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島傳治于1929年重返中國大陸,在山東等地調查發(fā)生于一九二八年五月的“濟南慘案”相關背景,并根據(jù)其掌握的資料寫成了長篇小說《武裝的街巷》。作品以現(xiàn)實主義手法,真實再現(xiàn)了日本軍國主義對中國人民和日本人民犯下的滔天罪行,具有極強的歷史真實性與藝術震撼力。作品于一九三〇年出版。但由于其內容所反映的無產(chǎn)階級立場和反戰(zhàn)立場,發(fā)行當日即遭日本軍國主義政府查禁,被列入禁書。該書再度正式出版時,黑島傳治已離世。我們今天翻譯此書,作為向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七十周年的獻禮,更是提醒后世之人,要銘記歷史,莫忘國恥,為實現(xiàn)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而努力。 作者簡介: 。汉趰u傳治(1898-1943),日本小說家。生于貧苦農(nóng)民家庭。當過漁夫和工人。1923年開始創(chuàng)作。1930年擔任日本無產(chǎn)階級作家同盟中央委員。著有長短篇小說六十余種。長篇小說《武裝的街巷》,揭露日本帝國主義在中國濟南制造“五三慘案”的罪行。短篇小說《豬群》反映日本農(nóng)民的悲慘生活和他們反對封建地主的斗爭。其他作品有《盤旋的鴉群》《兩分錢》《風雪西伯利亞》等。譯者簡介:李光貞,山東濟南人。文學博士,F(xiàn)為山東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日語系教授,日語語言文學學科帶頭人,博士研究生導師。主要學術兼職:中國日語教學研究會山東分會會長,《國際村上春樹研究集刊》主編。主要研究領域:外國文學解讀與教育、日本文學與文化等。先后出版《夏目漱石小說研究》(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7年)、《多元視野下的日本學研究》(光明日報出版社2010)等專著。多次赴日訪學,其中2008-2009年在日本東京大學做訪問學者。一 五六輛獨輪車快速行走著。 然后穿過貧民窟。臉面呈土色的苦力,一人推著輛只有一個車軸的獨輪車,獨輪車的車軸似背負著巨大麻袋般痛苦地嗚咽著,發(fā)出吱吱呀呀地響聲。貧民窟對面是青瓦屋頂?shù)纳綎|兵兵營。 獨輪車拉著菱形帆從貧民窟沿著兵營土瓦下的蔭涼行走著,已經(jīng)看不到帆了,但那吱吱呀呀呻吟般的車軸聲,卻傳到很遠。 貧民窟簡陋小屋防風用的高粱稈后面,孩子們在大小便,他們認為就算是孟子在幼年時代也是這樣蹲著的,然后用一根細棍子玩著自己拉出來的糞便。 紙屑、破布、稻草稈、玻璃碴子等——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散亂地堆積在那里。小腳的妻子活像小偷盜來的陳舊的古董。垃圾、花生皮、西瓜子皮等扔得到處都是,饑餓的苦力把能找到的干枯的紅蘿卜頭子、白蘿卜纓子等凡是能吃的東西,都拿來果腹充饑。 在獨輪車嗚咽著消失的相反方向,大量吞噬白楊原木的火柴工廠的機械鋸,像是能削掉骨頭般地豎在那里!郧嗪谏纳綎|兵營中走出四五個白俄兵。 “要不要?” 正在等待拉客的洋車群,不知從何處一下子圍上來,車夫的褲子屁股那塊兒都快要破掉了。他們吵吵著,爭先恐后地想自己先拉到客人。 “要不要?” 俄國人看也不看他們,只是甩動長腿慢吞吞地往前走著。 白俄兵是很早以前從俄羅斯逃到遠東、又從西伯利亞流落到中國的,一直穿在身上的服裝早已破爛不堪,只剩下一條完整的皮帶,然而,他們即便是沒有錢,也不知從何處弄到了與以前差不多風格的衣服、外套等穿在身上:臟兮兮黑乎乎的哥薩克帽子、高筒皮靴、肥大的長及膝蓋的藍灰色褲子。 在個子低矮的中國人看來,他們的腦袋和肩膀都高高地聳立著。 “這個月發(fā)了多少錢?” 和白俄兵并排走著的,是一個穿中式大褂兒的男子,他搭話道。這個人是山崎。 “一分錢也沒發(fā)。” “上個月發(fā)了多少錢?” “上個月也沒發(fā)錢! “那,大上個月?” “大上個月一分錢也沒發(fā)。” “真想揍人!”穿中式大褂兒的山崎小聲嘟囔著!肮芩裁吹哪。真想揍人!真想照著大個子張宗昌那張肥嘟嘟的臉揍上去。” 白俄兵突然以一副愉快地的樣子看著天空微笑起來。 作為他們頭領的米洛庫洛夫,賣身給張宗昌,然后又被山東軍買過來,他們騎在低矮的中國馬上,馬靴似乎總在地面上拖拉著,被派往危險的第一線。有的人在戰(zhàn)場上中彈死掉,有的人失去一條腿、有的人失去一只眼睛、有的人失去一條胳膊后被拋棄,還有的人與關系不好的山東兵大吵一架,因受不了他們的大蒜味而跑掉了。 他們從戰(zhàn)場上回到俄羅斯酒吧的時候,戰(zhàn)爭中的血腥和硝煙的味道已然滲入到其肉體內里。 “畜生!泡在妓院里的張宗昌是什么東西!已經(jīng)有二十七個妾了!…………。管他什么的呢。想揍人!” 白俄兵依然以一副高興的樣子看著天空微笑。 他們眼前火柴廠白鐵皮圍墻邊上,成排的洋槐樹正在吐露著春芽。 樹上邊,街道的上空,小鳥正沐浴著夕陽,歡快地飛翔著。 二 工廠里嗆人的白煙中,彌漫著灰塵、硫磺、磷、松脂等混在一起的焦糊味兒。 男女童工在工作臺前排成一排,變戲法般快速將整根火柴桿兒裝進黃色的小盒中,忙亂的裝盒聲,仿佛是趕牛時嘴里咂咂地發(fā)出的聲響,此起彼伏,好像牙齒上下打顫般忙亂。 童工將從干燥室運來的帶火柴頭的整根火柴抓在手里掂掂,按照一定的分量放進火柴盒里,再放進貼有商標的外箱中,像鼓掌一樣用手拍打拍打,一會兒一個,嚓嚓就完成了。七八歲正是貪玩年齡的男女童工們忙忙碌碌地使勁干著。 中國人把小點的孩子放在筐子里擔著,大點的孩子讓他自己走著,到街上去賣孩子。有的用七塊錢、有的用十塊錢買下的孩子,混在一起,買來做童工。因為年齡小、個子矮,那些孩子們與其他工友坐在同一排工作椅上,手都夠不著工作臺,他們在地上放個盆子,再在盆子上放個杌子,坐在杌子上伸出小手干活。 他們的臉色都是灰黃的泥土色。因為火柴頭上的磷面自燃及經(jīng)常接觸膠著在火柴盒兩側玻璃粉的緣故,手指頭爛乎乎的,上面纏著的繃帶也臟乎乎的。 工作期間一律禁止他們說話閑談。六個小時的工作期間,他們就像不發(fā)聲音的小機器人一樣,只動手不動口。 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嗖嗖的聲音,那是黃磷火柴自然摩擦瞬間起火的音響,那時就會燒著孩子的手指。同時,臟乎乎的孩子的身影在搖曳升起的淡紫色煙霧中變得模糊起來。 雖然沒有一個人說話,但車間里仍然充滿令人煩躁不已的雜音和軋音。 干太郎在工廠里來回巡視著。 他帶著鞭子和手槍。在他手下有中國人把頭,把頭手里拿著木棒。那根木棒,不管對方是誰,砰打在上面,柔軟的手腳即便是打折了也沒有關系。但其實在日本人和把頭面前,對嚇得趕緊干活的工人們來說,棒子和手槍完全沒有必要。 干太郎是個二十五歲的青年,雖不是和悅之人,但他討厭一味地讓中國人多干活。他是個不擅長監(jiān)工、愛摳死理的人。 含有塵埃和黃磷的有毒氣體,在侵入童工肺部的同時,也在不斷地侵入他的肺部。 ——你到底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最近受到瑞典火柴的競爭壓力而怒氣沖沖的老板,責備干太郎總是袒護中國工人,用具有諷刺意味的辛辣眼神看著他。 干太郎的父親最終還是成了海洛因吸食者,想到這,他臉色很難看。日本人可以賣海洛因,但不能像中國人那樣吸食,他父親不僅吸食,而且還成為癮君子。 “我們已經(jīng)被日本人嫌棄,緊接著就輪到我了,我也會從這個工廠被趕出去吧……! 實際上,干太郎比起那些老辣的日本人,對中國人還算溫和,而且,工人們對他也比小山、守田感到親切,也愿意與他說話。 “還有幾個?” 干太郎微笑著和開著軸削機在木框上排著火柴桿兒的房鴻吉搭訕。房鴻吉的頭部,因為落滿塵埃呈現(xiàn)白色,扁平鼻子下面,露出臟兮兮的黃色牙齒抿嘴一笑。 “后面還有幾個?” “三個,三個!狈盔櫦琶Υ鸬。三個指的是三車。 “快點干! “是,是! 房鴻吉在裝滿火柴桿兒的木框架上扣上扣,發(fā)出啪啪的聲音。 干太郎離開那里來到浸點工序,這里散發(fā)出一種像什么被燒糊般的有點甜味兒的磷的味道,與硫磺、松脂等味道混在一起,撲鼻而來。 從大敞開著的后門口,機械鋸和軸承地剝機,似要把齒輪刨平齒般地轟隆隆地發(fā)出聲響。小山將未加工的桿兒放在手心查看,然后像吐唾沫般啪地一聲扔到地下來到污濁的走廊上。 “你認為姓于的這個家伙怎么樣?” 干太郎知道小山所說的姓于的,是指他管轄的平時習慣低著頭有點怪異的于立嶺。 “沒怎么樣! “那家伙的工作不是很好,浸點處總是出屑,你知道嗎?” “并非如此! “你眼里,哪能看出有出屑不出屑的?” 為中國人說話就會被無端猜忌,但向小山說自己管理的人的壞話,這也是他不愿意做的;鸩駰U兒、浸點、干燥室都屬于干太郎管轄。 “那樣的家伙如果放任不管,等北伐軍來了,就會成為他們的幫手! 小山把塞在鼻子里東西拿出來非難著干太郎。 小山一走,干太郎產(chǎn)生了特意要摁著于立嶺的屁股看看的心情。小山的下顎骨因為磷中毒而腐爛,且侵蝕到胸部,不斷咳嗽。于立嶺是一個長著好像看不起人似的鼻翼鼓出來的中國人。 他們走了。 “哎呀!” 那時工人正將一打火柴用紙包成一包后,再裝進大木箱中,突然,嗖嗖地響起了劃破天空的聲音。 紅月莪被工人視為美人,但在日本人看來,實在看不出她那張扁平臉好看在哪里,此時的紅月莪吃驚地往后退著,她的腿纖細。木箱中的火柴因摩擦起火了,黑紫色的煙霧,從裝有六百打火柴的木箱中,開始向四面八方放炮般地啪啪地四散開來。被煙包圍的紅月莪,好像是燒到了手指。 小山用骨瘦如柴的手捂住嘴,邊迎著撲鼻的煙霧邊用可怕的眼光看著這一切。紅月莪燒著的手看起來很疼的樣子,她用另一只手摁著,朝周圍看去,當與小山的目光相遇時,馬上垂下眼睛,看向正在冒煙的木箱子。 干太郎看到小山的下顎骨塌陷的嘴角痛苦地扭曲著。紅月莪很害怕的樣子,用十分恐懼的眼光看著工段長。 小山依然置身于彌漫的煙霧中。 干太郎向辦公室走去。 三 蔣介石第二次北伐的消息,以及陷入困境的山東兵的粗暴行為等亂七八糟的事情,每天都充斥在巷子的空氣中。 也有人為了出名而從事反日宣傳工作,問他為何要反日,回答說是因為維持不了生活。 據(jù)說連續(xù)六七個月一塊錢軍餉也沒有發(fā)給士兵的督辦張宗昌,乘汽車經(jīng)過城門附近時,從車上看到一對可憐兮兮的要飯的母子,就讓隨從給了她們三百元錢。張宗昌就是這樣一個忽三忽四的人。 “鐵石心腸的人也會流眼淚,假慈悲! 中國人對張宗昌沒有一句好話。 街上的氣氛不可能不彌漫到工人這里。 把在中國期間掌管的機密費作為自己的財產(chǎn)儲蓄起來的山崎,按照M制粉、日華蛋粉、K紡織、福隆火柴公司的順序巡視著。 山崎覺得比起拿錢從中國人那里買些不可靠的情報,還不如直接從實業(yè)協(xié)會那里要資料來寫報告,這樣,他掌管的錢款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放入自己的腰包。 他口袋里有福隆公司職員的名片,也有日華蛋粉推銷員的名片。當然,即便是有磷火的訂單,他也從未采購過木材。 山崎來到工廠大門,煙霧、塵埃、骯臟的工人、嗆鼻子的硫磺等惡濁空氣撲面而來,他伸出留著長指甲的手捂住鼻子想要倒回去。他剛見過俄羅斯兵。 山崎很得意的一點,是他自己無論說話、面部表情、走路的樣子,都與中國人完全一樣,用手擤鼻涕,手指頭上沾著鼻涕也覺得沒什么,戴著一頂黑色的無檐帽子,衣服、鞋子也都是與中國人一樣的打扮,留著長指甲這點上,也和中國人很像。但有一個他自己也未注意到的缺陷,就是黑白眼珠的邊界過于清晰,凸出著,僅這一點,也能從職業(yè)上、人種上把他與其他中國人區(qū)分開來。隱秘的工作、鬼鬼祟祟四處活動的職業(yè)中形成的一些習慣,會讓他不自覺地表露出來。 驕傲的山崎不知道自己的缺陷,關于這點還有一個有趣的故事。一天,他正要進入車間大門,干太郎正好鼻子上沾著一些黃色的臟東西從里面出來,他突然笑著說了什么話。 “怎么了?”山崎問道。 “很有意思的料! “是什么?” “馬上說給你聽!墒牵嬖V你的話給我情報費嗎?五日元也可以。五日元就行哦!” “給,根據(jù)情況會給的! “不會給我的吧。山崎,你的錢攢多了的話放的地方也是問題吧! 山崎的嘴邊露出厭煩的微笑。 “到底是什么?” “——土匪來了。昨天我去濼口的沼澤地打野鴨子,有六七個土匪大搖大擺地從黃河那邊走過來! 干太郎笑起來。 他露出要情報費是開玩笑般的笑容。 “要搶走我的自行車,所以我趕快逃回來了。逃跑我可是高手。” 山崎忍住苦笑,露出“找尋情報這樣重大的事情卻被毫不在乎地開玩笑!”的表情,意識到這點的干太郎,也露出僵硬的表情,不自然地笑起來。 正在這時,似乎渾身都在咳嗽的小山走過來。 干完一天工作任務的臉色蒼白的工人們,開始走向出口,干太郎和山崎一起回到辦公室,讓工人把一天的工作量記在出勤本上,發(fā)給他們飯票。嘈雜聲伴隨著金屬般的中國話,很快就包圍了把頭的桌子。 天黑了。 “這里的中國人還是這么老實! 山崎瞥了一眼擁擠的工人們小聲嘟囔著。 “哪里談得上老實,…………連干部中也有危險的家伙! 小山答道。 “嗯嗯,總工會中是否有奸細,我們日本人根本就不知道,要提防著點! “什么啊,如果有奸細的話,用囮子就能把他們揪出來! “但這時候用囮子的話,囮子再用囮子就很麻煩了。” “嘁,那就是怎么也不知道了! 小山咳嗽一陣后隨口將痰吐在地下。 三人進入辦公室。辦公室中的東西也因為受到磷、硫磺、鹽酸鉀等的污染,失去了原本的顏色,放眼看去,木頭桌子裂開一條條縫,黑黢黢的。 三日元買下、再以五十日元價格兜售給張宗昌幾千挺舊步槍的團伙人之一的內川,正十分焦慮地站在雙重玻璃窗邊。那張臉,與這個工廠差不多,生硬古板。這人就是老板。 “什么啊,你這家伙一來就滿是大蒜味道! 內川生硬地笑著,連笑聲也干巴巴的。 “那太好了。這個大蒜味與中國人沒什么兩樣,是吧?” 山崎自負地、以幫閑般輕松的口氣說道。 “你自己那樣認為,別人還有什么可說的! “我和中國人不一樣嗎?怎么不一樣,那兒有不一樣的樣子?” 突然,山崎用中國話說起來。他哪里和中國人不一樣——是這樣的意思。然而,與其說是開玩笑,不如說是討好內川的一個手段而已。 山崎知道內川因倒騰舊步槍賺了很多錢,祈求他能將之前約定的部分兌現(xiàn)給他(自己)。馬上就給了吧,給了吧,現(xiàn)在、現(xiàn)在就給吧,望眼欲穿。——干太郎知道這些。 確實是不像話。 像一個饑餓的流浪狗一樣,警覺著周圍的一切,咻咻地嗅著,即便是在新來的人面前,也能完全將自己獸性暴露出來的小山,在老板面前卻表現(xiàn)得像換了一個人,沉默不語,十分謹慎。而山崎正因為沒有被內川使喚過,所以說出話來就顯得漫不經(jīng)心,可是,那種漫不經(jīng)心是刻意裝出來的,在漫不經(jīng)心的背后充滿討好的語氣。 小山對老板感興趣的事情,哪怕是已經(jīng)十年未回去過的日本國內報紙上的政治,也表現(xiàn)出興趣!b出一副感興趣的樣子。 他看著內川憂郁的臉,馬上反應過來。 “他們比去年這一時期行情要好一點,是不是因為有德國提供的新式武器?” “嗯嗯! 內川哼哼著答道。 “多少?那個的數(shù)量?” 早上剛剛收到信函,小山從封口處偷偷地看了看,大體知道了數(shù)量,只是裝出一副不知道的樣子。 “歐洲人嘴上說著教會、慈善的,背地里卻干著大買賣,數(shù)量之多,我們可差遠了。” “普通的學校、醫(yī)院之類的,全在他們的控制之下。怎么也不行啊。” “嗯嗯! “但是,這次無論蔣介石帶著多少精銳武器來,張大人都擺開背水一戰(zhàn)的陣勢,不管怎樣,張大人方面無論如何都不會輸吧! 他原以為在行家山崎面前說出了一個有見解的意見,臉上現(xiàn)出得意之色。山崎注意到了他的表情。 “只有舊步槍的張宗昌,我想到會輸給新式德國武器吧…………” “什么啊,張大人對輸贏會無所謂嗎?事情到這個地步,那可是賣武器的人的責任喲。” 沒留胡子的山崎,嘴角掛著譏諷的微笑看著他們,好像在諷刺說你們這是說的什么事! “北伐軍中混有很多從政治部出來的共產(chǎn)黨!眱却ㄒ允謪拹旱恼Z氣嘟囔著!爸皇沁@個家伙,說無論怎么鎮(zhèn)壓共產(chǎn)黨,共產(chǎn)黨都會像虱子一樣抓不盡——那樣的共匪如果占領了這座城市會怎樣?——究竟會變成什么樣?” “共產(chǎn)黨是空氣,只要有縫隙的地方就能進去。但是,即便是那樣,我認為問題在于北伐軍是否有打到這里來的力量,先弄清楚這點最重要! “為什么?” “是錢的問題!鄙狡槔湫χf道!耙{動十萬大軍,即便是二十萬或三十萬塊錢也只是隔靴搔癢。” “錢的話,總商會最初出了四百萬日元,后來又追加了二百萬日元吧! “欸!那可了不得。不會又是誤報吧!鄙狡橛掷湫χf道。但撿了元寶般的喜悅,仍從唾沫星子都噴到色彩斑駁的桌子上就可以看出來。“的確是出了六百萬日元。…………那樣的話就不要來了,那樣就行了。總商會出六百萬日元捐款就行了。——十分可以了! 小山不知道山崎為何突然變得興奮起來。 四 內川被稱為花三股。 因為他在火柴廠以外,還明目張膽地兼干著硬派和軟派的工作。 這里所說的硬派、軟派,在報社內兩者沒有區(qū)別。硬派一般指的是從事武器買賣的人,軟派指的是從事鴉片、嗎啡、可卡因、海洛因、可待因買賣的人。 硬派、軟派做的都是中國人的生意。 在廣袤的還處在混沌中的中國大地上,居住在此的外國人中的很多人,都把硬派、軟派工作當成真正的工作。 德國人、西班牙人從事這個工作。一方面他們讓中國人吸食,使他們最后患上癡呆癥,另一方面,他們又把武器彈藥賣給軍閥及土匪。 這些又導致戰(zhàn)亂、掠奪,民不聊生。 內川是個頑固且重視眼前利益的男人,他不僅想把馬匹的眼睛、也想把土匪的眼珠子挖出來。他對熱衷的事情,哪怕是理發(fā)的半個小時的時間也舍不得,整天就那么胡子拉碴地,經(jīng)常用暗號給工廠打電話。 “三號十八匹、今天、顆粒無收”。這話的意思是四千日元沒動,“豬鼻子十、什錦炒飯一起煮”,意即賣出十挺機槍以及相當?shù)膹椝幖案綄倨贰?nbsp; 山崎清楚內川的這些秘密。 雖然在機關中可以迅速地將各式各樣的情報、每天的變化、發(fā)生的事情迅速弄到手,但內川在工廠里面兼職對他很有利。中國的巡警、鐵路人員、海關人員,在有錢人那里弄點外快是自古就有的習慣,內川巧妙地利用著這個習慣。 “他來工廠干什么啊,恐怕連哪個是他的本職工作他也弄不清楚吧。一個人把好喝的都喝了,早晚都得肚子疼! “別那樣說,不要那樣說! 內川看到給他暗示的山崎,縮縮脖子、揮揮手,做出一副怪相。 “這家伙簡直就像是在耍雜技走鋼絲,萬一不小心掉下來可是會摔死的啊。就這樣坐著,還經(jīng)常提心吊膽的哪! “掉下去的人又不是你,是別的什么家伙吧! “不會不會的,不會一直那樣的,如果老那樣就…………。” 一些中國人吸食者,都離不開一號、二號、三號,離開的話一天都過不下去。已經(jīng)讓他們養(yǎng)成了習慣。 督辦、土豪劣紳、苦力、乞丐都這樣。所謂一號、二號、三號…………,那是鴉片、海洛因、嗎啡等的暗號。 拒毒運動者與這些做著斗爭。 那樣的東西禁止進口、禁止吸食。 他們說道:鴉片戰(zhàn)爭以來,各國的帝國主義都想要中華民族滅絕,所以故意將鴉片帶進中國,讓中國人沉湎于此。但無論怎樣禁止,其法令也無法得到貫徹,總有空子可鉆。 毒品被沒收或者被處以罰金后,他們又會用別的辦法帶進來:如將其摻入面粉中、混在藥品中、甚至有些人將其纏在肚子上,防不勝防。山崎對此十分清楚。 就是內川不帶進來,也會有別的人帶來;日本人不帶進來,也會有德國人或其他的外國人帶進來!狡樵谶@里找到了支持內川的理由。要是沒有人把毒品帶進來,已經(jīng)上癮的中國人就會難受致死吧,那樣的話,他就支持日本人那么做了。法國人、德國人,都大膽地把大量的毒品運到中國,六千噸的船裝得滿滿地運過來,與他們相比,日本人反而顯得太縮手縮腳、小心翼翼了……。 然而,內川是一個特別吝嗇的人,他根本不答謝周圍的人。山崎顯然是在故意找別扭,他知道內川與S銀行的高津因販賣槍支賺了很多錢。 硬派比軟派更艱難,他們都是在絕密情況下做生意。中國的法令很嚴,軟派一旦被抓住,頂多就是被處以罰金或坐牢,而硬派就會失去性命。在中國販賣武器,是時刻會丟掉性命,這才是走鋼絲的工作。生了銹的小炮彈什么的要是同其他物品一起賣給收破爛的,如果他們收下被巡警發(fā)現(xiàn)追責的話,也會被處以死刑。 有關武器的法令如此嚴厲,足以證明武器是多么的重要。 特別是小軍閥、土匪,發(fā)現(xiàn)武器即便是把人殺掉也要奪下武器;只要是武器,無論出多高的價錢都要買下。因此,僅在土匪那里抽頭就很可觀,這實際上又是一個很容易賺錢的行業(yè)。 所以,只要能順利兜售,五百啦還是多少都毫不吝嗇地拿出來打點各路關系,這些鋪墊工作,不全都是他——山崎在做嗎?可內川并沒有報答他的意思。 時間一長,山崎自己也急躁起來,覺得白干了。 然而內川雖然沒有報答他,但山崎也有自己的想法,如果在萬一的情形下,給個一百二百地糊弄一下,那對今后的買賣就很有利了。 山崎很清楚內川他們在干什么,他想說出來就能說出來。 只不過是他覺得他們是同一個國家的人,在庇護著他們。 那是某年秋天的事情。在遠離城市的鄉(xiāng)間小道上,不,應該是深山,萬木枯葉的寂寞山林中,行走著一隊長長的驢車送葬隊伍。 六頭長耳朵毛驢拉著棺材車,與其小身材、四條短腿不相稱的大腦袋,痛苦地搖動著,六頭毛驢全都汗噠噠的,卷曲的臟兮兮的驢毛上冒著熱氣。 棺材適用吊唁死者,用中國式龍頭、黑布裝扮得很肅穆。只有一個像是喪主的男人帶著粗麻帽子,一個女人嗚嗚哭著跟在后邊。 這個送葬隊伍是城里人去世后被送到鄉(xiāng)下安葬的吧。 只是,裝有一個逝者的棺木,又不是爬山而是在平地上行進,為什么六頭驢拉著還把驢累得滿身大汗? 一個死人的棺木有那么重嗎? 警察感到非常奇怪。 暫時安全。一般的葬禮不用馬拉而是用人肩膀抬著送葬,這更加深了警察的懷疑,但警察只有兩個人,根本不是七八個強壯男人的對手。送葬隊伍離山林越來越近,但在進入山林之前,還要經(jīng)過一個屯子。 屯子里有一個警察所。 規(guī)規(guī)矩矩行走著的粗麻衣服喪主和哭著的女人都累了,于是打了個哈欠,然后很詭異地相視一笑。這些都被一個警察看在眼里。 于是,送葬隊伍走到屯子前時,情況一變,棺材車要停車接受檢查。 佩戴槍和刺刀的警察包圍了車隊。 蒙著的黑布被掀開,棺材蓋被打開,蓋子下面不是死尸而是槍支和手榴彈,整齊地碼在里面。 “哎呀呀!” 山崎也知道這件事情。內川就是一個出人意料的人。 五 十王殿附近有條臟兮兮的、污水橫流的街道。 干太郎就住在那里的父親的房子里。 那所房子里,住著他的父母、一個沒有母親的孩子和二個妹妹。他每天從那里斜插過商埠地的街道去工廠上班。 “那個搖搖晃晃的老爺子是日本人嗎?” 要是有中國人熟人問起連黃白眼珠都模模糊糊的竹三郎的事情,日本人一般都這樣輕蔑地答道:“什么啊,他是朝鮮人! 他們覺得同胞從勞動者變?yōu)榘a君子,是國恥。 日本人即便是到三條街道那么近的菜市場買菜,也是趾高氣揚地坐著洋車去,盡管他們給苦力的車費價格壓得很低,但他們覺得還是要坐車。 落魄的日本人和苦力們混在一起,干些體力勞動活兒!斎挥羞@樣的日本人。 “嗯,那家伙是朝鮮人!” 洋車上吐下一口唾沫,輕蔑地說道。 干太郎的父親竹三郎,就是那個被輕蔑的人之一。 他是個沒有煙槍、酒精燈、三號等就活不下去的人,一天必須吸食一次麻醉劑,否則就會疼痛難忍、滿地打滾,就像是從水桶里蹦到地上的鯉魚一樣,一會兒都無法忍受。 干太郎看著那樣的老爺子,也喜歡不起來。 干太郎的父親幾乎無法干像樣的工作,所以老爺子的工作大部分由妹妹鈴子替代,鈴子現(xiàn)在為了帶三四磅原料而回日本了。 日本人一般干軟派生意,饅頭店、土產(chǎn)店、鐘表店、古董店等的宣傳牌上寫的招牌,只不過是字面意思。如果說像內川這樣的是從事大量批發(fā)業(yè)務的批發(fā)商,那他們就是小商人——此地從事那種生意的約有千名。 竹三郎就是那其中之一。 鴉片的價格對苦力、工人來說過高,于是,這里常用的鴉片替代品便是便宜有效的三號含有物。一般來說,鴉片持續(xù)吸食三個月也不會上癮,但海洛因只要十天左右,臉色就會發(fā)生病態(tài)般的變化。 ——這其中也有主藥與輔藥,如果兩種藥配不好,就沒人來買,所以,各家的配藥法都是自己家的秘密,不會輕易傳授給別人。竹三郎曾經(jīng)從事過很多工作,但都失敗了,最后才干上三號品的營生,開始干時曾為銷路不好頗費了一番腦筋?蔁o論怎么失敗,他都沒有回國。他是被迫離開日本到這里來的。 即便是被稱為一本萬利的藥店生意,如果自己不親自干也是不知道其中艱辛的。 “畜生!下次我也吸給你看看,要是連個中滋味也不知道的話,買賣不會好的。” 說這話的時候,竹三郎和妻子還都不知道這種藥的可怕。 “別說傻話了!巧习a怎么辦?”——阿仙笑著說。 “不要再說那樣的話了,無論怎樣我恐怕也是回不到日本了!”藥品逐漸暢銷,他的臉色卻變得像生了銹的梨一樣。 麻醉藥已經(jīng)侵蝕到他的體內細胞。 他像掉進螞蟻地獄的螞蟻,無論怎樣掙扎、翻騰,就是無法戒掉。 鈴子、阿俊、干太郎從日本國內來到此地,還不到二年。 鈴子從快上快的配料到原料的進貨都干,有時還將東西賣給從后門悄悄進來的臉色生銹的中國人。 阿俊在逗弄著年子扔下的一郎,一郎是干太郎的兒子,年子是他的妻子,因為討厭他和他家里而離開。阿俊以前和年子的關系很好。 作為姐姐的鈴子,自從年子離開,就全身心地投入到家中的營生上。 為了原料進貨而冒著危險回日本的通常是鈴子。 帶違禁品通過審查嚴格的海關,比起粗粗拉拉的男子,女人——特別是有點天真氣的女孩子,通關更容易一些。竹三郎起初并未把干太郎、鈴子及干太郎的妻子年子從日本國內帶到這里來,后來很快就讓他們每個人身上藏一磅東西來到中國。 那時的干太郎,對父親那種毫無廉恥的做法,一時愕然無語。只讓他們姊妹二人藏著帶來的話還可以忍耐,但問題是,父親對剛剛過門還未滿四個月的兒媳婦年子,也滿不在乎吩咐著。目前和年子分開有一年半之久了,他至今認為其中的大半原因在于他的父親。即使再不體諒人的心情,也得有個限度。 然而,第一次時十分害怕、焦慮的鈴子和年子,很順利地就通關了。父親和干太郎入境時通關很麻煩,而女人通關就很順利。 老爺子嘗到甜頭后就覺得這是個好辦法,再次讓鈴子返回日本國內。 鈴子二次、三次順利通關后,開始感到順利通關的快感。 “你那時在想什么?” 暴露時的恐懼及無法忘記的對父親的不滿,干太郎后來問起鈴子時鈴子答道:“什么也沒想。只是覺得父親很可憐! “你腹部纏上裝有粉的袋子,——哎呀,看起來像是懷孕三個月的吧?心里怎么也得有擔心吧! “肯定擔心啊,帶子是否纏好?有無問題?——但那也沒什么。只是覺得父親很可憐,讓初次來濟南的孩子還有兒媳婦干這種事情。想到父親這樣,就覺得很可憐,就想掉眼淚。” “什么啊,怕被發(fā)現(xiàn)提心吊膽,現(xiàn)在好多啦! “那么,哥哥,那時候就知道這邊的生活這么窮嗎?” “我嗎,哪會想到日子過得這么寒磣啊! “要是我早知道的話!瓲敔斠呀(jīng)去世,媽媽也不帶著,只是父親一個人回國的吧。僅憑這點就可以大體知道是什么情況了! “事后諸葛亮。” 妻子把孩子留下一個人離家走了,兄妹兩人關系更加親密。 據(jù)別人說,干太郎想娶個更好的媳婦,想把年子當作敝屣一樣扔掉。但是,要把娶來做妻子的女人趕走,僅是這樣功利的打算,就不容易做到。對做事有些老派的他來說,還有些迷惑、苦惱和猶豫,只有鈴子了解他的這些苦惱。他很喜歡這個妹妹,孩子與她也很親近,鈴子像淺草的鴿子一樣,對人溫和。你想抓它的時候它就敏感地退后一二尺,然后飛走,這正是鴿子的聰明之處。 這是鈴子第七次回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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