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1618-1664),本姓楊,名愛;后改姓柳,改名是,字如是。柳如是幼年不幸。14歲時,被故相周道登買于勾欄,強索為妾,未及一年,賣于娼家。后流落松江,自號“影憐”,與東林等黨人交往。明崇禎十四年(1641年),東林領(lǐng)袖、常熟人錢謙益(字牧齋,明朝官至禮部右侍郎)與柳如是結(jié)婚,居絳云樓,讀書論詩,相對甚歡。明亡,柳如是勸錢謙益殉節(jié),錢推托不允,如是勇身投入荷花池身殉未遂。錢降清后,遭忌被逐回鄉(xiāng),郁郁而死。錢氏家族乘機逼索柳如是,如是四十六歲時自盡!读缡恰芬园雽嶄浀氖址ㄔ佻F(xiàn)了柳如是作為“秦淮八艷之首”的一生。 作者簡介: 阿娜爾古麗,1981年出生,維吾爾族。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林業(yè)作協(xié)副主席,“中國夏衍電影學(xué)會”創(chuàng)作部主任,榕樹下文學(xué)網(wǎng)站“狀元閣”作家。在國內(nèi)外報紙雜志發(fā)表作品400余萬字,曾榮獲維吾爾最高文學(xué)獎“汗騰格里文學(xué)獎”、美國費城“國際文學(xué)金手指獎”等獎項,先后出版中篇小說集《大山無語》、《小縣愚人》,著有《壓寨夫人》、《北漂,不能沒有愛情》等多部長篇小說,長篇小說《紅蓋頭》被改編成電視連續(xù)劇,曾參與十余部影視劇的編創(chuàng),以厚實的創(chuàng)作實績和廣泛的影響力,列為“中國十大實力派80后作家”之一。 目錄: 前言 還記得,潮濕的碼頭和舊時的飛絮 塵漠漠,渾河水落草離離 淚眸中,獨立寒秋路 人何在?人在煙雨湖 蘭桂室,東風(fēng)取次一憑闌 春雨時,澤被蒼生我亦豪 心事愁,情斷畫梁上清代曹雪芹糅合王實甫“多愁多病身”及“傾國傾城貌”,形容張崔兩方之辭,成為一理想中之林黛玉。殊不知雍乾百年之前,吳越一隅之地,實有將此理想而具體化之河?xùn)|君。真如湯玉茗所寫柳春卿夢中之美人,杜麗娘夢中之書生。后來果成為南安道院之小姐,廣州學(xué)宮之秀才。居然中國老聃所謂“虛者實之”者,可與希臘柏拉圖意識形態(tài)之學(xué)說,相互證發(fā),豈不異哉! ——陳寅恪還記得,潮濕的碼頭和舊時的飛絮還記得,潮濕的碼頭和舊時的飛絮如是在夢中又見到了那個憂郁不堪的美艷少婦,她穿著潔白的衣裳,用纖纖素手握著一把粉紅的油紙傘,頂著霧氣一樣的細(xì)雨,裊裊婷婷穿過江南的粉墻黛瓦,在密密匝匝的細(xì)雨中輕踱芳步,漸行漸遠。 她走上石橋又小心地走下石階,駐足在河邊。她拿開雨傘,仰起臉看著灰麻麻的烏云,細(xì)雨打濕了她的臉……眨眼間少婦不見了,河水蕩漾著的圓暈漸漸平息了,只有那把撐開了的粉紅色的油紙傘紅得那么鮮亮。雨更大了,油紙傘被風(fēng)吹進河里,順?biāo)蜻h方,變成一點紅暈…… 如是大聲地叫著:油紙傘……粉紅的油紙傘…… 她從夢中驚醒了。 昏暗的油燈下,楊潔儒正在用磨石磨鍘草藥的刀片。他給灰色的磨石濺上水,然后,手里的刀片開始有節(jié)奏地滑動,刀刃上的銹蝕與磨石上的水糾纏成黑色的泥漿,跌落到地上。刀片的鋒利本色逐漸呈現(xiàn)在油燈之下,寒光奪目。 楊潔儒聽到女兒的驚叫,連忙放下刀片。掀開帳子,看著滿頭大汗的如是問:如是,你是不是又做噩夢了?如是喘著氣撲到楊潔儒的懷里說:爹爹,我又夢見那個美艷的女子,還有她的那把粉紅的油紙傘。 楊潔儒急忙取來一條汗巾為女兒擦汗。如是看著父親的臉問:爹爹,為什么我總是夢見那把粉紅色的油紙傘,撐傘的女子是誰?她是不是投河自盡了?我好像親眼看過這一幕。 楊潔儒說:那不過是個夢,不要多想了,明天還得走三十里水路到盛澤鎮(zhèn)的劉地保家去為他老母看病,草藥我都配好了,現(xiàn)在二更了,你睡吧,爹爹看著你,你就不會做噩夢了。 父親的回答含糊混沌,但是如是還是疑心重重。童年的足音開始清晰地叩起心扉,悠然的思緒浸潤在一派澄澈如水、明朗如畫的溫馨記憶里。那個撐傘的女子一步一回頭地看著自己,好像她和自己有著揪扯不清的血脈關(guān)系。每次夢到的都是同一張面孔同一把粉紅色的雨傘,那個場景是那樣清晰,一閃而過又記憶牢固,就像被閃電擊了一下。她到底是誰,為什么總出現(xiàn)在自己的夢里? 五年前母親去世的時候,她說了一句讓自己終身難忘的話——那個時候,家里還很富有,婆子丫鬟成群地進進出出。母親躺在緞被中,伸出雞爪一般干枯的手握著父親的手說:我死后,你馬上變賣了家產(chǎn),帶著如是逃命去吧!無論如何也得保住如是。這些話分明暗示有人在追殺自己,可為什么自己能惹來殺身之禍?如是很是迷茫。后來,母親出殯以后,父親真的變賣了家業(yè),帶著如是背井離鄉(xiāng),成為一個流浪民間的寒醫(yī)。 父親楊潔儒只重醫(yī)德,不重錢財,尤其對貧困人家更是分文不取,經(jīng)常送藥上門。但同行很多,生意又冷清,父女倆只夠溫飽,兼之義不長財,楊潔儒走到哪里都是明月一肩、藥包袱一個,依然故我。父女倆整整流浪了五年多,飽嘗人間冷暖滄桑。 楊潔儒坐在女兒的床邊,只打了一個盹,就聽到雞叫聲。他把如是叫醒,背著藥袋離開了客棧。天還沒有大亮,月亮很好,圓圓的,起伏游移在云層里。父女二人穿過狹窄的碎石街道,來到碼頭。如水月色輕籠著眼前的一切,早有等待在河邊的渡工們點著燈籠,等待渡客。楊潔儒抱著女兒上了竹筏,筏工用竹篙一點河水,竹筏緩緩游動著。河堤一線仍舊泊著幾只竹筏等待著渡客。如是依偎到父親懷中,看著河堤上廣闊的田野,濃淡不一,迷迷離離分不清是莊稼還是灌木。河水如綢緞一樣平鋪著,筏工的竹篙嘩嘩地拍打著水面。天色逐漸泛白,水聲汩汩。山、田野以及河邊的竹林霎時間生動起來。如是回首剛才登筏的碼頭,燈火闌珊。幾只等待渡客的竹筏上高挑的燈籠依然亮著。遠處,不時地傳來狗叫。 如是問楊潔儒:爹爹,你昨夜睡了嗎? 楊潔儒溫和地看著愛女回答:睡了,睡得很好。 大概行了半日,才到了盛澤鎮(zhèn)的碼頭。劉府的下人早就等待在碼頭的石欄后。楊潔儒上了劉府派來的馬車,走了一個時辰,到了劉府。劉地保夫婦很熱情地招待著楊潔儒父女。喝過茶吃完飯以后,楊潔儒問劉地保:病人在哪里,我不妨先看看病人去? 劉地保深深地長嘆了一口氣說:我和你如實說了吧,家母患的是肺癆,跟著她的丫鬟婆子傳染上這種病都死去了,遠鄉(xiāng)近里沒有郎中敢來我家為家母醫(yī)治,我雖然不是一個孝子但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母親故去,前日聽一個外鄉(xiāng)人說楊郎中很重醫(yī)德,方將您請來,假如楊郎中能夠久住下來為家母治病,我萬分感激,如果楊郎中害怕傳染,現(xiàn)在離去我也無怨。 楊潔儒聽了劉地保的話哈哈一笑說:我楊潔儒走遍天下以德行醫(yī),既然來了,哪有不見病人就被嚇跑的道理,只是我有一個條件,你們不要讓我的女兒沾染病人,讓她好好在府中生活。 劉地保夫婦雙雙下跪,沖著楊潔儒拜了三拜。楊潔儒趕緊把他們夫婦扶起來說:干我們這一行的,治病救人是我們的本分,地保大人千萬不可太客氣。 劉地保命家人打掃了上房的一個院落,安頓如是住下。自己帶著楊潔儒來到后院老夫人的廳堂中。穿過廳堂,就是老夫人的臥房,屋里顯然好久沒有人進來打掃了,雕梁畫屏上掛滿了灰塵。撲面而來的是一股垂死的酸氣。臥榻上,一個瘦骨嶙峋的老夫人蜷曲在明紗的帳子中,像蜘蛛守在網(wǎng)里一樣。 劉地保對楊潔儒說:您上去看看病人。 楊潔儒走近臥榻,剛要掀開紗帳,老夫人突然支撐著兩只胳膊坐了起來,喘作一團,半天才說了一句:你們都給我滾,小心我傳染了你們,作孽呀! 劉地保遠遠地躲在一邊說:娘,不孝兒終于給您請來一個好郎中,您就別折騰了,好好讓人家治療吧。 老夫人用手指指著楊潔儒問:你不怕我傳染給你? 楊潔儒笑著坐到臥榻邊上說:老夫人,如果怕死,我就不行醫(yī)了,我先為您把脈。 老夫人慢騰騰地挽起衣袖,伸出一條骯臟的胳膊。楊潔儒讓劉家的仆人端來一盆溫水,親手給老夫人洗了手臂,然后把脈下針。 從老夫人柔弱的脈象和吐出的血痰來看,楊潔儒知道老夫人八成難愈。他從老夫人的內(nèi)室走出來和劉地保說:老夫人確實病得很重,但是還是有三分希望,這些日子,我留在后堂為老夫人針灸煎藥,勞煩你們照顧好我的小女如是,讓她自己學(xué)琴念書,萬不可荒廢時日。 劉地保特別感激地說:楊郎中不但醫(yī)德一流,而且教女有方,您只管在后堂熬藥治病,如是姑娘我一定會讓賤內(nèi)照顧好的。 楊潔儒說:我只是先看看病情,不一定能治愈。 劉地保說:家母就是醫(yī)治不好,我也不埋怨楊郎中,如果家母能夠康復(fù),我寧愿把我劉家的家產(chǎn)分給楊郎中一半。 楊潔儒說:呵呵,我不要你的一半家產(chǎn),我只想帶著小女流浪江湖。 從進劉府的那天起,如是就與父親分開了。她住在上房的一個跨院,父親在后堂。白日里偶爾能聞到煎草藥時彌漫的香味,她知道父親一定很忙。劉地保的夫人送來幾件衣裳,穿上還挺合身,飯食也很好,一日三餐湯、菜、面食,樣樣齊全。如是苦心練琴讀書,但也深感寂寞。她不知道父親為劉老夫人治療得怎么樣了,從劉地保夫人的臉面上看出,她有幾分喜色,所以如是斷定父親最起碼為老夫人穩(wěn)定了病情。 上房的院子里有幾棵成年的梔子樹。如是喜歡在夜色闌珊時秉燭夜讀。梔子花開了,她只覺得梔子花香破窗而入,然后縈懷心間。頂著清亮的月光,如是來到梔子花前。她撫摸著一片片嬌嫩的花瓣,思緒浸染著花香悠悠而來,指尖便細(xì)細(xì)生香。她借著月光,親眼看著一朵緊鎖的花骨朵兒,一點一點地在夜里完全展開。如是的心顫動不已,覺得美妙已經(jīng)如詩如畫沐浴著自己的心田,她仿佛聽到了梔子花開的聲音。如是雙膝跪在花前,祈禱著老夫人的病快些好起來。 如是喜歡梔子花并不是貪戀它那滿懷的芬芳和一身的高潔,而是眷戀自己家中以前梔子花開時的爛漫與溫情,一家三口在花叢中輕歌曼舞。而現(xiàn)在,花落人亡,母親永遠地走了。 半個月過去了,如是沒有見到父親的面。 又半個月過去了,如是還沒有見到父親的面。 梔子花開了,梔子花落了,花葉泛黃了,但父女同在劉府卻難以相見。如是很為父親擔(dān)心,如果他傳染了老夫人的肺癆那該怎么辦?常言說病人患病郎中醫(yī),郎中患病無藥醫(yī)。一日早上,她再也忍不住了,洗漱完畢吃過早飯,來到劉夫人的房間。 劉夫人剛好吃完飯,召集了幾個女戚打牌取樂。如是進門后向劉夫人款款下拜。劉夫人很吃驚地看著如是問:如是姑娘不在上房學(xué)琴讀書,來我房里,難道有事? 如是說:近日我越發(fā)寂寞,我想到后堂,一來向老夫人問安,二來看看我的父親。 劉夫人和女戚們說:這是楊郎中的千金,這長相可是萬里挑一的。女戚們連聲稱贊。 如是見劉夫人有意打岔,又說了一句:夫人,讓家人帶我去見我父親。 劉夫人說:老夫人的病快好了,昨天竟然能吃一碗米飯,等老夫人的病好利索了,你們父女自然就能相見了。再說,你父親再三和我家老爺說了,萬不可讓你進病房,我們老夫人的病可是傳染的。 如是問:老太太的病既然能傳染給別人,難道就不會傳染給我父親嗎? 劉夫人的臉一下白了,好像死人一樣,半天才緩和過來,目光遲鈍了一下問:你是不是聽到我家下人說什么了? 如是說:沒有,夫人多疑了,您家的下人從來不和我說一句話。 劉夫人說:楊姑娘真是個孝女,一心想著你父親,你父親是郎中,怎么能傳染上老夫人的病呢?你只管回房寫詩作畫,等你的父親見你的學(xué)問有了長進,那他會更高興的。 如是看著劉夫人沒有帶她去見父親的意思,心里有些慌了,再看劉家的女戚們已經(jīng)擺好了牌局,只等劉夫人上場了。 如是便很難堪地回到上房,守著空空的院落又等了7天。這7天中如是坐臥不寧,她決定到劉家的后堂尋找父親。當(dāng)她剛要走出上房的院子,劉家的一個男仆守在門口對她說:楊姑娘,你不能出這個院子,我家主子交代過了,府里有病人,來探望老夫人的親戚很多,姑娘一個女孩家的,不方便在府里來回走動。如是和劉家的下人說:我和父親進府快三個月了,一直沒有相見,請問哥哥,我父親的身體如何? 那個下人也是一個守口如瓶的人,盡管如是哥哥長哥哥短地叫了半日,他仍然面不改色,也不說一句話。如是無奈,又回到上房,趴在床榻上大哭起來。 晚上,劉家的下人照樣把飯菜端進屋里,放在桌上,一聲不吭地轉(zhuǎn)身走了。如是一口飯也吃不下去,她端坐在黑暗中,雙眼直直地望著窗外——樹的頂端是星星和月亮,它們在夜空的曠達中傳遞著某種暗語,黑夜使世界有了莊嚴(yán)的深度。如是想著這五年和父親一起流浪的生活,不管走到哪里,父親都親眼看著她入睡,F(xiàn)在這種斷裂的生活規(guī)則讓她提心吊膽。 如是回憶著父親對她說過的每一句話,回憶著父親對她的千般慈愛;貞浭嵌嗝词桦x感嘆的痛,在夜里變得清晰、濃郁、經(jīng)久不息。 如是一直坐到第二天早上,劉家的下人又來送早飯的時候,看到昨夜送來的飯菜絲毫沒動,再看坐在床榻上的如是一臉惆悵,雙眼恍惚,眼睛上蒙著一層水霧。下人覺得這樣下去要出人命了,便匆匆稟報了劉夫人。劉夫人也無法,著急地跑到前廳找到了劉地保,和劉地保說明了如是的異常反應(yīng)。 劉地保說:老夫人日漸好轉(zhuǎn),楊潔儒卻染上了老夫人的暗疾,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不要讓楊潔儒死在咱家,那樣太晦氣了。 劉夫人說:那該怎么辦?總不能把人掃地出門吧? 劉地保說:今天,你上賬房柜上拿二十兩銀子,讓他們父女趕快離開我們家。 劉夫人說:這也未必太說不過去了,畢竟是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 劉地保說:你一個婦道人家懂得什么?像楊潔儒這樣的流浪郎中,一年不知道要餓死幾百人,何況咱家對待他的女兒也是很好。 劉夫人從前廳出來,按著劉地保的意思去辦了。并且吩咐下人說:楊郎中父女離開得越快越好。 如是正在惆悵不堪的時候,劉家的一個老媽子來到上房,對如是說:楊姑娘快收拾一下東西,隨楊郎中走吧。 如是問:老夫人的病好了沒有?我的父親在哪里? 那個老媽子說:姑娘不必多問了,隨我來就是了。 如是略微收拾了一下,背著兩個包袱,跟著老媽子出來,在劉府的大門口等待了片刻,只見劉家的下人攙扶著楊潔儒從弄堂匆匆而來。如是看到面如枯草的楊潔儒大吃一驚。三個月不見,父親整個人都變了樣。 如是迎接上去問楊潔儒:爹爹,您老人家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傳染上劉老夫人的肺癆了? 楊潔儒看著如是擺擺手說:我不光是傳染上劉老夫人的肺癆,我又添了新的疾病,如是,你扶我走吧。 劉家的下人遞給如是一個包袱說:我們老爺和夫人說了,我們老夫人能醫(yī)治到這個份上實在是不容易的了,這是二十兩銀子,給你父女做個盤纏,楊郎中該找個地方養(yǎng)養(yǎng)病了。 如是接過包袱對劉家的下人說:我父親進你們劉府的時候,可是一個身強力壯的人,現(xiàn)在成了這個樣子,只拿了二十兩銀子來打發(fā)我們父女,就這二十兩銀子連一個好客棧也住不起,我要見你家夫人,評評這個道理。 劉家的下人說:我們老爺說了,讓你們父女趕快離開我們劉府,不然楊郎中死在我們府中,就不好說了。 楊潔儒說:如是,這也許是父親我命中所遭,我們走吧,先找一家客棧落腳。如是雖然生氣,但是也沒辦法,只好扶著楊潔儒出了劉府。父女二人剛剛出府,劉家的下人哐啷一聲把門關(guān)上。如是和楊潔儒同時打了一個寒噤,一陣?yán)淅涞那镲L(fēng)拂面而來,吹起了如是的發(fā)簾,楊潔儒看著如是說:你長得越來越像你母親了。 劉地保夫婦沒有出面相送,他們覺得楊潔儒已經(jīng)完成了在劉府的任務(wù),該走了,最好是走得干凈利索。如是回頭看了看劉府緊閉的大門,狠狠地說:真是狼心狗肺的人家,可惜還做了地保,真是這一方人民的不幸呀! 楊潔儒對如是說:我們不要和這樣的人計較了,公道自在人心。劉老夫人的病能夠漸痊愈,我就心滿意足了。普天下的惡人都是一樣的,只要我們無愧于他人就是了。 如是攙扶著楊潔儒,投宿到盛澤鎮(zhèn)的一家客店里。如是每日煎藥做湯服侍著楊潔儒,可惜楊潔儒已經(jīng)病入膏肓,難以復(fù)愈。楊潔儒自己也明白自己的病已成就,根本沒有好轉(zhuǎn)的希望。不過是挨一日是一日罷了。楊潔儒把如是熬的藥喝得一滴不剩,可心里沒有一絲好起來的打算。 江南的深秋,已經(jīng)有了涼意。如是怕父親受冷,讓店家點了火盆放在父親病榻之下。楊潔儒看著勤勞的女兒,心中更加不忍。尤其是黎明之時,楊潔儒胸口憋悶簡直喘不過氣來,如是坐在他的身邊,給他捋著嗓子。楊潔儒喘了一陣問如是:你現(xiàn)在還做紅紙傘的夢嗎?如是說:有時也夢,不過比以前少了,爹爹為何突然問起這個問題? 楊潔儒說:事到如今,我不過是一日半日的光景,我把你的身世告訴你,死也無憾了,只可惜你的年紀(jì)尚小,還沒成人,這便是我唯一的牽掛。 如是哭泣著說:我好好伺候爹爹,或許能有好轉(zhuǎn),哪怕女兒我粉身碎骨。 楊潔儒說:孩子,你夢中的那個投河女子不是別人,她是你的母親,我不是你的爹爹,是你舅舅。 如是突然睜大眼睛,驚奇地問:爹爹,您說的是真的嗎?楊潔儒點點頭說:你原姓柳,自從跟了舅舅我之后你便姓了楊。 如是說:事到如今,舅舅,就把我的身世告訴我吧。 楊潔儒說:你的父親在朝中曾任過御前太醫(yī)博士的醫(yī)官,名柳養(yǎng)吾,飽讀詩書,尤精醫(yī)典,對《黃帝內(nèi)經(jīng)》、《難經(jīng)》以及《傷寒論》等經(jīng)典醫(yī)著熟之不覽,尤精于脈決和《本草綱目》,堪稱一代名醫(yī),所以被召入宮廷侍奉。 當(dāng)時,他是太醫(yī)院的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人物,為人性格耿直,醫(yī)術(shù)高明,因而招致院中同行的嫉妒。當(dāng)時的皇帝明光宗朱常洛,長期沉湎酒色,生活失去正常的節(jié)制,以致酒色傷身,一病不起,于是召太醫(yī)院為之診治,柳養(yǎng)吾出差外地未歸,這病首先是院中一位所謂權(quán)威御醫(yī)叫王殉的診治的,王殉的醫(yī)道其實平庸,不過嘴巴卻能說會道,夸夸其談,當(dāng)談起醫(yī)道的五行和陰陽之道時往往能說得天花亂墜,頭頭是道,使人深信不疑,其實看病常常牛頭不對馬嘴,時有誤人性命的嫌疑。不過若出了醫(yī)療事故,他卻又能巧妙地推脫責(zé)任,移故于人。這姓王的在柳養(yǎng)吾沒來之前,是院中主事,唯一的權(quán)威,但自柳養(yǎng)吾來院以后,由于柳養(yǎng)吾的真才實學(xué),他就只好屈居其次了。他為此是不甘心的,對柳養(yǎng)吾懷恨在心,久欲尋隙陷之而不便。 光宗皇帝患病,由他醫(yī)治,他以權(quán)威自居,切脈之后,他拍胸?fù)?dān)保,說這病只需服他幾劑湯藥,即可妙手回春。皇上和娘娘等問他皇上是何癥候,全說是陰陽失調(diào)和感染時令風(fēng)邪,另外是虧了氣血,于是在調(diào)和營養(yǎng)的基礎(chǔ)上大加滋補。誰知湯劑投后,病情不但不見好轉(zhuǎn),反而加劇,引來潮熱惡寒,大量吐血。正在危急之時,柳養(yǎng)吾外地出巡回來。娘娘命太監(jiān)總管急召柳太醫(yī)進宮醫(yī)治,柳養(yǎng)吾問了病情并切脈之后,眉頭緊皺,只是搖頭,稟奏娘娘說皇上已病入膏肓,他縱然開出處方也難于奏效。 娘娘一聽慌了神色,并嚴(yán)肅地對他說:你作為太醫(yī)院的主事,難道不為皇上盡忠,見死不救!現(xiàn)在正是圣上用你的時候,無論如何也要挽救圣上的性命。 柳養(yǎng)吾再拜啟奏:娘娘,依臣的脈象推斷,皇上的病,只在早晚之間的事了,微臣縱有仙方,恐也無濟于事了。 礙于皇家的權(quán)勢,柳養(yǎng)吾還是開了處方,果不其然兩服藥還沒服完,皇上就駕崩西游了。 皇上駕崩,豈同兒戲,這太醫(yī)院可就大禍臨頭了,這位姓王的太醫(yī)見皇上駕崩,就趁機嫁禍于你父親,說是因服他的補藥而死,說皇上不該誤死庸醫(yī)之手,所指的庸醫(yī)是誰,就無需道明了。于是你父柳養(yǎng)吾被御林軍亂棍打死,你的母親投河自盡,臨死前把年僅三歲的你,托義仆王德帶回江蘇吳江娘家,由我來撫養(yǎng)。因畏當(dāng)時權(quán)宦魏忠賢,怕他另生事端,因為那姓王的太醫(yī)是魏黨的爪牙,我就把你當(dāng)做自己的女兒,改姓楊名如是。每日行醫(yī)以后,到得晚來,教你讀詩、寫字,和講解歷代的忠臣義士的故事,希望你替你冤死的父母報仇。 楊潔儒說完以后一再叮嚀:現(xiàn)在仍是奸臣當(dāng)?shù),千萬不能聲張,此事仍要守口如瓶! 如是此時已初諳人事,聽了舅父講述父母的冤情,傷心痛哭了一場,并將此事牢牢記在心中,同時也漸漸明白了忠與奸的界限。后來,她恢復(fù)了原姓,嫁給了錢謙益以后,才把這件血淚隱史告訴了自己的丈夫。 當(dāng)夜,窗外烏云翻滾,閃電交加。殘破的客棧里,雨水從門縫中流到地上,如是趴在楊潔儒的身旁,聽著楊潔儒艱難地痛訴。黎明的時候,楊潔儒斷了氣,撒手而去。如是撫尸大哭不已,她的哭聲驚動了店小二,店小二又轉(zhuǎn)告了店主。店主匆匆趕來,看見他們父女沒有什么家當(dāng),只有一堆破衣爛衫,便親自到劉地保家,來稟報楊潔儒的死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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