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介紹

人海微瀾


作者:潘伯鷹     整理日期:2014-06-09 11:20:02

作者在長篇小說《人海微瀾》中的自白:"這就全人生說,世界是個大海;若就每個人說,那么每個人的心也就是個大海。你別以為一個小小的人,頂長的也不過六七尺。但是藏在這個小人身里面的一顆心,卻是淵深浩瀚茫無際涯,七情六欲皆自此發(fā)。當那一個人心波蕩譎之時,能夠想入諸天,思通神鬼。方寸間揚起來的巨浪,真也不亞似太平洋的風潮。偏生這玩意兒摸又摸不著,看又看不見,只顛簸起濤頭來,能夠使人或哭,或笑,或竟是連哭也哭不得,笑也笑不得;或者要生,或者要死,或竟是生死都難以處置。由此一點源頭,便催動了人生各種的行為。這其間最顯著的無過于男女之愛。"
  作者簡介:
  潘伯鷹(1904-1966),名式,字伯鷹,號有發(fā)翁、卻曲翁,別署鳧公,安徽懷寧人。學貫古今中西,文壇多面手,是無論詩詞、書畫、小說、學術、藻鑒等都享有盛譽的一代名士。
  著述豐富,有《南北朝文選》《黃庭堅詩選》《中國書法簡論》《中國的書法》《書法雜論》《玄隱廬錄印》《古代璽印藝術》《觀古紀余》《觀畫錄》《卻曲翁書畫論》《卻曲翁筆乘》《南京感憶錄》《冥行者獨語》等。小說除了《人海微瀾》,還有《隱刑》《生還》《稚瑩》《殘羽》《蹇安五記》等。近年出版有《玄隱廬詩》《潘伯鷹文存》(五冊)。
  目錄:
  第一回楔子/001
  第二回殘歲欲除忽來遠客深宵不寐細說殊風/006
  第三回曲檻回欄小奴憐白兔華堂廣座大師袒烏龜/012
  第四回發(fā)狂言抹倒老翁詩通軟語羞煞小閨女/020
  第五回倚鏡簪花歡生雅謔背燈揾淚寂度良宵/034
  第六回禁臠誰近五姨太捻酸中冓難言老將軍氣病/047
  第七回遺老襟懷一番妙論巨公身價十塊洋錢/066
  第八回金屋藏嬌躊躕滿志公園驚艷邂逅留情/091
  第九回玉液酡顏梁棲玳瑁蓮花粲齒帳暖芙蓉/110
  第十回望外佳音災官頒俸命中奇厄文丐焚書/133
  第十一回太液嬉冰情郎逢艷女幽齋揖使弱妹戲癡兄/158
  第十二回盛會高歌仙姝試舞寒宵細步吉士探情/177
  第十三回小院微疴詞心通飲水遙天遠道絮語托飛鴻/201
  第十四回情天莫補碧海沉軀嘉禮方成紅閨灑淚/228
  第十五回窺密書決心離怨偶驚噩耗削發(fā)入空門/253第一回 楔子/001
  第二回 殘歲欲除忽來遠客 深宵不寐細說殊風/006
  第三回 曲檻回欄小奴憐白兔 華堂廣座大師袒烏龜/012
  第四回 發(fā)狂言抹倒老翁詩 通軟語羞煞小閨女/020
  第五回 倚鏡簪花歡生雅謔 背燈揾淚寂度良宵/034
  第六回 禁臠誰近五姨太捻酸 中冓難言老將軍氣病/047
  第七回 遺老襟懷一番妙論 巨公身價十塊洋錢/066
  第八回 金屋藏嬌躊躕滿志 公園驚艷邂逅留情/091
  第九回 玉液酡顏梁棲玳瑁 蓮花粲齒帳暖芙蓉/110
  第十回 望外佳音災官頒俸 命中奇厄文丐焚書/133
  第十一回 太液嬉冰情郎逢艷女 幽齋揖使弱妹戲癡兄/158
  第十二回 盛會高歌仙姝試舞 寒宵細步吉士探情/177
  第十三回 小院微疴詞心通飲水 遙天遠道絮語托飛鴻/201
  第十四回 情天莫補碧海沉軀 嘉禮方成紅閨灑淚/228
  第十五回 窺密書決心離怨偶 驚噩耗削發(fā)入空門/253
  第十六回 咄咄逼人長兄三逐 昏昏就道弱女孤征/276
  第十七回 爭校長女教員返家 買干柴大老爺賴賬/298
  第十八回 上京就學悔負初心 狹路遺書怒呵浪子/316
  第十九回 日暮天寒窮途逢魍魎 風橫雨驟憂涕是生涯/331
  第二十回 詭計紛乘香銷玉碎 春雷一震云散風流/349
  且今且古成一軍/364
  編后記/368 次日秋圃同春卿到了李渭臣家里,渭臣立刻出來。春卿一看,渭臣是個五短身材,胸腰寬闊,面盤兒胖胖的,很帶些福澤。一部絡腮胡子,留得很長。雙目炯炯神采煥發(fā),顯出一副精明氣派。一見春卿,便拱手寒暄。春卿見他禮數(shù)謙恭,意味親熱,心里覺出一種喜悅的感想,也極力周旋下去。妙在渭臣雖是謙恭,卻極脫略,春卿稍坐談談,即無拘束,如同舊識一樣。等待進得渭臣那間吃煙的屋子一看,靠里墻放著一張精雕寧波木床,鋪著雪白的墊襟子,后面一堆錦被,放好了兩個鴨絨軟枕。中間擺好了一個紫檀螺鈿大煙盤子,里面又套上一個小煙盤。當中一個大燈足足有八寸多高,底座很低,尺寸全讓那一個大玻璃磚的罩子占去了,光彩四射,如玉山照人。秋圃先就指給春卿看,說道:"你看見過這樣好燈沒有?"春卿帶笑指著屋里道:"渭翁這間精室真是無一不布置得宜。你看這疏疏落落的字畫,這長案子,這躺椅,哪一樣不好?豈單這一個燈?不過這燈,實在是我生平僅見的了。"渭臣生性本來好高,一聽春卿恭維,非常得意。笑道:"春卿兄這樣夸獎,益發(fā)叫我慚汗了。"說著用手一指天花板上懸下來的電燈道:"請看我這屋里,只有這一盞電燈。這燈的用處,僅僅為是照著人好進這屋子罷了。此外不但毫無益處,而且反有害處。何以呢?要是屋子里有這一盞電燈,那么電燈的光與煙燈的光,成了對敵之勢,能令煙燈減色不少。而且屋里只要一有電燈,四處通明,顯得這屋子非常之淺露,一毫深邃蘊藏的意思都沒有。那還有甚么味兒?必須將電燈熄滅,一則煙燈的光才顯得出精神來,二則屋子里頓時可覺出一種沉靜幽深的氣象。所有塵囂之念,到了此地,全都讓這清涼閑逸的光景給溶化到無何有之鄉(xiāng),真是一個世外桃源……"說著走到床邊將那吊著的電門一按,屋里頓暗,三個人影子立刻換了個方向,另有一種靜悶的意味。再看那盞煙燈,果然光華發(fā)越,照得三個人一毫不覺得悶氣。這時渭臣請兩人脫去長衣,將春卿讓到床上坐下,又來讓秋圃。秋圃道:"你們二位對坐著好談心。"說著向對床的躺椅上坐下道:"我在這兒好極了。"渭臣不再謙讓,便在春卿那邊坐下。這時當差的已經(jīng)分斟上三杯茶,退出一旁。渭臣便拈起煙盤里碟裝的茶食,敬了兩人。春卿看見那李渭臣脫了鞋,盤著兩條胖腿,用手理一理腮邊美髯,眼珠子轉了兩轉,聚精會神的向春卿道:"兄弟小時隨著先君在關外任上,便習知他們吃煙的脾胃兒。隨后奔馳各地,兩湖,兩廣,以及東南邊的蘇浙,西北邊的山陜,其間各處吃煙的方式,各各不同。兄弟年輕時候,頂是頑皮,無論甚么玩意兒,都得打聽打聽,推敲推敲,對于大煙也是如此。以兄弟淺見看來,吃煙的方法,煙具的講究,煙道的精致,天下以云南為第一,云南全省又以迤南一帶為第一……"春卿正在傾聽之際,不料秋圃哈哈大笑道:"渭臣大哥,貴處是不是云南,怎么還沒開口就先夸起家鄉(xiāng)來了?"渭臣笑道:"古人薦士尚且內舉不避親,這事本來如此,該怎樣,便怎樣。我今天姑妄言之,請春卿兄日后考察,自然知道。"春卿見打岔,早已情急,也笑道:"渭翁盡管談下去,秋圃大哥是專門愛開玩笑的。"渭臣復又回過臉來對春卿道:"秋圃這一問倒是非常好,我現(xiàn)在正好趁他這句話來說明云南所以為第一的因由。原來云南產(chǎn)錫甲于天下。那時開錫礦的礦主,誰都稱得起百十萬的家當。云南地又偏僻,他們擁了巨貲,卻是沒有繁華地方好作銷金之窟。恰好敝處又正是出煙有名的地方,這班闊人便將錢財精力消磨在這煙上面,爭奇斗異,挑剔瑕疵,成天的當作一件學問研究。你想外省的人哪能專精如此?況且他們又有大注錢財可以供他們心智的指揮,想出甚么樣兒,立刻便做。做了一次不好,毀了再行改良,必待美善而后已。真是從心所欲。安得而不為天下第一呢?然而這一層不過僅僅證明云南吃煙講究的原因,還沒有談到云南吃煙所以為天下第一的實際。要想說出所以然來,也決不是可以拿籠統(tǒng)幾句話就完了的。但是說得太多了,又恐怕聽去生倦。現(xiàn)在兄弟只略略的就煙具和吃煙的方法兩面談談。第一步先談煙具,里面就分了好多樣,即是煙燈,煙槍,煙斗,煙盤子,煙簽子,甚至于裹煙的牌子,煙盤子上的小玩具,都要算在里面。揀重要的說,燈要白菜燈,槍要毛竹槍,斗要八家斗,簽子必須是河西所造。怎么樣的才叫白菜燈呢?"渭臣說到此地將手向床中一指道:"春卿兄,請看這就是白菜燈,像我這樣的燈,在云南礦主家里,只能算作第二三路的貨色罷了。"春卿順便躺了下去,偏過頭仔細看那燈,果然制法特別。那銅底座子只有半寸來高,是圓形的。周圍雕空了冰裂紋兒,冰上面還有跳出來的小魚,鱗鰭分明,姿態(tài)活潑。中間那個油壺是紅銅打成的,壺底是一根紅銅桿安好在底座子上,好像一個小柱子把那油壺頂住了一樣。底座上面那玻璃罩子,下半截是圓的,上半截卻是十六方的。那十六方漸上漸小,收到中間,卻又成為一個圓口,端端正正扣在火頭的周圍。渭臣指給春卿道:"這燈的樣子,通體好像一棵白菜,所以叫作白菜燈。其第一個特點,便是座子低,油壺高,中間用一根小柱子將壺頂起。普通的燈座子都比這樣的高些,而且周圍甚大,火頭自然顯小了。所以燈的四周,有一個大黑影子,看去非常礙眼。惟有這樣制法的燈,中虛基廣,一個大罩子直蓋下去,光華四澈,無一毫陰影。你說可是講究?所以這個燈,要論他的德,真是虛而有容,稱得起謙謙君子。論他的行,真是光明俊偉,可算得有英雄的氣概。論他的外貌,卻又直立不倚,風度端凝,可以比得張曲江那樣的宰相……"春卿秋圃聽到這里不免一齊大笑,春卿道:"渭翁真是語言妙天下。"秋圃道:"要不然人家怎么做觀察大人呢?顧名思義,他考核所及,當然有這些精確的銘贊了!"渭臣笑道:"二位慢夸,再聽我說這燈的第二個特點。實在是應用光學的原理,來表現(xiàn)美術的心思。怎見得呢?"說著對燈罩口上一指道,"你們看這口上安了一個紅銅圈兒,可以隨意取下來的。"渭臣隨手取了下來,又安了上去,說道,"這圈兒一可以保護罩子,使火頭的熱力,不致直接逼著玻璃,以致裂開。二可以有表示美感的功能。待我仔細說一說。"于是渭臣呷了一口茶,說道:"二位請看這燈構造的形狀,煞費匠心。底座幾大,油壺幾高,油壺上層周遭,和罩子口上的圈兒之距離,以及罩子上下周圍和底座的距離,都有一定的尺寸,和火頭相配。其交互角度的大小非常正確,所以只要一點起火來,立刻就發(fā)生交光互射的現(xiàn)象。那光線因為受玻璃罩子,油壺,以及圈口彼此互相反射的作用,所以光線投射的方向,因而不同。又因雕刻了花紋,圈口,油壺,底座都擦得雪亮,更增加光的力量,能將光線投射極遠。所以燈底周圍有花影映在煙盤上面,還有花影映在帳頂上面……"說著手指那煙盤,春卿秋圃目光皆一齊注視下去,果然有許多瓣五個兒的花影映在上面。渭臣將手指又向上指著帳頂,春卿秋圃四道眼光便隨著渭臣指頭兒轉到帳頂上。只聽渭臣道:"我這燈發(fā)出來的影子是梅花形,還有蘭花形的,菊花形的,竹葉兒的,各種不同。"春卿此時真?zhèn)心悅誠服,由不得嘆了一口氣道:"這些地方真是非極智慧的人,用極有把握的手藝,萬萬做不好。這種聰明的才力,只全用在這上面了,真是可惜呀。"渭臣道:"誰說不是?談起他們這種用心來,非?尚。這種玻璃磚的燈罩,他們叫作'人造水晶'。專門有這種莊客,畫好圖樣尺寸,叫德國工廠給定燒,所以質料才這樣高,棱角才這樣準呢。"春卿道:"舍下倒也有幾盞燈,全是膠州燈,工料倒也還精細。"渭臣道:"誠然,膠州燈的好處,全在精細玲瓏。那空花兒非常之細,而且通體白銅質料純凈,擦了出來顏色同銀的一樣,個兒又不很大,旅行的時候用起來,倒覺便當。不過要論到氣派大雅,同匠心的微妙,就比白菜燈不如了。但是這種燈,個兒太大,只可在家里用,出門卻嫌笨重些?梢娪酶饔挟敚荒芷珡U哪一種。"秋圃捧著一杯茶微微點頭道:"吾聞煙道而知治道。原來吃大煙與治國都是一貫的。"渭臣聽了,瞬目不語。春卿又問道:"何以槍要毛竹槍呢?"渭臣道:"本來做槍的材料多得很,象牙,虬角都是常見的東西。所以必定以毛竹槍為好者,乃是專就它的功用而言。槍的功用就是為輸送煙,所以但能傳煙的便行。而傳煙的時候,要以不變煙味為第一要義。嚴格講起來,煙的好歹槍不負責。煙有八分好,經(jīng)過槍管到了人的嘴里,還有八分好,這枝槍便是盡職的好槍。但是世上的槍達到這個條件的就很少很少。普通的人,用象牙用虬角,不過徒為觀美。孰知這種東西本質臭濁,用來做槍,煙從槍管里一過,味兒全變臭了。豈不是有忝厥職?不是仔細品評的人,哪里覺察得出來。所以一切珍貴東西,用到煙槍上來,舉不足貴,可貴的必是毛竹。我們敝處的毛竹,生在水中。竹的性質本來很涼,又兼生于水中,更加澤潤,用作煙槍,不但傳煙的時候不變煙味,而且可以減去熱煙的火氣,使得煙的香味愈加清醇……"渭臣說到這里,伸手一摸胡子,眼神一凝,慢慢的吐著字道:"只憑這一點,毛竹槍便有第一流煙槍的資格。然而它的優(yōu)點決不止此,這種槍對于觀美上也是占極上風的。這種竹子質性堅細無比,經(jīng)良工制造,堅潤非常。而且奇怪,是所謂毛竹者,在敝處所產(chǎn)真?zhèn)怪道,仿佛真有毛一樣。用手握住槍身,從頭頂摸下去是光的,若反過從尾倒摸上來,便毛茸茸的有些擋手似的……"春卿此時瞪著兩個大眼睛,看著渭臣一面講,一面用手作勢。本來他口里說的是藍青官話,到得此時,軒眉鼓舌,得意忘形,那官話全變成了云南土腔。一種高亢的音調,湊上那副圓胖臉兒,照在燈邊,煞是精神得很。春卿被他說得入神,兩只眼睛仿佛也隨著發(fā)光。只見渭臣拿起那盤子里的一枝槍來,對春卿道:"這枝是斑竹的,比毛竹差得多,可愛的便是年數(shù)還久,算得一枝飽槍,外面竹皮全紅了。這樣的叫鳳眼竹,因為竹皮上花紋形如鳳眼,比起那大斑點兒來,紋理曲雕之處差些,很是平常。不過這槍上的版子,都是云南第一名工人所做,可以看看。"春卿一面接過槍來,一面見渭臣用手指著那鑲在槍上為裝煙斗用的那一塊白銅東西,才知道這東西名叫"版子",那銜斗的圓口就名為"井欄"。定睛就燈一看,那東西雕成一個龍形。龍頭昂了起來,張開大嘴,穩(wěn)穩(wěn)的將煙斗銜住。那龍身子都隱現(xiàn)于海水之中,四邊的海浪騰了起來,愈顯得狂濤洶涌,似乎把一條神龍震撼得惱怒不堪,鼓腮露齒大有把那煙斗一口吞了下去之意。正在賞玩,渭臣卻又指點道:"你看這眼睛,這鱗,這爪子,這浪珠兒,這波紋,哪一樣不細到極點?還有這海浪是層累而起的……"一面說著一面就那井欄邊上數(shù)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一共九層,便是九塊大小不同花紋一致的白銅片兒,配湊在一起,才做成功的。此人名姓我已忘卻,生平專門做這種東西,因此出了名。說起他來,很有趣味。相傳他很有癖性。想他做一個版子,非常之難。他性情歡喜喝酒。必得事先常常送好酒好菜哄著他,恭維得個不得開交,還得趁他高興的時候,和他講個交情,問他可有工夫給做一個。如若可以,趕快將錢送上定局。隨他甚么時候做。若一次不行,只好依舊巴結,等待第二次機會。若非如此,無論如何他不做。無論給多少錢,也引誘不動他的心。相傳有一次有個闊官,請他好幾次,都沒有答應。惹得這位闊人性起,立刻變臉,叫差官押起他來,非砍掉他的腦袋不可。誰知他老先生讓黃湯兒灌得個迷迷糊糊,直著大紅脖子嚷道:'你既然非要我做不可,一定因為我做的東西比別人做的特別好。你想要好東西,就得由著我的性子。若是不由我的性子,就是我自己想要做好,也做不好的。做不出好東西來,徒然壞了我的名氣。與其壞了我的名氣,你倒不如把我殺了好。'他人樣子又丑,聲音又粗,醉態(tài)闌珊。幾句話把那闊人倒招笑了。罵道:'像這樣糊涂蛋,殺了也不值。'結果立刻放了。由此一端看來,他生平手制的東西,無一個不是精心結撰,敏手雕搜的。據(jù)說他所做最精的護手,可以積累到二十四五層之厚?上胍娖涿恳黄撌嵌啾。浜系墓Ψ蛟撌嵌嗲。而且凡他刻的井欄,花紋繁細,雖達極點,而絕無棱角翻了出來。所以盡管用布在上面擦,絕無一絲布毛掛在上面。原來他老先生,早已在酒壺旁邊不知擦過多少次了,必得毫無遺憾才肯給人。我曾見過幾種,一個刻作五百羅漢,一個刻作蓬萊宮闕,還有簡單些的,如丹鳳朝陽,富貴一品之類。那鳳尾鶴翎都非常之細。"秋圃聽了嘆道:"怎么我們家鄉(xiāng)出了這樣的奇人,我簡直不知道呢?"渭臣道:"古今淹沒了的奇人,豈止他一個?傳名的人不過是運氣好罷了!至于槍嘴講究冬天用象牙夏天用玉,若是立夏以后還用象牙的,或是立秋以后還用玉的,那就讓行家看了笑話。說是窮到這步田地還配吃甚么大煙,連煙嘴兒都不換季,多么丟臉!"說到此地,春卿秋圃不覺哈哈大笑了起來。秋圃道:"我聽說做這個東西以石屏陳伊最有名,建水還有個師太和,名氣也不小。陳伊的手工來得渾成,真叫天衣無縫。師太和卻會雕刻,可以比作鬼斧神工。又聽說陳伊做的井口,具有彈性,煙斗插進去了一些兒風也不透。不知你說的這個奇人與他是一是二。"渭臣笑道:"這我倒疏于考證了。我們再談談煙斗的制法倒很有趣的。剛才說過斗要八家斗。所謂八家斗者,乃是八家分工合作而成的斗。這八家各有專長,有的會做胎子,有的會打眼,有的會刻花,皆只能做煙斗上一部分的工作。所以一個好斗必須經(jīng)過八家的陶冶,妙取眾長才行。關于做胎子,必須取細泥。泥層愈到打眼的地方,愈要薄。但是薄了又怕不結實,所以非用另外一種更堅固的質料不可。他們就設法將制斗的泥另挑些出來,加上極細的磁粉揉勻,專作此用。如何才能使這更薄更堅的一塊,和那別的部分密接調和毫無痕跡,便是第一難題。從這兒分手藝的高下。胎子成了,再送到刻花的人家去刻,刻上種種不同的花樣,然后再將和了顏色的泥,填平刻凹了的道兒。審察之后,便送到窯里去燒。燒好了之后,再請專門打眼的名師,打好眼,方始請專門配斗底的人家,配上銅底兒。還是不足,必須再請名手磨擦出光澤來,安上煙槍,吃一個泡兒試試。果然合用,這個斗才算成功。"春卿不覺噓了一口氣道:"呵!這個資格不是個三考出身的翰林學士,也是外洋畢業(yè)的洋翰林了。"渭臣笑道:"殆有甚焉,你想他們做斗的人,一次總是一二十對,哪能對對都做得好。幸而做好了幾對,送到刻花的人家去,未見得就刻好了。茍使刻壞了一個,便毀卻一個好胎子。然后還要經(jīng)過一道手續(xù)才能燒。燒的時候又是難題,燒老了斗性子脆,顏色也差些,光澤也減些;燒嫩了,簡直不能用。幸而燒好,倘使打眼的時候稍不留神,斗眼大了,那斗依然不夠資格。所以比方二十對斗胎子,經(jīng)過刻花,填色,入窯,打眼,磨光,層層階級,層層危險以后,差不多只能保全一兩對好斗。而這一兩對之中未必都是原來成對的,不過湊在一起的罷了。所以造就一個好斗,簡直同造就一個人才一樣,長養(yǎng)護惜不知要費多少工夫。"春卿道:"這是誠然,不過一個煙斗造就出來了,便有癮君子賞識。天之生才,已屬難之又難,而才成之后,棄之于荒江老屋之中,到死不用,或者用而反屈其才的,也不知多少。由此看來,煙斗的命運還比人才要好得多了!"渭臣笑道:"且不要談這些,我們還是談斗吧。斗的好處,要色澤大雅,聲音宏亮,更要能出好灰,才算佳斗。斗的要緊地方,全在斗眼,又叫斗門,必須以小為佳。北方的朋友,歡喜大斗門,實在皮相得很。那種爛斗,云南人是不用的。因為云南人講究斗門,所以關于打眼,便有許多無稽之談,說是斗門中間的細泥,必須童女去封制,而鑿眼的人,必須是童男。"渭臣說到此際,秋圃春卿不覺同時莞爾。渭臣道:"本來中國社會上的思想與行為,十之七八為迷信所支配。這種無稽之談,若照他們講起來,甚么陰陽五行相生相克的道理大得很呢。由此推衍出去,于是乎處女的月經(jīng),童子的小便,都具有無上的神力。又何怪乎一個煙斗?但是煙斗的斗門,確很有講究。兄弟已經(jīng)說過,好的斗門必定要小,然后抽起煙來才能響亮。但是斗眼非小之難,要它又小又靈,那可不易了,所以抽煙的人,對于保護斗眼,非常注意。因此便要談到煙簽子上面來了。煙簽子以河西所制為最好。河西簽子的好處,第一便是能保護斗眼。他們工人制造簽子,都揀選好鋼,做得非常之細,非常之直。因為細的東西不容易直,直的東西又不容易細。這種簽子能夠兼此兩者,所以既不傷斗眼,用起來又極有勁兒。最妙的,這種簽子有點,在離簽子鋒端大約一寸的地方,有一個珠子。為的是萬一通眼的時候,力用大了些,戳了下去,有個珠子在斗門外擋住了,便下不去。那斗眼便不致為簽子的后半截粗的部分弄傷了。此外簽子的樣式,也是玲瓏細巧到了極點。所以抽煙的人無不樂用。"說著便拈起一枝簽子給春卿。春卿接過一看,果然秀氣得很。秋圃道:"你用手彎彎看,這東西斷了都不曲的呢。"春卿道:"你怎么也知道?"秋圃道:"我從前見過這一種。"
  此時渭臣講得多了,已然吃了一兩次煙。春卿卻未十分注意。渭臣道:"我們關于煙具的談話,大可暫止于此。現(xiàn)在請春卿兄看我燒一口煙敬敬你。"春卿欠身道謝,渭臣已經(jīng)捻起簽子,挑了煙膏,在燈上燒了起來。手法敏捷早裹好了一個泡兒,端端正正嵌在斗上遞了過來。春卿一氣抽完,渭臣問道:"可覺得有甚么特點?"春卿笑道:"這斗果然好,抽起來又靈又響淵淵作金石之聲。不過煙泡兒似乎太小些。"渭臣聽了不覺哈哈笑道:"春卿兄真是爽快人。要是有一點兒以我為慳嗇的心思,決計不會如此直接痛快的說煙泡兒小了。特因此故,所以要同你談談吃煙的方法。也是因為這種方法,所以我兄弟才敢斷定天下會吃煙的以云南人為第一呢。原來分別會吃煙與不會吃煙,全在乎看這吃煙的人究能領略體會煙的妙處到了幾分以為斷。由這個道理,所以吃煙以領略煙味煙趣為第一義。至于過癮反是第二義。純拿過癮當目的的人,就無暇及此了。抽煙要領略煙的好處,所以泡兒要小。因為燒小泡兒,大火來得勻些。恰到滋潤的程度,便好上斗。上了斗,一口氣便可抽完。那煙的精蘊,發(fā)泄無遺,氣味清醇之極。反之,若用大泡兒,便大大不然。第一,燒泡兒的時候火力不易均勻,往往這一面都快燒焦了,那一面還是稀膏子。你想這泡兒的質料,此時就已然雜亂了。再經(jīng)上斗,必要戳一個極大的窟窿,抽起來要費很大的氣力,不能夷然舒適。并且因為抽的氣力大,所以燈火的焰子,便一直伸到斗眼里來。因此又有兩層大病,一是那煙泡得火仍然不勻,近火的煙全然焦了。二是火焰入斗,燒著斗灰,便發(fā)生一種臭氣,抽出來的全是一股臭煙,你想還有甚么好味道?所以無論多好的膏子,經(jīng)這么一鬧,也全毀了。至于風眼大了,斗便不響,再無音韻的節(jié)奏可聽,那更談不到了。"春卿聽了不覺赧然。渭臣又說道:"燒大泡兒的不外三種人,一是過大癮的,二是武朋友,這兩種人急不暇擇,性氣粗豪,倒還不足深譏。最可笑的是第三種人,他們以燒小泡兒為寒乞,必得大泡兒,才顯得闊氣。一來就是葡萄大的一個泡兒,不管橫七豎八,半熟半生,就安在斗上。他們得意非凡,看去好像暴發(fā)戶賣弄家私一樣,實在覺著更寒酸得利害。你想就是拿一斤膏子燒一個泡兒,才用得了幾個大錢?闊不闊豈在這上面分別嗎?"秋圃點頭道:"此論透辟之極。渭哥從前和我說調燈之法,很是有趣,何妨談談。"渭臣笑道:"是的,是的。"春卿這時看見秋圃打了個呵欠,連忙坐起來穿了鞋子,拉秋圃躺下。渭臣也遞過槍來說道:"這斗是才換過的冷斗,你不妨燒著玩玩。"秋圃接過,渭臣便與春卿談道:"云南人對于燈火非常講究,他們修治燈芯,非常費時候,翦了又翦,拂了又拂,點起火來,那火焰恰好與燈罩平頭。光輝凝靜,終日不增不減。到了收燈的時候,往往結好了一顆大燈花。用小夾子挑了起來,向地上一摔,頓時拍的一聲爆裂,火星亂迸,非常的好玩。這也是吃煙的一種娛樂。"春卿哈哈笑道:"有趣,有趣。"渭臣道:"為了這原故,那吃煙的人遇見客來,若非深知此客也是行家,他總是愿意燒好了泡子安上斗孝敬給客吃。因為恐怕若讓那客燒煙,偶爾滴下一滴膏子毀了火頭,又得勞他修理半天,是他極不愿意的事情。所以凡是一個生朋友到得吃煙人的房里去,總須十分留神,要體貼主人保護燈頭斗眼的意思,不去動他的燈和斗才好。"春卿笑道,"那么我今天可動了渭翁的煙具了。"渭臣笑道:"不妨不妨,我兄弟本也不是吃煙專家。而且于春卿兄自當作別論的。"春卿道:"聽說煙味也有種種不同,不知以何種為最?"渭臣道:"這卻不能一概而論,各人嗜好不同,自以他所喜者為第一。只要本質好制法精便行。大約印度大土最香,關東土稍烈,云南土最醇。若是熬法好,都很可口。近來香港有一家鴉片公司,出一種銅盒煙膏,大約十四五元一兩,也很芬馥。普通云南人品煙,有生老枯陳等等字眼。兄弟于其中精微,尚不深知。大約生煙性子最烈,老煙是年代久遠的膏子?轃熓蔷蜔熚渡险f。據(jù)他們講究吃煙的人說,煙中一種枯味微微帶酸,最是煙中妙境,可惜兄弟完全不能領略。陳煙是日子久遠一些的煙。比方四五月里熬好的膏子,到六七月才吃。煙膏上面已然長了一層霉菌。將膏子重調一調,那霉便融合在一起,吃了氣味非常之香。關于煙味,普通不過這幾種了。至于熬煙所用的水,兄弟最賞識冬天的雪水。此外就以普通凈水為好。有的人想出種種奇怪主意,甚至無聊的人居然迷信洋參水熬煙,可以補人。那簡直是荒謬絕倫了。"渭臣說著,早又燒了一個小泡兒,信手向風眼上一插,早已安好,便用手扶了斗,就燈而吸。春卿看在眼里聽在耳內,覺著這一次李渭臣好像特別顯能一樣,吸的時候沉著有力,抑揚頓挫,大似奏樂的神氣。那斗也好像有知遇之感,放出來的聲音特別響亮,較前大不相同。只見渭臣一氣吸完,斗上干干凈凈,好像洗過的一樣。將煙槍放下,笑著對春卿道:"剛才春卿兄注意我執(zhí)槍的法子沒有?這名叫手不離斗。皆是保護煙具之意。"春卿道:"是的是的。"說話之間,渭臣又遞過槍來,春卿謝謝,說是夠了。忽然秋圃在旁驚訝道:"喂,怎么我們隨便談談,便已經(jīng)這么晚了?"春卿一抬頭見秋圃正看手表,便摸出自己懷內小表一看,果然已經(jīng)兩點四十五分了,忙道:"我們告辭吧,平空白地打擾這一夜,真是對不起渭翁。"渭臣連忙說道:"哪里的話,我們一見如故,大可不必客氣。時候還早,多玩一忽兒吧。"秋圃已是瞌睡連天,說道:"改日再談吧。"春卿心中也自惦記阿蘭,忙將衣服同秋圃一陣穿好,辭了渭臣,各自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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