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狗藝術(shù)家的畫像》是狄蘭.托馬斯一部半自傳性的中短篇小說集。通過幽默、詩意的文筆,作者在多篇小說里描繪了英國威爾士的風(fēng)貌世情。故事生動、感人,充滿超現(xiàn)實的靈光。 作者簡介: 狄蘭.托馬斯(DylanThomas,1914—1953),英國詩人、作家,生于威爾士。代表作有《愛的地圖》、《我生活的世界》、《死亡和出場》等。一個溫暖的星期六 穿水手運動衫的年輕人坐在靠近夏日小屋的地方,看棕色皮膚和白色皮膚的女人走出來,還有一群群臉孔漂亮的姑娘,乳溝蒼白,背部曬傷,腳趾紅通通的丑陋雙腳優(yōu)雅地踏在前往海邊的尖銳石頭上方。這年輕男子在沙地上畫了一個巨大的鋸齒狀女人形體。有個裸體小女孩剛從海里跑上岸,踩住他所畫的女人并不停甩水,在那個形體上弄出一雙寬闊的濕眼睛,在腳印中央弄出一個洞。年輕人把女人擦掉,畫了個大肚子男人,小女孩跑上去,甩動自己的頭發(fā),在形體的肚子上灑下一排鈕扣和一串水滴,仿佛孩童畫作中的一泡尿,處在從貝殼里伸出的兩條長腿之間。 野餐的女人和她們的孩子擠在一起,在炎熱的陽光下伸展其無力、潮濕的身體,或者為了送報紙的人而無事起哄,或者建起沙堡,又立刻被懶洋洋地邁向沙灘上不同地方的其他野餐者所破壞,還有人叫賣冰淇淋,玩球的男孩發(fā)出又惱怒又歡快的喊聲,姑娘們在海水升到腰部時尖叫連連。這個年輕人置身于這一切之中,卻單獨坐在那兒,身旁是象征其失敗的陰影。幾位沉默的丈夫,褲管卷起,吊帶懸垂,在沙灘與海水的交界地帶慢悠悠蹚水,那些蹚水的女人,穿著厚厚的黑色野餐服,沖自己的雙腿發(fā)笑,狗兒在追逐石子,有個樣子高傲的男孩騎在一只橡皮海豹上泛水。這個身處茫茫一片荒野之中的年輕人,看到星期六假日在他眼前落下;虛假而漂亮,像庸俗陽光下的一幅平面畫;嬉戲的家人帶著紙袋、桶子、鏟子、洋傘和瓶子;快樂、興奮但身體犯疼的姑娘,她們的包包里裝著防曬膏;曬成古銅色的年輕人,胸肌發(fā)達;流露嫉羨神色的白皮膚年輕人穿著馬甲;丈夫兩腿細瘦、蒼白、多毛,顯得可憐,默默走過海水;圓胖、卷毛、削發(fā)、駝背的男孩,對骯臟的沙地有著毫無理性、無法再現(xiàn)的喜悅之情。這一切都使這個年輕人感動。孤絕的情境中,他以十分戲劇性的方式思考,感覺到往昔的那種羞愧和可憐。他身處假日之外,像一個年輕人永遠命定要與他的空想為伍,超越崇高、尋常的事物,超越一天之中外部世界的那種汗流浹背、被太陽喚醒的力量,以及夏日肉體的愚蠢。他抓住一個球,它跟個錫盤一起被一個小男孩扔向半空。他隨即站起來,把球丟回去。 小男孩邀他一起玩。一個友善的家庭在遠處等候,頭發(fā)另論的女人們衣服塞在燈籠褲,赤腳的男人們穿著襯衫,很多孩童穿著衫衣和縮水的內(nèi)褲。年輕人痛苦地把球拋給一個父親,那人拿著盤子,站在帽子搭成的小門前。“玩球的獨狼。”當(dāng)盤子呼呼地旋轉(zhuǎn)時,他這樣自言自語。他朝大海的方向追球,匆匆跑過脫衣的女人,眨巴著眼睛,被一個沙堡絆倒,掉進一伙像纏繞的蛇一樣躺著的潮濕女人中間,從浪花里抓起球時弄濕了鞋子。他感到快樂的心情在一陣身體的自負中回歸。“注意,達克沃斯,這道海浪很猛!彼麤_帽子堆后面的母親喊道。皮球在一個男孩的頭上跳躍。叔叔和母親們在分散的家人間走進走出,置身于三明治和衣服之中,接住跳躍的皮球。有個襯衫飄蕩的禿頭男人把皮球傳到錯誤的方向,一只牧羊犬把皮球帶進海中。此時輪到那個拿著托盤子的母親。托盤和皮球一起飛到她頭頂。一個戴巴拿馬草帽的叔叔把皮球丟到狗身上,狗帶著球游到人們無法到達的遠端。他們給了年輕人雞蛋加水芹三明治和溫?zé)岬暮谄【啤K晃皇迨寮耙晃桓赣H坐在《星期六晚報》上面,直到海水濕腳。 他再度孤獨一人,感覺很熱,很不快樂,因為自負自夸的時刻被踢開了,就像他所說的,被踢進海里,不再在那些躺著的,或者吵吵嚷嚷而又和睦地奔跑的陌生人之中奔跑。他走到海灘的一塊空地上,那兒有一位狂熱如地獄之火的傳教士,站在一個標(biāo)著“馬修先生”的箱子上,朝一群面無表情的女信眾演講。拿著豆子槍的男孩們安靜地坐在他附近。一個衣衫襤褸的男人用帽子募錢,里面空空如也。馬修先生揮動發(fā)冷的雙手,怒斥著假日,在他佇立的顫動的箱子上詛咒著夏天。他大聲要求一種嶄新的溫暖。強烈的陽光照進他的骨頭。他扣上外衣的領(lǐng)扣。山里的孩子們,個個眼睛深陷,流露冒失的神色,講話快速,聲音像唱歌,胸部瘦如貝殼,聚集在木偶戲和“阻止我”三輪車四周。馬修先生拒絕這一切。他排斥穿著內(nèi)衣內(nèi)褲、梳頭、擦粉的姑娘們,以及在帳篷下靈巧地換衣服的莊重姑娘們。 馬修先生使這個深紅色的城鎮(zhèn)變得很沮喪,他趕跑那些在冰淇淋小販周圍跳舞的裸肚男孩,用他那件黑色外套遮住姑娘們曬黑的大腿!半x開,離開!”他嚷道,“夜晚降臨啦!蹦悄贻p人頹喪地站在那兒,肩頭有一道陰影,想到波斯考爾地方的“科尼海灘”,他的朋友們正在那兒乘坐“巨型賽艇”,跟女孩子們一起戲耍歡鬧,或者登上“幽靈火車”,沖過骨架似的隧道。雷斯利?伯德的兩手會抱滿椰子。希倫妲跟赫伯特一起待在靶場。吉爾?莫利斯正在“游樂場”為莫莉買一杯帶櫻桃的雞尾酒。但此時此刻他卻站在這兒,聽著馬修先生這個退休的酒徒把黑暗呼喚到傍晚的沙灘上,熱乎乎的錢鈔待在他口袋里,星期六即將燃盡。 他雖然孤獨,卻拒絕了他們的邀請。赫伯特開著粗俗的紅色跑車,車后印著“GB”①標(biāo)志,散熱器上有個吹海風(fēng)的女神圖樣。赫伯特到父親的房子找他同去,可他說:“老兄,我沒心情,我安安靜靜過一天。你們好好玩。別喝太多飲料!彼麅H僅在等待日落,跟不快樂的女人站在傷感的圓圈里,那些女人凝視著她們的預(yù)言家身后的天空中的一點,希望早晨能夠倒流回來。哦,天!這時他正把錢花在市集的“固定距離投圈環(huán)”游戲上,坐在鉻合金做成的修飾時休息室里,穿著一條價格一先令六便士的短褲,捏著一根土耳其香煙,正在把最新的消息告訴姑娘們。透過休息室窗外的棕櫚葉,他看到太陽落在散步道上方,落在巴斯地方的椅子上方,落在跛子、寡婦、穿海灘褲以及戴圍巾的度周末的妻子上方,落在跟長相平凡、戴眼鏡的女朋友們在一起的留小卷發(fā)的時髦姑娘上方,落在天真、洋洋得意又喧囂的壞小伙上方,落在小狗以及騎腳踏車賣糖果的小販上方。羅納德已乘坐“莫伊拉夫人號”到伊爾弗勒科姆,在空氣混濁的大廳內(nèi)跟來自布萊福雷德的一群人待在一起,大喝特喝,根本沒想到在家鄉(xiāng)的沙灘上,他的這個朋友在六點鐘時獨自一人,不喝酒,而晚上的時光像教堂那樣無聊。他所有的朋友都有消失在歡樂中了。 他想著:詩人跟他們的詩一起生活、散步;有靈魂的人不需要其他同伴;星期六是一個簡陋的日子;我必須回家,坐在鍋爐旁的臥室里。然而他不是一個正在生活、散步的詩人,他是一個年輕人,在海鎮(zhèn)度溫暖的公假日,有兩英鎊可以揮霍。他沒有靈魂,僅有兩英鎊和一個小小的身體,踩在垃圾遍布的沙灘上。寧靜是為老人而準(zhǔn)備的。于是他調(diào)頭離開,越過鐵路,來到電車軌道旁。 他沖著“維多利亞花園”的時鐘花壇狂吼。 “一個正經(jīng)人現(xiàn)在要做什么呢?”他大聲說。一個年輕女人坐在白瓷磚廁所對面的一張長椅上,她聽到之后微微一笑,把正在閱讀的小說放下來。 這個女人留著高高的老式栗色頭發(fā),卷發(fā)蓬松,梳了一個圓發(fā)髻,戴著一朵伍爾沃斯商店的白玫瑰,垂到她耳朵上。她穿著一件白色女裝,一朵紅色紙花別在胸前,還戴著從娛樂場攤子上買來的戒指和手環(huán)。她眼睛很小,非常綠。 他小心而又冷淡地掃了一眼,注意到她外表所有不同尋常的細節(jié)。在他還沒有從頭到腳看完一遍之前,她一副從容鎮(zhèn)靜、處變不驚的神色,她的微笑、她腦袋的樣子,流露出一種天真的認(rèn)知,認(rèn)為自己很溫柔,冷艷而平易近人,足以抗拒所有粗俗無禮的相遇和苛刻的眼光。這一切使他手指開始顫抖。雖然她的連衣裙很長,衣領(lǐng)很高,但她仍可能是裸體坐在那張被曬熱的長椅上。她的微笑在供認(rèn)說,她的胴體在棉質(zhì)衣服底下是赤裸、無瑕、樂意奉獻又溫暖的。她毫無罪惡感地等待著。 他想到,她多么美啊,他心中想著描繪的字語,眼睛看著她的頭發(fā)和紅白相間的皮膚;她以多么美麗的風(fēng)姿等候我,只不過她對自己正在等待一無所知,而我又永遠沒法告訴她。 他已經(jīng)停下來,凝望著她。她像個面對鏡頭的自信姑娘,坐在那兒微笑,兩手交叉,頭微傾向一邊,所以頸部像玫瑰一樣泛紅。她接受他的傾慕。這個難得一見的姑娘默默接受他長久的注視,珍存他愚蠢的愛。 蚊子飛進他嘴巴里,他在羞愧中繼續(xù)匆匆行走。在花園的大門,他轉(zhuǎn)身去看她,是他在這世間最后一次看她。隨著他突然又笨拙地離開,她不再鎮(zhèn)定自若,迷惑地凝視他的身影。她舉起一只手,好像要喊他回來。如果他在等,她會叫他。他繞過角落,聽到她的聲音,一千個聲音,全都是她的聲音,從樹木濃密的圍墻上方傳來,呼喚著他的名字,一百個名字,全是他的名字。 一個受到驚嚇、為愛瘋狂而又一本正經(jīng)的年輕人,接著會做什么呢?空蕩蕩的“維多利亞”花園大廳里,他默默詢問哈哈鏡中自己的映像。他那個懸垂的猴子似的面孔,額頭上好似寫著“雜種”,以嘶啞的嘲笑聲回應(yīng)他的問題。 “如果愛神維納斯被放在一個盤子上端進來,”他說道,兩片嘴唇紅似西瓜,“我會要求用醋灑在她身上! 她能夠驅(qū)除我的罪惡感;她能夠清除我的羞愧;我為什么沒有停下來跟她講話?他這樣問自己。 你在一座公園里看到一個奇怪的姑娘,他的映像如此回答,她是一個自然之子,哦,老天!哦,老天!你看到她頭發(fā)上的露珠了嗎?不要再像雜志里的男人一樣對著鏡子講話了,我太了解你了。 在他肩膀后面,有一顆腫脹、沒下巴的陌生腦袋在晃動。他轉(zhuǎn)過身,聽到酒保說: “情人讓你失望了嗎?你看上去活像行尸走肉。來杯酒吧,今天啤酒免費,不用花錢!彼【仆笆职!斑@兒只供應(yīng)最好的啤酒,直接從工廠運來。你看起來確實很奇怪,”他說,“海難的唯一幸存者,唯一獲救的瘦弱乘客。祝福你!”他喝了自己所斟的啤酒。 “我可以喝一杯嗎?” “你認(rèn)為這是什么地方,酒樓?” 在大廳中央擦亮的桌子上,這個年輕人用一根沾酒的手指畫了一個姑娘的圓腦袋,在上面堆了黃色的泡沫充作頭發(fā)。 “。∨K,臟!”酒保說,從柜臺后面跑出來,用一塊干布把他所畫的腦袋擦掉。 年輕人用帽子護住臟地方,在桌子邊緣寫下自己的名字,注視著字母蒸發(fā)、褪色。 通過敞開的窗臺,在沙礫覆蓋的荒廢鐵路對面他看到游泳者形成的黑點,看到低矮的屋子、木偶戲劇場四周蹦蹦跳跳的侏儒,以及聽布道的男女圍成的圈子。他一度在那兒散步、游玩,置身于人頭攢動的荒涼之中,想要驅(qū)除自己的失望,尋求他先前拒絕的同伴。他發(fā)現(xiàn)了那個令自己真正快樂的姑娘,并且在令人困惑又尷尬的半分鐘里,在男廁所和花壇時鐘旁徹底失去了她。如果他大一點,更有智慧,他就會望著鏡子,看看自己的得失是否在眼睛下面的陰影中或嘴邊的線條中標(biāo)示出來,只不過,他已經(jīng)知道自己會從扭曲的影像那里得到什么答案,所以他沒有再看鏡子。 酒保走過來,坐在他旁邊,用假音說:“現(xiàn)在你把一切告訴我,我很能保守秘密! “沒什么好說的。我在維多利亞花園看到一個姑娘,結(jié)果太害羞,不敢跟她說話。她是那種讓我們驚艷的姑娘! 年輕人希望自己善于交友——即使他已身在愛與痛苦的深處——他為此感到羞愧。他講話時,那個長椅上的姑娘的平靜面容似乎在他眼前浮現(xiàn),她的微笑在責(zé)備他,也在原諒他。他在這種情況下污蔑這個姑娘,極盡詆毀之能事,然后又把她說得很漂亮。于是酒保說: “我自己喜歡大塊頭的姑娘。有一次在‘貝色’,有一次在煤氣廠。我也錯過千載難逢的機會。五十個裸體美女,我卻把熱情之火留在家里! “請給我同一杯酒! “你是說同一種酒! 酒保斟了一杯啤酒,喝了下去,再斟一杯。 “我總是跟顧客喝一杯,”他說,“這樣我們就打平了。現(xiàn)在我們只是兩個傷心的單身漢湊在一起!彼肿聛。 “你說的任何事情,沒我不知道的,”他說,“我在這間酒吧里見過大英帝國二十個以上的歌舞團,醉得一遢糊涂。哦,那些個姑娘!那些個身體!” “她們今晚會來嗎?” “這星期只有一個節(jié)目:有個家伙表演把女人鋸成兩半! “給我留一半。” 一個醉漢踏著一條看不見的分道線走來時,酒保同情地蹣跚越過房間,拿給他一杯酒!敖裉炱【泼赓M,”他說。“不用錢。你到外頭曬太陽了。” “我已經(jīng)整天曬了整整一天太陽啦!边@人說。 “我覺得你好像曬黑了! “是喝酒的緣故,”這人說,“我一直在喝! “假日快結(jié)束了!蹦贻p人對著自己的酒杯低聲說。再見,可人兒,那個時刻消失了,他想,并以一種連他自己都無法原諒的興趣,端詳一些滑稽的彩色明信片。明信片貼在墻頭,位于一張喝酒的大胖子的照片下面,其中有海灘上的大屁股女人,以及拿著望遠鏡的腿瘦如稈、怕老婆的男人。此時,在一個快樂的酒保和一個戴扁帽的醉漢的陪伴下,他正在把這個失敗的日子抹掉。他把帽子歪戴在頭頂,耷拉在帽子下面的一綹頭發(fā)搔著他的眼皮蓋。他那陌生人的迅疾目光不會錯過任何細微的乖戾之色和輕蔑的露齒笑容,也不會錯過在空中畫出他死亡形態(tài)的最微弱手勢。所以,他看到一個頭發(fā)散亂的年輕人,在一個爛房間的角落里對著自己捂嘴的那只手咳嗽,吞吐著摻有各種雜質(zhì)的“維特”牌香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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