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為魯敏的最新中短篇小說集,主要收錄了《隱居圖》、《當(dāng)我們談起星座》、《零房租》、《小流放》、《月下逃逸》、《今日忌有情》、《缺席者的婚禮》、《細細紅線》、《饑餓的懷抱》。 展示了魯敏作為70后作家代表人物的創(chuàng)作實績。 作者簡介: 魯敏,上世紀70年代生于江蘇東臺。18歲開始工作,先后做過郵局營業(yè)員、干事、秘書、企宣、記者、公務(wù)員等職。 已出版《九種憂傷》《六人晚餐》《墻上的父親》《紙醉》《取景器》《惹塵!贰栋檠纭贰洞饲闊o法投遞》等。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莊重文文學(xué)獎、人民文學(xué)獎、中國作家獎、中國小說雙年獎、《小說選刊》讀者最喜愛小說獎、《小說月報》百花獎原創(chuàng)獎、未來大家TOP20、臺灣聯(lián)合文學(xué)華文小說界“20under40”等。并有作品譯為德、法、日、俄、英、西班牙、意大利文等。 現(xiàn)居南京。 目錄: 隱居圖 當(dāng)我們談起星座 零房租 小流放 月下逃逸 今日忌有情 缺席者的婚禮 細細紅線 饑餓的懷抱凋敝的時間望著我,發(fā)酵的記憶望著我,苦澀的路人望著我,老年的我在望著我——我為了這些目光而寫。 我與我的小說之間,有一條寬大的、日夜流淌的河。那些被我排列組合過的幾百萬漢字,如同射出去的箭,在彼岸構(gòu)成靜默茂密的樹林。它們離開了我、超出了我,成為世界的一部分。 我不是一個批判、超脫、勘破的作家。我認為我沒有這個權(quán)力。我滿身泥水,跟我小說里的人們一樣在渾濁的世道里拖曳。 我熱愛人性,它靈敏、局限、傷痕累累、汁液飽滿!我愿盡一切的可能去探究人性的深淵,哪怕懸空墜落、不知所終。 ——魯敏隱居圖 1、舒寧一直盯著他。他到現(xiàn)在都沒有看她一眼,這說明他肯定也認出她了。過去多久了?總有十七八年了。太意外了,這是此趟小城之行的贈品嗎。 他頭發(fā)少了些,笑的時候,嘴角的皺紋如一對書名號;肩膀也變寬了,像落上了厚厚的時間的灰。舒寧心中嘆息,同時也想到他眼里所見的自己。唉,初戀不宜再見哪。當(dāng)然,他大樣子還好,貼身的獵裝外套,脖子里搭著藏青色圍巾,在一圈土豆南瓜般的官員之中,顯得殊為不同。小小的展廳里,他正字正腔圓地向“各位尊貴的領(lǐng)導(dǎo)、來賓”們介紹小城歷史沿革與地貌物產(chǎn),喉音在在腔腹部形成回音,所配的手勢與身姿極其投入,好像這是一場為他度身定做的小劇場話劇,追光燈下,他正進行著一場解構(gòu)主義的獨白表演,所有這些在場者都只是藉藉無名的群眾演員——簡直就跟從前一模一樣,大學(xué)社團的新年演出,他立于舞臺中央,臺下的目光愛慕地追隨著他。 事實上,像任何一個這樣的場合一樣,眾人松垮地側(cè)頭各自交談,有幾個忙著交換名片,另一些在手機上看微博——人們會在所有的時間地點看,包括馬桶上、甚至做愛時吧。舒寧也在看,因為不愿一直盯著他。他“匯報”完畢,主持歡迎會的文化館館長一揮手讓他下去,“不,等一下!别^長想到什么,一勾指頭,他復(fù)又退回、附身上前,館長掩嘴跟他小聲說了什么。他出去了,稍后重新出現(xiàn),搬來一箱當(dāng)?shù)靥厣嬃希汗扪b酸棗汁。 ……他為大家遞送酸棗汁,身子半向前俯著,臉上帶著推薦般的笑容……他走近到她跟前了,舒寧感到臉皮像被大風(fēng)吹來,繃住了,干巴巴的。這些年,她曾設(shè)想過若干回,如果再見面,該是怎樣的場景,吃飯還是喝茶,對面坐還是同排坐,第一句說什么,等等,這些細致的想象中,她似已跟他重逢過若干次了……她趕緊垂下眼皮翻看一本宣傳畫冊,余光看到他在桌上放下酸棗汁。他手上有戒指一閃。當(dāng)然,她早知道他結(jié)婚了。 一位副縣長嗯嗯啊啊地開始介紹關(guān)于“城市紀念館”的項目規(guī)劃,領(lǐng)導(dǎo)如何的重視、怎樣了不起的規(guī)模,多么牛的前期策劃等等。舒寧仰著臉直點頭,但完全走神了。沒關(guān)系,不管他介紹些什么,她所在的集團都會包圓了所有的投資,這個才1500平米的紀念館是個不值一提的小項目,集團只想拿來表示對當(dāng)?shù)匚幕臒釔,而縣里也正需要他們表現(xiàn)出這種高雅的樣子,以便于他們“信任”地把另一商用地塊以“公開招投標(biāo)”的方式簽給集團……這里頭有點小名堂,但并不離譜,比起一些同行,純潔得像嬰兒。 只是沒想到竟會因此與他重逢,當(dāng)然,項目正好在他老家……可幾年前,她拐彎抹角從師兄處打聽他消息時,他仍然在市話劇團,已從資深龍?zhí)装镜侥腥柫,有時還是男二號B角;有一出他參演的劇目,拿到過政府獎,雖然劇名膚淺得像喊口號。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回老家了?看樣子定居下來了,還客串起這種解說員,怎么搞的呢這是? 晚宴吃得很活潑,幾杯酒下去,文化館那幾位的藝術(shù)細胞全都癢癢起來,也是為了表示待客熱忱,黃梅戲、蒙古舞什么的都來了,甚至有人唱起“道情”——還是小時候過年時,看到穿長衫的倚在門口,荒腔走板地來上一段,現(xiàn)在重新聽來,更添一種物非人非的流逝感……舒寧聽著“道情”,一邊暗中注意著他,他跟秘書、縣報記者、宣傳干事什么的坐在一桌,興致不錯,不時勸酒,真誠地替某個一飲而盡的人拍手。 館長忽然喊他:“小孟,你這金嗓子也來一段兒嘛。咱們縣在省臺做的那個形象宣傳片,不就是你配音的,來嘛,就把那個搞一下!結(jié)尾部分!” 他略為謙讓一番,也便應(yīng)聲而起,走到幾桌席中間,以一個傳統(tǒng)的朗誦造型站穩(wěn),“搞”起了一段詠嘆調(diào)般的長句,大致是“小城風(fēng)流看今朝”之類,意境與詞句很平庸,但是,唉,還跟從前一樣,哪怕就是一堆令人瞌睡的陳辭濫調(diào),到他嗓子里都顯得那么搖動心魄,憶寧忍不住替他環(huán)顧四周,但隨后的掌聲表明,大家更感興趣于剛剛端上來的遼參。 下半場,更鬧了,在眾人的慫恿、尤其是館長那家長般的親昵呵斥下,他又表演了兩段偉人演講,還出色地模仿了瘸子走路與結(jié)巴談戀愛。他的同事們一定已看過多次,但依然笑得十分響亮,看得出,他們實在太喜愛他的天才啦。館長殷勤地對著舒寧招呼,像推薦一道特色菜:“舒總啊,這個小孟是我們的活寶,學(xué)什么都像的!你隨便點,趙本山、周立波……” 直到帶著項目組到孟樓那桌敬酒時,舒寧才找機會站到他一側(cè),一邊把她的名片悄悄塞進他椅背上外套口袋里。只好這樣了。 接下來有兩天,她都呆在縣城,既然碰上了,肯定要敘敘的,何況他現(xiàn)在成了這樣。 舒寧是大二時在校里“雷雨”劇社認識的他,他高舒寧一屆,是劇社明星,好幾個女生都是因他才入了劇社的。當(dāng)時,舒寧幾乎是懷著一種幸運兒心態(tài)跟他談起戀愛的,他滿足了舒寧對浪漫的寄托:跟心上人一起在小舞臺上又哭又笑,制造神經(jīng)質(zhì)的糾纏與破碎…… 他先一年畢業(yè),沒有考研,因為“藝術(shù)不需要裹腳布或文憑”!他四處找機會,一條心地就想進話劇團,甚至還傻乎乎跑到北京人藝去過,其中各種踏空與曲折略去不表,最終,他進了市話劇團,消息傳來,一時轟動——要知道,他的專業(yè)是完全不相干的信息物理!了不得啊、未來的濮存昕!“雷雨”劇社的同學(xué)都圍著舒寧直嚷嚷,要她請客。舒寧卻拂開大家,她不好意思說出來,她一直盼著孟樓進不了話劇團,然后好好地做回他的物理專業(yè)——話劇么,就是玩玩的,怎么好做終身職業(yè)呢?會過得很寒磣的!她與他爭論過多次,均處下風(fēng)。校園的氣氛,以及不諳世事的年輕野心里,藝術(shù)永遠理直氣壯。 事實與她所料想的差不多,在有著四十多年歷史的市話劇團,他一個新來的業(yè)余選手算個什么呢,就是排隊做備胎也要排個十年八載。上不了臺,演出津貼就少,他活得還真像個潦倒的未來大師了。不過他本人渾不在意,癡心如舊,白天黑夜地惡補經(jīng)典錄像,還跟著小編劇、導(dǎo)演助理、舞美設(shè)計什么的到處亂混,為著那些注定會胎死腹中的劇本激動地爭論到三更半夜。 舒寧這時也忙,大四是“求職年”,劇社活動早不參加了,連正經(jīng)課也是連混帶翹,家里各方關(guān)系都調(diào)動起來,最終,她總算簽進了現(xiàn)在這家集團,可靠的前景像簇新的畫卷一樣展開來…… 在舒寧工作一年、差不多也是他們相戀四年的紀念日,舒寧決定好好慶祝一番——就在這個晚上,孟樓與她談起了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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