億萬富豪橫尸街頭,浪蕩公子遁入空門,老實人空守著一去不回的驚艷歲月。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諸神俱死,英雄凋謝,然而凡俗的生活依然有著最刻骨銘心的力量。這是一本虛妄之書。功業(yè)與理想,青春和愛情,最終都化為內(nèi)心的虛無。所以尋找是最終的主題,天堂向左,深圳往右,你在中間。 作者簡介: 慕容雪村本名郝群,自由撰稿人,畢業(yè)于中國政法大學(xué),著有《成都,今夜請將我遺忘》《天堂向左,深圳往右》《多數(shù)人死于貪婪》《原諒我紅塵顛倒》等多種著作。作品多次被改編成話劇、電影、電視劇,并被翻譯成英文、法文、德文等多種文字。肖然賺的第一個五千元充滿了罪惡感。他那時在雅詩輕蘭公司做采購員,雅詩輕蘭是一家肥皂公司,生產(chǎn)一些號稱能減肥、能豐乳、還能治痔瘡的神奇香皂,每天都在電視上神吹一氣,廣泛地欺騙全國勞動人民。 他們老板叫牛喬,體重足有三百斤,人送外號叫做“肉!薄C看稳ヒ箍倳,肉?傄P(guān)照媽咪:“要個波霸要個波霸。”然后再咂咂兩片紫黑色的牛唇,口水都似要滴下來。波霸的需求緣于供應(yīng)不足,肉牛不止一次向朋友訴苦,說他老婆既沒前又沒后,簡直就是條人干,刷上層亮漆就能當(dāng)鏡子用。所以肖然對他們的豐乳產(chǎn)品滿懷憂慮。 那是一九九二年,鄧小平剛剛南巡完,深圳就像一個迅速膨脹的大面包,每天都有數(shù)不清的公司成立,每天都有數(shù)不清的人懷揣夢想、拿著邊防證涌進這個南海邊的小漁村。一夜暴富的傳奇隨風(fēng)飄揚,公車上經(jīng)常能聽到這樣的對話,一個破衣爛衫的家伙說:“我明天有一船貨到蛇口碼頭,你要多少?”另一個同樣破衣爛衫的家伙一臉不屑:“做貿(mào)易?那不是糟蹋錢嗎,我剛在寶安圈了十幾畝地,做房地產(chǎn)才能賺大錢,兄弟!” 和所有無根無底的打工仔一樣,肖然眼看著鈔票嘩嘩地從身邊淌過,卻只能靠一點可憐的薪水勒腰扎脖地過日子。雅詩輕蘭是出了名的雞賊公司,每月只給他一千三百元,這在當(dāng)時的深圳也就是剛剛夠花。肖然每月往家里寄二百,給正在讀大學(xué)的女朋友寄一百,房租三百五,吃飯四百,公交車一百,買牙膏香皂什么的再用去一百多,一到月底就開始心慌,就怕老板趁夜跳墻而去,那他就要挨餓了。 那時的深圳像一個巨大的施工現(xiàn)場,磚瓦滿地,泥灰飛揚,天氣熱得像發(fā)酵的爛草,隨便嗅一鼻子都是臭烘烘的味道。肖然住在蛇口藍園,一個喧囂雜亂、擁擠而悶熱的家,樓道里掛著各種顏色的褲衩胸罩,耳邊響著全國各地的土語方言,一到晚上,煙塵四起,人聲鼎沸,整棟樓都好像要飄起來。 肖然的左側(cè)住著四個湖南來的小伙子,有一天晚上不知因為什么起了內(nèi)訌,先是互相問候?qū)Ψ降哪赶底嫦龋又褪青栲枧九镜奈涠,武斗過后,其中一名選手轟然撞開房門,穿著內(nèi)褲絕塵而去;另一個頭頂門框,鼻血淋漓,望著那個白花花的裸體大罵湖南三字經(jīng)。右側(cè)的房間里住著兩個身份可疑的年輕女郎,每天晚上都把臉涂得萬紫干紅,穿得破綻百出,扭腰擺臀地走過肖然門前,然后消失在深圳繁華的夜色中。 肖然后來一度很懷念藍園的生活,那種喧囂混亂、充滿了動蕩與不安的生涯,什么事都有可能發(fā)生,什么人物都可能出現(xiàn),就像一出自發(fā)上演、沒有編劇、沒有導(dǎo)演的電影。你是旁觀者,但你隨時有可能成為主角。 一九九二年的肖然還是個童男子。他女朋友叫韓靈,比他低兩屆,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大學(xué)愛情比后來要純真得多,避孕套基本派不上用場。 肖然對韓靈的違法行為也僅限于拉手、擁抱和親嘴,畢業(yè)前夜他奮起色膽,一把將她的白色T恤衫從牛仔褲中拽出來,手野蠻地伸進去,擊退了韓靈的掙扎和推拒,頑強地向上爬行,兩分鐘后,那只不安分的手又試圖向下做更深入的探索,正閉著眼哼哼的韓靈一下子清醒過來,柳眉倒豎,杏眼圓睜,櫻桃小嘴大張,在他胳膊上重重地啃了一口。 兩個月后,肖然向韓靈抱怨道:“我身上只有三個傷疤,其中一個就是你的功勞!绷硗鈨蓚,一是肚臍,一是手上的割傷,那是他小時候打架留下的,縫了三針。韓靈聽完這話后,在電話里響亮地親了他一下,然后笑著說:“你活該!強奸犯! 深圳是一個激情充溢的城市,同時也充滿了失落感。一個人的時候,“強奸犯”肖然經(jīng)常會想起那年的午夜游行。那事是他們宿舍的范越惹出來的,他踢球時打碎了保安室的玻璃,幾個保安躥出來罵娘,范越也是個文學(xué)青年,用莎士比亞式的語言回了兩句嘴,大意是“令尊的衣柜里藏著一匹母馬,你奶奶的靴子里開滿了鮮花”之類。保安們罵之不過,轉(zhuǎn)而訴諸武力,滿校園追殺壞分子,范越速度快,東拐西繞地逃回了宿舍,氣還沒喘勻,五六個家伙踹門而入,一句話不說就開始動手,砸碎了鏡子,踢翻了桌子,打得范越滿頭是血。 為這事學(xué)校幾乎翻了個底朝天,肖然他們貼了大字報,組織了示威游行,舉著火把在校園里唱了一夜《國際歌》。就在禮堂門前,肖然發(fā)表了他一生中最著名的演講,他頭纏白布,聲嘶力竭地喝問:“誰捍衛(wèi)我們的尊嚴?誰保衛(wèi)我們的自由?”模樣像個要剖腹自殺的日本浪人,F(xiàn)在想想真是可笑,是啊,白衣如雪,激情萬丈,但有什么用呢,又不能當(dāng)飯吃。生存的經(jīng)驗足以證明:尊嚴和自由并不是最重要的,每月能不能按時領(lǐng)到一千三百塊,這才是生活的關(guān)鍵。 韓靈上個月打電話來,含蓄地表達了對一件風(fēng)衣的愛慕之情,那風(fēng)衣價值二百七十八元,“小米買了一件,可好看啦!表n靈是東北人,從小就會發(fā)嗔耍嗲扮嬌嬌。肖然捏著干癟的錢包,嘴里一個勁地發(fā)苦,像咬破了自己的苦膽,還得硬起頭皮假裝溫柔:“那就去買吧,我馬上給你寄錢。”韓靈奸計得逞,心情大快,跟他投訴了半天伙食質(zhì)量和公寓科的變態(tài)大爺,直投訴到華燈齊綻放,月上柳梢頭。 每次給韓靈打電話,他都會不顧羞恥地吹上一通,“我又加薪啦”,或者“昨天跟我們老板一起吃海鮮,他親口說要提拔我”,事實上他進雅詩輕蘭一年了,薪水沒漲過一分錢,公司的采購部經(jīng)理是老板的親侄兒,就算肖然長倆腦袋,也斷然爬不到這個位置。有什么辦法呢,這是深圳,你有錢,可以為錢自豪;沒有錢但有未來,可以為未來自豪;又沒錢又沒未來,只能假裝自豪。 上周六陪牛侄兒到寶安看了幾家紙品廠,這周剛上班,他就收到了十四頁傳真,光信達印刷廠一家就發(fā)了十頁,這個豬窩一樣的破作坊把自己吹得地下絕無、天上僅有,悠久的歷史能一直追溯到宣統(tǒng)年間,財力雄厚得連李嘉誠都自嘆命苦。此豬窩的老板姓衛(wèi),一個獐頭鼠目的潮州人,送肖然和牛云峰出門時,他故意落在后面,趁牛云峰不注意,輕輕拉了拉肖然的衣角,飛快地比了個“六”的手勢,肖然笑笑,望著牛侄兒肥碩的屁股,面不改色地大步前行。雖然做采購工作的時間不長,他也明白衛(wèi)老板的意思:從他這里進的貨,有百分之六的回扣。 任何時候采購工作都是一件肥差,那時候流傳著一個段子,把各種職業(yè)分了三六九等,其中有一句說的就是采購員:三等人,干采購,白吃白喝拿回扣,地位僅次于人民公仆和“扭扭屁股就賺錢”的明星。前些日子公司辭退了一個叫張志剛的采購員,此人前腳剛邁出大門,牛云峰就召集會議聲討他的罪行,聲色俱厲地號召大家敬業(yè)愛崗,多奉獻,少索取,萬萬不可偷雞摸狗,“吃回扣的,一律開除!”說得唾沫橫飛,臉癟得像被誰揍了一拳。 下班后肖然跟公司的劉會計聊起這事,說張志剛看著挺老實的,沒想到這么大膽。劉會計長嘆一聲,說這家伙才精呢,這三年他至少撈了十五六萬,還沒落下什么把柄。說得肖然一愣,想起自己每月干巴巴的一千三百大洋,心里一陣失落,感覺像丟了個錢包。 從那以后他就多了個心眼,誰的單他都要瞄上一眼,只要覺著價格有問題,就偷偷記下來,再一一打電話到廠里去核實。這么干了一個月,他就發(fā)現(xiàn)采購部的七個員工,除了他自己,沒有一個屁股上是干凈的,連牛云峰都算上。牛侄兒半個月前買了兩臺壓膜機,一臺一萬九千八百元,根據(jù)肖然的估算,他至少從中黑了一萬塊——人家廠里的標(biāo)價才一萬六,而根據(jù)采購的慣例,這價格至少可以壓下百分之二十來。 這種發(fā)現(xiàn)讓他豁然開朗。這周一上班,牛侄兒就催著他要包裝盒的訂單,按照公司規(guī)定,一份采購訂單至少要有三家供應(yīng)商的比價,他思忖了半天,拿出訂單,一筆一畫地填寫:寶安信達:五毛六分;港廈九原:五毛八分五;蛇口聯(lián)興:六毛零五厘。寫的時候想起了信達廠衛(wèi)老板鬼頭鬼腦的模樣,心里無端地有點失落,不過很快就釋然了:與錢比起來,清白又算什么東西呢。 其實肖然很清楚,同樣規(guī)格質(zhì)量的包裝盒,在東莞的天富廠做,只要四毛八,不過肉牛老板兩周前剛跟天富廠吵過架,吵到最后,肉牛捏著褲襠發(fā)誓:“丟你老母!以后你的貨白給老子,老子都不要!”天富廠的老板乃是吉林省四平府人氏,也是江湖上出了名的狠人,聞此言勃然大怒,施一招舉火燒天式,滿嘴白沫地發(fā)狠:“丟你姥姥!你出十倍的價錢,老子都不賣給你!” 那時候的商人都很重視氣節(jié),很有點戰(zhàn)國時重義輕利的傳統(tǒng),事情在幾年后才有所變化。二○○一年肖然在圣弗蘭克賭船上玩富豪百家樂,旁邊有個溫州的公仆贏了七百多萬,狂喜之余忘了自己幾斤幾兩,牛烘烘地向周圍的人大派籌碼,此事一度傳為笑談,人人不齒,只有肖然笑嘻嘻地拿起了那堆籌碼,還向公仆鞠了一躬,說:“謝謝老板,能不能再給點兒?我今天手氣不好! 如果說成功的商人都是天賦異稟的動物,那么肖然從一開始就表現(xiàn)出了這種天賦。填完訂單后,他咬著嘴唇想了一下,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找牛云峰簽字,而是把它塞進了抽屜,直到四天后,牛云峰很不耐煩地問他:“那個包裝盒的訂單還沒做好?你怎么搞的?要是誤了工期……你還想不想干了?!” 肖然憋了一口氣,臉?biāo)⒌丶t了,翻騰了半天,從抽屜里拿出那張薄薄的A4紙,像個老實孩子一樣低頭認罪,說經(jīng)理對不起對不起,話沒說完,眼淚都像要滾出來。牛云峰用鼻孔表示了一下他的權(quán)威,提筆畫了押,然后用常德普通話訓(xùn)斥肖然:“你!立刻傳給信達廠!真要誤了生產(chǎn),小心你的獎金!” 那是肖然到雅詩輕蘭一年來最大的一張單,十五萬個包裝盒,合計價款八萬四千元,交貨時間:馬上;付款期限:貨到后一周內(nèi);制單:肖然;審核:牛云峰;總經(jīng)理審批:牛喬。 一九九二年八月二十七日,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發(fā)酵爛草的臭味,肖然站在一張“基本路線一百年不變”的宣傳畫旁邊,摸著褲袋里鼓鼓囊囊的五千元回扣,財大氣粗地告訴韓靈:“我又加薪啦……我給你寄了五百元,夠不夠!”幾個人踢踢踏踏地從旁邊走過,他側(cè)身讓了一下,對著話筒小聲地說:“我喜歡你穿風(fēng)衣……還有,我愛你……” 打完電話后,肖然付錢上樓,不到兩分鐘又走了下來,對看電話的老頭兒說:“大爺,你剛才找錯錢了,少給了我一塊錢! P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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