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胭脂井


作者:高陽     整理日期:2014-08-28 08:53:32

戊戌變法將帝黨和后黨的矛盾推向極端,憑借袁世凱的〔臨機一動〕,后黨躍上了權(quán)利的顛峰。朝廷意欲借義和團運動滅洋,卻未能抵擋敵人的節(jié)節(jié)進逼,慈禧命人將珍妃透入井后挾皇帝倉皇出逃,國家的命運到了最艱難的歷史關(guān)頭……
  本書是歷史小說家高陽作品集的一部力作。高陽歷史小說全方位地展現(xiàn)清代社會的方方面面。他對歷史事件、歷史人物、歷史發(fā)展脈絡(luò)都相當(dāng)熟悉,配合上他積累的大量清人的筆記、野史、雜著、詩文,使得他的小說非常貼近史實;而在細節(jié)上,他雜糅清代的典章制度、佚聞逸事、地方風(fēng)俗、民情士風(fēng),點綴于小說之中,宛如《清明上河圖》,我們可以從他的小說中看到中國古代社會包羅萬象的風(fēng)俗畫卷。
  作者簡介:
  高陽(1922-1992),臺灣著名作家。本名許晏駢,字雁冰,筆名郡望、吏魚,出生于錢塘望族。
  大學(xué)未畢業(yè),入國民黨空軍軍官學(xué)校,當(dāng)了空軍軍官。
  1948年隨軍赴臺灣。曾任國民黨軍隊參謀總長王叔銘的秘書。退伍后任臺灣《中華日報》主編,還一度出任《中央日報》特約主筆。高陽擅長于史實考據(jù),曾以“野翰林”自道。他的成就不僅在于評史述史,更重要的是將其史學(xué)知識用于創(chuàng)作歷史小說。
  1962年,高陽受邀于聯(lián)合報副刊連載《李娃》,此部作品不但一鳴驚人,也成了高陽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的濫觴。爾后發(fā)表的《慈禧全傳》及胡雪巖三部曲《胡雪巖》、《紅頂商人》、《燈火樓臺》,更確立了他當(dāng)代首席歷史小說家的地位。
  高陽一生著作一共有90余部,約105冊。
  高陽的歷史小說不僅注重歷史氛圍的營造,情節(jié)跌宕,旨在傳神,寫人物時抓住特征,寥寥數(shù)語,境界全出。
  目錄:
  胭脂井(上)
  胭脂井(下)胭脂井(上)
  在天津老龍頭火車站下了車,袁世凱不回小站的“新建陸軍”營地,騎著馬直馳金剛橋北洋大臣衙門,求見榮祿。
  榮祿是慈禧太后的親信——有個無可究詰而疑云重重的傳說,大約二十年前,慈禧太后得了一場大病,御醫(yī)會診,束手無策,于是下詔命各省舉薦名醫(yī)。直隸總督李鴻章舉薦前任山東泰武臨道無錫人薛福辰,山西巡撫曾國荃舉薦現(xiàn)任山西陽曲縣知縣杭州人汪守正,進京請脈,診斷慈禧太后所患的是“骨蒸”重癥,細心處方,漸有起色。特降懿旨:薛福辰超擢順天府尹;汪守正升任天津知府。這一恩遇,既是酬庸,亦為了地邇宮禁,診治方便。
  照歷來的規(guī)矩,帝后違和,所有脈案藥方,逐日交“內(nèi)奏事處”,供大臣閱看。有那深諳醫(yī)道的人,總覺得脈案極其高明,處方并不見得出色,甚至有時候有藥不對癥的情形。日子一久,才知道慈禧太后所患的是一種不能告人的。盒‘a(chǎn)血崩,經(jīng)水淋漓。皇太后小產(chǎn)是天下奇聞,御醫(yī)相戒,三緘其口,處方下藥,亦就無的放矢了。
  薛福辰和汪守正,到底是讀書做官的,胸中別有邱壑。病癥是看出來了,既然說不得就不說!托名癥象相似,由積勞積郁而起的“骨蒸”,卻將治小產(chǎn)血崩、經(jīng)水不凈的藥,隱藏在治骨蒸的方子中。用“說真方、賣假藥”的訣竅,對癥下藥,果然收功。
  這就又出現(xiàn)了一個疑問,如果說慈禧太后是武則天,誰又是“蓮花六郎”?眾口耳傳,就是這位豐神俊逸、最講究衣飾的榮祿。
  但是,二十年前的榮祿,并未因此加官晉爵,反倒失意了。當(dāng)時南北兩派勢如水火,南派領(lǐng)袖沈桂芬與軍機大臣大學(xué)士寶,合力排擠附于北派領(lǐng)袖李鴻藻的榮祿,找個過錯,交部議處,將榮祿由俗稱“九門提督”的步軍統(tǒng)領(lǐng),一降而為副將。榮祿很見機,引疾奏請開缺,閉門閑居,到光緒十二年才外放為西安將軍。
  這是個閑冷的缺分,倒虧他能守得住,一干八年,直到光緒二十年慈禧太后六旬萬壽,進京祝嘏。正好恭王復(fù)起,重領(lǐng)軍機,深知榮祿干才,保他重回步軍統(tǒng)領(lǐng)衙門,兼總理各國事務(wù)大臣,第二年調(diào)任兵部尚書。就此扶搖直上,再下一年升協(xié)辦大學(xué)士。這一年——光緒二十四年,在四月廿三,皇帝下詔“定國是”,決意變法維新的第十天,由慈禧太后授意,升榮祿為文淵閣大學(xué)士,實授為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
  直隸總督號為“疆臣領(lǐng)袖”。但是,這個缺分的重要,在于兼領(lǐng)北洋大臣。而從光緒初年,李鴻章督直,一意講求堅甲利兵以來,北洋更掌握了舉國主要的兵力,成了真正的“疆臣領(lǐng)袖”。慈禧太后派榮祿出鎮(zhèn)北洋,勒兵觀變,下的是一著足以制新黨死命的狠棋!
  榮祿手下有三員大將。一個叫董福祥,字星五,甘肅固原的回子。同治初年,西北回亂,董福祥亦是其中的頭目之一。后來為左宗棠西征最得力的將領(lǐng)劉松山所敗,投誠改編,反而在平回亂中建了大功。如今官拜甘肅提督、加尚書銜、賞太子少保,所部稱為“甘軍”,是一支驍勇善戰(zhàn)而風(fēng)紀很壞的騎兵。
  再一個是聶士成,字功亭,出身淮軍,是李鴻章的小同鄉(xiāng)。甲午年朝鮮東學(xué)黨作亂,中日同時發(fā)兵援韓。聶士成隨提督葉志超率師東渡,以孤軍守摩天嶺,設(shè)伏大敗日軍,陣斬日將富剛?cè)欤闶腔窜姷暮髣。又通文字,曾匹馬巡邊,著《東游紀程》,亦算是儒將。所部號為“武毅軍”,半仿德國式的操法,實力頗為可觀。
  再一個就是袁世凱。甲午中日之戰(zhàn)以后,他雖保有浙江溫處道的實缺,卻不愿赴任,因為道員升監(jiān)司、升巡撫,起碼也得十年的工夫。功名心熱的袁世凱,一心只想走一條終南捷徑。于是上個條陳,主張練一支新軍,以矯綠營的積弊。當(dāng)國的李鴻藻和榮祿,接納了他的建議,招募了七千人,就天津以南,土名小站的新農(nóng)鎮(zhèn)上,淮軍周盛波的舊壘,屯駐操練,名為“新建陸軍”。洋鼓洋號,壁壘一新,深為榮祿所欣賞。
  升任為直隸按察使的袁世凱開始在小站練兵,是光緒二十一年冬天的事。三年下來,卓然有成,因而為康有為所看中了。這年六月間,就派人到小站來活動。袁世凱裝傻賣呆,根本不容說客有啟齒的機會。這樣到了七月,新政展布,如火如荼,皇帝乾綱大振,新黨氣焰愈盛。最令朝中大老側(cè)目的是兩件事:七月十九,禮部主事王照專折參劾本部堂官懷塔布、許應(yīng)等阻撓他的條陳,不愿代奏,結(jié)果禮部滿漢尚書、左右侍郎,奉旨一律革職。京中各衙門的長官,稱為“堂官”,部里滿漢尚書、侍郎共是六員,通稱“六堂”。這禮部六堂,盡皆革職,與光緒十年恭王以下的軍機大臣,全班被逐,都是有清開國以來,史無前例的事。
  另一件是七月廿上諭:“內(nèi)閣候補侍讀楊銳、刑部候補主事劉光第、內(nèi)閣候補中書林旭、江蘇候補知府譚嗣同,均賞加四品卿銜,在軍機章京上行走,參預(yù)新政事宜!币磺写笳,都由“四京卿”擬議,發(fā)號施令,亦由四京卿擬上諭交內(nèi)閣明發(fā),或交兵部寄遞各省。這等于皇帝另外組織了一個政府。原來的軍機處,就像雍正七年以后的內(nèi)閣一樣,變成有名無實了。
  于是舊黨——實在也就是后黨,通過各種途徑向在頤和園頤養(yǎng)的慈禧太后進言,非采取決絕的手段不可。而慈禧太后只是冷笑,一無表示。
  到了七月廿六,突然有一道電諭:“命直隸總督榮祿,傳知按察使袁世凱來京陛見!痹绖P是七月廿九到京的;這天,八月初五回天津,前后在京逗留了七天。
  “恭喜,恭喜!”榮祿一見面就道賀,“我已經(jīng)看到八月初一的上諭了!
  原來八月初一有上諭:嘉許袁世凱“辦事勤奮,校練認真”,開缺以侍郎候補,“責(zé)成專辦練兵事務(wù),所有應(yīng)辦事宜”隨時具奏”。這不但使得袁世凱一躍而在一二品大員之列,并得專折奏事,直達天聽。這是所謂“大用”的開始,非尋常升官可比,自然應(yīng)該道賀。
  可是袁世凱知道,在這道上諭中,榮祿最重視的是“責(zé)成專辦練兵事宜”這句話,如今的兵權(quán)在榮祿手里,也就是在慈禧太后手里;而皇帝想假手于他奪太后的兵權(quán),榮祿就必得為太后為他自己保護兵權(quán)。這道上諭一發(fā),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后帝母子之間的沖突,已很少有調(diào)停的可能。而首當(dāng)其沖的是自己,也是榮祿!
  局勢如一桶火藥,而藥線在自己手里,一旦點燃,如何爆出一片錦繡前程,而不是炸得粉身碎骨,這個他從午前十一點鐘上火車,一直到此刻,五個鐘頭的考慮而始終不能委決的大疑難,是到了必須作決定的時候了。
  事機急迫,無從考慮。惟一的辦法就是用他平時信服實行的八字真言:見風(fēng)使舵,隨機應(yīng)變。
  心里閃電似地在轉(zhuǎn)著念頭,口中還能作禮貌上的酬應(yīng),“這都是大帥的栽培。”說著,垂手請了個安,表示道謝。
  “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皇上的特達之知,于我何干?”榮祿問道,“京里的天氣怎么樣?”
  此時而有這樣一句最空泛的寒暄,大出袁世凱的意料。不過略想一想,不難明白,此正是榮祿存著戒心之故。自己不必作何有弦外之音的回答,老老實實回答最好。
  “到的那天下雨,這幾天很好。不過早晚已大有秋意了!
  “喔,你住在哪里?”
  “住在法華寺!
  由此開始,榮祿接連不斷地,只談些毫不相干的閑話。這種深沉得不可測的態(tài)度,使袁世凱大起警惕,如果再這樣敷衍下去,榮祿會怎么想。他一定是在心里說:這小子,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居心叵測,再不能信任了。
  這樣一想,立即向左右看了一下;趨前兩步,輕聲說道:“世凱有幾句緊要話,密稟大帥!
  榮祿聲色不動,只側(cè)臉揮一揮手,說一句:“都出去!”
  于是裝水煙的聽差帶頭,所有的侍從都退出簽押房外,站得遠遠地,袁世凱便即雙膝一跪,用痛苦的聲音說道:“世凱今天奉命而來,有件事萬不敢辦,亦不忍辦,只有自己請死!”
  榮祿笑了,“什么事?”他問,“讓你這么為難?”
  “大帥請看!”
  接過袁世凱袖中所出一紙,榮祿一看是朱諭,不覺一怔,但立即恢復(fù)常態(tài),坐在原處細看。朱諭上寫的是“榮祿密謀廢立弒君,大逆不道。≡绖P馳往天津,宣讀朱諭,將榮祿立即正法。其遺缺即著袁世凱接任。欽此!”
  袁世凱覺得這片刻工夫,關(guān)系重大,整頓全神,仰面看看榮祿的臉色。先看他讀朱諭并不站起來,知道他心目中并無皇帝,跡象不妙!轉(zhuǎn)念又想:這是還不知朱諭內(nèi)容之故。如果讀完朱諭,面現(xiàn)驚惶,有手足無措的模樣,便不妨乘機要挾;或者有憂慮為難的神色,那就很可以替他出主意,為人謀亦為己謀,好歹混水摸魚,撈點好處;若是既不驚、亦不憂,至少亦會表示感謝,那就索性再說幾句輸誠的話,叫他大大地見個情。
  念頭剛轉(zhuǎn)完,榮祿已經(jīng)讀完朱諭,隨手放在書桌上,用個水晶鎮(zhèn)紙壓住,板起臉說道:“臣子事君,雨露雷霆,無非恩澤。不過朝廷辦事,有祖宗多少年傳下來的規(guī)矩,‘承旨’責(zé)在軍機,定罪有吏部、刑部,問斬亦要綁到菜市口。如果我有罪,我一定進京自首,到刑部報到,哪能憑你袖子里一張紙,就可以‘欽此,欽遵’的?”
  這番回答未終,袁世凱知道自己在宦海中操縱的本領(lǐng),還差人一大截,眼看狂飚大作,倘不趕緊落篷,便有覆舟滅頂之危!
  “大帥!”他氣急敗壞地說,“世凱效忠不二,耿耿寸衷,惟天可表。大帥如果誤會世凱有異心,世凱只好死在大帥面前!”
  說到這里,痛哭失聲。且哭且訴,說他在京曾由皇帝召見三次;三次皆是偌大殿廷,惟有君臣二人的所謂“獨對”:第一次是八月初一,垂詢小站練兵的情形,當(dāng)天就有“開缺以侍郎候補”的上諭;第二次是八月初二,皇帝曾問到外洋的軍事。
  接下來就是最重要的一天。八月初三,榮祿曾有電報到京,說英國和俄國已在海參崴開仗,大沽口應(yīng)加戒備,催袁世凱立即回任。而就在這天晚上,譚嗣同到他的寓所相訪,要求他帶兵進京,包圍頤和園,劫持慈禧太后。同時表示,皇帝將在八月初五,再度召見,有朱諭當(dāng)面交下。
  “一看朱諭,世凱嚇得魂飛天外,恨不得插翅飛回天津。世凱蒙大帥提拔之恩……”
  “好了,好了!”榮祿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有話明天再說!”
  說完,將茶碗一端,門外遙遙注視的聽差,拉起嗓子高唱:“送客!”
  攆走了袁世凱,榮祿立即召集幕府密議,好得是先已有防變的部署,前一天已調(diào)甘軍進駐離京四十里的長辛店,這時決定將聶士成的武毅軍調(diào)防天津,監(jiān)視小站的新建陸軍。
  在此同時,路局已接到命令,特備專車,升火待發(fā)。榮祿便衣簡從,悄然上車,深夜到京,預(yù)先接到電報的步軍統(tǒng)領(lǐng)崇禮,親自在車站迎接。相見別無多語,崇禮只說得一聲:“慶王在等著!”隨即陪榮祿出站,坐上藍呢后檔車進城。
  慶王府在北城,什剎海以西的定府大街。進宣武門由南往北,穿城而過,到時已過午夜,慶王已等得倦不可當(dāng),勉強撐持,聽得榮祿已到,精神一振,吩咐在內(nèi)書房接見。
  燈下相見,慶王訝然問道:“仲華,你的氣色好難看!”
  “怎么好得了?從本初進京,我就沒有好生睡過一覺!
  漢末袁紹字本初,這是指袁世凱而言。在親貴中,慶王是頗讀過幾句書的,懂他這兩字隱語,也意會到他此行與袁世凱進京,特蒙皇帝識拔一事,有重大關(guān)系。便即親自起身,掀簾向在廊上伺候的護衛(wèi)與聽差說道:“都出去!把垂花門關(guān)上!
  聽得這話,崇禮覺得亦有請示的必要,等慶王轉(zhuǎn)過身來,隨即說道:“王爺如果沒有別的吩咐,我跟你請假!
  慶王不答他的話,看看榮祿問說:“受之不必走吧?”受之是崇禮的別號。
  內(nèi)務(wù)府正白旗出身的崇禮,也是慈禧太后所賞識的人物之一,而且是步軍統(tǒng)領(lǐng),職掌京師治安,當(dāng)然亦有參預(yù)最高機密的資格,所以榮祿一疊連聲地說:“不必走!不必走!”
  于是三個人圍著一張花梨木大理石面的小圓桌,團團坐定,崇禮先開口告訴榮祿:“老佛爺昨兒回宮了!
  “莫非得了什么消息?”
  崇禮愕然:“什么消息?”
  “我還以為老佛爺知道頤和園不安靜,所以又挪回來的呢!”
  祟禮大驚失色,“榮二哥!”他急問說,“怎么說頤和園不安靜?難不成新黨派了刺客藏在園子里?”
  “對了!新黨派了個大刺客,打算派兵包圍頤和園,跟老佛爺過不去。我給你們看樣?xùn)|西。”
  等看過榮祿帶來的那道朱諭,慶王和崇禮都伸一伸舌頭,雙眼睜得好大地,不住吸氣。
  “好家伙!”慶王說道,“皇上真有那么大的膽子!”
  “那必是珍妃在替皇上壯膽!背缍Y問道,“二哥,這道朱諭是哪里來的?”
  “那還用說,”慶王接口,“當(dāng)然是袁慰庭自己交出來的。”
  “王爺猜對了!”榮祿接著問道,“王爺,你看怎么辦?”
  “除了面奏老佛爺,沒有第二條路好走。”
  “我也是這么想!”榮祿將身子往后一靠,“勞受之的駕吧,看是怎么樣跟老佛爺見面?”
  “好!”崇禮立即起身,“都交給我!我找‘皮硝李’去;仡^我在貞順門候兩位的駕!
  等崇禮一走,榮祿才跟慶王談到應(yīng)變制宜之道;实蹧Q不能再掌權(quán),是不消說得的。但應(yīng)出以怎樣的一種手段,卻是非慎重考慮不可的,否則,會引起極大的動亂,招致“動搖國本”的嚴重后果。
  “廢立一事,決不可行?墒,仲華,”慶王一臉沒奈何的表情,“你知道我的處境,我實在不便說話。祖家街有個可笑的謠言,說我兩個兒子沒有入承大統(tǒng)的希望,所以反對廢立。這是從何說起?我就做再荒唐的夢,也不敢指望做太上皇,第一,我是高宗一系;第二,果然廢立,以旁支繼統(tǒng),當(dāng)然是為穆宗立嗣,繼穆宗之統(tǒng)。算輩分也不對!我能糊涂到連弟兄、叔侄都搞不清楚不成!
  穆宗是“載”字輩;奕兩子載振、載搜是穆宗的堂房弟弟,自無以弟作子之理!榮祿也覺得“祖家街”的這個謠言,造得太離譜了。
  “我就不服!”不大動感情的榮祿,忽然憤慨了,“莫非只有他‘祖家街’,‘翔鳳胡同’就不夠資格入承大統(tǒng)!”
  “祖家街”與“翔鳳胡同”這兩處地名,指兩處王府。恭王府原是和的住宅。乾隆末年,皇子私議儲位。慶王奕?的祖父、皇十七子永表示:“天下至重,何敢妄窺大位。將來但愿能住和的宅子,于愿已足!奔爸燎(nèi)禪,皇位歸于永一母所生的皇十五子,即是仁宗。嘉慶四年,“和跌倒”,仁宗想起這段往事,就拿和的住宅,作為慶郡王永的賜第。咸豐年間,改賜恭王。不過這座王府在三轉(zhuǎn)橋,恭王另在什剎海附近翔鳳胡同,構(gòu)筑別墅,命名“鑒園”。通常說恭王府,都指鑒園而言。所以榮祿亦以翔鳳胡同,作為恭王府的代名。
  祖家街在西城阜成門大街以北,相傳是清初降將祖大壽的故宅。端王載漪的府第,在這條街上。載漪是?王奕的第二個兒子,承繼為仁宗第四子瑞親王之后,照清朝親貴承襲的制度,降等襲封,瑞親王綿忻之子奕志承襲,降為瑞郡王;載漪是奕志的嗣子,降等承襲為貝勒。載漪頗得慈禧太后的歡心,所以在光緒十四年就加了郡王銜。四年前晉封為瑞郡王,不道軍機大臣糊涂,承旨時將“瑞”字誤書為“端”字。上諭既發(fā),不便更正,載漪就這樣糊里糊涂成了端王。
  端王載漪,與恭王的幾個兒子,與穆宗都是嫡堂的兄弟。如今要在近支中找“溥”字輩的作為穆宗的嗣子,則恭王府亦有資格。而載漪恃太后之寵,一心以為只有他的兒子,可以入承大統(tǒng)。榮祿在恭王生前,頗蒙器重,因而有此憤憤不平之言。
  “你也別替人家發(fā)牢騷了!言歸正傳,我看,”慶王沉吟了一下說,“眼前只能在‘訓(xùn)政’二字上做文章!
  “這篇文章可要做得好!”
  “做文章容易!睉c王答說,“總要等‘見面’以后,才能放手辦事。”
  “見面”、“遞牌子”、“叫起”都是朝貴常用的術(shù)語。軍機大臣每日進謁,稱為“見面”。慶王此時所說的“見面”,是指見了慈禧太后而言。未奉懿旨,一切都無從措手。于是,各自換了公服;兩人同車出府,向東疾馳。
  向來大臣上朝,都由東華門入宮,此時事出非常,驅(qū)車直趨宮北面的神武門。慶王與榮祿都是賞過“紫禁城騎馬”的,守神武門的護軍統(tǒng)領(lǐng),已由崇禮打過招呼,明知他們進宮不由其道,依舊放行,讓他們直到貞順門下車。
  貞順門是寧壽宮的后門。這所乾隆歸政之后的頤養(yǎng)之處,因為有一座暢音閣,是樓高三層的大戲臺,所以慈禧太后由頤和園回宮,為了聽戲方便,常住寧壽官。此時崇禮與外號“皮硝李”的大總管李蓮英,接著了慶王與榮祿,先將他們延入貞順門西的倦勤齋敘話。
  “老佛爺讓蓮英給叫醒了!”崇禮說道,“馬上就可以‘請起’!
  “王爺跟榮大人有什么事面奏,我不敢問!崩钌徲⒔涌,“不過,得預(yù)備什么,請兩位的示下,省得到時候抓瞎!
  慶王點點頭,看看榮祿說:“仲華,聽你的!”
  “今兒個怕有大舉動!睒s祿答說,“最好避開皇上。”
  “老佛爺本來打算今天仍舊回園,既然如此,就早早起鑾吧!”
  “頤和園又太遠了!
  榮祿還在躊躇,李蓮英已經(jīng)有了答復(fù),也等于作了答復(fù):“那就挪到西苑。”
  說完,李蓮英就走了。不多片刻,有個小太監(jiān)來通知“叫起”,同時指明:召見的是慶王與榮祿。
  “受之,”榮祿便即叮囑,“請你派個妥當(dāng)?shù)娜,悄悄通知軍機,預(yù)備老佛爺召見。”
  召見慶王與榮祿,是在作為乾隆書房的樂壽堂,除了李蓮英以外,別無太監(jiān)與宮女。
  跪過了安,慶王先奏:“榮祿是昨兒晚上十二點鐘進京的,有大事跟老佛爺面奏!
  “說吧!”慈禧太后問榮祿,“你是袁世凱回天津以后才進京的?”
  “是!”榮祿答說,“奴才有密件,請老佛爺過目!
  密件就是那道朱諭。李蓮英從榮祿手里接過來,一轉(zhuǎn)身呈上御案,慈禧太后入目變色,突出兩腮,雙眉之間,青筋暴露,牙齒咬得格格有聲。慶王與榮祿從未見過任何一位老太太有此可怖的形相,不由得都打了一個寒噤。
  真如雷霆驟發(fā),來得快,去得也快。慈禧太后忽又收斂怒容,平靜地說:“是怎么回事?”
  “袁世凱一回天津就來看奴才……”
  榮祿將袁世凱告密,以及他的應(yīng)變部署,從頭細細一直談到進京與慶王會面為止。話很長,一口氣說下來,不免氣喘,略歇一歇時,慈禧太后看看李蓮英說:“給榮大人茶!”
  茶倒是現(xiàn)成,但茶具都是上用的明黃色,非臣下所能僭用。因而頗費張羅,于是慈禧太后又開口了。
  “就拿我用的使吧!這是什么時候,你還在那兒磨蹭!”
  “君臣的禮節(jié)嘛!”李蓮英已找到兩個乾隆青花的大酒鐘,權(quán)當(dāng)茶碗。一面倒茶,一面頭也不回地答說:“大規(guī)矩錯不得一點兒!老佛爺就有恩典,人家也不敢喝呀!”
  說著,已倒了兩鐘茶來,慶王與榮祿都先磕了頭,方始跪在地上,雙手捧起茶鐘,“咕嘟,咕嘟”一氣喝干。
  就這當(dāng)兒,慈禧太后已想停當(dāng)了,“袁世凱可惡!他這是曹操給董卓獻寶劍嘛!”她重重地說,“這個人可萬留不得了!
  榮祿大驚,“袁世凱是人才,求老佛爺開恩!彼驊c王看了一眼,“奴才知道袁世凱本心沒有什么。再說奴才也制服得住他!
  慶王受過袁世凱一個大紅包,兼以榮祿的示意,便接口幫腔:“老佛爺明鑒,如今辦大事正要收攬人才。袁世凱縱不足惜,但如老佛爺饒不過他,怕替老佛爺辦事的人會寒心!
  “而且,”李蓮英插嘴說道,“也叫景仁宮看笑話。”
  珍妃住西六宮的景仁宮。她如果知道袁世凱告密而被誅,當(dāng)然會撫掌稱快。慈禧太后醒悟了,“親痛仇快”的事不能做。
  “好吧!我饒了他。不過,榮祿,你得好生管!”
  “是。奴才制得住他!
  慈禧太后點點頭,轉(zhuǎn)臉吩咐:“把匣子拿來!”
  李蓮英答應(yīng)著,立即取來一個專貯奏折的黃匣子,打開了小銀鎖,慈禧太后親手撿出一件奏折,交榮祿閱看。
  這個折子是兩名御史聯(lián)銜,在八月初三那天,到頤和園呈遞的。這兩名御史,一個叫楊崇伊,江蘇常熟人。熱中利祿,不惜羽毛,敢于為惡,曾經(jīng)一折子參倒珍妃的老師、翁同的得意門生,為一時大名士的江西萍鄉(xiāng)人文廷式,因而頗不容于清議。
  另一個是湖北江夏人,張凱嵩的兒子張仲。張凱嵩久任督撫,宦囊充盈,所以張仲是個席豐履厚的貴公子,做官的宗旨,與楊崇伊相反,利心較淡,名心甚重,由編修轉(zhuǎn)任江南道御史以來,便以敢言著稱。
  楊、張二人聯(lián)銜所上的折子,自然是向皇帝陳奏。但此折子又不能讓皇帝寓目,所以特地到頤和園呈遞。因為,慈禧太后自入夏為始,一直駐駕頤和園,皇帝間日省視,亦經(jīng)常在那里處理大政。臣下到頤和園向皇帝奏陳,亦是常有之事。楊崇伊便是利用皇帝往來不定的這個漏洞,能將奏帝的折子,送到慈禧太后面前。
  折子的內(nèi)容,是得風(fēng)氣之先,搶一個“擁立”之功,請慈禧太后三度垂簾。只是,既已“歸政”,不便再公然收掌大權(quán),所以仿照嘉慶即位,乾隆以太上皇的身份,仍舊干預(yù)政務(wù)的故事,現(xiàn)成有個“訓(xùn)政”的名目,可以借用。
  這個折子,榮祿不必再看,因為楊崇伊事先到天津商量過的。榮祿當(dāng)時表示——“不妨上了再說”,做個伏筆;如今別無選擇,惟有運用這個伏筆了。
  “那么,你們?nèi)ヮA(yù)備!”慈禧太后問李蓮英,“今兒個,皇帝要干些什么?”
  “除了召見四位‘新貴’,還得駕臨中和殿‘閱祝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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