然是母親的禮物,當(dāng)然得慎重對待,即使不喜歡,也不能隨便扔掉,只能束之高閣,任隨它蒙上歲月的灰塵。朱安唯一的精神慰藉,就是魯老太太對她的安慰:“只要有我在,你就是周家的大房媳婦,這一點(diǎn)是誰也抹殺不了的!敝彀惨仓缓脨澣唤邮苓@個名分,在沒有愛的婚姻中默默守候這個空殼,直到生命的終結(jié)。 五、魯迅為什么一輩子冷淡朱安 當(dāng)我在系統(tǒng)地閱讀魯迅時,百思不得其解:充滿人道精神與悲憫情懷的魯迅,怎么會如此冷淡處于弱勢地位的朱安,而且這種冷淡貫穿于兩人三十年婚姻的始終——這對朱安是多么深切的傷害和折磨啊!我試圖找到能說服讀者,也讓自己信服的原因,以客觀的態(tài)度,作出吻合史實的詮釋,符合情理的推斷。 上帝荒謬的安排,讓一對最不相配的夫妻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像魯迅這么一個走在時代前列的反封建闖將,怎么偏偏會碰上朱安這么一個最守舊,也最庸常的女人!我想他們愛情悲劇的根本原因在于文化的差異:一個是叱咤風(fēng)云的啟蒙人物,滿腹經(jīng)綸的文化泰斗;一個是思想保守、不諳文字的舊式傳統(tǒng)女性。一個文化巨人跟一個沒有文化的婦女怎么能找到溝通的基因,又怎么能走在一起!據(jù)俞芳回憶:“她不識字,似有自己已是中年,年紀(jì)也差不多了的想法,不想再學(xué)文化。思想保守,封建意識濃厚。因此,從思想上看,她比太師母衰老、落后,常給人以‘未老先衰’的感覺。”魯迅是人,而且是一個文化巨匠,怎么可能與“保守”“衰老”“落后”的朱安找到共同語言!由于不識字,朱安連給丈夫?qū)懶哦际峭腥舜P,魯迅收到她的信后,感慨地記載道:“得婦書,其言甚幼!薄馑际牵菏盏搅讼眿D的信,那話真是荒唐!觸目妻子的來信,魯迅不僅沒有喜悅之情,反而勾起對她的反感,甚至鄙夷。 魯迅也試著跟她溝通過,但結(jié)果總是失望,久而久之再也提不起交流的興致。一次,魯迅曾對母親抱怨說:“和她談不來,談話沒味道,有時還要自作聰明。”這應(yīng)該指的是兩人關(guān)于“甜點(diǎn)”的對話:魯迅告訴朱安,日本有一種東西很好吃,朱安馬上說,是的是的,我也吃過的。其實這種東西不但紹興沒有,就是全中國也沒有,她怎么能吃到?也許朱安太自卑了,急著要討好先生,沒想到反令魯迅不快!這本就是一句慌不擇言、討好丈夫的善意謊言,在正常夫妻間也算不了什么,頂多一笑置之而已,偏偏魯迅在內(nèi)心深處最容不得別人說謊和虛偽,他甚至?xí)袊恕安m與騙”的劣根性掛起鉤來,除了徒增厭惡,別無言語。長此以往,夫妻間也就只剩下冷若冰霜,形同路人了。 身為女人如果長得漂亮,也許能贏得男人的眷顧,偏偏朱安長相也是其貌不揚(yáng)。俞芳回憶說:“大師母個子不高,身材瘦;臉形狹長,臉色微黃,前額、顴骨均略突出,看上去似帶幾分病容。眼睛大小適中,但不大有神,而且有些下陷,梳發(fā)髻。腳纏得很小,步履緩慢不穩(wěn)。她當(dāng)時只有四十多歲,可是穿著打扮比較老式。平日少言寡語,少有笑容!濒斞甘甯钢芄谖宓幕貞浺灿∽C了這種描述:“朱安已年近三十,兩眼深陷,長臉大鼻,皮膚黝黑,身材矮小,而且前胸干癟,再加上三寸金蓮,看上去像一個發(fā)育不全的人!彪m然魯迅不至于庸俗到以貌取人,但當(dāng)他看見母親給了他這樣一個奇怪的“禮物”時,總不免叫他寒心。作為年輕女子,就算長相不漂亮,若能有點(diǎn)青春活力,抑或氣質(zhì)佳美,也許能贏得男人的好感,朱安偏偏又是一個不具活力的女人。我們從僅有的幾張照片來看,朱安給人的印象是:一副怨婦的苦瓜相,看上去很執(zhí)拗,不開朗,氣質(zhì)上很難吸引人。本來就天資一般的女人,又遭遇不幸的婚姻,受到丈夫長期的冷淡;沒有男人的眷顧,沒有愛情的滋養(yǎng),朱安就像秋天的花草一樣,加速地干枯萎謝了——一個從感官上感覺不悅的人,卻必須要天天面對,該是多么難以忍受的痛苦! 還有,就是讓魯迅怎么看都不對勁的那雙別扭的小腳。我們從魯迅博物館那張朱安的照片來看,短小的身材,配上一套寬大的衣服,寬松的衣服下,那雙被纏裹得又尖又細(xì)的小腳,的確缺乏一種勻稱協(xié)調(diào)的感覺。照理說,在朱安的那個時代,像她一樣纏腳的女子也不在少數(shù),要是一般的男人也許會慢慢地習(xí)慣。偏偏魯迅比任何一個新型知識分子都更為認(rèn)真、持久地反感中國女子的纏足陋習(xí),那是一種人為的身體殘疾。魯迅一輩子寫文章抨擊封建禮教和文化,沒想到自己的老婆竟也是“三寸金蓮”,如果再浮現(xiàn)結(jié)婚那天“脫鞋”的丑態(tài),魯迅就會像看到瘡痂一般的反胃嘔吐。一個極其厭惡中國女性小腳的男人,卻偏偏娶了個小腳女人做自己的妻子——這真是慈母“誤進(jìn)的毒藥”! 面對這樣一個無姿色、無活力、無氣質(zhì)的舊式女性,你叫魯迅怎么辦?寄希望魯迅改變對朱安的看法,期待他們過上正常的夫妻生活,恐怕比讓魚兒爬到樹梢還難!朱安完全不具備任何抓住魯迅的魅力,比他最低的期望值還要低。若是魯迅早知道朱安已經(jīng)超出了自己能容忍的限度,恐怕無論如何也不會答應(yīng)這門婚事,哪怕母親把刀架在脖子上——遺憾的是人生沒有后悔藥! 朱安的存在,的確是魯迅最大的尷尬。北平時的魯迅已經(jīng)是大文豪,又喜歡結(jié)交年輕人,來他家聚會的文友絡(luò)繹不絕,其中不乏年青漂亮的女子。一般情況下,魯迅不太愿意向外人介紹自己的妻子,也不太希望妻子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但朱安不能領(lǐng)會丈夫的心思,反而經(jīng)常以師母的身份出現(xiàn),殷勤地為客人端茶倒水,似乎刻意要表明自己的身份。特別是,當(dāng)許廣平等女生在場時,朱安的出現(xiàn),就會更加激起魯迅的嫌惡。 當(dāng)然,厭惡歸厭惡,冷淡歸冷淡,有一點(diǎn)值得安慰的是:魯迅始終給予了朱安妻子的名分,始終尊重她的人格,并且關(guān)心她的健康,照顧她的家人,總算給了朱安冷漠中的一點(diǎn)溫情。正是信賴魯迅的為人,朱安才樂意終生守望無愛的婚姻——從1906年結(jié)婚到1936年魯迅逝世——整整維持了三十年! 即便是魯迅與許廣平在上海同居以后,給予朱安名分與人格的尊重也沒有改變。魯迅在上海生活了十年,雖然沒有單獨(dú)給朱安寫過信,但夾在母親信中,也常常提到朱安,甚至她的家人。比如,1934年5月29日致母親信:“十六日函中,并附有太太來信,言可銘(注:朱安之兄)第二子,在上海作事,力不能堪……請?zhí)孕凶枚ā!保?3-128)再如,1932年11月15日,魯迅從北平給許廣平信中轉(zhuǎn)達(dá)了朱安對他們同居的態(tài)度:“某太太(指朱安)于我們頗示好感……”(12-340)從這些信中起碼給我們透露了兩個信息:一是魯迅始終給予朱安原配妻子的名分,提到她時都是直稱“太太”,承認(rèn)她的地位,尊重她的身份。二是說明魯迅仍關(guān)心朱家的事情,朱安娘家有什么困難,還是愿意請魯迅幫忙,只是這次“找工作”之事,實在超出魯迅能力所及,才回信婉言拒絕。事實上,魯迅與朱家的關(guān)系很好,尤其對其兄朱可銘特別關(guān)心,常寄錢給他。逢年過節(jié),朱可銘也會寄紹興的土特產(chǎn)給魯迅。 魯迅對朱安雖沒有愛情可言,甚至刻意冷淡她,但魯迅仍深深地同情她、信任她。魯迅從八道灣搬出后,家庭經(jīng)濟(jì)開支全都交由朱安掌管,一般不干預(yù)她主持家政。朱安吩咐傭人做的事,即使有什么不妥,魯迅也不會當(dāng)眾糾正。魯迅從來沒有因為家務(wù)事的原因,埋怨、呵責(zé)過妻子。一次,許廣平親眼看到:魯迅從外面回來,帶來一盒桃酥,先到母親那里:“娘你拿一點(diǎn)。”母親取了幾塊。他又到朱安房里:“你也拿一點(diǎn)吧!敝彀惨材昧艘稽c(diǎn)。然后他又給許廣平:“害馬,多拿一點(diǎn)!”還有一次,許廣平也親眼目睹:朱安給魯迅送上一碗熱牛奶,當(dāng)朱安走進(jìn)屋時,魯迅恭恭敬敬地起身,站在椅子旁邊,等朱安把牛奶放在桌上,魯迅還欠身點(diǎn)頭,連說兩聲“謝謝!”……從這些日常生活小事上可以看出,在魯迅眼里,朱安與大家人格上是平等的,這對朱安來說,也是心靈深處的安慰。 魯迅非常關(guān)心朱安的健康。1925年9月29日,魯迅在給許欽文信中提到朱安生病住院的事:“內(nèi)子(指朱安)進(jìn)病院約有五六天,現(xiàn)已出來,本是去檢查的,因為胃病;現(xiàn)在頗有胃癌嫌疑,而且是慢性的,實在無法(因為此病現(xiàn)在無藥可醫(yī)),只能隨時對付而已。”(11-515)那時,正是魯迅和許廣平確立戀愛關(guān)系的轉(zhuǎn)折點(diǎn),旁觀的朱安面對強(qiáng)大的心理和精神壓力,加上高度的壓抑與緊張,終于病倒了。她的胃部劇烈疼痛,魯迅陪她去看病,為她買藥,讓她住進(jìn)山本醫(yī)院,起初醫(yī)生懷疑是癌癥,魯迅當(dāng)時顯得很緊張,心事重重,似有一種深隱的痛疚。魯迅親自和醫(yī)師討論病情與治療方案,經(jīng)過種種測試,最終排除了癌癥,一個星期后,攜著病愈的妻子出院。魯迅對朱安身體的關(guān)切,讓醫(yī)護(hù)人員都深為感動。 朱安之所以不愿意離開魯迅,終生守望無愛的婚姻,也是基于對魯迅人品的信任。當(dāng)魯迅與許廣平同居后,朱安明智且自我安慰地說:“看來我這輩子只能服侍娘娘一個人了,萬一娘娘歸了西天,從大先生一向的為人來看,我以后的生活他是會管的!濒斞敢泊_如朱安所說,一直供養(yǎng)著朱安。在北京生活時期,魯迅每月都給朱安零花錢。離開北京后,魯迅仍然每月匯一百元供家用,全由朱安支配,另外附寄十元,給朱安個人零用。1932年11月后,因朱安身體不適,需要加強(qiáng)營養(yǎng),魯迅還將零用錢每月加到十五元。魯迅去世后,許廣平寄錢撫養(yǎng)她生活?梢哉f作為“名義丈夫”,魯迅還是盡了責(zé)任的。 從根本上說,魯迅與朱安的不幸婚姻,是那個時代造成的悲劇。黑格爾說:“存在就是合理的!弊鳛榕杂^者,我們沒有必要,也沒有資格一味地怪罪魯迅,甚至給他安上種種“罪名”,那樣做有失厚道。讓我們以歷史的眼光,以寬容的襟懷,對魯迅與朱安的婚姻悲劇,多一些理解、多一些同情;少一點(diǎn)偏見,少一點(diǎn)責(zé)罵! 六、朱安如何抗?fàn)庺斞傅睦淠?br/> 陳丹青在《魯迅后院的蝸牛》一文中,對朱安的處境有這樣一段描寫:“朱安,眼前就浮現(xiàn)一口井。那深深的院落,高高的圍墻,陰晦的天氣……無不使人聯(lián)想起‘心似枯井’……這口井仍一如既往地空曠,孤寂,幾乎令人害怕!薄@是朱安守候三十年絕望婚姻的真實寫照。 我總在想,朱安也是有七情六欲的正常女人,她的心真的就能像“枯井”一樣的平靜、淡定嗎?在三十年的絕望守候中,難道就沒有報怨、沒有牢騷、沒有反抗嗎?讓我們踏著朱安的足跡,尋找她的心靈軌跡,看看她是如何抗?fàn)庺斞傅睦淠?br/> 朱安也不是一開始就對婚姻持絕望態(tài)度,她對挽救自己的婚姻還是抱有希望的。據(jù)俞芳回憶:朱安并不氣餒,她曾說:“我想好好服侍他,一切都順著他,將來總會好的!敝彀惨恢北е谢斞傅幕孟耄龀龇N種努力,設(shè)法改變現(xiàn)狀,力圖縮短和魯迅的距離,贏得魯迅對她的愛,改善兩人的關(guān)系。雖然這些努力都是徒勞的,但朱安還是像辛勤的小鳥一樣:頑強(qiáng)地振翅飛過,盡管天空中沒有留下痕跡! 朱安的心頭總有一塊心。鹤约阂呀心,無兒無女,不管作為主婦如何稱職,作為周家媳婦,卻未能完成傳宗接代的任務(wù)。1914年11月,她回娘家探親,托人給北京的丈夫?qū)懥艘环庑,建議他納妾:一來身邊有個女人,讓丈夫過上正常的男人生活;二來生下一男半女,也可為周家延續(xù)香火。雖說朱安的建議在當(dāng)時屬社會常規(guī),普遍現(xiàn)象,可是信到了魯迅手里,反而引起強(qiáng)烈反感。我們在魯迅幾十年的日記中,唯一一處看到記載朱安的事:1914年11月26日,“下午得婦來書,二十二日從丁家弄朱宅發(fā),頗謬”(15-141)。區(qū)區(qū)二字,飽含魯迅內(nèi)心多少痛苦與失望!誠然,此舉是出于對魯迅的關(guān)心,但又何嘗不是她對自己命運(yùn)的一種抗?fàn)幠兀?br/> 1923年8月2日,魯迅和朱安遷入磚塔胡同俞芳的房子暫住,魯老太太仍住八道灣。幾個星期后,魯迅肺病發(fā)作,病情嚴(yán)重,只能食流質(zhì)食物。接下來一個多月,朱安竭盡所能照顧丈夫。這也是她非常珍惜的一段時日,因為經(jīng)過了十七年的婚姻,她終于有機(jī)會和丈夫單獨(dú)相處——成了在身邊唯一照顧他的人!魯迅臥病一個多月,不會看不出朱安對他的悉心照料。雖然兩人仍然分房而居,但魯迅日間用朱安的臥室作書房,也算是打破了過去楚河漢界式的生活。朱安渴望能進(jìn)入魯迅的世界,但又怕惹他反感,一切都小心翼翼。這段暫住的歲月,可能是兩人關(guān)系最好的時期。遺憾的是老天爺只給了她不足十個月的時間,就另遷新居,還來不及彌補(bǔ)兩人間深深的感情裂痕。 朱安說過自己跟不上時代,但是她愿意與時俱進(jìn)。結(jié)婚前因年紀(jì)大了,沒有重新上學(xué);結(jié)婚后感到自己的差距,她也想識字看書,接受新事物。有一次,魯迅教同屋的俞芳姐妹做運(yùn)動,朱安不敢在丈夫面前加入,但當(dāng)兩個女孩獨(dú)自練習(xí)時,她就站在后面跟著做動作——她知道孩子們尊重她,不會挑剔她。但她就是做不好,引來孩子們一陣陣哄笑。她暗暗敬慕大先生,掙扎著要跟上大先生的步伐,但是兩人在人格、思想各方面差距實在太大,根本不得要領(lǐng),難于贏得魯迅的認(rèn)同。 1924年5月,魯迅和朱安搬進(jìn)西三條小四合院,把母親接回來同住。朱安每天做完家務(wù)后,坐在婆婆身邊,抽幾口水煙,聽他們母子閑話家常。雖然家里有傭人,但朱安仍然親自下廚,除了因為魯老太太喜歡她的廚藝外,這也是她照顧丈夫的一種方式,為丈夫的飲食起居盡一位女主人的本分。 我們在上一節(jié)提到,每當(dāng)魯迅與學(xué)生在一起聊天時,朱安故意以師母的身份出現(xiàn),端茶倒水。她不會感受不到丈夫陰暗的臉色,她甚至意識到這樣做會激起丈夫的嫌惡,甚至讓丈夫在學(xué)生面前感到難堪,但她還是義無反顧,并不想從此收斂。我想她的這一舉動并非全然出于好客,恐怕也是一種潛意識下的抗?fàn)帲荷頌轸斞傅钠拮樱m然沒有得到丈夫的認(rèn)可,但只要在周家一天,就要以魯迅妻子的名分站到前臺,證實自己的身份,表明自己的存在——愛理不理是你們的事,我自己心安理得! 朱安在魯老太太面前絕對是一個孝順的媳婦,但當(dāng)著老太太的面,同樣表示過抗?fàn)。?jù)俞芳回憶:有一次老太太說:“我們這個家里,要是有個小孩走來走去,該多好呀!”不料,這話引出朱安的一番牢騷:“你們都看見的,大先生一天都沒有和我說幾句話,怎能怪我沒有懷孩子呢!”一個婦人面對外人說出這樣的話,足見她內(nèi)心有多少凄楚與郁憤!朱安如此當(dāng)面頂撞婆婆,無疑是對于魯迅冷淡的直接抗?fàn),也是壓抑在?nèi)心憤懣的發(fā)泄,精神壓抑的情緒爆發(fā)。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直到朱安五十歲時,等來的卻是魯迅、許廣平與海嬰的全家福照片。據(jù)俞芳回憶:1932年11月9日,魯迅回京探母住了半個月,朱安看到三人合影照深感絕望和痛苦。俞芳問她:“你以后怎么辦?”朱安說:“過去大先生和我不好,我想好好服侍他,一切順著他,將來總會好的!液帽仁且恢晃伵,從墻底一點(diǎn)一點(diǎn)往上爬,爬得雖慢,總有一天會爬到頂?shù),可是現(xiàn)在沒有辦法了,我沒有力氣爬了,我待他再好,也是無用!……看來,我這一輩子只好服侍娘娘了……”一只蝸牛!這是對婚姻的絕望呻吟,也是對魯迅冷漠的有聲抗?fàn)帯M管這種呻吟與抗?fàn),無人能夠理解,無人能夠解救!如果把朱安與魯迅不幸婚姻比作一口深井,兩人雙雙困在井底,雙方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往上爬,最終魯迅歷盡千辛萬苦,總算爬上來了,盡管遍體鱗傷,但以后畢竟有許廣平的撫慰;而朱安卻永遠(yuǎn)被困在井底,永無出頭之日——她就是一只永遠(yuǎn)爬不出深井的“蝸牛”! 1936年10月19日,魯迅在上海去世;1943年4月22日,相依為命的婆婆在北京逝世。朱安孤獨(dú)一人生活在北京,風(fēng)燭殘年,茍延生命。由于物價飛漲,光靠許廣平寄的生活費(fèi)難于維持生計,朱安打算賣掉魯迅部分藏書,解決燃眉之急。許廣平知道后,托人帶信說:“魯迅的遺物一定要保護(hù)好!敝彀脖瘧嵉卣f:“我也是魯迅的遺物,為什么不保護(hù)好呢?”——這是朱安壓抑不住,發(fā)自內(nèi)心的吶喊與抗?fàn)!朱安是善良的,不僅一本書都沒有賣,而且明確表示,所有遺物都由許廣平和周海嬰繼承。社會各界知道后,紛紛捐款,但朱安一分錢也沒有收——朱安沒有文化,朱安卻有尊嚴(yán)!這只精疲力竭的“蝸!保谋M生命中最后一絲氣力,寂寞地苦熬生命中最后一段旅程。 1947年6月29日凌晨,朱安這只絕望的“蝸!本A叩瓜铝,孤獨(dú)地走完了六十九個春秋!婆婆去世后,朱安獨(dú)自一人苦熬了四年,終于油盡燈熄。臨死前,她寫了封“遺書”寄給許廣平,希望按紹興風(fēng)俗埋葬自己,對入殮時穿的衣服、蓋的被子都有詳細(xì)交代。可是遠(yuǎn)在上海的許廣平給北平的委托人回信說:“喪事從簡從儉,以符魯‘埋掉拉倒之旨’!薄彀苍陔x開人間的最后一個小小的愿望,也未能實現(xiàn)!她去世的時候,身邊沒有一個親人。在她去世前的一天,魯迅的學(xué)生宋琳去看望朱安,她已不能起床,但神智清醒,她淚流滿面地向宋琳說:“想念大先生,想念許廣平和海嬰,請轉(zhuǎn)告許廣平……希望死后葬在大先生之旁!彼龑︳斞傅闹邑懼了啦桓模∷睾蚪^望婚姻三十年,不但沒有瘋、沒有傻,甚至沒有因孤苦的折磨而影響生命的長度——她是一只堅韌而又頑強(qiáng)的“蝸!! 朱安生前常對人說:我生為周家人,死為周家鬼,唯一的遺愿就是:死后葬在大先生旁——我是大先生的結(jié)發(fā)妻子,為什么不能葬在丈夫身旁?這是朱安對不幸命運(yùn)的最后一次抗?fàn)!然而,結(jié)果可想而知,她的愿望再次落空。她寂寞地離開人間,寂寞地下葬入土——葬在北京西直門外保福寺處婆婆魯瑞的墓旁——她生前是婆婆的掛名媳婦,死后也是婆婆的真實保姆!她的墓地,沒有碑石,沒有記載;不知她的父母,也不知她的生庚。她活著的時候,孤苦伶仃;死后也是孤墳一座,寒日戚戚,斜暉脈脈,一片肅穆,幾許蒼涼! 綜觀朱安一生,為了表明自己的存在,為了爭得自己的尊嚴(yán),她發(fā)泄過、吶喊過、抗?fàn)庍^——盡管這種反抗是軟弱的、乏力的、無效的!朱安畢竟是善良的,她始終沒有采取過激行動,絕不像生活中一些怨婦那樣,上演“一吵、二鬧、三上吊”的鬧劇。她與魯迅做了三十年的掛名夫妻,服侍婆婆長達(dá)三十七年之久,她對許廣平、周海嬰充滿著深深的眷戀——她對魯迅的感情,堅貞不渝;她對周家的深情,伴隨終生! 七、魯迅為什么不與朱安離婚 我在網(wǎng)上看到許多網(wǎng)友,對魯迅不愛朱安,又不與她離婚,長期讓她承受肉體與精神的折磨很不理解:作為一代文豪,魯迅難道不明白朱安也是有七情六欲的人嗎?為什么不將她從封建禮教中解救出來?為什么不給她人身自由?為什么不讓她另找屬于自己的幸福生活?……這些詰問是可以理解的,讓我們來剖析其中的原因吧。 其實,魯迅何嘗不想早日結(jié)束無愛的婚姻,還朱安自由呢?早在1923年夏天,魯迅同二弟周作人因家庭糾紛,反目割席。在萬般無奈之下,魯迅決定搬出八道灣,到老鄉(xiāng)俞芳磚塔胡同暫住,搬家之前,魯迅征求朱安意見:你是留在八道灣,還是回紹興朱家?如果回紹興,自己會按月寄錢供應(yīng)她的生活。據(jù)俞芳回憶:“大師母回答他:八道灣我不能住,因為你搬了出去,太師母遲早也要跟你去,我獨(dú)個人跟著叔嬸侄兒侄女過,算什么呢?再說嬸嬸是日本人,話都聽不懂,日子不好過呵。紹興朱家我也不想去。你搬到磚塔胡同,橫豎總要有人替你燒飯、縫補(bǔ)、洗衣、掃地的,這些事我可以做,我想和你一起搬出去!庇岱荚u述說:“當(dāng)時大師母的唯一希望是拽著大先生,和她一起做封建婚姻的犧牲者……實際上既害自己又害了大先生!蔽覀冊O(shè)身處地地為朱安著想,她還能有比“拽著大先生”更好的選擇嗎?可以說,朱安幾乎落到走投無路,無“家”可歸的窘境。面對這樣一個弱女子,魯迅也別無選擇:寧可犧牲自己,也不愿傷害弱者。既然命運(yùn)將他們捆在了一起,那么就隨命運(yùn)“綁架”去罷!1923年8月2日,“下午攜婦遷居磚塔胡同61號”(15-477)。這是魯迅唯一一次當(dāng)面商量朱安歸宿的記載。 朱安肯定千百次地想過自己的歸宿,最終的選擇仍然只能是:跟隨大先生一輩子!搬家前一天,錢玄同、劉半農(nóng)等幾位好友到魯迅家做客,正敘談間,朱安突然闖進(jìn)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當(dāng)著眾人的面痛哭流涕地說:“我是配不上大先生,大先生要娶妻納妾,全憑他自己;但我生是周家的人,死是周家的鬼,老太太活著一天,我服侍她一天,老太太百年以后,我吃齋念佛,決不離開周家……”面對此情此景,魯迅愕然,目瞪口呆,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諸位好友耐心勸朱安回自己房里,有人還責(zé)怪魯迅?梢姡皇囚斞覆辉鸽x婚,而是朱安死活不愿離開魯迅。 朱安明知這是一樁無望的婚姻,為什么死活不愿掙脫牢籠呢?我們試著站在朱安的立場上,想想這婚是離還是不離:對于處于弱勢地位的朱安來說,離婚可能比沒有事實婚姻更可怕、更凄慘!倘若離婚,不但名義上被“休”,甚至連生活的基本保障也沒有;不離婚,起碼還有原配的名分,生活上也有一棵大樹可依靠。朱安也不是傻子,對自己的現(xiàn)實和未來肯定作過深入的思考,她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后,最終作出跟定大先生的選擇——當(dāng)然,這也是不幸中的無奈選擇! 有人說,在魯迅那個時代父母包辦婚姻是一種常態(tài),而其他人似乎沒有出現(xiàn)魯迅這樣的尷尬。不錯,與魯迅同時代的啟蒙先驅(qū)們,婚姻上大都打上了那個時代的烙印,程度不同地遭受了與魯迅相似的處境。胡適、徐志摩、郁達(dá)夫、郭沫若等文豪,不也是由父母包辦的婚姻嗎?然而,他們要么接受現(xiàn)實,與包辦的妻子安心過日子,如胡適;要么勇敢沖破婚姻的枷鎖,大膽追求自己的愛情與婚姻,如徐志摩、郁達(dá)夫和郭沫若。為什么魯迅就成了一個例外,既不離婚,又不維持正常的婚姻生活呢?這真用得“具體問題要具體分析”:試想魯迅像胡適一樣湊合過日子,前面已經(jīng)講過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因為兩人差距太大——我們不能強(qiáng)迫魯迅一定要與不愛的朱安一起過日子!至于像徐、郁、郭一樣,長痛不如短痛,狠心把朱安掃地出門,一紙休書,趕她走人,一了百了。魯迅哪里下得了那個狠心,那不等于把朱安逼上自殺的絕路么——那可是一個沒有文化、沒有經(jīng)濟(jì)來源,無力保護(hù)自己的弱女子!對于連自衛(wèi)能力都沒有的弱者,即使她妨礙了自己的幸福,那也不能故意傷害她——魯迅不與朱安離婚的原因盡在于此!我們還忍心責(zé)備魯迅不給她自由嗎?我更愿理解為,魯迅這樣做,恰恰體現(xiàn)了對朱安的責(zé)任心,顯示他寬宏的人道主義情懷! 也有人說,魯迅最終選擇與許廣平同居,這時總該考慮朱安的歸宿吧?從上面可以看出,朱安不愿離婚,已經(jīng)是鐵定的選擇,不論魯迅有無新歡,她都會對魯迅不離不棄。當(dāng)魯迅與許廣平在上海同居后,朱安很快就知道了,但并沒有過激的反應(yīng);不僅沒有提出離婚,甚至內(nèi)心還有些許的安慰。因為在朱安看來,當(dāng)時民國社會,男人納妾并不違背舊道德、舊婚姻——十年前,她就主動寫信勸丈夫納妾!在朱安看來,自己畢竟頂著名分上的夫妻,總還是明媒正娶的原配,只要丈夫不拋棄她,就甘愿做一輩子名譽(yù)上的夫妻,守望一份絕望的婚姻! 只要朱安不主動走人,魯迅就不便開口趕她走。魯迅心里也同情朱安,她也是舊禮教的犧牲品,她是無辜的。魯迅對自己這代人的悲劇婚姻有過理性反思:“在女性一方面,本來也沒有罪,現(xiàn)在是做了舊習(xí)慣的犧牲。我們既然自覺著人類的道德,良心上不肯犯他們少的老的的罪,又不能責(zé)備異性,也只好陪著做一世犧牲,完結(jié)了四千年的舊帳!保1-338)魯迅真的是很善良,他絕不愿傷害一個雖然無愛,卻也無辜的“異性”。我不敢說魯迅人格有多么偉大,但他的確設(shè)身處地為朱安想過:寧可害苦自己,也不愿害苦別人——特別是比自己更弱、更無力自衛(wèi)的弱女子!我毫不懷疑魯迅主觀上的真誠:魯迅寧愿自己肩起痛苦的枷鎖,“陪著做一世犧牲”!盁o論從舊道德,新道德,只要是損己利人的,他(注:柔石)就挑選上,自己背起來!保4-497)這雖然說的是摯友柔石,又何嘗不是魯迅人品的自我寫照! 魯迅沒有采取決絕的態(tài)度與朱安離婚,一生都讓朱安頂了夫妻的名分,這也有基于生活現(xiàn)實的考慮——為了照顧母親,為了奉行孝道。魯迅與周作人決裂之后,就獨(dú)自承擔(dān)了照顧母親的責(zé)任,而這一使命又歷史地落在朱安身上。朱安確實沒有辜負(fù)魯老太太的期望,甘心情愿地?fù)?dān)負(fù)起照顧婆婆的責(zé)任,她生活的全部內(nèi)容就是侍候婆婆。說得直白一點(diǎn),在周家生活的朱安就是一個頂著“魯迅夫人”的名分,而實際卻是服侍婆婆的保姆——而且是一個盡職盡責(zé)的星級保姆!許欽文在《〈魯迅日記〉中的我》一書中描述說:“朱夫人是很細(xì)心的,他煎炒的蔬菜,切得很均勻,老太太要和她生活在一起才覺得舒適,看來不僅由于習(xí)慣的相同,她做的飯菜味美可口,總也是個原因!痹鎏锷嬉不貞浾f:關(guān)于那位最初的夫人,魯迅說過:“因此是母親娶來的,所以送給母親了!敝彀簿褪沁@樣,操持家務(wù),服侍家婆,養(yǎng)老奉終,直到1943年老太太病逝。 魯迅迫不得已,對自己的不幸婚姻采取了一種迥異于別人的獨(dú)特處理方式,這也是不得已的選擇。當(dāng)他與許廣平在上海重新生活后,在尷尬局面中尋求一種平衡,盡量做到不去刺激、傷害朱安的尊嚴(yán),把和許廣平同居造成對朱安的傷害,降到最低限度。對于魯迅這樣一個公眾人物、社會名流,要做到這一點(diǎn)是相當(dāng)不容易的。然而,魯迅和許廣平都做到了:無論是魯迅,還是許廣平都絕少提到朱安,他們達(dá)到心靈的默契,守口如瓶,幾乎是秘密地戀愛,秘密地同居,不事張揚(yáng),息事寧人。從這一點(diǎn)看來,魯迅和許廣平都是善良、人道、有責(zé)任心的人。 當(dāng)然,無論怎樣地主觀努力,也難免對當(dāng)事人三方造成傷害,尤其是對朱安帶來了難于言說的痛苦,刻骨銘心的傷害——人要在自我超越中,達(dá)到“自他兩利”是多么艱難!魯迅也是人,他也回天乏術(shù)。在那樣尷尬、無奈的局面下,魯迅能這樣處理三者關(guān)系,已經(jīng)是狹縫中的一種最好選擇——魯迅盡力了! 八、我們?yōu)槭裁刺貏e同情朱安 網(wǎng)友評論說:魯迅親手塑造了祥林嫂這一文學(xué)形象,也親手造就了現(xiàn)實中的祥林嫂——朱安!還有人說:魯迅的一生,對得起國家、對得起民族、對得起歷史,卻對不起自己的天地良心,對不起朱安! 這些文字不免熱辣,但也有一定道理。在這樁不幸的婚姻中,我們當(dāng)然憐惜魯迅,但我們更加同情朱安!因為在長達(dá)三十年的痛苦婚姻中,魯迅掙扎了二十年,終于回頭是岸,等到了天邊的“月亮”——許廣平的安撫;而朱安守候一生,死時身邊連一個親人都沒有。更讓人掬一把同情淚的是:她一生無怨無悔,始終說“大先生不壞”,“許廣平是好人”!——這是怎樣的胸襟,又是怎樣的大愛啊! 作為讀者,我們?yōu)槭裁刺貏e同情朱安呢? 朱安的愛是絕望的。每當(dāng)我想起朱安,眼前總會浮現(xiàn)類似巴金筆下《家春秋》的畫面:深宅大院里,一個穿著黑色夾襖的婦人,日日枯坐天井邊,望眼欲穿地等待她的大先生歸來,這一等就是三十年!可以說,朱安的愛是絕望的——悲哀,卻流不出眼淚;沉重,卻說不出壓迫!她愛大先生,忠于大先生,視大先生為終生的依靠。朱安守候了一生,日日苦盼,夜夜空房,陪伴她的只有年邁的魯老太太。她在愛情的苦海里掙扎,始終抓不到一根救命稻草,最后被海水吞沒了——默默地來到凡塵,又悄悄地離開人世!作為封建時代最弱勢的女人,在這場絕望的婚姻中,她從一開始就處于被動的地位,最終成為魯迅神壇前最菲薄的祭品,成了封建婚姻最悲慘的殉葬品。 朱安的愛是無聲的。我甚至大膽地猜測,朱安對魯迅的愛恐怕不亞于許廣平,用中國古代審美觀來形容,叫做“真水無香”——朱安對魯迅的愛也是無私無畏,無怨無悔,無聲無息!魯迅冷淡她三十年,她雖然偶有過無力的抗?fàn)帲傮w而言,她極少口吐怨言,極少心生怨恨,總是平靜地說:“周先生對我并不算壞,彼此間并沒有爭吵,各有各的人生,我應(yīng)該原諒他!敝彀材厝淌芰艘磺,又默默為魯迅做了一切。她關(guān)心魯迅,體貼魯迅,盡己之力為魯迅創(chuàng)造一個幽靜的寫作環(huán)境。房東俞芳在《我記憶中的魯迅先生》一書中說:“我還記得好幾次大師母叫我和三妹不要吵大先生,有時甚至是懇求我們;大先生回來時,你們不要吵他,讓他安安靜靜寫文章!彼弑M全力照顧魯迅的生活起居,唯恐有所閃失!按笙壬。圆幌嘛,只能吃粥。大師母每次燒粥前,先把米弄碎,燒成容易消化的粥糊,并托大姐到稻香村等有名的食品商店去買糟雞、熟火腿、肉松等大先生平時喜歡吃的菜,給大先生下粥,使之開胃。她自己卻不吃這些好菜。大師母對大先生生活上的照顧是無微不至的!敝彀参ㄒ慌徘餐纯嗟姆椒ň褪菒瀽灥爻樗疅,每當(dāng)忙完家務(wù)后,她就坐在娘娘身邊“咕嚕、咕!钡爻樯蠋讟屗疅煛専熃z麻醉自己的神經(jīng),也讓煙火燃盡殘余的歲月!1936年10月19日,魯迅在上海病逝,噩耗傳到北平,悲痛欲絕的朱安,身披重孝,在南屋魯迅畫像下設(shè)置靈位,供上文房用具以及丈夫生前喜歡的煙卷、清茶和點(diǎn)心,點(diǎn)香作揖,虔誠默禱,在裊裊青煙中,祭奠丈夫的在天之靈,寄托自己的綿綿哀思。痛定之后,剩下的就是對丈夫默默的懷念,她對魯迅住過的屋子,始終保持原樣,一點(diǎn)沒有移動。她對丈夫的感情,真誠細(xì)膩,終生不渝。 朱安的痛苦是說不出來的。朱安是個單純善良的女性,她恭敬丈夫,忠實丈夫,把一切寄托在丈夫身上。朱安沒理想、缺文化、少情趣,但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她不明白自己所恭敬的丈夫為什么不喜歡她,她不知道造成自己一生悲劇的原因到底在哪里!她竭盡所能地迎合丈夫,討丈夫歡心。她心里只有丈夫,全然沒有自己。我們還記得,結(jié)婚時的“脫鞋”風(fēng)波,那也是因為丈夫不喜歡小腳,為了討丈夫的歡心,才偷偷在鞋里塞上棉花,始料不及的是那雙自己親手做的繡花鞋會跟她過不去,在不該脫落的時候脫落了;當(dāng)年在搭訕魯迅“甜點(diǎn)心”的話題時,她違心地說了假話,那也是為了討好先生……她不明白丈夫?qū)e人是那么善良、那么體貼,為什么對妻子卻如此疏遠(yuǎn),如此冷漠!一個沒有正;橐錾畹呐,操勞一輩子,痛苦一輩子,等待一輩子,其間的辛酸苦楚,只有朱安本人才能真切體味——誰能知道她平靜木訥的外表下,燃燒著一顆怎樣火熱的心呢! 朱安的奉獻(xiàn)是無私的。從結(jié)婚第四天魯迅離開紹興起,二十八歲的朱安就陪伴婆婆生活了一輩子。朱安對于婆婆和丈夫的生活體貼入微,尤其是在飲食方面的喜好,觀察得很細(xì)心,盡管家里不缺傭人,但她常常親自下廚,做得一手紹興風(fēng)味的美食,很讓老太太受用。她穿針引線,織衣縫褲,料理家務(wù),侍候婆婆,任勞任怨,無怨無悔。當(dāng)她得知魯迅與許廣平同居后,她絕望地喟嘆自己是一只再也爬不出高墻的“蝸!保市那樵傅胤汤咸惠呑。她說:“看來我這一輩子只好服侍娘娘一個人了,萬一娘娘歸了西天,從大先生一向的為人看,我以后的生活他是會管的!敝彀矊︳斞傅臑槿藳]有看走眼,魯迅按月從上海寄錢給她,供養(yǎng)她一生,去世后由許廣平接力供養(yǎng)——這是朱安無私奉獻(xiàn)所得到的一點(diǎn)回報,一點(diǎn)安慰。 朱安的心胸是廣闊的。朱安雖然沒文化,但她不會像一些農(nóng)村婦女那樣,心胸狹窄,嫉妒成性。面對許廣平及孩子,她沒有絲毫怨尤之意,反而感到寬慰,甚至欣喜。1929年9月27日,魯迅與許廣平的愛情結(jié)晶——海嬰出生了,消息傳來,朱安十分高興。她對自己的歸宿,早就有過周詳?shù)目紤],她曾對俞芳說:“自己已是五十出頭的人了,此生、此世是不可能有孩子了。按紹興習(xí)俗,沒有孩子,也屬婦人的一個‘過錯’。現(xiàn)在有了海嬰,他是大先生的兒子,自然也是她的兒子。她自己無端加給自己的‘罪名’,現(xiàn)在赫然得到‘赦免’,怎么不高興呢?另外,她還想到有了海嬰,死后,有海嬰給她燒紙,送庚飯,送寒衣……閻羅大王不會認(rèn)為她是孤魂野鬼,罰她下地獄,讓她挨餓受凍的。于是,她精神上得到了安慰,所以很高興。”她雖然未與海嬰見過面,但她視同己出,常對人說:“先生的兒子也是我的兒子”,還經(jīng)常寫信關(guān)心他。周海嬰在《魯迅與我七十年》一書中回憶:“對于我,朱女士表現(xiàn)出慈母般的關(guān)愛。一次她給母親的寫信中:‘我聽說海嬰有病,我很記掛他。您要給他好好地保養(yǎng)保養(yǎng)。’”無疑朱安的關(guān)愛帶有濃厚封建意識,不論誰生的,海嬰終究是周家香火的繼承人。1936年魯迅去世后,朱安當(dāng)即給周建人寫信托他轉(zhuǎn)告:“許妹及海嬰為堂上(祖母)所鐘愛,倘肯蒞平(北京)朝夕隨侍,可上慰慈懷,亦即下安逝者!彼ㄩ_胸懷,歡迎許廣平母子北上與祖母及自己同住。她還真誠地將他們母子的住房都做了安排,甚至說“倘許妹尚有躊躇,盡請?zhí)崾緱l件”,她都“無不接受”。盡管這只是一廂情愿,但朱安對他們母子的感情是真摯的,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朱安始終說“許廣平是好人”,特別感謝她寄生活費(fèi),盡撫養(yǎng)之責(zé)。她給海嬰的信中說:“值茲上海百物高漲,生活維艱之秋,還得堂上設(shè)籌接濟(jì)我,受之雖饑寒無虞,而心中感愧,實難名宣。您對我的關(guān)照使我終身難忘!”朱安為周家守候了一生,奉獻(xiàn)了一生,受用滴水之恩,就恨不能涌泉相報。 朱安晚年活得有骨氣。魯迅去世后,雖然許廣平堅持給朱安寄生活費(fèi),但因社會動蕩,物價飛漲,朱安每天靠小米面窩頭、菜湯和自制腌菜,苦度時艱。那時,住在北京的周作人也按月給錢贍養(yǎng)母親,資助她們婆媳,但婆婆病逝后,朱安決然拒絕周作人的資助,餓死也不接受他一分錢——她知道二先生是大先生不喜歡的人,她絕不能接受他的錢!后來,許廣平遭監(jiān)禁,生活費(fèi)一度中斷,在生活瀕于絕境的情況下,朱安打算“賣書還債,維持生命”。許廣平得知消息后,千方百計委托朋友加以阻止,并及時補(bǔ)寄生活費(fèi)。當(dāng)她知道真相后,態(tài)度徹底轉(zhuǎn)變,不僅不再提賣書之事,而且明確表示,愿把魯迅的遺物繼承權(quán)全部交給魯迅的兒子周海嬰。當(dāng)時,有人不懷好意,想得到魯迅的遺稿,朱安如珍視生命一般,保護(hù)丈夫的遺物。周海嬰在《魯迅與我七十年》中回憶說:“有個報館的人愿贈她一筆錢,條件是只要交給他父親的遺作。她當(dāng)場表示‘遜謝不收’。同時拒絕提供我父親的任何文稿字跡。”同月里,又有個藝術(shù)團(tuán)體的理事長要送她一筆錢,她也斷然婉謝:“自己的生活‘雖感竭蹶,為顧念汝父名譽(yù)’,‘故寧自苦,不愿茍取’。”說實話,讀到這樣的文字,我都已經(jīng)眼含熱淚。正是朱安的悉心呵護(hù),魯迅在北京的故居和遺物才絲毫未損,得以完整保全——恰恰是朱安這樣一個沒有文化的人,才真正懂得文化的真諦——今天每一個瞻仰魯迅故居的人,是不是都應(yīng)該向她敬以最崇高的敬意! 1947年6月29日晨,朱安走完了她六十九歲的人生旅程。以我的猜斷,朱安平凡的一生大概就做了三件事:一是替魯迅照顧她的母親;二是自己默默地活著;三是成就了偉大的魯迅!特別是后者,是她一生奉獻(xiàn)長藤上結(jié)出的果實,也是她一生的價值所在!紀(jì)德曾說:“作家受到命運(yùn)不公正的待遇之后,總要盡力尋求補(bǔ)償!闭侵彀策@只在后院寂寞爬行的“蝸牛”,維系了魯迅一生的沉重,使他深味封建禮教對人性的壓抑,從而斬斷他的退路,刺激他的靈感,激發(fā)他的潛能,與傳統(tǒng)道德徹底決裂,一往無前地反抗封建禮教,與命運(yùn)進(jìn)行“絕望的抗?fàn)帯薄恍沂亲骷业膿u籃,痛苦是智慧的母親。如果魯迅一開始就為溫柔的“月亮”所籠罩,現(xiàn)代文學(xué)史恐怕就得改寫——因為文章憎命達(d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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