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代,這是一個美好而多變的年代,充滿了變革的氣息,也留存著舊日的傷痕。《上海愛情故事》就發(fā)生在這樣一個年代里。上海,繁華都市,一幕幕有關(guān)愛情、婚姻的故事,像是泛著記憶的老照片,讓人在日常與傳奇之中看到了愛與哀愁,也嗅到了往日上海的味道。 在《藍屋》這部以著名的“綠屋”為原型的故事里,顧傳輝和同一個工廠的姑娘白虹,因為詩歌相知相識,感情日益深厚。然而,在他了解了發(fā)生在“藍屋”里充滿傳奇色彩的悲喜故事,得知自己便是這座房子的主人“鋼鐵大王”的孫子之后,一心想回歸豪宅,身陷其中,頓感迷惘;也因此,給她的愛情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波折。 《女兒經(jīng)》里沈家姆媽為三個大齡女兒的婚事而煩惱。她的三個女兒,各個靚麗,一個成熟老練,一個多思內(nèi)斂,一個單純活波,性格迥異。她們在面對各自的情感抉擇時,各有各的苦惱與失落…… 《丁香別墅》里,一個是身處陋巷的高翔,一個是出身于高級別墅的教授之女,他們跨越階層的差別,情投意合,然而時事弄人,擦肩而過。而當她再次回到上海時,沉寂在高翔內(nèi)心的愛情也因此復(fù)蘇了…… 作者簡介: 程乃珊 1946年出生于上海金融世家。她對上流階層有著豐富自然的感受,又有長期在平民區(qū)教書的經(jīng)歷與體驗,能用一種獨特的眼光看待上海的前世今生。她的作品以還原老上海的風韻氣質(zhì)、描繪細致入微的人心故事著稱。2013年4月,程乃珊病逝;有人說,程乃珊是張愛玲的“傳人”,程乃珊走了,張愛玲式的上海也缺了一角。 代表作品:《上海愛情故事》(收錄《藍屋》《女兒經(jīng)》《丁香別墅》)、《老上海,舊時光》、《上海女人》、《上海探戈》等。 目錄: 藍屋 女兒經(jīng) 丁香別墅真正持之以恒描寫上海故事的作家是程乃珊,相對來說她寫的上海故事也最扎實!醢矐洠ㄗ骷遥 她觸摸到了老上海的靈魂!跣→棧ㄗ骷遥 她寫上海,與別人寫上海不一樣!愪摚ㄗ髑遥 她是個特別通達,天真有趣而不世俗的人,照理說她出身名門,卻沒有大人家的嬌小姐脾氣。我對民國的人和事感興趣,也可以說是拜她所賜。——曹可凡(主持人) 您是一個活在昨天的女人,就連您的嘆息都是那么優(yōu)雅!芰⒉ǎㄖ鞒秩耍 她寫上海,或者更準確地說,她寫上海灘,寫當年上海發(fā)生的那些故事,是那樣生動,那樣充滿細節(jié)。——葉永烈(作家) 《藍屋》 。ü(jié)選) 一 至1914年,由于歐戰(zhàn)激烈,生鐵原料無法進口,顧福祥公即趁機將早先囤積的生鐵原料拋出,因而一躍而為滬上屈指可數(shù)的富豪之一……顧翁有公子三位,大公子顧鴻志現(xiàn)遵從父意,赴美攻讀經(jīng)濟學(xué)科,以企發(fā)展父業(yè)。二公子顧鴻飛因家庭不和,于1942年登報申明與顧翁脫離父子關(guān)系。三公子顧鴻基尚幼,現(xiàn)在徐匯公學(xué)求學(xué),據(jù)云其志愿為冶金工程……勝利以來,顧公所經(jīng)營的“華昌鐵工廠”事業(yè)蒸蒸日上,今在東南亞一帶已負有盛名,而顧氏家庭也被稱為“鋼鐵大王”……顧氏宅第坐落于法租界××路,為德人鮑氏所設(shè)計,宅外壁均由藍色瓷磚砌成,內(nèi)部裝設(shè)講究,其廚房設(shè)備和盥洗裝置全套均由英、美進口,在滬上享有“藍屋”之美稱。 要不是圖書館快關(guān)門,顧傳輝還舍不得合上這冊書頁已泛黃了的1946年版本的《上海經(jīng)濟史話》呢!啊宇欨欙w因家庭不和,于1942年登報申明與顧翁脫離父子關(guān)系……”,這幾行字老在他眼前浮動,令他心中充滿惱怒和惋惜之情。因為最近一個偶然的機會,他知道自己原來就屬于這個顯赫的家族,而“二公子顧鴻飛”就是他爸爸!可原先他對自己這個有著如此輝煌業(yè)績的家史竟一無所知!爸爸平時可一字也沒提及。然而,這本《上海經(jīng)濟史話》所能提供的,也就是上述這么200來字。太不過癮了! 他走出市立圖書館,走在永遠是喧鬧不已、擁擠不堪的南京路上!岸宇欨欙w……脫離父子關(guān)系……”這幾個字還是固執(zhí)地占據(jù)著他的頭腦,二十七年來,他第一次對自己、對家庭,感到不滿足了。 傳輝出生于農(nóng)歷正月初九,傳說這是個吉日——玉皇大帝的生日呢!事實上,他確實也是個公認的“額角頭高”的幸運兒。父母親半輩子做人兢兢業(yè)業(yè)、小心謹慎,總算避過一起又—起的政治運動,使小小的家庭在“階級斗爭的風口浪尖”的夾縫里生存了下來。雖說在“文革”期間父親也吃過大量大字報(現(xiàn)在他才明白可能與顧家的顯赫家史有關(guān)),不過與別的家破人亡或流放到邊遠地區(qū)的家庭相比,他的家算是平穩(wěn)安寧的了,所以傳輝的童年應(yīng)該說是幸福的。再說他是家里的獨苗,因而在家家戶戶都被“上山下鄉(xiāng)”折磨得輾轉(zhuǎn)不能入眠的年月,他倒是篤定泰山——根據(jù)計劃生育政策,獨苗是硬工礦的檔子。當然,硬工礦也有不滿意的工種:賣大餅、掃馬路,可當時人們對生活的要求都不高,只要留在上海,也就心滿意足了。方案下來了,他被分在一家熟食鋪站柜臺,然而人心不知足,當中學(xué)教師的爸爸和做護士長的媽媽心里不舒坦。雖說有好心的鄰人相勸說這是個不可多得的實惠工種:工資、獎金不比工礦的少,鄰居們要緊要慢地要買些什么,還可以方便不少呢,可父母就是笑不出來。倒不是看不起這行當,只是看著熟食店站柜臺的那幾個和豬肚豬腸一般油的小青年,生怕傳輝要不了幾個月也會變得像他們一樣油腔滑調(diào)、沒有上進心。說真的,就是在張鐵生交白卷的那陣日子里,每天晚上當父親的還非得逼著兒子練上一頁毛筆字和讀上幾句英文不可呢。兒子還沒分配,好像前面總還有點希望……可兒子一分入熟食店,這……不全完了?然而傳輝不愧是與玉皇大帝同一個生日的,吉人自有天相,運星就是高嘛!才在熟食店工作了兩個月,全國恢復(fù)高考了,由于父母的悉心輔導(dǎo),加上他念書向來不馬虎,就穩(wěn)穩(wěn)當當?shù)馗鎰e了豬肚豬腸,進了大學(xué),而后就分進現(xiàn)在這家儀表廠了。上班坐實驗室,白大褂一穿,風度還真不錯呢。父母心里的一塊石頭算落地了。 生活對他確實十分開恩,連他的長相也是繼承了父母的優(yōu)點:頎長的個子、寬闊飽滿的前額、輪廓分明的線條均來自父親,而濃濃的眉毛下那對活潑的眼睛則是母親給的。平和幸福、知詩識禮的家庭賦予他歡快、敏感和聰穎的氣質(zhì)。一句話,是一個十分討人喜歡的小伙子。假如一定要找出他有什么不足之處的話,那就是他的前額雖然飽滿,然而太光滑細嫩了;再說,他的皮膚也過于白皙了點。怎么說呢?作為一個男人,他缺少一種氣概。不過這只是一種吹毛求疵的挑剔,絲毫不影響人們,特別是女孩子們對他的好感。早在他中學(xué)期間,就聽見鄰里們對母親開玩笑:“……現(xiàn)在都說男孩子吃香著呢,好的男孩就更少,像你們傳輝這樣文文氣氣、循規(guī)蹈矩的,將來要找女朋友呀,大家搶都來不及呢!”這話不假,到了70年代初期,形勢相對地平穩(wěn)了一點,在“團結(jié)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的口號下,在上海這樣的地方,知識分子確實還像“臭豆腐干”,聞聞是臭的,吃起來卻是香的呢。那時,資本家確實神氣不起來了;而高干家庭不是一般人所敢問津的,況且命運的起伏太大;紅五類家庭嘛,好像又總嫌太粗俗了點。于是,在一般市民中,家道小康的知識分子家庭不由自主地上升到最高一級,一般人找對象,都愿意找這樣的家庭。 這一切無疑使傳輝有意無意滋長一種優(yōu)越感。他在公眾場合不怯生,特別在青年中,自信之感令他舉止灑脫自如,而且對待愛情問題,也有條不紊,表現(xiàn)得特別冷靜。直到在大學(xué)的最后一年,他才選中了西語系的一個留“真由美”式長發(fā)的女孩子作追求對象。這位姑娘衣著時行而不落俗套,游泳、網(wǎng)球、鋼琴樣樣都會兩下——女孩子這樣最好。不料,姑娘起先還對他若即若離,后來干脆不搭理他了。不久,他發(fā)現(xiàn)每逢周末,校門口總有個矮冬瓜似的男子騎著輛摩托在等她,這個“矮冬瓜”哪方面都及不上傳輝。正在他詫異之際,消息傳來了,“矮冬瓜”的父親是大老板,政策一落實,出手就給兒子五萬。這次初征的失敗重重地挫傷了傳輝的“自信”。他明白了:形勢變了,他這位“天之驕子”已過時了。 真是形勢變了,人也會變得不認識了。就拿傳輝科室里那位小朱來說吧,他在農(nóng)村插隊五年,后來頂替他那當勤雜工的母親才進來的。這個小朱家里就母子倆過活,據(jù)說父親早年撐船出洋,死活不明,小朱全靠母親拉扯大。由于家境貧苦和工種的低下,小朱在單位里那種自慚形穢的模樣,讓人瞧著都感到可憐。別說姑娘們,連與他同年齡的小伙子,他都從不敢主動與他們搭訕?扇思椰F(xiàn)在就是時來運轉(zhuǎn)了:下落不明的父親找到了。他父親現(xiàn)今在德國經(jīng)商,一與父親聯(lián)系上,他神情就大不相同了。特別在去年父親回滬探親,并在華僑新村為他置好一套三室戶的房子后,他就更有點趾高氣昂了,成天駕駛著嶄新的“鈴木”牌摩托,人還未到,喇叭就撳得震天響。全身的電子裝備:電子手表、電子打火機、電子計算機,還有電子驅(qū)蚊器,這些洋玩意兒讓連向來見多識廣的傳輝也感到新鮮。不過話說回來,小朱再神氣,對他傳輝,憑良心說還是不擺架子的,因為傳輝做過一陣兒他的老師。小朱在還未得意時倒是挺要求上進的,在夜大里報名上學(xué),還請小顧幫他補外語,他想夜大畢業(yè)后弄張文憑,就可以脫離這個“泡泡開水、掃掃地”的苦海了!白约杭彝l件已夠差了,再弄這么個蹩腳工種,只怕老婆也難找!彼(jīng)這樣對傳輝吐露苦衷。不過此一時彼一時呀,現(xiàn)在他當然不再上夜大學(xué)了,連上班也是三天病假兩天事假的。世上的事就是這樣令人哭笑不得,就是這么個小朱,如今挑女朋友挑得眼睛都花了,看來哪怕他是個文盲,也不影響他挑選女朋友呢。可科里還有幾個六七、六八乃至六五屆的“老”大學(xué)生還未成家,原因雖是各異:要負擔父母,沒有房子,或者因為沒有煤氣衛(wèi)生設(shè)備……歸根結(jié)底卻是—句話:條件太差!女孩子們就像灶上的懶貓,反正哪兒暖和舒服就往哪兒靠。這一切令傳輝心寒,也多少挫傷了他的一點“自信”。 談到姑娘,目前傳輝心目中還沒有一個完整的偶像。再說,他所在的廠子里那些姑娘,從裝束到舉止,好像都是一個模子里澆鑄出來的:一律是長長的頭發(fā)、直統(tǒng)褲,再加上一雙半高跟鞋。外面時行羊皮獵裝了,一窩蜂的都是羊皮獵裝;外面時行毛衣外邊不穿外套了,目之所及又都是一片五彩繽紛的毛線衣,弄得他連科室里那幾個坐辦公室的姑娘都分不清楚,更別說別的姑娘!叭狈性”,他曾私下評論過廠子里的那些姑娘?勺罱L圖室里新調(diào)進的一位姑娘,還未見面,就引起他的注意,倒不完全是她所描臨的那手好圖樣,而是她的簽字——白虹。白虹,多美的名字,就像詩一樣。他愛詩。他清清楚楚記得一句這樣的詩:“離別的淚珠還沒抹去,心,已在憧憬著重逢的喜悅……”這句只有中學(xué)生們才喜歡的詩,不知怎的,竟迷住了他,在詩首他看見作者的名字——白虹。秀美的簽字與繪圖紙上的簽名一樣,作者介紹—欄里寫道:白虹,女,26歲,某廠繪圖員。他的心不禁莫名其妙地激動起來,他確信這位作者一定和她的詩一樣美。他真想與她認識認識,不過,而今他是個有身份的大學(xué)畢業(yè)生,還是技術(shù)組的小組長,他可不能有那些毛頭小伙子才做得出的舉止。他先側(cè)面打聽了一下,果然繪圖組那位白虹就是那位業(yè)余詩歌作者,剛從外地調(diào)回上海。接下來,他得把人和名字對起號來呀。一次在飯廳里,終于瞅到機會了,工會的一位宣傳干事把一個正端著飯碗在覓座位的姑娘叫到傳輝對面一個空位子上:“這位就是白虹,阿拉廠里的女才子呢!惫媚锎蠓降貙鬏x笑了笑,就在他對面坐下。哦,這就是白虹,心里會飛出那么些漂亮詩句的白虹,與他想象中的一樣:嫻靜、恬美,甚至還帶點孩子氣。 “你搞詩歌創(chuàng)作,實在難得,女孩子搞這,就更不簡單了!彼膼傉\服地說。 “你也喜歡詩嗎?可好多人不喜歡,許多人拿到文藝刊物總是先讀小說,把詩歌都跳過了!彼芨吲d他喜歡詩。 “可詩歌所表達的情趣和意境,又是別具一格的。聽聽這樣的句子:‘離別的淚珠還沒抹去,心,已在憧憬著重逢的喜悅……’它把嚴峻的哲理像牧歌一樣唱出來……”他忽然窘迫地住了口,怕她會以為他在討她的好。 然而她卻真誠地笑了,她很高興他記住了自己的詩句:“我們詩歌作者擁有的讀者最少,難怪人們稱寫小說的為‘作家’,可我們寫詩的只能稱為‘詩人’,連個‘家’都挨不上!闭f到這里,她自己都忍俊不禁!澳睦,”傳輝忙不迭地為詩歌辯護,“小說,是一幅圖畫,它把色彩、場景一一攤在讀者面前;而詩歌,是一縷輕煙,不,是一片浮云,它是沒有邊際的,它可以任憑人自己去想象……最近讀到一首美國詩歌,叫RaindropsKeepingFallonMyHead,譯成中文該怎么說?‘雨水不斷滴在我頭上’?不,這樣一來,就沒有一點詩味兒了!彼鋈灰庾R到自己面對白虹談詩,不免有點班門弄斧的味道?砂缀鐚WA聽的神情鼓勵他把話說下去:“這首詩講的是一個失戀人的心情,‘雨水落在我頭上,別以為我這是在哭泣……’對不起,我實在譯不好!彼K于狼狽地住了口。 她諒解地笑了:“是的,有些詩句一經(jīng)翻譯就沒韻味了,最好看原作,所以我一直在進修英文和法文! 真是個不簡單的女孩子!眼下姑娘只會打扮,可她,除了寫詩,還學(xué)英文、法文,真正了不起。不知不覺間,他發(fā)現(xiàn)飯桌邊只剩下他們兩人了。她嬌憨地笑了,加速把飯扒完,對他笑了笑就起身離座了。 從此他老希望再在食堂碰到她,可廠里有幾千個工人,哪有這么巧的?不得已,他又找上那位宣傳干事,他和白虹都在工會搞政治宣傳,接觸的機會總要多點。 “最近她還在忙什么?” “誰?” “繪圖室那位女詩人。” “誰知道在忙些什么! “她真不容易,發(fā)表了那么多詩。” “各人都有興趣愛好嘛。” “她可真漂亮! “漂亮?”宣傳干事不以為然地聳聳肩,“沒見她鼻子邊那幾個麻皮?說是小時候出水痘留下的! 麻皮?哪兒有什么麻皮?但傳輝不忍心讓話題中斷,又接下去說:“她心眼一定很好。” “何以見得?你跟她又不熟! “你沒讀過她寫的那些詩呢! “明白啦!备阈麄鞯哪X袋瓜總是比較靈活的。他掏出一張電影票塞在傳輝手里,“明天六點半,在‘大上!鼒。” 傳輝接過電影票摸不著頭腦。 “笨蛋,我把你邊上那張票發(fā)給她,還不曉得謝謝我! 的確笨。不知怎么搞的,原先傳輝一直以為自己挺聰明、挺活絡(luò),可自知道天底下有這么個白虹以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越來越傻了。可不,那天第一次挨著她座位看電影,他竟失去了自信,好一陣連手腳都不知怎么放,生怕無意中碰上她的。見了她,半天才迸出一句:“最近又有何大作?”問得真不是時候,只見她微微笑著朝銀幕上努努嘴,示意他在電影院要保持安靜。 就此連著幾次工會組織電影,她都挨著他坐,想來她也應(yīng)有所覺察了。當然他本來還可以主動些,他在戀愛上不是自以為“胸有成竹”的嗎?可不知為什么,這回他卻不敢輕舉妄動,怕她會因此看輕自己。白虹完全不同于他大學(xué)里第一次鐘情的那位女孩子。白虹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對人生的見解,只需讀讀她的那些詩句:“離別的淚珠還沒抹去,心,已在憧憬著重逢的喜悅……”多么精辟的見解!人生,難道不就是由無數(shù)的別離和相逢構(gòu)成的?呵,她太高了,他怕配不上她。他如今再也不是什么“天之驕子”,就憑著有個大學(xué)生資歷也沒啥稀奇呀!58.5元一月的工資,姑娘們才看不上眼呢。偌大的上海灘,家有萬貫的公子哥兒有的是,他傳輝哪兒斗得過他們?這些話聽著庸俗,可眼下的姑娘就是這樣呀。當然,白虹是不能與她們相提并論的,然而事實卻是:她也是個姑娘呀! 傳輝被熙攘的人群涌到中百一店的大櫥窗邊。 這條南京路,從早到晚永遠是水泄不通,好像全國的人都涌上這條大街了。這股人流常常令他望而生畏,因而他是難得上這兒來“軋鬧猛”的。不過這會兒,他得奮力沖破這股人墻到對面的和平電影院去。今晚六點有場《子夜》,工會包場的,白虹在! 為了讓人潮緩一緩,他索性停在櫥窗前細細端詳起日本三洋公司的一個廣告櫥窗來了。這里陳列著各種型號、各種樣式的收錄機和彩電,都是樣品。就是公開發(fā)售,問津者一定也不多,價錢必定是嚇壞人的。小朱他父親就給他捎來這么一套立體聲音響設(shè)備,難怪人家現(xiàn)在可以神氣了。不知為什么,傳輝竟深深地嘆了口氣,同時“二公子顧鴻飛……申明與顧翁脫離父子關(guān)系”幾個字又涌上來了。是的,原來他也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擁有這一切,因為他是“鋼鐵大王顧家”的第三代呀!而且更令他惱怒不已的是,他確實知道這個大家族的第三代正過著和他傳輝截然不同的快樂生活——這是小朱親眼目睹的。 那天傳輝在路上碰到一身華僑打扮的小朱,這小子已有三天沒上班了。 “哪兒去?又去相親?”他打趣著小朱。 “才不去呢。嘸啥意思,看得眼睛都花了。這回去青聯(lián)活動! 活動!傳輝笑了。小朱這家伙向來連科室班組活動都沒興趣,倒還有這雅興參加啥青聯(lián)活動。 “這你就洋盤了,”小朱慢悠悠吐出一串煙圈,“這青聯(lián),好比是青年中的政協(xié),上海灘上一只高級圈子呢。我在青聯(lián)二組,組員盡是統(tǒng)戰(zhàn)對象的子女,都是大戶人家出來的,那些神氣活現(xiàn)的高干子女到我們這里來,這個都不如。”他說著伸出小拇指輕蔑地比劃了一下。 “你……也屬統(tǒng)戰(zhàn)對象子女?”傳輝越發(fā)感到,自找到了父親后,小朱確實大變樣了。 “當然。我爸正在和南京有關(guān)方面談生意,不過,阿拉這種人在那邊,也只能算小角色,大老板的后代這里多著呢。喏,永安公司郭家的、大隆廠嚴家的、華昌廠顧家的,對了,正想問問你,你家是華昌廠顧家的本家嗎?知道××路上那幢藍房子嗎?是顧家的老宅,新近落實政策還給他們了。喂,是你們的老家嗎?” “你這話扯到哪里去了?上海姓顧的起碼有幾十萬個呢,看你講的,像真的一樣!”傳輝輕輕嘆了口氣:他們家,怎么也不會和那幢富麗堂皇的藍屋沾親帶故的,除非出了奇跡。然而小朱卻正色地說: “我們青聯(lián)組里有個叫顧傳業(yè)的,且不說名字和你像,籍貫也是無錫人,最奇怪的是長得和你像極了,那天遠遠望去,我還以為是你呢。他爺爺就是‘華昌鐵工廠’的老板。上禮拜他還請我去他家玩過,屋里那排場,說句不吹牛的話,就和電影《不夜城》里差不多,就缺輛自備車啦;蛟S你們真是本家呢。世界上巧事多著呢,我之所以打聽到爸爸的下落,也完全因為一個偶然的機緣! 傳輝被他挑唆得也越聽越神,嘴上雖一再表示“沒那回事,你這全是瞎編”,心里可也真是癢癢的。小朱則還眉飛色舞地往下吹:“呃,看過《葉塞尼婭》嗎?這種事多著呢,去打聽打聽嘛,我?guī)湍忝!闭f著跨上摩托,一踩油門,就消失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身后留下一股陌生的、通常在外國人身上才聞得到的香水味,準是他那洋爸爸留下的剩余物資。這個小朱,人倒挺爽氣,也熱心,可就因為多了幾個錢,一下就變得那樣不可一世,要換了他傳輝,才不會如此低水平呢。不過,像這樣的美事,哪能輪上他? 當天晚飯桌上,他把這件趣事向爸媽講開了,原只想博得大家一笑;另外,明知這件事是不存在的,可復(fù)敘一遍,似乎也可以有點安慰。言語之間,對這位同姓的不相識者,免不了有點羨慕之情。萬萬沒料到父親聽了放下筷子對母親說:“他講的那個,極有可能是老三的兒子! 母親微微一笑,顯出一副對此不感興趣的神情,牛頭不對馬嘴地說:“眼下老三日子又稱心了,那么大幢房子就住他那一房,我看如今市長也沒他過得那樣舒服呢。老三的兒子怕也該到成家的年紀了。哪位姑娘嫁給他倒是福氣,一世不愁吃穿了!蹦赣H說著不知為什么還怨艾地朝兒子看了眼,至少在傳輝是這樣感覺。那一瞥在他心里引起一陣強烈的共鳴,促使他幾乎不假思索地吐出一句:“這么說,人家所說的‘鋼鐵大王顧家’,就是我們家啰?” 爸爸不慌不忙咽下一口飯,仿佛有點覺得兒子太大驚小怪了:“那是老掉牙的話了,F(xiàn)在上海50歲以上的人,都知道你爺爺。爺爺年輕時是個挑著擔子穿街走巷的白鐵匠,后來也不知怎么昧著良心坑人家,發(fā)了大財,開了‘華昌鐵工廠’,同行都稱他為‘顧精怪’! “那么,爸爸,××路上那幢房子,那幢藍房子,你也住過?”傳輝全身向前傾著,自己都感到在說到藍屋時,嗓音都在顫抖,還帶著一股深深的敬畏之情。藍屋在他眼里,仿佛一下子成了個舉世無雙的美地,里面隱藏著許多無法形容的奇跡和美妙。 父親把身子舒服地往椅背上一靠,流露出一股深沉的懷舊之情。事實上,人對他度過童年的地方,怎可能不留戀?雖說他的童年過得并不幸福,但老宅給他的感覺,猶如童年時代一位慈祥又愛嘮叨不絕、喜歡老將他纏在自己腰帶上的老保姆。他這還是第一次對兒子談及自己的老家!拔母铩敝袨榱伺氯苏`解這是在“翻變天賬”,他對此是閉口不談的,即使走過××路上那幢藍屋;而在“文革”前,他又認為那畢竟是一段不光彩的“寄生蟲歷史”,怕不諳世故的孩子替他外傳而影響他在鄰里的聲譽。他曾強迫自己忘掉這一段日子,然而遺忘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話題一經(jīng)兒子提起,他發(fā)現(xiàn)對老宅的思念之情,猶如一壇封存得很好的陳酒,一旦啟封,那股濃郁的味兒……連他自己都要醉了。 “那是一幢德國式的房子,門前一個大花園,陽臺比正房間小不了多少,一開窗,那股花香……”父親劇烈地嗆了起來,原來樓下人家正在天井里生爐子,一股濃煙順著合不上縫的窗戶溜了進來。父親用手帕擦擦鼻子,繼續(xù)娓娓地往下說:“那位設(shè)計師可真有套本事。藍屋里共有二十幾間房間,設(shè)計得又巧妙又合理。每三間房成為一個自然的套室,套室與套室之間又是可通可閉,整幢房子可合可分,這是考慮到大家庭合居的需要。聽說不久前同濟大學(xué)建筑系的學(xué)生還去參觀過,這也算是上海著名的住宅之一了。” 傳輝著迷地聽著,父親這段話在他,猶如孩提時聽到的一個童話:在遙遠的地方,在一座高入云端的山洞里,埋藏著許許多多的金銀財寶…… “那么,為啥你不住進藍屋,而要住在這既無煤氣也無衛(wèi)生設(shè)備的鬼房子呢?為啥我們現(xiàn)在不搬進去?不是藍屋根據(jù)政策已歸還了嗎?為啥我們從不與他們走動?”傳輝熱切地問了。 父親那張剛才還充滿了歡樂和柔情的臉面突然冷淡了,還夾著一絲嘲笑之情:“怎么一聽見‘藍屋’兩字都像著魔似的?這兒有啥不好?25平方,朝南,我們學(xué)校里那些老師,祖孫三代擠在十一二平方米的多著呢……” 那股濃煙又來了,只聽見鄰居在天井里抱怨著:“……這種煤餅質(zhì)量真是……存心賺人家的錢,這頓夜飯也不知弄到幾點才有得吃呢!”父親猛力把窗推入槽里,費了好大力氣才插上窗銷,嘴里不禁還咕嚕了一句:“這鬼房子,窗門真該修了。房管所也真是,只管收房錢,就不管修!” “剛才你不還在說這兒挺好……”傳輝抓住機會刺了父親一下。 父親冒火了:“你討厭這個把你養(yǎng)大的‘破’房間,你盡管開路好了,去找你叔叔,找你堂兄吧,人家現(xiàn)在可又神氣了!标P(guān)于藍屋的談話到此中止。那陣他還不知道爸爸和爺爺脫離關(guān)系的事,但他就是從那一刻決定:要去尋求和解答這個謎。 樓下那對夫妻又干起來了,摔得家什乒乓響。好管閑事、在鄰里中又享有一定聲譽,被尊稱為“顧先生”的父親下去勸架了。那對夫婦不堪入耳的吵罵聲透過薄薄的板壁傳上來:“上個月你貼家里幾個銅鈿?”“不是五十塊嗎?”“五十塊頂個屁用,你去當當家,現(xiàn)在青菜要賣到幾鈿一斤?”傳輝惱火地捂著雙耳。他想象得出,在藍屋,決不會有這樣的場景。“衣食足而知榮辱”,這句話不假。媽遞上一杯香噴噴的咖啡。習(xí)慣于粗茶淡飯的父親別無貪求,飯后一杯濃咖啡卻是不能缺的,因而媽也煮得一手好咖啡。傳輝接過咖啡,忽然對母親產(chǎn)生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好奇心,對藍屋,媽媽是怎么想的? “媽媽,”他輕問,“有句詩叫‘貧賤夫婦百事哀’,你看這話對頭嗎?” 媽媽很認真地思索了一番:“有些事不能很絕對說對或不對。不過,假如錢財?shù)呢氋v與精神的富有可以平衡的話,我看這個悲劇是可以避免的。” 柔和的燈光下媽媽顯得很年輕。由于皮膚白,再加上保養(yǎng)得很好的身段,媽媽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年輕得多。在念高中時,有一段時間他都不好意思與媽媽一起出去。媽媽年輕時很美,這是那張本來掛在他們大床上的結(jié)婚照告訴他的。在他躺在那里呀呀自語時,媽媽嬌媚漂亮的面容已印入他朦朧的記憶里了,可惜那張照片作為“四舊”被媽媽送入煤球爐里燒掉了。他記得,在扔入爐子之前,媽媽都哭了,好心的鄰家大嬸一把奪過照片扔入爐里,勸解著媽媽:“一張照片有啥大不了,沒看見人家把金銀財寶都有扔到垃圾箱里的?這種東西留著惹禍害的!苯裉焖约旱搅27歲的年齡,才開始體會媽媽當時為啥不舍得把那張結(jié)婚照片燒掉。可是,當一個關(guān)于藍屋的啞謎攤在他面前時,他對朝夕相處的母親,感到竟還有不理解之處。 “媽媽,”他說,“我不要聽大道理。說句良心話,假如讓你挑選藍屋與這里,你會選哪兒?” 媽媽顯得很平靜,仿佛對這個問題已考慮過一百遍了: “我沒在藍屋住過,我和你父親就在這里成的親。我不滿意這里的居住條件,但我也不喜歡藍屋,因為那不屬于我們自己。我只想要一套小公寓,三室戶的,不要水泥地。一間我們住,一間給你做新房,還有一間就做起居室,開間小點沒關(guān)系,只要間數(shù)多點,能分能合……”她忽然像個小女孩樣羞怯地笑了,“說實話,從我結(jié)婚那天起,我就這樣盼望了!” “可你們當初怎么就找上這樣的房子?”傳輝不禁抱怨地說,上海灘好房子有的是,光他們馬路對面那些房子也比這里強,那陣房子又不緊張,又沒房管所來卡。 母親又疼又惱地看了看這不懂事的兒子:“那陣,我們只能租賃這樣的房子。” “可是,不是說爺爺是鋼鐵大王嗎?” “那是他的錢!眿寢屍降卣f,“與我們不相干! “這是外國人的理論!眰鬏x腦子里嘀咕了一下。說實話,不是唱高調(diào),他倒是極同意這種觀點的?墒,從實際生活看…… 媽媽嘆了口氣:“不過,我們希望過,待我們收入提高了,就可以搬離這兒,找好一點的房子。因而就是住進來,心里也十分舒暢,好歹也是我們自己的家,我們要怎樣就可以怎樣?烧l料這一住,就住了半輩子! 爸爸上樓了,后面還跟著一位40多歲的禿頂。傳輝認識他,是爸50年代的學(xué)生,爸的得意門生,上個禮拜報上還專門報道了他:“青年科學(xué)家陸大為科研成就顯著……”可這位青年科學(xué)家在他家的前樓里,永遠是一個不敢輕舉妄動的小學(xué)生。與母親打過招呼后,他羞答答地從包里摸出一盒精美的糖果:“顧老師,請你吃喜糖了!” 父親高興地說:“怎么?解決了?” 連母親也喜出望外:“好了好了,這下你母親可放心了,可以安心度晚年了! 青年科學(xué)家在沒有靠背的骨牌凳上坐得畢恭畢敬,讓傳輝瞧著都為他吃力。 父親開玩笑地說:“進展很快呀,半年前還聽說你沒有朋友,怎么一下子結(jié)婚了?” 母親也插嘴道:“以后生兒子可不作興這樣一聲不吭地突然襲擊! 可憐的科學(xué)家臉漲得通紅:“其實她和我是一個課題小組,當初大家也沒想到,各自在外頭找對象,都覺得不合適,人家嫌棄我們,我們還看不上眼呢。后來,大家隨便談起,突然覺得何必再到外面去兜圈子呢?于是……就這樣定下來了! “房子有了?”當母親的總是最敏感地會把房子和喜事聯(lián)在一起。 “上個月分給我們一套,在宛平路……” “好地段!蹦赣H羨慕地說。 “可……我們讓給別人了! 母親嚇了一跳,連傳輝也懷疑自己聽錯了。 “是這樣,下個月我就要去美國考察兩年,她馬上也要去荷蘭進修三年,房子空閑著沒意思,還會起灰塵,干脆先讓給更需要的同志。再說,等我考察回來,興許可以分到四室戶的……干脆就晚點搬,否則搬出搬進多麻煩!” “那好呀!”母親松了口氣,“再分給你的房子,可能在哪兒?” “唔,還沒造呢,說是可能造在我們科研所附近……這沒關(guān)系,早晚會造好的。”科學(xué)家依然把身子挺得筆直,毫無疲勞地表示。 “好呀,”父親長長地吁了口氣,“你總算事業(yè)、愛情、家庭都有了! “是呀!”科學(xué)家也滿足地笑了。 然而,傳輝看著他那過早謝頂?shù)暮竽X勺和消瘦的身子,卻一點也笑不出來。要這樣來求得這三樣?xùn)|西,太苦了。他的思緒又飛到藍屋,他決定自己去解開這個啞謎。國外不也正在掀起什么“尋根熱”嗎?查詢家史不也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嗎?他是顧家的后代,他有這個權(quán)利。 科學(xué)家告辭了,臨走時,大約因為想到要有一段時間見不到老師,他頗有點激動,恭恭敬敬地對傳輝的爸爸行了個禮,然后羨慕地對傳輝說:“你有這樣一位父親,真幸福。” 陸大為這句話傳輝懂。這位科學(xué)家的父親據(jù)說從前是個鴉片鬼,把一家子都抽得走投無路了,陸大為兒時的書雜費還都是傳輝的父親代為支付的。和這樣一個鴉片鬼父親相比,傳輝自然是幸福的?墒恰吧酵馇嗌綐峭鈽恰,和別的父親相比,比如說和他那位堂兄弟的父母相比,他還是幸福的嗎?傳輝為這突然冒出的念頭嚇住了,他不敢再往下想…… 待傳輝趕到和平電影院,開場時間早已過了。他在黑壓壓的場子里摸索著位子,還不時踩著別人的腳,狼狽極了。都怪那擁擠得不能邁步的人流,都怪那堵著馬路的一長串半天都不動的車輛,他心里不知怎么老感到憋著一團火氣!斑@兒呢!”只聽見一聲輕輕的招呼聲,是白虹。奇怪,就她這么輕輕一聲,他竟得到一種安慰。 “剛才在圖書館翻一篇資料,晚了,對不起。”他輕聲打著招呼。話音剛落就發(fā)覺自己講錯了。這明擺著是工會包的場子,又不是約會,啥“對不起”呀!他窘得直用指甲扎自己手掌,過了好一陣才靜下心來集中精神看電影。 今天放的是《子夜》。銀幕上吳蓀甫的汽車正開進宅第大門,徐徐沿著夾在兩邊花壇中的車道緩行,車剎住了,只聽“砰”的一聲,車門關(guān)了,西裝革履、氣度昂揚的吳蓀甫下了車,噔噔拾級而上,走進豪華的居室。按他的年齡推算,正是爺爺這一輩。唉,爺爺!和吳蓀甫一樣顯赫一世的爺爺,其實,傳輝見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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