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中文系畢業(yè)想留校的萬麗沒能留校,與男友康季平分手,因為恰恰是康季平占了惟一的留校名額。隨后,萬麗參加了公務員考試,進入市婦聯宣傳科當了一名干部。 這位年輕漂亮有才華的女大學生從踏進機關的第一天開始,就陷入了一座圍城。面對劇烈殘酷的“進步”競爭,萬麗在良心與升職、進步與背叛、正直與卑鄙之間不停地做出協(xié)調和選擇,跌爬滾打,嘗盡個中滋味。幾度升降,慢慢從科員到副科長、科長、市舊城改造指揮部副總指揮,一直做到區(qū)長、市屬房產公司老總,小說結尾時她終于成為了副市長候選人。 這部小說的寫實功力極強,第一次將官場女性的隱秘心理雕刻得如此精細而逼真,同時又不乏濃厚的浪漫與理想主義色彩。 作者簡介: 范小青,女,蘇州人。1978年初考入蘇州大學中文系,1982年畢業(yè)留校任文藝理論教師,1985年調入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從事專業(yè)創(chuàng)作,F為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黨組書記、副主席,全國政協(xié)委員,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1980年起發(fā)表文學作品,以小說創(chuàng)作為主,著有長篇小說17部,代表作有《赤腳醫(yī)生萬泉和》等,中短篇小說200余篇,代表作有《城鄉(xiāng)簡史》等,另有散文隨筆電視劇本等,電視劇代表作有《費家有女》《干部》等。有多種小說被譯成英、法、日、韓等文字。長篇小說《城市表情》獲全國第十屆“五個一工程獎”,短篇小說《城鄉(xiāng)簡史》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一 走出會場的時候,伊豆豆對萬麗說,你的好戲要開場了 大學畢業(yè)的時候,康季平留校了,萬麗被分配到市郊的一所中學當老師。同學都在背后說,是康季平出賣了萬麗自己擠上去的。萬麗有什么好出賣的,就是談戀愛。那時候讀大學跟現在不一樣,談戀愛是有的,但都是地下工作,被發(fā)現了也不能說出你的秘密。就像地下工作者,被敵人捉住了,說不說都是個死,即使當了叛徒,敵人不殺你,自己的同志也要殺你,反正都是一死,還不如死硬到底,保持氣節(jié)。萬麗確實是談戀愛了,跟誰談昵,就是跟康季平。這樣說起來,康季平的人品太有問題了。 萬麗去責問康季平,她以為康季平會擺出一大堆的理由洗刷自己,并痛擊那些流言飛語。但出乎萬麗意料的是,康季平并沒有為自己辯護,因為有一個鐵的事實擺在那里:最后畢竟是他留校了。萬麗說,康季平,你不覺得可恥嗎?康季平說,萬麗,你不適合留在學校工作。萬麗氣得眼淚嘩嘩地淌下來,扭頭就走。 萬麗在市郊的中學當了兩年語文老師,日子過得沒精打采,談過兩次戀愛,都沒有成功,該死的康季平還在她心里作梗。兩年后的一天,康季平把電話打到萬麗的學校,那時候學校電話少,幾間辦公室共用一個電話,喊人接電話是通過連接在每個辦公室以及走廊上的小廣播,小廣播喊著,萬老師電話,高一萬麗老師電話。萬麗穿過長長的走廊,到另一個辦公室接電話,不知怎么的,一看到橫擱在桌上的黑色的電話筒,她心里竟然怦地跳了一下,緊接著就聽到電話那頭的人說,萬麗,我是康季平。萬麗一失手,就把電話撂下了,心里亂跳了一陣。康季平沒有再打過來,過了兩天,萬麗收到一封信,是康季平寄來的,萬麗本來想一扔了之,但思想斗爭了半天,還是拆開來看了,康季平自己一個字也沒寫,只是寄了一份兩天前的報紙,上面有市級機關向社會公開招聘機關干部的通告。 這個消息萬麗已經知道,辦公室老師也議論過,萬麗也曾動了一動心,但細細一想,又覺得這事情有點飄渺,好像離她很遠,她夠不著。但是康季平不著一字的信,卻讓萬麗再次動搖起來。她神差鬼使,偷偷去報了名,又請病假去應聘考試,結果也沒怎么費神,竟然錄取了,分在市婦聯,就從一個中學老師變成了機關干部。萬麗不知道要不要告訴一下康季平,她通過114查號臺,查到了母校電話總機,撥通后,就可以直接轉到母系了,但最后她還是沒打這個電話。 那時候機關向社會招干還是很新鮮很少見的事情,萬麗又是婦聯里頭一個被招來的大學生,單位也比較重視這件事。萬麗大學念的中文,就放在宣傳科寫材料。她剛去的幾天,其他科的同志,還有人專門跑過來看看她,那個親切慈祥的婦聯主任許大姐,拉著萬麗的手,一直不放,說,好,好,小萬,下面就看你的了。 宣傳科代科長余建芳向萬麗交代工作時說,小萬,你別看我們宣傳科人手少,但婦聯工作的情況,都從我們這里走出去,我們的工作要是做得不好,別人就無法了解婦聯工作的情況,甚至還會遭到曲解。萬麗說,我懂了,大家干的工作,由我們科寫了文章讓大家知道。余建芳說,我們做工作,不是為了讓別人知道,但也不能不讓別人知道,知道也是一種監(jiān)督。萬麗心服口服地點了點頭。余建芳雖然樸素得有點土,發(fā)型,服飾,氣質,像農村老大媽,但說話卻有水平。人不可貌相。萬麗知道,機關可是藏龍臥虎之地,自己要好好地向她們學習,才能進步。 萬麗上班沒有幾天,就發(fā)現了余建芳的另一個特點:工作積極。萬麗新來乍到,要表現得好一點,每天都提早到辦公室,但是余建芳比她更早。萬麗進來的時候,余建芳總是在埋頭看材料,手里拿一支紅筆,在材料上畫畫寫寫,聽到萬麗進來,就抬頭打個招呼,又埋頭看材料。萬麗不知道她已經來了多久,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材料。萬麗希望余建芳能跟她具體說說工作上的事情,比如說,她每天都在看些什么材料,看了是干什么用的,也好讓萬麗對自己即將要開展的工作心中有個數,但余建芳并不說自己在干什么,只是跟萬麗說,小萬,在宣傳科工作,主要的就是積極主動。萬麗想,可能這就是機關的規(guī)矩,應該多長點心眼自己留神。 有一次萬麗趁余建芳上廁所,悄悄看了一下,發(fā)現余建芳看的是市委書記在一次大會上作的報告,報告是三個月前作的,不算長,大約有十幾頁紙,已被余建芳翻得有些爛了,上面畫滿了紅杠杠,還有一些驚嘆號,有一處打了一個問號,但又被劃掉了。萬麗看了一處被打了紅杠杠的內容是這樣的:我們要按照省委擴大會議的要求,以實際行動來積極響應黨的十二屆六中全會的號召,努力開創(chuàng)兩個文明建設的新局面。萬麗看了兩遍,怎么也不覺得這段話有用紅筆畫出來的必要,正想再看看其他,負責收發(fā)的小林來了,送來一些新的材料,見余建芳沒在,就往萬麗面前一放。萬麗拿起來一看,又是市委書記的報告,不過這是一份新的報告,是在三天前剛剛召開的“大力發(fā)展外向型經濟座談會”上的講話,萬麗正要看看內容,余建芳進來了,問道,小林送材料來了?萬麗正拿著,說,就是這個。余建芳就從萬麗手里接了過去,坐下,就埋頭看,卻沒有用紅筆畫什么。萬麗的辦公桌和余建芳的辦公桌是面對面連著的,萬麗看到余建芳的紅筆滾到她的這一端了,便給余建芳遞過去,說,余科長,你的筆在這里。余建芳接過筆去,卻又擱下了,說,頭幾遍是通讀,然后是精讀,才知道什么是重點。原先看的那一份報告,就擱在一邊了。一直到下班,余建芳認真看材料,沒有說一句話。 下班了,萬麗去車庫推自行車,伊豆豆也過來了,看到萬麗就說,嘿,你這件衣服,是買的還是做的?萬麗說,裁縫做的。伊豆豆說,你這個裁縫水平不錯,幾時介紹給我呢。萬麗說,他從前在上海做,是個老師傅了。伊豆豆說,但是他的觀念蠻新潮的,你看這個衩,就開得非常有道理,一個小衩,就使一件衣服生動起來,與眾不同了。萬麗點了點頭。伊豆豆在婦聯辦公室做行政工作,萬麗還沒有和她正式接觸過,今天算是頭一次。她們各自推了自行車要騎上走了,伊豆豆忽然停下來,說,怎么樣?余建芳怎么樣?萬麗以為伊豆豆問她余建芳在哪里,說,還沒有出來,在看材料。伊豆豆撲哧一聲笑了,說,她永遠是看材料。萬麗也笑了一下,但不好說什么。伊豆豆說,余科長看材料是有功夫的,所有的領導報告,她都看得滾瓜爛熟了,倒背如流,只是永遠趕不上趟,舊報告背得再熟,一會兒新報告就到了。萬麗剛才在辦公室正趕上這個情形,被伊豆豆說了出來,不由得也笑了,說,那前邊的不是白看白背了?伊豆豆說,你我的想法是這樣,可余科長不這樣想,你知道她這代科長怎么當上的?就是背報告背出來的。伊豆豆沒有再說具體的事情,萬麗也不好追問,只是嘿了一聲。伊豆豆又說,不過那是鄭江花坐正的時候,到了許大姐這里,恐怕就沒有這樣好的事情。萬麗雖然還不了解婦聯機關里發(fā)生過什么事情,但多少聽得出伊豆豆的一點意思,隨口道,許大姐水平挺高的。伊豆豆說,你慢慢了解吧。她們就分頭走了。 下午上班后不久,伊豆豆就到萬麗辦公室來了,拿來幾塊布料,抖開來給萬麗看,哇啦哇啦半天,隔壁組織科的兩個女同事聽到這邊說話也過來了。伊豆豆說,嘿,沒辦法,女人天生就是服裝的奴隸。稍一停頓又說,有些女同志我就看不慣,擔子有多重似的,把自己弄得像個農村老大媽,以為這樣別人就知道她在努力工作。她們議論了好一會兒服裝打扮之類的話題,才散去。 余建芳始終沒有參與她們的談話,連眼皮也沒有動一下,心無二用地看著報告。但等伊豆豆她們一走,余建芳卻抬起頭來,皺著眉說,小萬,機關里有些不良的作風,你不僅要學會判斷,還要敢于抵制。萬麗知道她是說上班時間談衣服,覺得余建芳有點小題大做,就說了說衣服,也用不著這么上綱上線,變成什么不良作風。但畢竟自己理虧,就沒有吭聲。余建芳又說,本來我們科的小張,也是這樣的,后來被我批評了幾次,改了。伊豆豆是個串門王,但就不串到我們辦公室來,這說明我們科的作風端正。萬麗說,余科長,我來了這些天,還是沒有找到工作的竅門,心里有些著急。余建芳說,這個不急,慢慢來,你慢慢地學到我這樣,你就會覺得,時間不是不好打發(fā),而是根本不夠用。萬麗說,這我相信。余建芳說,而且你從中能夠體會到,學習的樂趣是無窮無盡的。萬麗說,這我也相信。余建芳滿意地點了點頭,又說,另外,我不作為科長吧,作為也是一個女同志,我也提醒你小萬,我們雖然是女同志,但是要有志向,不能像有些同志那樣,整天是吃啦穿啦漂亮啦難看啦,那是最沒有出息的,我是最看不起的。萬麗覺得余建芳的話還是有道理的。等余建芳又埋頭看材料了,萬麗也拿出一份材料來,想學著余建芳的樣子,認真地看一看,尋找學習中的樂趣,可是那些枯燥干巴不痛不癢的文字,實在是難以看下去,萬麗看著看著,都快打瞌睡了,抬眼看看一聲不吭的余建芳,仍然是那么的投入,萬麗實在無法體會,余建芳能夠從這里邊體會到什么樂趣。 過了兩天,市里有通知下來,要開一個外向型經濟的動員大會,要求各單位有兩位負責同志和一位搞宣傳的同志參加,開會前一天,辦公室李主任拿了通知來征求余建芳的意見,但余建芳早就已經排定這一天要下基層搞調研,余建芳說,我們科就不去人了吧,反正馮主任是分管宣傳的,她去了,也就一個頂兩個了。李主任說:但是通知要求另外有個搞宣傳的同志參加,你沒有空,不能讓小萬去嗎?余建芳說,我再和小萬商量一下吧。在李主任走后,余建芳對萬麗說,小萬,我考慮你還是別參加了,你剛來,許多情況不熟,萬一領導問起什么,回答不出來,反而影響不好,會讓領導覺得我們科工作不得力,小萬,你說是不是?萬麗本來也不知道這種會議是個什么情形,也談不上想去或者不想去,但聽余建芳的口氣,分明是不要她去,萬麗只好說,我聽余科長安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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