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故人風清:文化名人的背影


作者:張昌華      整理日期:2016-01-18 11:45:56

看百年國士傳奇人生——傳奇背影,漸行漸遠,尋訪追憶,再現(xiàn)百年中國*為耀眼的人生傳奇。
  看錚錚傲骨——人世浮沉,簡筆勾畫,劫波歷盡,方顯大英雄真名士的錚錚傲骨。
  看清雅風流——琴心軼趣,細細道來,白云蒼狗,難掩老學者舊文人之清雅風流。
本書簡介:
  辛亥至今已越百年。百年中國留下了無數(shù)的傳奇和數(shù)不盡的辛酸。本書鉤沉民國以來二十三位文化名人生平和傳奇經歷,他們或為學界泰斗,或為藝苑領袖,或為軍政要員,或為文壇祭酒——馬寅初、茅以升、季羨林、張充和、王世襄、張伯駒、楊憲益、余光中、黃裳、袁寒云、蔣廷黻、溥儒、張治中、孫立人、呂碧城、翁文灝、施士元、廖冰兄、呂恩、劉紹唐、夏志清、顧正秋、余大雄。他們有的雖已遠去,然音容、余緒尚存;有的非但健在,且活躍在海峽兩岸或大洋彼岸的文學、藝術舞臺上。
  在對他們人生運命的勾畫中,有沉痛歷史可資殷鑒,有亮節(jié)高風足以仰瞻,有名士風流讓人慨嘆。
  作者簡介:
  張昌華,1944年生于南京。當過兵,教過書。80年代初忝列編席,直至退休。曾任江蘇文藝出版社副總編輯。著有文化隨筆集《書香人和》、《走近大家》、《青瓷碎片》、《書窗讀月》、《曾經風雅》、《民國風景》、《故人風清》、《百年風度》等。
  目錄:
  便知,與前兩部書稿相比,傳主的身影離我們越來越近,有的耳熟能詳,有的雖遠去,音容、余緒尚存;有的非但健在,且活躍在海峽兩端和大洋彼岸的文學、藝術舞臺上。唯余大雄名不見經傳,連其生平都不清楚;但我覺得他的故事實在有趣,又是我業(yè)內同道,故收納于此。與前兩部書稿有別的是,筆者與本書半數(shù)以上的傳主曾有過從,或有幸為他們編過書,或接受過我的采訪。鑒此,在寫作時既采錄史料,又糅雜個人對傳主的情感。視角是否科學,措辭是否得體,都不敢言是,權當一家之言吧。
  現(xiàn)摘要介紹幾位傳主。全書以“我就要言人之所欲言,言人之不敢言”的馬寅初領銜,講述了一個“錯批一人,誤增三億”的歷史活劇。馬寅初曾借“粉身碎骨不必怕,只留清白在人間”明志,世譽“馬首是瞻”,他享之無愧。學人從政是民國的一道風景。地質學家翁文灝、歷史學家蔣廷黻當屬代表人物。任內他們不失書生本色,愛國、敬業(yè),為推動民國時期中國科學事業(yè)的發(fā)展、進步或在外交上做過積極的貢獻;然留給歷史的,不外是一紙辛酸。盡管如此,他們的個人操守、氣節(jié),不乏圈點之處。寫了兩位民國公子,袁寒云(克文)和張伯駒,以及“舊王孫”溥儒(心畬)。他們的身世顯赫自不待說,而命途的坎坷、結局的黯淡,似乎差不多。揮金如土的“皇二子”袁寒云,死時只有筆筒里五塊大洋,滑稽的是出殯時倒有數(shù)以百計的妓女為他披麻戴孝。張伯駒捐了價值連城的國寶,后病危時因級別不夠住不進小病房,得不到有效的療治!芭f王孫”溥儒風流一生,晚年卻遭遇恥于啟齒的羞辱,發(fā)出“當烏龜就當烏龜”的悲鳴。另有用詩詞、書法、繪畫、昆曲抒寫人生的張充和;積四十年心血,慘淡經營《傳記文學》,構筑民國史長城的劉紹唐;身世坎坷、不畏強權、自立自強的“臺灣梅蘭芳”顧正秋,都不失為一方人物。
  筆者要鄭重推薦《楊憲益的百年流水》。這篇超長文字,并不囊括楊憲益百年流水的全部,且把他的另一份風采留待以后。必須說明的是,我寫了兩位將軍,張治中和孫立人。兩軍對壘,你死我活,而張治中素不將槍口對著自己的同胞。他是和平將軍。遠征緬甸,浴血奮戰(zhàn),震驚中外的仁安羌之戰(zhàn),孫立人創(chuàng)造了“以不滿一千的兵力,擊敗十倍于我的敵人,救出十倍于我的友軍”的神話。他是“中國軍魂”。孰料,蔣介石卻囚禁了他三十三年!兩位將軍英功蓋世,而他們本色是文人。張出身于上海大學,孫畢業(yè)于清華大學。他們的血管里涌動著四書和五經,他們的槍口噴射著正義和無畏,是文化化了的軍人。
  十分遺憾,在成書的流程中,季羨林、楊憲益和王世襄等先生羽化了,他們到極樂世界去作學問、喝酒、放鷹逐兔回歸自然了,謹以此充作心香一瓣,獻給他們的在天之靈。
  本書在歷年寫作中,曾先后得到傳主施士元、季羨林、王世襄、冰兄、楊憲益,以及張充和、黃裳、呂恩、夏志清、余光中、顧正秋諸先生的指正。得到翁文灝先生哲嗣翁心鈞、張治中先生長女張素我、茅以升先生之女茅玉麟、邵洵美先生之女邵綃紅以及劉紹唐夫人王愛生等大力支持,并借用了一些資料照片,謹在此一并致謝。對老東家廣西師大出版社慨然接納書稿,責編付出的諸多辛勞,當銘五內。
  張昌華于萊茵東郡寓所 2010年2月14日
  【馬首是瞻——《新人口論》之外的馬寅初】
  1946年,馬寅初六五壽誕,上海經濟文化團體聯(lián)合會等十八家單位為馬寅初舉行茶話會并獻旗,以示敬意。錦旗上寫著“馬首是瞻”四個大字。
  馬首是瞻,語出《左傳?襄公十四年》:“荀偃令曰:‘雞鳴而駕,塞井夷灶,唯余馬首是瞻。’”原指作戰(zhàn)將士看著主將的馬頭決定行動的方向,后喻服從指揮而追隨他人之意。
  季羨林也唯“馬”是瞻,他說,建國以來的知識分子最令他肅然起敬、最讓他佩服的有兩位:梁漱溟和馬寅初。兩位都有一個共同特點:“腸子直、嗓門大、脊骨硬!鼻罢咭涿髦,“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奪志”;后者借詩抒懷,“粉身碎骨不必怕,只留清白在人間”。他們的人際遭遇亦有驚人的相似之處。1946年5月,李、聞血案后,梁漱溟在演講時疾聲厲色:“特務們,你們還有第三顆子彈嗎?我在這里等著它!”1947年5月,馬寅初在中央大學演講時“亮劍”:“站在下面的特務們,你們要開槍就開吧!我馬寅初在此專門恭候!”歷史翻到了新的一頁。上世紀50年代,梁漱溟在中央政府擴大會議上代億萬農民要“仁政”,結果“廷爭面折”。馬寅初在全國人大會議上爆出石破天驚的《新人口論》,旋即被批得“體無完膚”。他們都是北大人,具有北大犧牲精神的北大人。他們試舉石問天,最終砸了自己的腳。不過,蒼天有眼,讓他倆一個活到了九十有五,一個壽登期頤。與同在歷史舞臺上過招的角兒們相比,他倆是大悲大喜、笑到最后的人。
  梁漱溟,筆者曾寫過他的“生前與身后”。馬寅初的《新人口論》,即所謂“錯批一人,誤增三億”的悲劇,世人已了然。筆者“舍重就輕”,掃描式擷取馬寅初百年人生中的吉光片羽,展示他卓爾不群的風采。
  ……
  一根燈草?“學然后知不足”
  品評學人的品位,自清以來,中國素有“國內三品,東洋二品,西洋一品,博士上品,經濟學博士極品”之說。馬寅初(1882—1982),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經濟學博士,當屬“極品”,可有誰知道這個“極品”出自浙東的一家小酒作坊呢。
  馬寅初生于浙江紹興,行五,上有四兄下有兩妹。父親馬棣生是個小酒作坊主。馬寅初生正逢時,逢到極致:馬年馬月馬日馬時生(光緒八年農歷五月初九),加之姓馬,人稱“五馬齊全,必定非凡”。ò锤芍Ъo年,馬寅初生于壬午年[肖馬]。按古時舊俗,五月為午月,初九為午日,再加以午時,加之本姓馬,故稱“五馬”。)果不其然。馬寅初父親為尋找好的水源釀酒,攜全家移居嵊縣浦口鎮(zhèn),經營的小酒作坊生意不俗。馬寅初六歲上私塾,接受啟蒙教育,三年后他想進新學堂。父親固執(zhí)地認為鄉(xiāng)下人識得幾個字就行了,不準他再讀書。后經舅舅說情,勉為其難送他到紹興上新學堂。隨著馬齒漸長,父親要馬寅初子承父業(yè)回家管理作坊賬務。醉心讀書的馬寅初不干,父子鬧僵。馬家封建,有條“連坐”的家規(guī),一人犯錯,兄妹陪打。哥哥們橫遭池魚之殃后,往往又揍他出氣。小寅初吃了不少皮肉苦。馬寅初倔強、抗爭,叛逆的他以學賭博反抗,聲言:“打死我也不做生意!”父親變本加厲地懲罰,馬寅初怒而投江,幸被救活免于一死。馬寅初的好學精神,感動了來嵊縣收購蠶繭的上海瑞綸絲廠經理張江聲。他收十七歲的馬寅初為義子,出資送他進了上海英華書院(中西書院)讀書。
  馬寅初是與父親鬧僵后出走的,與家中斷絕了經濟聯(lián)系。義父張江聲提供馬寅初的學費、食宿,每月另給四毛小洋零花(他給親子張熙麟也只這么多),用于洗理、購紙筆等。馬寅初將用電燈改用油燈,而且只限用一根燈草。一位朋友造訪,見室內光線太弱,便自作主張為他加了一根。馬寅初悄悄撥開一根,對朋友說“我點不起兩根”,請他別見笑。此事傳到張江聲耳中,張問馬為何節(jié)省到只用一根燈草。馬寅初笑著說:“一根就夠了,我心里是亮的。”馬寅初就讀的中西書院的業(yè)師知道后,認為“孺子可教”,大為嘉許:“燈芯一根心中亮,寒窗十載必成人!绷碛袀髀,馬寅初曾向路燈借光苦讀,大有“鑿壁偷光”的苦學精神。
  馬寅初是顆天生的讀書種子,在沒有陽光、缺少營養(yǎng)的貧瘠土壤中頑強地生長。1902年他考入天津北洋大學,為“實業(yè)救國”他選擇了礦冶專業(yè)。1906年因成績優(yōu)異被官費保送留學,先在美國耶魯大學學經濟專業(yè),后獲哥倫比亞大學經濟學博士學位。馬寅初十分珍惜在哥大的學習機遇。在那城頭頻變大王旗的日子,北洋政府提供的官費日減,馬寅初面對輟學之危,利用節(jié)假日到餐館洗碗刷盤。某日,餐館老板帶來一洋人電影制片商,稱馬寅初若到他那兒去飾一華人配角,可獲高于餐館二十倍的報酬。制片商拿出合約,說一簽即可支付百分之三十的報酬。馬寅初想這差事不錯,但心生疑竇,要求先看劇本。他看后大驚,那是一部丑化華人的影片。馬寅初嚴詞拒絕。餐館老板見中介失敗,與馬寅初爭吵起來。馬寅初拂袖而去,干脆到碼頭當搬運工。馬寅初此舉的照片登上了華人報紙,被傳為美談。他的形象被碼頭上的美國老板認了出來。老板很佩服馬寅初的骨氣,便介紹他到一朋友家當家庭教師,兼資料翻譯。這份收入解了馬寅初的燃眉之急。不久,因國內政局的變化,北洋政府中斷了留學生公費,聲明由自己決定去向。正當馬寅初走投無路時,他的導師、美國著名財政學家賽利格曼雪中送炭,承擔了他的一切費用,讓他順利地獲得了博士學位。馬寅初的博士論文《紐約市的財政》出版后,被哥大列為一年級新生的教材。當時學校和導師都希望他留校執(zhí)教,馬寅初婉謝學校的美意,毅然決定回國報效祖國。
  馬寅初是位活到老、學到老的學人。他在美多年,精通英文,亦會德文和法文;貒旰蟮1951年,七十歲的他竟又攻讀俄文。那是真正的“革命需要”。是時馬寅初出任政務院財政經委副主任,要研究蘇聯(lián)的經濟理論,必須掌握俄語。陳云為他請了一位通中文的蘇聯(lián)女教師。馬寅初從三十三個俄文字母學起,像小學生一樣從看口型、學發(fā)音、背單詞、練語法學起。那二十歲的俄文女教師很厲害,每日早、晚上兩次課,每月一小考,半年一大考。既測口試,又考筆試,還常批評這位“學生爺爺”的書寫不規(guī)范。馬寅初學習十分認真刻苦。他的女兒馬仰惠回憶說:那時不論工作再忙、再累,“每天一定要完成當天的定量作業(yè),晚間做作業(yè),經常到深夜”。甚至在上班的途中、在出差的間隙,馬寅初還捧著本本背單詞。他根據自己的經驗,還創(chuàng)造了一種英文、俄文、中文三國文字對照的學習方法,“把三國文字的句法都寫在一起,一見而知其異同”,大大提高了學習效率。經過三年的寒窗苦,白發(fā)馬寅初不僅能自如地閱讀俄文經典名著,而且能用俄語對話,這對他的工作大有助益。
  “權然后知輕重,學然后知不足!
  一馬當先?“粉身碎骨不必怕”
  馬寅初在美國拼搏了八年多,于1915年回到了祖國,時適袁氏當國,出演復辟帝制的丑劇。軍閥、政客各色人物抱著各自的目的,勸說、邀請、指點馬寅初升官發(fā)財之道。馬寅初抱著書生報國的愿望,到北洋政府財政部當職員。他很快驚異自己走錯了門,“今我國財政情形,五花八門,光怪陸離,實屬腐敗已極,豈僅謂之紊亂已哉”。他不忍坐視其腐化窳敗,更不愿同流合污。遂于次年到北大執(zhí)教,莊重宣示“一不做官,二不發(fā)財,竭盡全力于教育救國事業(yè)”。三年后,通過公開競選挫敗對手胡適,出任北大首任教務長。其間,他與蔡元培、李大釗等發(fā)起并組織“進德會”,旨在“繩己”、“謝人”和“止謗”。他積極參加五四運動,與馬敘倫、沈尹默等人同為北大校方代表與北洋政府交涉,要求釋放被押的學生。此時他還結識了陳獨秀、李大釗和毛澤東等共產黨人。有人評述馬寅初:“具有社會良知的知識分子,是一位極富正義感的學者,是一位愛崗敬業(yè)的教授!
  為報效桑梓,1927年馬寅初接受時任浙江省主席張靜江的邀請,出任浙江省財政委員會主席兼禁煙委員會主席。馬寅初躊躇滿志,上任伊始,利用自己的智慧和已有平臺禁煙(鴉片)禁賭,狠抓稅制改革推行“兩稅制”;他的另一壯舉是“抵制洋貨,發(fā)展民族工業(yè)”。為振興民族工業(yè),他在杭州策劃舉辦了盛況空前的“西湖萬國博覽會”,為國貨吶喊;還積極向張靜江建議,成功地從洋人手中收回了“莫干山主權”,創(chuàng)辦了“江南汽車公司”、“淮南鐵路公司”和接辦了“長興煤礦”等,創(chuàng)造了不俗的政績。隨著馬寅初的社會聲望日增,在經濟界影響益大,他引起了蔣介石的注意。蔣于1928年底請馬寅初做立法委員(連任四屆),并出任立法院財政委員會委員長。歷來的立法者,不乏以己為圓心,以己利益為半徑作圓,宋子文、孔祥熙即屬此類。馬寅初不向炙手可熱的宋、孔等權貴屈服,為國秉公主持制定了《票據法》、《交易所法》、《公司法》、《土地法》、《營業(yè)稅法》、《銀行法》等。但利國利民的《新鹽法》和《糧食法》,因有損國民黨要員們的切身利益未能實現(xiàn)并獲非議。馬寅初公開宣言“對于危害黨國,借便圖私之流,不得不以正言相責”,并義正詞嚴地表示,“雖得罪于人,在所不計,豈有他哉”!
  馬寅初有句名言:“言人之所言,那很容易;言人之所欲言,就不太容易了;言人之不能言,那就更難了……我就要言人之所欲言,言人之不敢言。”他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甚而做的比說的更精彩,直至耄耋之年。
  馬寅初擅演講。他的講詞不僅語言幽默,而且詞鋒犀利,天馬行空,素不把任何大人物放在眼里。他是中國經濟學社老社長,孔祥熙是一般社員。1938年歲末,學社在重慶召開年會,馬寅初特地邀請孔參加。他以主持人的身份致開幕詞后,頓時換了一副聲調說:“今天我們很幸運,我們的社員,現(xiàn)任財政部長孔祥熙于百忙之中,來此參加?紫壬秦斦洕鷮W家,又是掌握全國財政命脈的最高主管長官,現(xiàn)在先請孔部長對國家當前的財政經濟情況和政策,給我們作一指導!笨紫槲醣煌蝗粚⒘艘卉姡T虎難下,不得不冠冕堂皇地敷衍一番。孔一說完,馬寅初立即質疑:“請問部長先生,在法幣已經貶值,物價不斷上漲的時候,財政當局不設法穩(wěn)定幣值,制止物價上漲,反而突然宣布大幅度降低法幣對美元的比價,推波助瀾,造成財政大混亂,使物價更猛烈地上漲,我們學識淺薄,不知是何用意,要請部長指教!边@當頭一棒,打得孔祥熙不知如何作答時,馬寅初又“刺刀見紅”,直指國民黨要員們的貪贓枉法:“聽說這次調整美元比價公布之前,那些洞悉內情的人,都拼命向市場上搶購美鈔、黃金,還通過種種辦法套購外匯,搶購物資,不顧人民死活,一夕之間大發(fā)國難財,請問部長先生,這又作何解說?……”這一板斧更砍得孔祥熙呆若木雞。尷尬之際有人建議休息十分鐘,才緩解了僵局?资铣藱C溜之大吉。
  蔣介石聞訊十分惱火,怯于馬寅初的社會名望不便“動武”,改為利誘。蔣介石通過陳布雷找馬寅初的哥大同學王正廷。王“奉蔣委員長之命”以私人身份傳話給馬:政府擬派馬赴美考察經濟,如果成行,將委任駐美全權大使;或擬請馬出任財政部次長。馬寅初拍案而起:“不就是說了句真心話,寫了幾篇文章嗎?請問,這觸犯了哪條國法?要趕我走?沒門!要以高官厚祿收買我?休想!”后奮筆疾書一則“嚴正聲明”,文末說:“(我)不搞投機買賣,不買一兩黃金,一元美鈔。有人想要封住我的嘴,不讓我說話,這辦不到!”
  另一次震撼人心的演講,是1940年在重慶對陸軍大學將官班作的“抗戰(zhàn)財政問題”。馬寅初說:全國人民同心同德,共赴國難,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但是,現(xiàn)在是“下等人”出力,“中等人”出錢,“上等人”既不出錢,也不出力;還有一種“上上等人”,依靠他們的權勢,利用他們掌握的國家機密,從事外匯投機,大發(fā)國難財。真是劍指四大家族。會上馬寅初還呼吁撤孔、宋的職,把他們的不義之財拿出來充作抗日經費。這“獅子吼”,震得臺下掌聲雷動,但嚇壞了主持會議者,對馬寅初連聲“謝謝”都不敢說,便把他請上車送回家。對此,馬寅初除演講外,還在立法院正式提出議案:要向發(fā)國難財者們征收“臨時財產稅”。并引援國際慣例說:“征收臨時財產稅,英美諸國在戰(zhàn)后都采用過,是收益甚宏的一種辦法。”同時以切齒之恨指控:“中國的幾戶‘大貪污’其誤國之罪,遠在奸商和漢奸之上!辈⑶疫奉勸蔣介石:“我希望蔣先生能做一個真正的民族英雄,大義滅親,懲辦孔宋!
  1940年11月10日,在黃炎培主持的中華職業(yè)教育社的“星期講座”上,馬寅初登臺劈頭就說:“兄弟今天把兒子女兒都帶來了,我今天的講話,就算給他們的一份遺囑!為了抗戰(zhàn)多少武人在前方流血犧牲,我們文人也不惜死于后方!”這爆炸性的開場白引起場下騷動。馬寅初打罷“蒼蠅”又打“老虎”:“蔣委員長要我去見他,他為什么不來見我呢?在南京我教過他的書,難道學生就見不得老師嗎?他不敢來見我,就是因為他害怕我的主張。有人說他是‘民族英雄’,我看充其量是一個家族英雄,因為他庇護他的親戚家族,危害國家民族……在場的警察憲兵先生,你們要逮捕我嗎?那就請耐心一點,等我講完,再下手也不遲!”
  講演結束,黃炎培設宴,梁漱溟作陪。席間馬寅初預感要闖大禍。果然,二十五天后,即1940年12月6日,蔣介石下手諭秘密逮捕了馬寅初。國民黨中央社為掩人耳目,還發(fā)表“立法委員馬寅初,奉命派赴前方研究戰(zhàn)區(qū)經濟情況,業(yè)已首途”的假新聞。馬寅初被投進貴州息烽集中營,與張學良、楊虎城同押在“特監(jiān)部”,后轉至江西上饒集中營。在強大的社會輿論壓力下,于1942年8月獲釋,獲釋后仍被軟禁在重慶歌樂山家中。當局規(guī)定“三不準”:不準任公職;不準演講;不準發(fā)文章。在“教書不成,投稿無路”生活無著的情況下,周恩來援手,指示《新華日報》為其發(fā)文章,商務印書館(重慶)為其印書。馬寅初與中共的交情越發(fā)深厚了。1944年12月,馬寅初才真正恢復人身自由。
  1948年金圓券幣制改革之初,馬寅初一針見血指出:“妄圖用高壓政策把物價限制在硬性規(guī)定的水平上,這既不是幣制改革的成功,也不是管理物價的辦法!彼{侃蔣介石:“以前我給蔣介石個別講過經濟學,他根本不懂什么叫通貨膨脹、物價為什么會上漲這一類普通的經濟常識。因為蔣介石是行伍出身,只懂得立正稍息那一套。他喊一聲立正,他的部下官兵就不敢稍息。打內戰(zhàn)他是內行,但是搞經濟就外行。這個物價就不聽蔣介石的命令,他喊立正,而物價還是要向前跑!彼肿I諷道:“如果蔣經國用這種硬性限價的辦法能管好經濟,那么我馬寅初寫的一套經濟學書籍可以搬到南京路虹廟去燒掉!
  對蔣介石要把黃金收歸國有,原定五萬元一兩,后只付四萬元一兩而引起的“黃金風波”,馬寅初怒指此舉是違背“經濟學法則”的流氓行為。演講時他巧打比方:“我同蔣介石做了一筆生意,買他每包十支裝的哈德門香煙,我同他已經簽訂了‘使用合同’,我已經照價付款了;但他交貨時,每包煙里卻只有九支,這豈不是明明白白地‘敲人竹杠’嗎?”在談經濟法則并非因一個人的政治意圖可轉移的客觀規(guī)律時,他說了一個笑話:德國有一家人兄弟倆,老大喜歡喝啤酒,老二喜歡積攢錢。老大喝完啤酒把酒瓶扔在床底下;老二有了錢,就鎖在保險箱里。二戰(zhàn)結束后,老大賣空酒瓶的錢比老二攢的錢還多幾十倍。馬寅初在報告中戲謔蔣介石為“頭號大真空管”,他解釋:“‘真空管’就是肚里完全是空空的,頂上是光光的、禿禿的,頭號是最大的!
  馬寅初的風骨隨處可見,敢作敢當。1947年,某警備司令部請他做“黃金買賣問題”報告,他見場下許多人在記筆記,便說:“(你們)應在記錄本旁邊寫明這是我馬寅初講的,他們要算賬同我馬寅初算賬,以免影響大家。”5月25日在中央大學講話開場白是:“我今年六十六歲,六十歲是本錢,我已經有六年的利息了。還怕什么?我這次來的時候,已經寫好遺囑,后事已經做好安排。中國五六百萬軍隊,打日本不行,打我一個馬寅初總行!”“兄弟是老牌的國民黨員。不過,兄弟不是蔣委員長的國民黨員,而是孫中山先生的國民黨員。把一頂‘紅帽子’給我戴,兄弟不怕戴,也戴不上!彼犊ぐ旱嘏険袅藝顸h當局,呼吁:“要和平,反內戰(zhàn),要民主,反獨裁!”字句擲地有聲。
  馬寅初的另一句名言:“大炮無論如何要做,憨大是決計要做到底的!彼寡哉\哉:1946年2月10日,重慶校場口事件(陪都“重慶各界慶祝政治協(xié)商會議成功”大會),馬寅初遭打;1947年2月9日(上!皭塾脟浀种泼镭涍\動委員會”成立大會),馬寅初再遭毆打,以跳陽臺脫險……1955年因《新人口論》遭圍剿時,他悲壯聲明:“我雖年近八十,明知寡不敵眾,自當單身匹馬出來應戰(zhàn),直至戰(zhàn)到死為止,決不向專以力壓服不以理說服的那種批判者們投降!”正如郭沫若在1940年說:這個馬寅初,可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當當?shù)囊涣!般~豌豆”。
  “粉身碎骨不必怕,只留清白在人間!”——1946年馬寅初為重慶大學學生許顯忠題詞。
  言必“兄弟”?杯水片語暖人心
  1951年,馬寅初重返北大,出任校長。學生們高興得把他抬起來、拋起來。他在就職演說中說:“北京大學是我的娘家,見到了‘紅樓’,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感情。”作為教育家的馬寅初意味深長地說:“我總想以行動教育學生,總希望北大的一萬零四百名學生在他們求學的時候和將來在實際工作中要知難而進,不要一遇困難隨便低頭!痹诒贝髱熒难壑校R寅初是謙恭敬業(yè)、尊師愛生、不拘言行的好校長,甚而有人昵稱他為“老小孩”。1949年前他是一襲寬大的長布衫,1949年后是一套中山裝,樸素如常。他雖然貴為校長,統(tǒng)理繁雜的校務,有時還親到教學第一線聽課、上課。他見人總是一口一個“兄弟我”,噓寒問暖,甚而對孫輩的學生都如此,使人倍感親切。
  馬寅初長北大不久,中文系郭良夫老師在臨湖軒舉行婚禮,他應邀參加并作即席講話,幽默之極:“我想請新娘放心,因為根據新郎的大名,他一定是位好丈夫!鳖D時引爆了婚禮的熱烈氣氛。(1944年,他給重慶大學商學院學生蔡大風婚禮所作賀詞是:“希望新郎新娘將來好好教育子女,不要像蔣介石那樣禍國殃民。”)他愛生如子。1956年,一個叫莫述誠的學生患了嚴重的“風濕熱”病,同學們給校長寫信求助,馬寅初知道后立即到校醫(yī)院探視慰問。一聽該生說是湖州人,他馬上說:“哦!我們是老鄉(xiāng)。兄弟是嵊縣人啊。”又安慰他不要急,“三天之后我一定讓你住到好的醫(yī)院去治療”。馬寅初隨即給衛(wèi)生部部長李德全打電話求援,該生很快被轉到蘇聯(lián)紅十字醫(yī)院治療。1955年的冬天奇冷,馬寅初到學生宿舍查鋪,看同學們的被子太薄,馬上讓校方為薄被的同學每人發(fā)條棉被。那年,全市供煤緊張,北大供暖的煤不夠用,辦公室亦無奈。馬寅初親自到煤炭部找部長。辦公人員告知部長不在,馬寅初知道其中奧妙,硬把車堵在煤炭部門口“等”部長,最終得到解決。他雖是校長,但對黨員副校長一直很尊重。學校開大會,他有事離開前,總要對著擴音器大說幾句:“兄弟剛才講的無關緊要,大家要好好聽江書記的,那才是正題。”他出任北大校長時,毛澤東與他談話,希望他把北大辦成一流大學。馬寅初不客氣地說:“要兄弟把北大辦成第一流大學,就要支持我的工作!泵枺骸耙鯓又С帜?”馬說:“不要別的,兄弟點名要誰來北大講演,請不要拒絕!泵珴蓶|欣然點頭。50年代,周恩來、陳毅、李富春、康生等都到北大作過報告。馬寅初請過毛澤東,未能如愿。凡有政界要人、文化名流到北大講演,馬寅初喜歡搬把椅子坐在講壇一側,隨時和主講者交流或插話。一次請體委一副主任來講,馬寅初忍不住插話,一插插走了題,竟然批評起歷史系主任翦伯贊教授不愛體育活動,被師生引為笑談。李富春來做報告,他插話時一會兒叫“李先生”,一會兒稱“李副總理”,忽然又冒出個“李副總統(tǒng)”,讓聽眾聯(lián)想到遠離大陸的李宗仁,引起一陣笑聲和騷動。馬寅初一片天真爛漫,口無遮攔,他作報告有時脫稿,少不了荒腔走板。學校辦公室主任另有良策,總坐在第一排見機行事打手勢提醒。一次接待印度大學生代表團作報告,對方是教育部部長率團,有關方面提示,請馬校長在講國際問題時不能脫稿。馬寅初怕管不住自己嘴巴想了個辦法,讓人在發(fā)現(xiàn)他脫稿演講時,送上一杯茶來;如還不能制止他,就讓人為他打開杯蓋說“喝茶”。這個點子果然奏效。魯迅逝世二十周年,文科師生提議請許廣平來講魯迅,而且認為須以校長名義請才顯北大的誠意?墒悄翘煸S廣平來演講時,馬寅初卻沒有出席。同學們大為不解。后來才知道30年代馬寅初與魯迅在觀念上有分歧,打過筆墨官司,馬寅初是體諒許廣平的情感而有意回避的。人們說他是一位為人耿介、寬厚豁達、感情豐富、語言風趣的長者。
  馬寅初最大的業(yè)余愛好是體育運動。他的健身秘訣是登山和冷熱水交替洗澡。他對愛好體育的學生尤為欣賞。學生戈悟覺跳高破北京市紀錄,馬寅初下請柬請他吃飯:四菜一湯,令戈悟覺終生難忘。馬寅初還曾拉住路過他辦公室樓下的劉紹棠(后為名作家)與他一塊做廣播操。馬寅初寫了篇體育鍛煉方面的文章,投給“學報”,還希望能發(fā)頭條,“因為,沒有身體,就什么也談不上了”?墒恰皩W報”編輯認為不適合,退稿。馬寅初也不介意。師生們感慨說:“北大民主呀!校長的稿子也敢不登!”
  最有趣的是“反右”前夕,某日,馬寅初自己在“校長辦公室布告”牌上貼了一張黃紙海報。標題是《請柬》,大意為:“我最近研究人口問題,小有心得,謹定于×月×日下午一點半,在大飯廳向全體教授和大學生們匯報學習心得,敬請屆時到場指導。”最后是端正的個人簽名:“馬寅初敬上!睋斒氯、學生宋云郊回憶:演講的那天,大禮堂座無虛席。主持人是辦公室主任高望之先生。北大有傳統(tǒng),聽報告可以寫條子提問題。那天有張條子到主持人手中便被收藏了,臺下噓聲不斷。馬寅初發(fā)現(xiàn)后對高望之說:“拿來拿來,你不要貪污嘛!”高望之把條子遞過去。馬寅初接過條子舉在手中表態(tài):“我先念念吧:‘馬老您是哪個馬?是馬克思的馬,還是馬爾薩斯的馬?’”略作停頓,“我現(xiàn)在就回答:我首先是馬寅初的馬!迸_下掌聲雷動。稍頓,馬老接著說:“也是馬克思的馬!”
  不久,他被陳伯達點名:“馬寅初要對他的《新人口論》作檢討!”康生也說:“我看馬寅初是馬爾薩斯的馬!”他由此被拉下馬,從北大消失。令北大人無限感佩的是,“北大并沒有像別的運動那樣,揪出一個集團,只涉及‘單身匹馬’的馬老一人,這不得不歸功于馬老”。因為“馬老以大無畏的精神獨自承擔全部責任,沒有牽連到任何人,保護了同事”。
  馬寅初畢生敬畏生命、關注民生。他不僅僅愛人,連螞蟻這樣的小生靈他都不容踐踏。據其孫兒馬思澤回憶,幼時他與弟弟們在院內玩耍,發(fā)現(xiàn)一窩螞蟻正在搬家,黑乎乎的一長溜。小思澤與弟弟們興奮起來,用手捻或用腳踏,要剿滅它們。從不對孩子們發(fā)火的馬寅初見了,用手杖戳地,惱怒地說:“這也是生命!”馬思澤后來深深感慨地說:“(我)無論如何無法將書(按:批判《新人口論》文集)中批判那個要‘用戰(zhàn)爭消滅人口’的人,與身邊那位為了螞蟻的生靈而惱怒生氣的老人聯(lián)系在一起!瘪R思澤這個名字,說起不由令人回味再三。馬寅初為孫輩們起名都充滿對毛澤東的崇敬的情感。馬寅初共有五女、兩子。按馬氏家譜,女兒為“仰”字輩,兒子為“本”字輩,下一代為“源”字輩。但馬寅初為了讓子孫后代牢記中國共產黨和毛澤東,決定把孫兒改為“思”字輩。這是馬寅初在出席開國大典時想好的。長子馬本寅的兒子叫馬思一、馬思忠,次子馬本初的女兒叫馬思潤,兒子叫馬思澤、馬思東,都嵌入毛澤東的名或字(毛澤東字潤之),其寓意不言而喻。
  在“文革”中,馬寅初受到周恩來的保護,雖未被批斗,然而在身心上受到了極大的傷害!拔母铩背襾韯輧疵汀1966年8月,馬寅初收到浙江大學寄來的傳單,標題是《打倒大吸血鬼、反動學術權威馬寅初》,出于害怕,他忍悲含痛把何香凝親筆畫贈的一幅《下山虎》燒了,一部嘔心瀝血數(shù)年寫成的百萬字《農書》手稿也塞進爐膛,留下的只有周恩來等和《新華日報》當年祝馬寅初六秩大慶時送的兩件賀聯(lián)。
  一為周恩來、董必武、鄧穎超聯(lián)名,賀聯(lián)為:
  桃李增華坐帳無鶴;琴書作伴支床有龜。
  一為重慶《新華日報》,賀聯(lián)為:
  不屈不淫徵氣性;敢言敢怒見精神。
  1979年8月,北大為馬寅初平反,教育部黨組重新任命其為北大名譽校長。1980年馬寅初被增選為八屆全國人大代表。人譽“中國的布魯諾”。
  1982年5月10日馬寅初謝世,享年一百零一歲。
  【張伯駒:“我本是臥龍崗散淡之人”】
  中國之有“四公子”一說,始于戰(zhàn)國:孟嘗君、平原君、信陵君和春申君。明末,桐城的方以智、如皋的冒辟疆、宜興的陳定生和商丘的侯方域并稱“四公子”。清末,譚嗣同、陳三立、吳保初和丁惠康亦以“四公子”名世。到民國,溥儀的堂兄溥侗、袁世凱的次子袁寒云(克文)、張作霖兒子張學良以及直隸總督大臣的哲嗣張伯駒被譽為“民國四公子”(另有版本)。張伯駒有詩記云:“公子齊名海上聞,遼東紅豆兩將軍。中州更有雙詞客,粉墨登場號二云!
  公子者,絕非止名門大少也。他們各因任性負氣、天馬行空或才情洋溢、個性卓絕而聞名天下。
  “重瞳鄉(xiāng)人”
  1982年陰歷正月十五,京華城內元宵節(jié)的大紅燈籠剛剛掛上,“重瞳鄉(xiāng)人”為夫人潘素慶生的鞭炮尚未點燃,自己卻被救護車送進北大醫(yī)院。一介布衣,一身中服,一臉土色,唯一副眼鏡顯示他是一個文化人。老人患重感冒,按等級慣例,他被安置在一間八人大通鋪式的病室。潘素為平慰八五高齡夫君的心境,向院方申請轉入小病室。回答干脆:“級別不夠!”兩天后,同室病友“走”了一個,泣聲揪人,老人由感冒已轉成肺炎。潘素再次懇請換病房。答聲依舊:“級別不夠!”老人病情每況愈下,僅靠輸液維持心跳;未幾,陷入昏昏沉睡,2月26日,告別人世。
  “重瞳鄉(xiāng)人”辭世后,有人在醫(yī)院門前叫罵:“你們知道他是誰嗎?他是國寶!你們說他級別不夠(住高干病房),夠的能有幾個有他對國家貢獻大?他捐的國寶,足夠買下你們醫(yī)院!”
  “他”是誰?
  他叫張伯駒(1898—1982),原名家騏,別號叢碧館主,河南項城人。項城歷史上出過舜和項羽,太史公說,他們都是“重瞳子”(有兩個瞳孔,異人異相異秉)。出于對鄉(xiāng)土歷史名人的仰慕,張伯駒自謂“重瞳鄉(xiāng)人”。他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張鎮(zhèn)芳之子(過繼。生父張錦芳)。張鎮(zhèn)芳與袁世凱有戚誼,伯駒的姑母嫁給袁世凱之弟。小伯駒天性聰穎,有神童之譽。他與袁世凱的四個兒子在天津新學書院同窗,受到良好的古詩文教育。他知識的廣博和記憶的超群深受老師的賞識,預言他“前途不可量也”。
  張鎮(zhèn)芳為造就兒子的錦繡前程,在張伯駒十七歲時,送他進了袁世凱專為貴胄子弟辦的混成模范團騎科。1915年元旦,張伯駒銜父命進京給袁世凱拜年。袁見張伯駒一表人才,甚喜歡,送他珍裘、典籍作見面禮,又邀他“將來到府里來當差”。張伯駒于模范團畢業(yè)后,先后在曹錕、吳佩孚、張作霖麾下任提調(秘書)!皩汃R金鞭,雕冠佩劍,年少英姿,意氣豪橫”,何等風光!可他身棲軍旅,心在營外。他鄙視官場的爾虞我詐、爭逐名利和腐敗,憂心國事日頹,與自己建功立業(yè)的理想相距甚遠,遂有“秦關百二,悔覓封侯”之嘆,倒把看戲、學戲當成樂趣。他不顧父母強烈反對,脫去戎裝,傾心學藝。
  不久,任商業(yè)銀行董事長的父親染疾去世,張伯駒理應接班?伤恍肌吧倘私锝镉嬢^,坑蒙拐騙,毛票換大洋事”,死活不干。在母親逼迫下,當個掛名的鹽業(yè)銀行董事兼總稽核。他不認官,不認錢,醉心詩詞、書畫和戲曲,成了京城第一大玩家。誠如章伯鈞所說:“中國文化有一部分,是由統(tǒng)治階級里最沒出息的子弟們創(chuàng)造的。張伯駒就在玩古董字畫中,玩出了大名堂,有了大貢獻!
  張伯駒性孤傲,即令高朋滿座,眾人談笑風生,他見話不投機,就獨自悶坐,摸下巴、拔胡子以對。他雖富可敵國,但不煙不酒,不著綾羅,以布衫一襲為尚。張伯駒重氣節(jié),志在做名士。他與溥侗、夏仁虎、黃君坦、于非闇、葉恭綽、劉海粟、張大千、梅蘭芳、余叔巖等一大批詞客、丹青手、名伶過從甚密。他與表兄袁寒云性情相投。他欣賞寒云的“絕憐高處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反帝制的風骨。兩人詩詞唱和,同寫梅花,共登戲臺,人稱“項城兩才子”。寒云早逝,伯駒大慟,挽聯(lián)寫得凄楚:
  天涯落拓,故園荒涼,有酒且高歌,誰憐舊日王孫,新亭涕淚;
  芳草凄迷,斜陽黯淡,逢春復傷逝,忍對無邊風月,如此江山。
  張伯駒有君子風節(jié)。方地山是寒云的老師,清高狂妄,袁世凱稱帝時他不居官,題詩明志:“千年大睡渾閑事,何必陳摶見不平。利且不為何況善,安得高枕聽雞鳴!睆埐x敬佩不已。方是時窮困潦倒,蝸居斗室,三餐不繼,伯駒惠助,為不傷其自尊,巧借托收字畫為名,以重金相酬!犊粘怯嫛焚c災演出,武打泰斗楊小樓幫襯飾馬謖一角,張伯駒以為是平生殊榮,慨贈一部汽車!他師從余叔巖學戲,余晚年多病,坐吃山空,而家中食指浩繁,張伯駒援手從不眨眼。表兄袁克定抗戰(zhàn)時拒絕和日本人合作,顯示了民族氣節(jié),但晚景凄涼,無處棲身。張伯駒將其接入家中,為他過八十大壽,養(yǎng)老送終。張伯駒雅量驚人。在“反右”斗爭時,京劇演員錢寶森批判他時言辭過激,錢去世消息傳來,張托人帶賻儀一百元。這在當時是一筆大數(shù)目,當時人均伙食費每月不過十多元。朋友勸他不必送這么多,意思一下即可。但他堅持。張說:“他批判我,不能怪他,更況當初寶森幫我打把式練武功的交情還在!1996年筆者拜訪王世襄,與先生聊及張伯駒,王世襄說:“伯駒先生,天下第一大好人。我當初只想看看《平復帖》,他居然讓我抱回家研究。他遭那么大冤屈,不怨天、不尤人,依然故我!敝苋瓴壬嘣鴮P者說過:“伯駒先生雅量令人佩服。我年輕時對他《叢碧詞》一書的音律提了幾十條拙見,他從善如流!
  張伯駒愛國不言功。他1947年入民盟。一?二九運動時,他以民盟委員身份參加北大學生會,積極協(xié)助反迫害、反內戰(zhàn)、反饑餓運動,與學生會員一道寫標語、組織游行,捐獻錢款。國民黨要員逃離北平時,曾派員上門游說他飛臺,他不肯。“分明是因為我藏有《平復帖》、《游春圖》等無價之寶。這珍寶是屬于中華民族的,是屬于人民大眾的,我豈能離開自己的國土!焙髧顸h當局又安排他赴美定居,他仍堅拒。1948年,國民黨藍衣社曾寄他一顆子彈,警告他別多事。因為張伯駒是北平和平解放三位有功者之一,他與鄧寶珊、侯少白(傅作義的高級顧問)是摯友。伯駒從西安返平,多次宴請鄧、侯二位將軍,請他們到家中欣賞他收藏的國寶。鄧、侯深為伯駒不惜傾家蕩產收藏國寶的愛國精神所感動。在談到北平和平解放時,三人不謀而合。張伯駒在不同場合,多次勸說傅作義將軍,以保存北平人民生命財產和文化遺產為重。在隆隆的炮聲中,他自己駕車,將家中兩盆開得最旺的臘梅送往傅府。傅作義聞報揖門相迎。北平終于和平解放,張伯駒把當年在西安創(chuàng)建的“秦隴實業(yè)公司”捐給了國家。解放了,他人都做了官,而張伯駒仍默默地專事自己的藝術事業(yè),除一度在燕大任教席外,大部分精力用在北京京劇基本研究社等民間藝術團體的創(chuàng)建、發(fā)展上。至于他1956年捐國寶的豪舉是后話,此暫不敘。
  張伯駒謝世,挽聯(lián)如雪,備頌懿德。靈堂兩側懸掛長聯(lián)(潘絜茲挽)聯(lián)為:
  晉唐寶跡歸人民,先生所愛,愛在民族,散百萬金何曾自惜;
  叢碧遺編貽后世,夫子何求,求其知音,傳二三子自足千秋。
  老友張琦翔的一副挽聯(lián)全面、平實、生動、形象地概括了這位“重瞳鄉(xiāng)人”的一生:
  曾從戎,務實業(yè),立杏壇,工考古,海內公子誰得似?
  擅詩詞,長戲曲,能書畫,識棋道,中州方域自足稱。
  “繪事后素”
  張伯駒博學多才,除研習詩詞、鐘情丹青外,還學篆刻。他曾與梅蘭芳同拜陳半丁為師學治印。那方“重瞳鄉(xiāng)人”印即陳半丁應邀為其所作。張伯駒曾為夫人治了一方“繪事后素”印,典出《論語》。張伯駒巧借、賦予新的含義:自謙他的繪事在“素”后。素,潘素。一個與他相濡以沫共度近半個世紀的平凡女性。
  潘素,原名白琴,蘇州人。名門之后,先祖潘世恩是前清狀元,官至武英殿大學士。君子之澤,三世而斬。延及潘素父親潘智合輩,家道中落。潘智合不才,又染紈绔子弟游手好閑惡習,家境如江河日下。潘白琴不幸,早年喪母。繼母王氏進門后,存心歹毒,將少女白琴坑蒙拐騙到歡場賣藝。潘白琴七歲習藝,師王兆生學琵琶,從管平湖學古琴,花季即過著指彈琵琶淚雙流的賣唱生涯。潘白琴姿容卓絕,柳葉眉下那雙秀目嫵媚動人,眉宇間泛出的一絲淡淡的哀怨,令人倍生憐愛。她一手“大珠小珠落玉盤”的琵琶絕技名聞遐邇,業(yè)界譽之為“潘妃”。
  舊社會,貴胄子弟在外應酬涉足歡場,逢場作戲或紅袖添香實屬平常。張伯駒難能免俗。那時張伯駒做鹽業(yè)銀行總稽核,每年要到滬上分行查賬兩次。在滬期間,經孫履安先生引薦結識了“高張艷幟”的潘白琴。張伯駒見到這位小他十七歲的潘小姐,驚為天色,短暫的交流后頓為她的蕙質蘭心所傾倒,并撰聯(lián)以頌:
  潘步掌中輕,十里香塵生羅襪;
  妃彈塞上曲,千秋胡語入琵琶。
  張伯駒不僅把潘妃兩字嵌入聯(lián)中,還巧將潘素比作趙飛燕和王昭君,誓意引為知己。潘白琴亦欣賞張伯駒的溫文爾雅和瀟灑倜儻,互生愛慕。奈何潘白琴名花有主,對方是國民黨中將臧卓。臧卓獲知她心另有屬,便將她軟禁在“一品香”酒店。張伯駒請盟兄孫曜東援手。孫是上海的“一只頂”,年輕氣盛,不懼為友人兩肋插刀,買通臧的手下,將潘竊出來……
  張伯駒決意重新鑄造一個超凡脫俗的潘白琴。他請老畫家朱德甫教她畫花卉,請舉人御史夏仁虎教她古文。當潘有意要學山水畫時,張伯駒又請汪孟舒教她山水。潘白琴后來成為青山綠水名畫家,那全憑張伯駒精心栽培,全力打造。
  張伯駒、潘白琴在姑蘇舉行婚禮。孫履安證婚。婚禮上,一位洞悉新郎新娘婚史的朋友,獻上一聯(lián),頗有情趣:
  一對璧人,此日結成平等果;
  幾番花信,春風吹出自由花。
  張伯駒送給潘白琴的禮物是一枚葫蘆形印,上鐫“京兆”二字(此印兩方,伯駒自存一方)。白琴問“京兆”何解。伯駒講述張京兆畫眉的典故——張京兆是漢宣帝時的京兆尹,原名張敞。張敞與夫人感情甚篤,常以為夫人畫眉為樂事。進洞房時,張伯駒見夫人卸去禮服,著一身潔白素衣。張問大喜之日,何著素裝?白琴答:“潔白如素,是我的本色!睆埐x深知其意,即繪一幅荷花以贈,上書“出污泥而不染,為夫人白琴而作”。是年9月,他們拜過印光法師,皈依佛門。印光法師將“白琴”改為“慧素”。
  其時,張伯駒早有家室。原配李氏,二夫人鄧氏,三夫人王氏。那都是家人送的“禮物”,李氏不育而有鄧氏,鄧氏不育而有三房,都是有親而無愛。好在潘素識事通達,她與三位姐姐和睦相處。時至1949年,原配李氏已過世,張伯駒與鄧氏、王氏辦了離婚手續(xù),斬斷了歷史遺留的枝枝蔓蔓,共享二人世界。
  潘素成為張?zhí)院,并非一路陽光,而是?shù)度烈火煉就這對患難夫婦的真情。
  1941年春,張伯駒突然遭綁架。緣于張伯駒到滬長鹽行上海分行,擋住李祖萊升遷之路,李勾結汪偽劉培緒部下師長丁錫三所為。綁匪揚言:須拿一百根金條贖身,否則“撕票”。這飛來橫禍急壞了二十七歲的潘素。為收藏字畫家財已變賣,囊空如洗何來贖金?有卑劣之徒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垂涎潘素姿色。上海大世界某大亨,在酒宴上向潘素打包票代她救人,可幕后的骯臟令潘素怒而告席。曾任鹽業(yè)銀行總經理的任鳳蒼,奉勸潘素將珍貴字畫出售給梁鴻志、任道援(二人皆漢奸頭目)籌謀贖款。潘素固然救夫心切,但她豈忍賣掉丈夫的全部心血,那樣即使伯駒得救,也雖生如死。更況張伯駒托中間人秘傳:“絕不能賣字畫!”張伯駒曾對友人說他有“四喜”,其中第一喜字畫,第二喜女人。此言不虛!張伯駒在匪窟惦念嬌妻,以絕食抗拒,最后經中間人斡旋見到潘素手跡始放心。萬難之中,潘素向孫曜東求救。孫的太太吳嫣與潘素本是北里姐妹,舊誼頗深。孫此時已投靠汪偽政權,任周佛海的機要秘書。孫將此事捅到周佛海那兒。當時周佛海正聯(lián)絡北方銀行界南下人士,吸納資金,穩(wěn)定金融,綁了張伯駒,豈不斷了財路?雖經通融,但孫曜東怕綁匪得不到一點好處,會怒而撕票,便叫潘素準備二十根金條“打點”一下。經可靠中間人周旋,被綁了八個月的張伯駒終于生還。
  1956年張伯駒誠獻瑰寶的驚世豪舉,潘素是雙手贊成的。文化部頒發(fā)的“褒獎狀”上潘素與張伯駒二人并列。1957年張伯駒落難,潘素一同由京華被貶到長春;1969年冬,七十一歲的張伯駒被遣送吉林省舒蘭縣農村勞改,潘素成了他的拐杖。在那“畫圖愿買折枝寫,無奈囊中唯剩詩”的窮困歲月,潘素一直視丈夫為唯一。她一直把他當做老小孩供養(yǎng)著。據說,50年代張伯駒已囊中羞澀,但見到心儀的古畫,仍心癢不已。掌管柴米的潘素不免猶豫。“張伯駒見妻子沒答應,先說了兩句,接著索性躺倒在地。任潘素怎么拉,怎么哄,也不起來。最后,潘素不得不允諾:拿出一件首飾換錢買畫。有了這句,張伯駒才翻身爬起,用手拍拍沾在身上的泥土,自己回屋睡覺去了!
  張伯駒曾自比是明末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他要把潘素培養(yǎng)成董小宛似的人物。潘素不負丈夫所望,終成為名重一時的青山綠水畫家。潘素的畫作,張大千評說“神韻高古,直逼唐人”,是否過譽,聊存一說。但她早年的一件臨作清初畫家吳歷的《雪山圖》,有五十多位名人題字。上至清末探花、翰林、進士,下到現(xiàn)代的溥心畬、黃賓虹、陳半丁、于非闇、章士釗、葉暇庵、潘伯鷹以及孔德成等。且看沈尹默題詩:“墨井精靈造化工,黛螺著粉雪山同。蘭閨亦有吳生筆,點染才分詠絮功!变咝漠岊}:“衡門無遇客,蕭瑟對寒林。巖際懸飛瀑,能清冰雪心!
  潘素自己所作的《松濤琴韻圖》,曾獲時人陳宗蕃、陶孟嘉、傅增湘、謝稚柳等人高度評價。張大千禮贊:“神韻高古,直逼唐人,謂為楊升可也,非為五代以后所能望其項背。”1980年,“張伯駒潘素夫婦書畫聯(lián)展”在北海公園展出。張的書畫多對聯(lián)、花卉;潘作多為青山綠水。潘素的工筆重彩令人注目。畫展獲得空前成功,美術史家常任俠在香港《大公報》撰文評說:“潘素的青山綠水,工力既深,培基復厚,遠紹祖國唐宋傳統(tǒng),下與明清名家并馳!1981年,潘素的作品在香港展出,也曾引起很大轟動。她的《云峰秋色》被行家譽為“調子優(yōu)雅、和諧”、“無匠氣和刻板之感”、“是不可多得的優(yōu)秀作品”。國家曾用潘素的山水作品當國禮,送老布什和撒切爾夫人等外國元首。
  “伉儷聯(lián)袂,書畫爭輝”是不爭之實;平心而論,張伯駒的“繪事后素”雖是自謙,也是事實。
  即令在氣節(jié)上,潘素的狷介也不讓伯駒。1937年左右,伯駒、潘素居西安,時蔣緯國結婚典禮,邀請張伯駒夫婦參加。晚會上,蔣緯國知潘素善彈琴,特邀其彈一曲助興,潘素以琴不在側,禮貌地婉拒。蔣緯國不識趣,復托人再請,潘仍不為所動。
  “還珠于民”
  張伯駒是舉世聞名的大收藏家,他之所以受世人尊崇,蓋出自他“私收公藏”,“還珠于民”。他傾家蕩產事收藏,卻又把收藏精品悉數(shù)捐給國家,這一豪舉可謂空前絕后。張伯駒坦言:“不知情者,謂我收羅唐宋精品,不惜一擲千金,魄力過人。其實,我是歷經辛苦,也不能盡如人意。因為黃金易得,國寶無二!
  張伯駒對收藏的興趣,始于1926年。是時,溥儀被逐出故宮移居津門“張園”。袁世凱死后,優(yōu)待清室政策取消。溥儀不得不變賣從宮中攜出的書畫以維持奢靡。流出的書畫有相當部分為張伯駒收藏。1936年溥儒出手的唐韓干的《照夜白圖》被上海古董商葉某買去,張伯駒知葉某專做外國人生意,他怕此寶外流,便給當時主政北平的宋哲元寫信,請他關注,以防寶物出境。宋復張函云“已為葉某攜走,轉售英國”。張伯駒痛心不已。他知道溥儒手上還有件國寶——西晉陸機的《平復帖》。此系存世最早的一件墨跡法帖,而且流傳有緒。張伯駒擔心此帖會重蹈《照夜白圖》的覆轍,他請悅古齋老板韓博文往商于溥儒,可否相讓;如不想轉讓,需用錢可抵押。溥儒回話:他現(xiàn)在不需要錢;如轉讓,須二十萬元。張伯駒拿不出這筆巨款,此番說項,只不過起“早備一案”作用。不久,葉恭綽在上海舉辦文獻展,《平復帖》顯身。張伯駒、張大千同觀。伯駒托大千向溥儒說項,云愿以六萬元求讓,但溥儒執(zhí)意非二十萬元不談,作罷。物,本以緣聚散。1937年夏張伯駒回北平度夏,因盧溝橋事變交通受阻,他暫居北平,往來平津之間,偶然在火車上遇到老友傅增湘(沅叔,曾任民國教育總長)。傅語張,溥儒母親去世,他是孝子,要為母大辦喪事,手頭正緊。言下之意,這正是求讓《平復帖》良機。張伯駒心想,我兩次求讓溥儒不肯,此時舊事重提是否有點乘人之危?并說,溥儒需用錢我先借一萬。傅增湘勸張伯駒不必過慮,他說他愿促成此事。從天津回到北平的次日,傅增湘就把《平復帖》抱到張家。他說:“溥儒要價四萬,他的意思不用抵押,一次買斷。”就這樣《平復帖》為張伯駒擁有。張伯駒把齋名也題為“平復堂”。據說,當年轉賣《照夜白圖》給日本人的白堅甫,愿出二十萬元欲得此帖,而張伯駒已捷足先登(另說,日本人出價三十萬請古董商勸張伯駒割愛,遭張拒絕)。張伯駒晚年提及此事時,淡然地說:“那只不過是終了一個夙愿而已,此功應歸傅沅叔先生!
  張伯駒收藏隋代展子虔的《游春圖》,當屬千秋佳話。1946年北平古董商人馬巨川搜羅了一批珍貴古畫,包括《游春圖》,他想轉手賣給洋人。張伯駒獲知后,連夜趕到馬宅單刀直入要收購。此畫馬巨川本以數(shù)兩金子購得,此刻張口要八百兩黃金,顯然在訛詐,以嚇退張伯駒。張氣得拍案說:“馬老板,此卷我收定了!不得閃失!”可張伯駒哪有這么多錢,旋報告故宮博物院馬叔平院長,希收歸國有,并建議古玩商會,不準此卷出境。故宮博物院回話無力收購。張伯駒急了,托請墨寶齋的馬寶山、崇古齋的李卓卿出面與馬巨川洽商。馬見事情鬧得滿城風雨,怕不好收場,幾經磋商,同意降價以二百二十兩黃金轉讓。張伯駒既興奮又著急,為攬住這件國寶,他毅然下定決心忍痛割愛,將已寓居多年的弓弦胡同豪宅(原清宮太監(jiān)李蓮英的舊墅)出賣。北平輔仁大學出價二點一萬美金買下。張將美金兌換成二百二十兩黃金?缮倘宋ɡ菆D,馬老板刁難黃金成色不好,需追加二十兩。張伯駒急煞之時,夫人潘素把自己陪嫁的首飾變賣充數(shù),得以成交。一個月后,南京總統(tǒng)府秘書長張群差人來談,云他愿以五百兩黃金收《游春圖》,希割愛。張伯駒復函曰:“伯駒旨在收藏,貴賤不賣,恕君海涵。”張伯駒得《游春圖》后自號“游春主人”,作《春游瑣談》、《春游詞》。自嘆:“人生如夢,大地皆春,人人皆在夢中,皆在游中,無分爾我,何問主客!
  《平復帖》、《游春圖》俱歸張擁有,堪稱“二希合璧”,其輝煌奠定了張伯駒在收藏界的盟主地位。除上述兩寶外,張伯駒還收藏了唐杜牧《書贈張好好詩》、宋范仲淹的《道服贊》、宋蔡襄的《自書詩卷》、宋黃庭堅的《諸上座帖》和唐李白的《上陽臺帖》等,件件都是稀世珍寶。難怪章伯鈞曾說他收藏的五千件書畫全賣掉,未必能換張伯駒的一張。如何處置這些寶物?出于對潘素之愛,1941年張伯駒曾親筆書錄:“自潘素(慧素)嫁我以后,我未曾給過她一文錢。盧溝橋事變后,我的家境已經中落!薄懊駠,我又突然遭到汪精衛(wèi)偽軍的綁架,這時奉養(yǎng)我生母、營救我的都是潘素一人!薄盀榱吮4鎳椅奈,潘素也變賣了自己的首飾!薄八晕野盐业臅嫞Q列后)給與潘素。一、陸機《平復帖》卷;二、隋展子虔《游春圖》卷……共十八件。”當時見證者是張伯駒嬸母崔氏、王冷齋和陶心如。三人簽字畫押。
  十五年后的1956年春,當國家號召買公債時,張伯駒手中無現(xiàn)錢,政協(xié)會上他表示將一生珍藏字畫精品(八件)賣給國家,所得款項全部購買公債。此言一出,四座皆驚。此物他本已贈夫人,何逸出旁枝?原來,他與夫人早已商量好,以夫婦名義共捐。張伯駒對夫人的深明大義頗為感動,書“知我者,潘素也”。
  后來政府獎勵了張氏夫婦二十萬元,當時張伯駒的經濟狀況已是捉襟見肘,自云“貌如倉之鼠”、“等臥轍之鮒”,但他分文未取。文化部部長沈雁冰頒的獎狀,稱張“化私為公,足資楷!。另外他還將唐李白的《上陽臺帖》贈毛澤東。毛囑中辦致感謝信,并附一萬元。毛收到此帖把玩數(shù)日,交故宮博物院。
  張伯駒的嘴輕輕一張,一生的心血就在剎那間盡歸國有。當年避秦,輾轉隴蜀之間,為護這幾件國寶,他們夫婦將畫卷縫在棉被里,日夜提心吊膽,怕日本人,怕土匪,怕意外,惶惶不可終日……刻下,夙愿得償,喜悅固然,但不免有種骨肉難舍的痛楚、失落。若干年后談及此事,張伯駒心態(tài)平和地說:“予所收蓄,不必終予身,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傳有緒,則是予所愿也!今還珠于民,乃終吾夙愿!
  張伯駒捐獻的豈是國寶,而是中國知識分子的文化精神。
  “紅毹紀夢”
  張伯駒對京劇不是愛而是癡。他曾作《紅毹紀夢詩注》,以詩的形式記錄畢生參與京劇活動的往事,以及劇壇掌故、劇人軼事等。每首詩作后附有詳簡不一的箋注。此書最早在香港出版。吳祖光評價為:“雖如信手拈來,卻非游戲之作,而是一部京劇史詩!薄吨袊﹦∈贰啡宋锊糠忠嗍铡稄埐x》篇,稱其為“著名戲曲理論家、老生名票”。
  云其“老生名票”,那是名不虛傳。
  張伯駒七歲時看的第一場戲是楊小樓的《金錢豹》,武戲,打鬧折騰很過癮,種下了戲曲種子。后來他脫去了官袍穿上了戲裝。他曾云:“壯歲入秦從戎,雖濫得勛賞,狗尾羊頭,殊不抵畫眉妝閣也。”真正學戲是三十一歲,啟蒙老師是余叔巖。那時,他常到余家耳聞目睹余叔巖調嗓、與琴師說戲,要坐等到夜間12點后余才向張說戲,常常鬧到半夜三四點方歸。張伯駒的嗓子不大好,所謂“云遮月”,有點沙啞,但他學得認真。他每登臺,以“凍云樓主”名,袁克文自號寒云,兩人同籍,人稱“中州二云”。1931年,他與溥侗、袁寒云同登開明戲院“亮相”。卸妝后他們或花街買醉,或即席賦詩,盡顯風流。章伯鈞有句名言:“戲子唱戲,是賤業(yè);而文人票戲,就是極風雅的事了!
  令張伯駒最為得意、終生難忘的是1937年在北平隆福寺福全館的演出,以慶壽為名,行募捐賑河南旱災之實。那是他一群篾片朋友策劃的,出演《空城計》,旨在“喧賓奪主”。由“票友”張伯駒演諸葛亮,請余叔巖、楊小樓、王鳳卿、程繼仙四大明星幫襯,分別飾王平、馬謖、趙云、馬岱。眾星捧“月”,平時兩星同臺已不多見,這下四星薈萃,驚動全國。滬、寧、津戲迷都來助興、捧場。張伯駒一句西皮慢板“我本是臥龍崗散淡之人……”一出口,臺下掌聲雷動。張伯駒打出了票戲天下第一的風頭。報紙廣告語為:“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章士釗看戲信口戲作打油詩:“坐在頭排看空城,不知空城是何人!睆埐x曾以詩記盛:“羽扇綸巾飾臥龍,帳前四將鎮(zhèn)威風。驚人一曲空城計,直到高天尺五峰!边@一戲絕響,成菊壇佳話。
  張伯駒一生熱愛京劇事業(yè),多次參與發(fā)起北平國劇學會。他是北平分會七委員之一。1931年北平國劇學會成立,他為學會募捐五萬元基金。1944年學會遷至西安,他率先編出《二進宮劇譜》出版以資紀念。1956年,他任“北京京劇基本藝術研究社”副主任理事,組織觀摩演出《盜卷宗》……
  古人云:會玩槍的槍上死,會耍刀的刀上亡。張伯駒的人生第一個大跟頭,就栽在京劇舞臺上。那是一場紅毹噩夢!
  1957年4月,第二次全國戲曲劇目工作會議閉幕,號召在劇目工作上要“大大放手”。文化部副部長錢俊瑞在會上批評許多干部怕“放”的思想,要求大家“放!放!放!除四怕”。張伯駒為此叫好,認為此舉不至于使老藝人的絕活失傳,積極響應。據張允和《昆曲日記》1957年5月4日載:“今天張伯駒召集七個文藝團體開會。張伯駒發(fā)言,百家爭鳴,百花齊放,社會團體是力量,內中有很多內行。這次觀察中提出,應重視社會團體。用座談會方式,先了解情況。”1957年5月16日,張伯駒又說:“‘家家收拾起,戶戶不提防’是流行的,那是五十年前,現(xiàn)在衰退……劇本完全開放,請大家大膽鳴放。”又對戲曲界現(xiàn)狀提出批評:“一、中外不公——外國好中國不好;二、新舊不公——舊的不好,新的好;三、老少不公——對年輕的好,對年老的不好!
  張伯駒是個想干敢干說干就干的人。他在周揚、錢俊瑞建議劇目開禁的指示精神后,劍及履及,在他主持的京劇基本研究社內組織《馬思遠》(又名《雙鈴記》、《海慧寺》)的演出。此戲是著名花旦于連泉的絕活,連夜趕排。戲有點色情,是50年代初文化部明令禁演的二十六個劇目之一。張伯駒組織演出已就緒,5月10日《北京日報》上已發(fā)了消息。然而,當天下午北京市文化局來電話“暫不準公開演出”。張伯駒很不理解這種出爾反爾的作風。他一面叫劇團繼續(xù)排練,自己則向官方請愿,給文化部部長沈雁冰寫信申辯,認為此舉“將影響藝人的情緒”。
  5月12日,張伯駒在和平餐廳舉行記者招待會,他將事先擬好的文章給與會的記者,以圖求得輿論支持。在會上他有感那幾天風向突然變化,居然脫口而出一個令人難堪的話題:“在大鳴大放期間,出現(xiàn)了鳴放與法令的矛盾,是鳴放服從發(fā)令,還是法令服從鳴放?”眾人嘩然。后來文化部藝術局決定將《馬思遠》由公演改為內部試演。張伯駒固執(zhí)地反駁:“既然開放劇目,《馬思遠》卻不能演,第二次全國戲曲劇目工作會議等于沒開!”《馬思遠》在新僑飯店試演一場,據與會記者謝蔚明說:“評價不一,否定多于肯定!绷碛邪姹菊f:“演員們從贏利角度出發(fā),還是自行上演了幾場!贝蟾攀菑埐x自作主張所為。
  8月30、31日,戲曲界、國畫界聯(lián)合召開兩場張伯駒批判會。有人批判他挖掘整理的寫李自成的《寧武關》、《祥梅寺》“無一不是站在封建王朝立場上,歪曲了偉大的農民起義”?蓮埐x不服,反駁:“我們今天不是也講忠嗎?那么我們統(tǒng)戰(zhàn)是統(tǒng)戰(zhàn)周遇吉呢,還是統(tǒng)戰(zhàn)開城迎李自成的太監(jiān)呢?”霎時群情激昂。接著《北京日報》公開批判張伯駒,批判他還有不少“右派言論”。
  “1956年10月5日。中午,在部機關外籃球場,張對秘書處的趙文中說:既然講了民主黨派和共產黨要長期共存、互相監(jiān)督,就要有個互相的樣子,不能只走形式,伸手算一票。從法律上,便要有保證。否則,干脆取消,反倒痛痛快快,直截了當!
  “1956年11月18日,下午,在機關會議室,討論現(xiàn)代戲的創(chuàng)作問題。張發(fā)言說:文藝不一定都要為政治服務,也可欣賞,陶冶性情。從這一點來說,對社會主義建設也是有好處的。換句話說,炒一盤好菜,能表明政治觀點有什么毛病嗎?吃好了,吃飽了,工作有精神了,也就是政治了!
  “1957年4月,在部舉行的整風工作會議上,張說:共產黨早該清一清了,不能撥拉腦袋算一個……一個字不識的黨員,能懂馬列主義嗎?……”
  “1957年9月,在整風小組會后,張對我說:丁玲、陳企霞她們那樣講,也是無可厚非。提意見,就有可能對,有可能不對,用心是好的就行。”
  ……
  康生認為張“極右”。張伯駒由此戴上了“右派”帽子。報道此事的《北京日報》記者曹某、《文匯報》記者謝某也未能幸免。張伯駒以詩記感:
  一朝天子一朝臣,舞榭歌臺夢已陳。
  啼笑皆非馬思遠,中州斷送老詞人。
  很有趣,不久“大右派”章伯鈞問張伯駒:“我很不理解的是——為什么你捐獻了那么多有價值的文物,居然在政治上沒有起作用?”張伯駒答:“章先生,你不必向我講這些話。你是個懂政治的人,都成了‘右派’。那么,我這個不懂政治的人劃成‘右派’,也就不足為怪。再說,‘右派’帽子對你可能是要緊的,因為你以政治為業(yè);這頂帽子對我并不怎么要緊,我是散淡之人,生活是琴棋書畫。共產黨用我,我是這樣,共產黨不用我,我也是這樣。”聽罷,章伯鈞肅然起敬,翹起大拇指贊道:“張先生,真公子也!”
  張伯駒古板,但也不乏幽默。1957年夏,他的棋友陳毅獲知他戴帽后,關心他的生活、工作。張伯駒向陳坦言:“此事(劃右)太出乎意料,畢竟不能無動于衷。不過我也曾想過,自己鑒定古畫也有過差錯,為什么不許別人錯送我一頂帽子呢?”陳毅說:“你這樣我代表黨謝謝你了。你把一生所收藏的珍貴文物都獻給國家,怎么會反黨呢?”張伯駒聽了心中很舒服。陳毅將己作“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潔,待到雪化時”書成條幅贈張。風平浪靜的若干年后,張伯駒在大連棒棰島遇到老友劉海粟。劉問他戴帽子的感想,張說:“給我戴什么帽子,倒無所謂。我是個渺小人物,生死得失,無關大局。但說我反黨,實在冤枉。而且,我老張捐獻了這么多國寶,換來一頂‘鐵冠’,傳到海外別人會怎么說……”
  上蒼有眼,張伯駒總算遇到了知己陳毅,他銘感五內。他戴帽后,得陳帥庇護,1961年調到吉林博物館當副館長,知遇之恩使他向博物館又捐了稀世珍寶宋楊妹子《百花圖》等二十二幅字畫。好景不長,“文革”中陳毅遭批,他百思不解,于怒不可遏中填了一首《金縷曲》:
  塵劫何能躲,奈升沉,紛紜此世,其中有我。但便淤泥蓮不染,微笑點頭也可。舉目盡,煩煩瑣瑣。覆雨翻云成與敗,在旁觀只是鄉(xiāng)人儺。論功罪,互因果。 池魚殃及城門見。更娥姁、牝雉鐘室,居心叵測。富貴豈堪安樂共,未許客星犯座。寧披發(fā),佯狂衽左。換骨脫胎非易事,算螟蛉、終竟難成蜾。且爭看,一剎那。
  此詞被造翻派抄家時抄走,認定是攻擊旗手江青。張伯駒遂以現(xiàn)行反革命罪被抓。在做“敵我矛盾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結論后,被遣送吉林省舒蘭縣朝陽公社勞改,張此時已是七十一歲的老翁。1971年張回到北京,成了沒有戶口的“黑戶”。夫婦二人靠親友接濟一點糧票度日。舊識周汝昌先生就多次援手,張還筆札相謝。筆者聽范用先生說,他有次在小飯館里遇到張伯駒先生夫婦在吃面條、燒餅,剩下半塊小燒餅還用手帕包起來捏在手上……
  殊不知詩詞惹禍,詩詞也得福。
  1972年1月6日,陳毅去世。張伯駒悲痛難抑,寫了副挽聯(lián)。當時家中無紙無筆,是李少春到單位拿了寫大字報的紙筆,張伏在小桌上寫就的。聯(lián)語為:
  仗劍從戎作干城,忠心不易,軍聲在淮海,遺愛在江南,萬庶盡銜哀,回望大好河山,永離赤縣;
  揮戈挽日接尊俎,豪氣猶存,無愧于平生,有功于天下,九泉應含笑,佇看重新世界,遍樹紅旗。
  當時張伯駒把這挽聯(lián)送給陳毅夫人張茜時說:“我這樣的身份就不要懸掛了吧!睆堒邕是堅持掛在靈堂。在追悼會上,毛澤東十分欣賞這副挽聯(lián),問周恩來張伯駒何人,周告知是一民主人士。張茜乘機向毛講述張伯駒的生存困境。后由周恩來指示童小鵬安排張伯駒到文史館,終成為北京一市民。張茜遵陳毅遺囑,將他心愛的一副圍棋送給張伯駒夫婦。
  張伯駒于1982年2月26日仙逝,3月26日在八寶山革命公墓舉行追悼會。葉圣陶主祭,民盟負責人薩空了致悼詞。葉劍英、鄧穎超等政要送了花圈。趙樸初、夏衍等獻挽聯(lián)!度嗣袢請蟆返雀鞔髨缶l(fā)了消息,備極哀榮。追悼會上兩個民盟老人對話,風傳一時。薩空了說:“伯駒先生是我們民盟的驕傲。說句老實話,把我們現(xiàn)在的三個部長的作為加在一起,還抵不上張伯駒一個人的貢獻。”千家駒說:“這幾年,我參加八寶山追悼會不知道多少次了。很多人的悼詞上無一例外寫著‘永垂不朽’。依我看,并非都能永垂不朽,真正的不朽者,張伯駒是一個!
  張伯駒,一個散淡的人,一個永垂不朽者!
  【王世襄,京城第一大玩家】
  王世襄(1914—2009),字暢安,福建人,圈外人知者不多,隔行如隔山,在文化界則名聲響得很,特別是在文博、民俗界簡直是如雷貫耳。他是文物賞鑒家、收藏家、民俗家、書畫家,還是美食家!籠而統(tǒng)之稱為“雜家”倒很切實。雜者,博也;博者,大而精深也。王世襄素不喜溢美之詞;雖耄耋之年,但童心不泯,倘若稱他是個大玩家,他或許會更樂意接受。你看,他秋斗蟋蟀,冬懷鳴蟲,放鷹逐兔,遛狗捉獾,種葫蘆、養(yǎng)鴿子也是他的拿手絕活。從小學到大學,甚至干校勞改期間也一直如是。迨至期頤在望,憶談起當年的玩,仍興奮得像個孩子。
  王世襄玩的東西太多,上至故宮博物院里的國寶,下到田野里的蛐蛐兒,天上地下,歷史現(xiàn)實,簡直有點無所不及。因此人稱“博物君子”、“大玩家”。
  下里巴人
  畫片上一身著中服的老者,坐在方凳上,佝身側面俯耳,耳廓貼近一棍狀物,棍的另一端,伸在一只形似大圓桶的器皿內。那是《世襄聽秋圖》。
  不知閣下讀懂這幅畫沒有?
  筆者初讀,百思不解,思來想去,以為那老者用木杵在舂米什么的,后拜讀王世襄的《冬蟲篇》始知:那桶狀物名為圓籠,多為木質或竹篾器,是冬日養(yǎng)鳴蟲必備之物;\內中間置供暖的湯壺,周圍放葫蘆器,葫蘆內豢養(yǎng)著油壺魯、蛐蛐之類的冬蟲。那“棍子”,本是一紙筒。所養(yǎng)秋蟲鳴聲自有等差,因擠在一起,無法聽清好的究竟在哪個葫蘆內,必須把紙筒一端貼近葫蘆口,一一聆聽,才能了解各蟲的音色,辨別其優(yōu)劣高低。為激蟲兒鳴叫,時用“鞭兒”策之。所謂“鞭兒”,是把兔須用蠟粘在長針針鼻的一端,兩指捻針,針轉須動,須鋒撩蟲身,蟲以為異性與己相親或是有來者尋釁,遂振翅奏鳴……僅蟲鳴而論,還有“本叫”(天然之聲)和“粘藥”(人工促之)之別,其奧妙無窮盡。
  這一套玩法,別說見誰玩過,筆者聽都未聽過。高山流水,大概只有胡子長的老北京才有資格評論。
  王世襄在耄耋之年,仍樂此不疲地雅玩。老伴袁荃猷見狀,笑他嬉戲如頑童,而靜肅似老僧,一時興起,拈筆速寫此圖,冠以《世襄聽秋圖》,僅題材而言,中國近現(xiàn)代繪畫史上恐怕是獨一無二,更況是夫聽婦畫的唱和之作。
  阿虎槍簽子、罩子、芭蕉扇,是王世襄當年捉蟲的武器。翩翩年少時,院前樹上飄下第一片黃葉,王世襄便坐臥不安了,像有“一根無形的線,一頭系在蛐蛐的翅膀上,一頭拴在我心上,那邊叫一聲,我這里跳一跳”。其時他混跡于販夫走卒之間,踏上往西山逮蛐蛐的征途,逡巡在高粱地里,初秋的太陽仍很毒,田野里潮濕、悶熱如蒸籠一般,他“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渴了,喝口水,餓了,啃口饃。一次,追捕了三天兩夜,戰(zhàn)利品是五只像樣的蛐蛐。他在燕京大學就讀時,一次聽鄧文如先生授《中國通史》,他坐在前排,懷揣冬蟲,室內溫度較高,加之太陽一曬,懷中的蟈蟈一樂,放聲高歌。他慌忙采取緊急措施,未果。鄧先生怒叱:“你給我出去,是聽我講課,還是聽你的蟈蟈叫!”王世襄自知紕漏闖大了,赧然低首而退,逗得全班同學捧腹不已。玩物不喪志,知“恥”近乎勇,王世襄發(fā)憤,兩年后畢業(yè)考試,論題是《論貳臣傳》,他以立論高遠,論證謹嚴、有力,文采斐然,在班上拔得頭籌。鄧先生不計前嫌,居然給他滿分。晚年的王世襄,回憶這段往事時,對筆者說這叫“不冤不樂”。
  “收、養(yǎng)、斗”是玩蛐蛐的三部曲。
  白露前幾天,組織斗局者便下帖邀請蟲友們聚會斗蟲。王世襄主辦過好幾年。那請?zhí)c一般不同,邀請者帖上不寫姓名,而寫局上所報的字。他所報的字具名為“勁秋”。斗局還有一套班子,章程很嚴。一人司秤,一人司賬,填表格,寫條子,蓋章,換條子,有規(guī)有矩。俟斗家到局,先領舀子,裝好蛐蛐,過秤,司秤者還要唱某字重量,用蘇州碼子寫蛐蛐的分量,交給主持者,壓在蛐蛐罐下。將分量相等者拴對……還有監(jiān)局,八仙桌上鋪上紅氈子,再把斗盆的蛐蛐罐列在中間,緊張又莊重。再議賭彩(月餅),司賬者將月餅斤數(shù),或折合成錢數(shù),由監(jiān)局將數(shù)額寫在兩家條子中間,有如騎縫,字跡各持一半……30年代,北京玩這類游戲要數(shù)王世襄邀請的“斗盆”玩得最高雅,賭彩甚微,輸者如數(shù)交納,贏者分文不取,留給在局上幫忙的各位先生一分了事。權作怡情養(yǎng)性的雅玩而已。
  在美僑小學讀書時,一連數(shù)周英文作文,王世襄篇篇言鴿,惹得老師怒而擲還作業(yè)本,叱曰:“汝今后如再不改換題目,不論寫得好壞,一律給‘P’(P即Poor)!”積習難改,在燕京大學讀書時,劉盼遂先生授《文選》課,他交的作文就是《鴿鈴賦》。
  垂暮之年的王世襄,雖無緣無閑無精力玩這類游戲,但終不改玩蟲之樂。一次,春節(jié)期間,他冒著嚴寒騎自行車遠征到東郊黃苗子寓所,大汗淋漓,他脫下罩褂,解開棉襖上系的腰帶,從懷中掏出幾個裝著油壺魯?shù)暮J,放在桌上與苗子、郁風共賞。90年代初,張中行慕名叩訪,他爬高上低,從柜頂上翻出許多蛐蛐罐讓老友觀賞。張中行聽見他家里還有蟲鳴,春已至,室內火爐還未撤,原來爐周擺著一圈養(yǎng)秋蟲的葫蘆器。王世襄打開讓他看,張中行驚呼:“里面立著一個大油壺魯,像比田野里的更精神。”
  玩蟲雅好,王世襄終身不輟。他還馴鷹叫溜子。望八之年,還騎著叮當響的破自行車到圖書館查資料,拜訪師友,乞借實物,拍攝照片,終出版皇皇巨著《錦灰堆》,令國人大開眼界,教時下各色玩家們大跌眼鏡:“王先生不愧是我們玩家的鼻祖!睍r下,誰人能與之比肩?
  陽春白雪
  王世襄是位凡夫俗子,俗到與三教九流為伍,沉迷于下里巴人;但他又是位風流雅士,雅到鑒定把玩國寶,是賞玩陽春白雪的大家。
  1941年,王世襄畢業(yè)于燕京大學研究院,專攻畫論研究。后到重慶,故宮博物院院長馬衡聘他為秘書。但因戰(zhàn)亂,文博工作不能展開,他未去故宮就職而跟隨梁思成研究古建筑,到中國營造學社任助理研究員。日本投降后,教育部成立“清理戰(zhàn)時文物損失委員會”,他任駐平津助理代表。作為主干將,他沒收了天津德國人楊寧史青銅器二百四十一件,收購郭觶齋藏瓷,追還美軍德士嘉定非法接受的瓷器,以及接收溥儀存在天津張園保險柜中的一批國寶。1946年,他受命赴日本運回被劫奪的善本書一百零七箱。他的鑒賞力在實踐中大大豐富了。在新中國建國前那段歲月,他為清理、追還和保護我國文物工作做出了有目共睹的重大貢獻。1948年,美國贈送故宮派員赴美考察博物館一年的名額。故宮派王世襄前往,因為他是當年故宮唯一在語言上沒有困難的人員。1949年8月他回國,繼續(xù)在故宮工作。
  業(yè)精于勤。王世襄本就是研究畫論出身,他很想在書畫著錄上能有所建樹。西晉陸機的《平復帖》已有一千七百年的歷史,具有歷史和藝術的多重價值,是國寶中之寶。此寶一直流傳有緒,30年代,大收藏家張伯駒先生斥巨資從溥心畬手中收得。為研究此帖的質地、尺寸、裝裱、引首、題簽、本文、款識、印章、題跋、收藏印和前人著錄等專題,他常拜訪張伯駒,向其請益并借閱《平復帖》。張伯駒十分瀟灑,為使王世襄研究方便,慷慨地把《平復帖》借給他帶回家去研究。王世襄喜出望外,同時心理負擔沉重,他將《平復帖》小心翼翼捧回家中,怕這寶中寶有所污損,買了只小樟木箱,用白棉布鋪墊平整,再用高麗紙把已有錦袱的《平復帖》包好,置于箱中,放在床頭,平時寸步不離,偶爾不得已外出,心中總是忐忑不安,回家后第一件事總得開鎖啟箱驗寶。每需觀摩時,要等天氣晴朗之日,他把桌子移到南窗,在光線敞亮而又日曬不到處,鋪上白氈,凈手后還戴上白手套,靜心屏息才敢舒展手卷,其虔誠、謹慎不可言狀。他用一個月的時間對此帖作了詳盡的閱讀和抄錄,始完成《西晉陸機平復帖流傳考略》一文,載入《故宮博物院藏寶錄》。
  在書畫界,他結交一大批社會名流,如張大千、沈尹默、啟功、李一氓等。他暮年仍珍藏著沈尹默、張大千先生贈的融法書寶繪于一體的扇面。
  “人棄我取”、“走偏門”是王世襄確立研究方向的一大策略。對明清家具的研究與收藏是他對祖國文博事業(yè)獨特的貢獻。早在1957年,針對社會破壞銷毀古代家具的現(xiàn)狀,他發(fā)表《呼吁搶救古代家具》一文,以期引起全社會的關注。在那年月,此舉有點自作多情。他寫就的有關專著也難以出版!肮⒐垷舯潮谟,蕭蕭暗雨打窗聲”。不得已,他將《髹飾錄解說》、《清代匠作則例》中的《佛作》等二三十萬字文稿以刻蠟版的方式,油印成冊,以便流傳、弘揚祖國的文化遺產。王世襄付諸心血最多的是對明清家具的源流、款識、制作工藝及藝術價值的研究,編撰出“林黛玉絕對拿不動”(張中行語)的《明式家具珍賞》。此書一出,蜚聲中外,1985年后陸續(xù)被譯成英、法、德三種文字,共有九種版本,在全世界發(fā)行,足見其煊赫了。他不僅在理論上研究古家具,還節(jié)衣縮食、身體力行收藏古家具,數(shù)十年如一日。他常騎著自行車出沒鬼攤冷市,物色有價值者藏之。由于經濟拮據,他不得不世俗,常與賣主討價還價。有時只能揀有破損者購之,為的是好“殺價”,回家后再請能工巧匠修復。為探源求真,他披閱、抄錄古籍,親下廣州、蘇州、揚州等產地,叩訪木器作坊老師傅,向其請益。他與收藏明式家具相埒的考古學家、詩人陳夢家是摯友,;ハ嘌杏、交流。陳夢家稿酬較多,他為收藏的家具獨辟一室,精心保管,每件上系一紅頭繩示警,不許人坐、碰。王世襄笑話他“比博物館還要博物館”。王世襄家居室雖不窄小,奈何家具太多,只好與家用雜物堆在一起。高條案下面是八仙桌,八仙桌下放矮幾,矮幾又以大套小,層層相疊。精致的花梨木桌上擺列著一長溜瓶瓶罐罐,連吃剩的面條、炸醬也堂而皇之登上大雅之堂。他工作的坐椅是元代式樣帶腳凳的大圈椅,結構精美的面盆架上晾著衣服,紫檀雕花編藤面的榻上則堆著被褥,那是他的床榻。
  有趣的是1976年鬧地震,街道動員他搬遷到日壇公園防震棚去住。王世襄高低不肯撤離,大有誓與他的寶貝共存亡的決心。他在一對黑漆大柜之間架擱板,上鋪毯褥,鉆進去逍遙入夢。他想即使地震平房倒塌了,拙實堅牢的大柜足以抗之,猶如保險柜。郁風見之,戲稱他是“柜中人”。老屋年久失修,漏雨,這樣睡在柜中又無被雨淋之憂,苗子特書一聯(lián)贈他:
  移門好就櫥當榻,
  仰屋常愁雨濕書。
  橫批是:“斯是漏室”。
  古家具越積越多,家成了古董鋪倉庫,給生活帶來了不便,同時也不利于保管。1992年,王世襄將精心收集的七十九件明清家具以遠遠低于所值的價格半捐半賣讓給了香港的莊先生。莊先生又全部捐給了上海博物館,供世人參觀欣賞、學者研究,使其得歸其所。
  王世襄的愛好廣博,研究的門類也繁多,他涉獵的還有髹漆、竹刻、雕塑乃至飲食文化,是一個十足的民俗文化的萬事通。他還工詩善詞,書法也可入品。
  小院春秋
  芳嘉園小院,一個溫馨又富有詩意的名字。這座北京傳統(tǒng)的四合院,是王世襄父親早年購置的舊居。院內花木扶疏,亂石幾叢,藤蘿、葫蘆滿架;晨有鳥啼,暮有蟲鳴,幽靜、恬淡。院內有兩株海棠和核桃樹,扶疏交映,給人一種庭院深深之感。由于王世襄在解放前當過故宮博物院古物館科長,又有一段“清理戰(zhàn)時文物損失委員會”的歷史,故在“三反”運動中,他被視作“大老虎”,硬給拖到景陽岡,多次被戴上手銬腳鐐,染上了肺結核;盡管未查出老虎傷人的作為,一身清白,竟仍遭開除公職的厄運,令其自謀出路。在家養(yǎng)病一載后,他含悲離開了曾以終身相許的故宮博物院,接受了音樂研究所楊蔭瀏所長的邀請,研究古代音樂。1957年“大鳴大放”,王世襄咽不下這口冤氣,又“放”了一下,結果被劃為“右派”。那時,一個“右派”獨住偌大的一座四合院,很不時尚,他又不愿租給陌生人,便把黃苗子、張正宇兩家請了進來“結孟氏之芳鄰”。院內一棵老海棠樹死了,王世襄將其鋸掉,留下桌面高的老樹樁,從外面折騰回一塊青石板,架上充當石桌。他在皖南歙縣出差時,看上一棵具有文徵明畫意的老樁古柏。為裝點小院的景致,費九牛二虎之力,將其輾轉杭州,托運進京,置放在小院內。京華文化名人啟功、溥雪齋、張伯駒、管平湖等常來此做客,在小院內或啜茗或彈琴或談藝論道,不亦樂乎。
  歲月不居,“文革”一聲炮響,苗子夫婦鋃鐺入獄,王世襄也被牽進牛棚。小院一夜間又來了五戶不速之客,雜七雜八,小院成了地道的大雜院,昔日的書香飄散殆盡。十年河東,十年河西。改革開放了,落實政策了,數(shù)度被打入冷宮的王世襄一夜之間又“香”了起來,埋首他的花鳥蟲魚古家具研究,著書立說。昔日階下囚,今朝座上客,他居然當上了全國政協(xié)委員……
  王世襄先生身體壯實,為人隨和又謙恭,質樸得像尊陶俑,土氣大于書卷氣。他素喜中裝,冬日套件老棉襖,腰間還愛系根帶子,猴頭帽一戴,只露兩只眼睛。他是一位達觀之士,名利淡泊,養(yǎng)生卻有道。一年四季,他天一亮就推著除了鈴不響渾身都響的自行車,到朝陽門外日壇公園打幾路太極拳,隨后去菜場采購點時蔬。返家途中一手推車,一手端一大茶缸豆?jié){,與老伴共進早餐。
  無欲品自高。王世襄的人品為眾人推崇。三聯(lián)書店出版他的“文集”,他自認為類似“食余剝剩,無用當棄者”,“瑣屑蕪雜”,故名《錦灰堆》,當然這是他的自謙之詞,那是地道的一捧上乘的珍珠。為了幫出版社推銷,八十六歲的他,還到書市簽名售書!他與陳夢家先生是摯友和收藏界的同道,對陳夢家“文革”中被迫害致死,悲痛得不可言狀。他在香港出版的《明式家具珍賞》扉頁上,赫然印著“謹以此冊紀念陳夢家先生”。在《懷念夢家》一文中,王世襄動情地寫道,假如夢家活到今天,明式家具“這個題目輪不到我去寫,就是想寫也不敢寫”。著名女作家凌叔華晚年在北京終老,那時堅冰尚未全融,追悼會比較冷淡,靈堂上唯一一副挽聯(lián)是王世襄送的,上寫:“葉落楓丹歸故土;谷空蘭謝有余馨!绷枋迦A的后人十分感謝,后來將此句刻在凌叔華的墓碑上。
  王世襄還是位美食家。他的烹飪手藝是有名的,1982年曾任全國烹飪師技術表演鑒定會的裁判。好友汪曾祺、范用提議小聚一下,王世襄帶著鍋勺、佐料,推著車子,與夫人一道穿街過巷去獻藝。
  王世襄的樣子木訥,平時話不多,但文字幽默,書法也入品。他在《說葫蘆》和《秋蟲篇》中寫道,“捉蟈蟈之勞累,不亞于‘拉練’”,十年浩劫是“生逢亂世,竟至國不成國,家不成家,無親可認,無友可談,無書可讀,無事可做,能使忘憂者,唯有此耳!”“我有時也想變成蛐蛐,在缸子里走一遭,爬上水槽呷一口清泉,來到竹抹子啜一口豆泥,跳上過籠長嘯幾聲,優(yōu)哉游哉!”70年代,他在干校當牛郎,還牽著牛犢照相“立此存照”,題詩曰:“日斜歸牧且從容,漫步長堤任好風。我學村童君莫笑,倒騎牛背剝蓮蓬!1993年他訪臺過港,功德林主人柳和青、王丹鳳伉儷盛情款待,請他品嘗一種玉蜀須烹制的冷碟,清爽雋永,他即席撰聯(lián)幽他們夫婦一默:“不上梧枝棲翠柳,巧烹黍穗作銀絲!
  他的芳嘉園居室,令來客感興趣的倒不是比雜貨攤還雜的辦公桌,而是院內他自制的一個信箱,足可申報“吉尼斯紀錄”。信箱質粗狀大,斑駁不堪,是他用幾塊未經加工的木板釘制的,大如小書柜,一如他為人的質樸、實在,“有容乃大”。
  寫王世襄,不能不寫夫人袁荃猷。她是江蘇松江人,中國藝術研究所研究員,編撰了《中國古代音樂史圖鑒》等多部學術專著。她燕京大學教育系畢業(yè),早年師汪孟舒先生學畫,從管平湖先生學琴。從她畫的《世襄聽秋圖》中,讀者已“聽”出畫外之音,她是他的賢內助,王世襄著述中家具的復雜的結構圖和其他多種著作中插圖都由她一手繪制!跺\灰堆》第三輯用毛筆抄錄的《暢安吟哦》因王世襄病目,所以大半由她用小楷寫成。她心靈手巧,特別有意思的是,她把王世襄的一生愛好、研究成果以剪紙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加以總結,名為《大樹圖》,新穎獨特。2003年袁荃猷病故,王世襄悲痛不已,作詩抒懷:“我病君累病,我愈君不起。知君不怨我,我痛無時已!蓖跏老鍖⑺麄兎驄D收藏的古琴、銅爐、佛像、家具、竹雕、木刻、匏器一百四十三件文物拍賣,成交額達六千三百萬人民幣。他還將七十九件明式家具以半賣半送的方式送進上海博物館陳列展覽。2003年他獲荷蘭“克勞斯親王獎最高榮譽獎”后,把獎金十萬歐元全部捐贈福建武夷山,建立一所中荷友誼小學。
  2009年11月28日,王世襄在北京逝世。北京三聯(lián)韜奮圖書中心獲知王先生作古噩耗后,立即設立王世襄圖書專柜紀念這位大家。專臺上方陳列老友丁聰所繪的王世襄肖像,肖像上方有王世襄自嘲的打油詩:“鄙貌不揚很難畫,使我滿意少辦法。不怨畫師藝不高,只怨天生不瀟灑。”當今天下怕絕少有王世襄這樣瀟灑的了。上世紀末,曾流傳一種說法:“下個世紀可能會再出一個錢鍾書,但出不了一個王世襄!币粋“大師”的時代真的離我們遠去了。
  且用楊憲益致王世襄的贈詩作結:
  “名士風流天下聞,方言巷詠寄情深。少年燕市稱頑主,老大京華輯逸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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