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疼》里的疼痛故事有:女兒的疼、母親的疼,有錢人的疼、底層人的疼,詩人的疼、小店主的疼,丈夫的疼、妻子的疼,以及民族的疼……疼痛,照亮了一個個真實"存在著"的靈魂。正如西班牙作家烏納穆諾所說:除非我們受到刺痛,否則我們從來不注意我們曾擁有一顆靈魂。 作者簡介: 陳希我,中國先鋒作家。曾留學(xué)日本,現(xiàn)任教于福建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比較文學(xué)與世界文學(xué)博士。主要作品有小說《我們的茍且》《抓癢》《冒犯書》《大勢》《移民》,隨筆集《真日本》等。五度獲"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提名,獲"人民文學(xué)獎"等多種獎項,作品多次上排行榜。部分作品被介紹到法、英、美、日、新加坡等國家,及臺灣、香港等地區(qū)。英國《經(jīng)濟學(xué)人》雜志稱其為"一個特立獨行的作家",日本《Iripusu》雜志稱其為"中國的太宰治"。 目錄: 引 我篇·我疼 她篇·母親 我和她篇·又見小芳 他和他們篇·綁住我 她們篇·罪惡 他和她篇·飛機 她和他們篇·風(fēng)呂 他們篇·歡樂英雄 他和她們篇·上邪 跋 陳希我是我最尊敬的中國作家之一。他的小說面對最艱難的主題,勇敢而又直言不諱地描寫了人類欲望的深淵。我認(rèn)為陳希我應(yīng)該被列入最優(yōu)秀的現(xiàn)代作家的行列,他的作品應(yīng)該得到更高的關(guān)注。 --英國著名翻譯家尼克·哈曼(《冒犯書》英文譯者) 陳希我回應(yīng)了中國小說一個根本的疑難:精神敘事何以成立?當(dāng)力圖照亮我們的內(nèi)心生活時,我們手里的"燈"在哪里?或者,當(dāng)我們企圖建構(gòu)起一種內(nèi)在的、自省的、有邏輯的精神空間時,什么是可用的資源和方法? --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文學(xué)評論家李敬澤 陳希我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另類"作家,他不玩弄敘述技巧,也不從事晦澀的語言實驗,但他的小說就是怪模怪樣,非同尋常。……他敏銳而執(zhí)著,只關(guān)注生活最根本的問題,他的寫作純粹而徹底。 --北京大學(xué)教授、文學(xué)評論家陳曉明陳希我是我最尊敬的中國作家之一。他的小說面對最艱難的主題,勇敢而又直言不諱地描寫了人類欲望的深淵。我認(rèn)為陳希我應(yīng)該被列入最優(yōu)秀的現(xiàn)代作家的行列,他的作品應(yīng)該得到更高的關(guān)注。 --英國著名翻譯家尼克·哈曼(《冒犯書》英文譯者) 陳希我回應(yīng)了中國小說一個根本的疑難:精神敘事何以成立?當(dāng)力圖照亮我們的內(nèi)心生活時,我們手里的"燈"在哪里?或者,當(dāng)我們企圖建構(gòu)起一種內(nèi)在的、自省的、有邏輯的精神空間時,什么是可用的資源和方法? --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文學(xué)評論家李敬澤 陳希我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另類"作家,他不玩弄敘述技巧,也不從事晦澀的語言實驗,但他的小說就是怪模怪樣,非同尋常!翡J而執(zhí)著,只關(guān)注生活最根本的問題,他的寫作純粹而徹底。 --北京大學(xué)教授、文學(xué)評論家陳曉明 陳希我采用了一種極端的敘述方式,他要把他對人生對社會對精神的憂思推到極致,這種推到極致的敘述甚至在考驗一個讀者的承受能力。我愿意把他的這種小說稱作為一種觀念小說,他的好幾篇小說都讓我們感受到了一種精神的震撼。 --沈陽師范大學(xué)教授、文學(xué)評論家賀紹俊 陳希我的可貴之處就在于,他自覺地從這些快樂的寫作人群里抽身而出,獨自在存在的黑暗旅程里艱難地前行。 --中山大學(xué)教授、文學(xué)評論家謝有順 母親 1 怎么辦? 你說…… 索性…… 我打個寒戰(zhàn)。 怎么樣? 問題是……能行嗎? 其實,一斷了氧氣,就差不多了。 嗯…… 這就去吧! 我放下電話,往外走。媽媽你去哪里?女兒叫。我一驚,這小鬼精的眼睛正盯著我。有事……我支吾。 什么事? 快吃飯吧!我喝她。丈夫在給她喂飯,端著小勺,等在她嘴前。他也望著我,我這才意識到,應(yīng)該跟他交個底。我向他使個眼色,他放下碗,我們拐到臥室里?墒俏覅s說不出來了。丈夫說,我聽到了。 聽到了什么?女兒鉆進來,問。 大人的事,小孩不要問!我應(yīng)。 也許是為了堵她的嘴,我拿起勺子給她喂飯。她嘴里還有飯,她總是把飯含嘴里。我叫:快吞,快吞下!媽媽來不及了! 媽媽要去上班嗎? 是的,每天早晨,這個時候,我都是去上班的?炜彀阉沽耍陀變簣@,然后我去上班。我說:是……你快,媽媽上班來不及了! 媽媽不是去上班!她卻說。 我一驚。她怎么知道的? 你剛才就要走了,沒送我去幼兒園。 噢,這小鬼精。我說,今天爸爸送你去,媽媽有事。 不要,我要媽媽送! 聽話!今天媽媽有事…… 什么事? 這家伙,倒像存心來逼供的。我如芒在背,我的秘密被她窺視了。是的,我不是去上班,我是去結(jié)束一個人的生命。我煩躁,把碗一摔: 不吃就別吃,死了算啦! 我奪門而出。外面車水馬龍,我處在其中,這是一個上班的早晨。我忽然羨慕起大家來了,他們是去上班的。他們雖然步履匆匆,但他們是安逸的,可以按部就班。我等不了公交車,打車,可也沒那么容易。好容易打到一輛,我又差點不想上去了。出租車計程器在跳,我的心比它跳得還急。我這么急著去干嗎?去結(jié)束一個人的生命。計程器上公里數(shù)在快速推進,時間一分一秒地縮短。路程每推進一步,時間每縮短一分,那個人的死期就越近了。她知道不知道死神的手正在向她伸近,她還躺在床上,一點也不知道。 她更不知道,要處死她的是我。司機對我說了句什么,原來他在問我做什么工作的。我沒回答。他又猜,一定是知識分子,因為看上去斯文。他要知道我去殺人,他還會說我斯文嗎?出租車也堵住了,車窗外立刻塞滿了摩托車,讓人覺得即使道路疏通了,也不可能馬上就走。難道我就這么著急?我不知道。我最好不去,最好跟我無關(guān),哪怕永遠被堵在路上?墒俏覜]有這福份,我只能去,因為那個人不是別人,是我的母親。 我居然要去殺母親,簡直大逆不道。但這不是我決定的,是二姐。我只是同意而已。何況這是母親她自己希望的。她躺在醫(yī)院已經(jīng)五天了,鼻孔插著鼻導(dǎo)管,手上掛著點滴。她很痛苦,不停地掙扎,不停地慘叫。她的頭上大粒汗珠沁出來,固定鼻導(dǎo)管的膠布翕開了。護士又把新膠布蓋上去,固定住。但很快又翕開了。護士給換上了面罩。她似乎在罩子里更加難受。我們瞧著她,握著拳頭為她使勁。但我們什么也不能做。我們知道她老人家很痛苦,可是我們只能看著她苦,我們不能替代她,也不能為她增加氣力。我們束手無策。 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光是被送進醫(yī)院搶救,就已經(jīng)三次了。是心力衰竭。半夜三更,二姐打電話來,母親又不行了。趕緊叫急救車,我打車直奔醫(yī)院,搶救,又緩過來了。回家,一段時間后又發(fā)作了,又被送到醫(yī)院來。就連醫(yī)生都把她認(rèn)熟了,就是劉醫(yī)生。搶救過來后,母親也認(rèn)得他,說他跟自己的兒子一樣親。母親沒有兒子,就我們姐妹三人。不,應(yīng)該說是就剩下我們姐妹三人。在我們中間,本來還有幾個,其中就有男的,但是都夭折了。 母親還說要劉醫(yī)生當(dāng)他的干兒子。劉醫(yī)生也笑呵呵的,雖然沒答應(yīng),但心是貼近了。他沒事常到病床前看看,聊聊天。同病房的人以為真是兒子,說母親真有福氣。 什么話!福氣?到醫(yī)院享福? 母親漸漸康復(fù)了。病人們都說還好母親身體的底子不錯,能扛得住。劉醫(yī)生也這么說。這種病就是這樣,挺過來了,又好了。他說,不過像她這樣這么多次,也少見。體能,不能不說是個關(guān)鍵因素。 母親是辛勞過來的,雖然苦,但也鍛煉了體質(zhì)。第一次第二次,我們也欣慰?墒墙酉聛,我們就高興不起來了。正是因為母親體質(zhì)好,才使得她一次又一次遭受折磨。倒不如底子不好算了。但是這也由不得她,她必須辛勞,她就是辛勞的命,她的身體也就無可選擇地強壯了起來。這生命就像被吹大的氣球,要消失,只能把它壓爆。但那是多么可怕!只能任其繼續(xù)脹大。但這更加恐怖。 2 五天前,母親再次被送到醫(yī)院。她躺在急救室,眼神呆滯,木然,沒有痛苦神情。我曾經(jīng)殺一只公雞,放了血后,把它擰了脖子丟在一邊燒水去。我回來時,居然瞧見它站起來了。它昂首闊步,卻又搖搖晃晃。它走不動,但它又被生命的本能推著走。它瞪著直眼,現(xiàn)在母親就是這種眼神。 她在掙扎著,身體一挺一挺著。劉醫(yī)生把床板搖立起來。"這樣會舒服些。"他說,眼睛戳戳墻邊監(jiān)護儀上的指示。當(dāng)然很難受。他說,她的心臟在做無用功。 她只能艱難地抽氣。她的肺像漏洞百出的風(fēng)箱,吼吼作響。每一次抽氣,都要付出極大的努力,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抽不上來了。但這不是由你決定的,在不知抽得上來抽不上來時,你就得抽,你不能不抽,生命的本能驅(qū)使你不由自主地去抽。想到每個生命到了盡頭都要這樣,簡直不寒而栗。 她要坐起來。但她很快又躺了下去。很快又要起來。她自己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怎樣才能舒服一些。慘白的臉上沁著汗珠,這使她的皮膚好像濕的白紙一般脆,一拉就要破。 她的左手在竭力提起來。護士不明白她要干什么,還幫抬了抬它。那抬起來的手向臉部伸去,伸向氧氣罩。我想母親是覺得氧氣罩不舒服,我對母親說: 知道,知道,一會兒就好了…… 話音未落,她的手已經(jīng)按住了氧氣罩。護士制止她,可是力向錯位,護士以為她要去按緊氧氣罩,不料她卻側(cè)向扯下了它。 你干什么!護士把氧氣罩死死揪著,叫。 母親搖頭:不要了…… 她說什么? 讓我死……母親又說。 她突然發(fā)不出聲音了。她焦急地掙扎著,可是沒有用。這使得她的手更加用力了,好像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這只手上,她把全部的力氣都聚集在這里,她要孤注一擲。但護士畢竟是兩只手,還是把那只手鎮(zhèn)住了?墒悄赣H的另一只手又起來了,這是打點滴的手。護士驚叫著又去制止。她的手插著針頭,這使得她具有優(yōu)勢,只要她揮動,就能達到把針頭扯出來的目的。護士兩頭不能兼顧,扭頭沖我們喊: 你們來幫幫呀! 我們才意識到我們閑在一邊,只是握著拳頭。劉醫(yī)生出去了。護士的叫聲好像把我們踩了一下,我們跳起來,撲上前去,七手八腳控制母親。我們好容易把她制服了,我們累得直喘氣,她也好像把所有的力氣都用光了。 母親怎么這么不懂事!母親一直說我們不懂事,我們長大了,她還這么說,覺得我們還是小孩。可她自己現(xiàn)在也跟小孩一樣,簡直是老糊涂了。母親晚年確實越來越糊涂了,愛耍脾氣。她一耍脾氣,二姐就叫我過去解決,好在她還聽得我哄。本來一直是她哄我們的。我上大學(xué)那一陣,老感覺活著沒意義,不如死了算了,她就罵我: 我這么大年紀(jì)都不想死,你年紀(jì)輕輕就想死了? 那時我常想,好像她比我還年輕,還有干勁生活。她總是說,將來會好起來的。后來我知道這只是一種策略,有了希望,就有了活下去的力量了。至于希望能否實現(xiàn),倒是無所謂的,因為到你盤點一生的時候,你已經(jīng)過了這一生。你發(fā)現(xiàn)一切是虛妄的,但一切已經(jīng)過去。這就是成熟人思維跟不成熟人思維的區(qū)別。那么,她也可能處在發(fā)現(xiàn)虛妄的時期? 這次奇跡會再出現(xiàn)嗎?也許不能。但也許還能。即使能,熬過了這一關(guān),毋寧意味著還得面臨一次煎熬。我忽然明白了母親的意思。也許母親并不糊涂,就像回光反照的人的意識,會突然清晰起來。 母親又劇烈掙扎了起來。我們慌忙撲過去,把她的手按住。可是她卻昏迷下去了。難道母親就這樣去了?我剛才的念頭蕩然無存。我們叫喊著母親,只希望把母親救回來,無論如何,即使她已成植物人?墒悄赣H叫不回來了,這好像是對我剛才罪惡念頭的回應(yīng)。急救室外人聲鼎沸,吵得慌,什么東西咣當(dāng)一聲掉地上了,亂成一團。我感到害怕。劉醫(yī)生聞聲跑進來,二姐搖著劉醫(yī)生的胳膊哭求: 求求你了,一定要救我母親,一定要把我母親救過來! 她忘了劉醫(yī)生待我們親如家人了。母親每次被送到醫(yī)院,只要他在,他都優(yōu)先搶救。既然熟悉,他不能不這么做。但也正因此才讓母親活到現(xiàn)在。如果是一般關(guān)系,醫(yī)生一拖拉,怠惰,抬杠,母親可能就過去了。 心內(nèi)注射。護士拿出一根穿刺針,比常見的針長得多。母親的衣服被解開了。母親裸露出了她的身體。光亮得扎眼,兩顆乳頭赫然在目。這就是我母親的金貴的身體!我雖然出自這個身體,小時吸過這個乳頭,但是對它的模樣并沒有記憶。我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去看母親的身體。對母親的身體,我只是崇拜,覺得它不可看,不可褻瀆,它是我們心中的圣地。母親總是把身體包得很嚴(yán)實,在我們姐妹面前,她也穿著整齊。這對我們?nèi)齻姐妹影響很大。大姐說過,母親從不像有些女人那樣,當(dāng)街撩起衣服就奶孩子,我們也非常注意。現(xiàn)在這身體被毫無商量地要野蠻撕開了,我們感覺非常難堪,就好像我們的身體裸露出來一樣。我下意識去看劉醫(yī)生,劉醫(yī)生已經(jīng)轉(zhuǎn)到邊角的桌邊,背著我們,好像在做什么。 所以感覺難堪,也許還因為這身體的寒磣。乳房已經(jīng)軟塌,空布袋似的甩在腋下。整個身體白慘慘的,像一堆死豬肉,簡直丑陋,我原來對母親身體的美好想象整個被破壞了。它的主人要是有知,一定拼死把自己掩蓋起來?墒撬F(xiàn)在一點能力也沒有。我們也沒有能力。人到了這份上,身體只是一塊肉,搶救的目的不過是讓這塊肉活起來。 護士的手在上面探著。她的手定在一個地方。消毒,拿起穿刺針,垂直對著那部位。難道就這么扎下去嗎?那針又特別大。她真的就這么扎下去了!母親身體猛地彈起來,又重重砸在床上。我仿佛能聽到她的尖叫?墒撬]有醒過來,她只是在昏迷中痛。也許本來,她是不需要被這么扎的,她可以這么順勢去了,F(xiàn)在她毫無抵抗能力,只能由人擺布,聽?wèi){別人扎她。 護士繼續(xù)深扎下去。黑黑濃濃的血溢上了針筒。血回流上來了,護士緊張的神情舒緩了下來。于是注藥。 母親醒過來了。她陌生地瞧著我們,我們讓她瞧著,我還對她笑了笑。母親好像終于辨認(rèn)出我們,但那神情仍然是冷漠的,也許是平靜,也許因為藥物的作用,她平靜了些。 送重癥病房。劉醫(yī)生跟著,幫我們拿吊瓶,他個子高。到了病房,剛搬上病床,換上住院衣服,她又難受起來了。她又開始扯氧氣面罩。這下我們有準(zhǔn)備,兩下就將她制服了。我和二姐分別鎮(zhèn)住她的左手和右手。她就蹬腳,把身體轉(zhuǎn)過來,折過去。護士壓住她的兩腿。母親的四肢被牢牢摁住,再也動彈不得。我感覺她的手在我的手中顫抖,一如被抓住挨宰的雞的腳,那與其說是反抗,不如說是無法反抗之下的忍受。 可是她終于又無法忍受了,又開始掙扎。她把身子頂起來。我和二姐把整個人壓了上去。邊上一個穿醫(yī)院白衣的女人也來幫忙,我猜她是醫(yī)院里的工人。母親終于又安靜了些,也許也乏了。 那女工說,這樣按著也不是辦法,把四肢綁在床欄上。 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綁?對我的母親?我怎么也不能把這個詞跟母親聯(lián)系在一起。如果說之前的施暴是為了治療,那么綁,則完全是暴行了。我不同意。 可是護士明顯贊成那女人的意思。也許這在醫(yī)院里,已經(jīng)稀松平常了。護士看著我們,要是平常,護士可能會拋下一句話:你們自己看吧!一走了之。但是護士知道我們跟劉醫(yī)生關(guān)系好,仍然說服我們。我瞧二姐,二姐喘著氣,面無表情。她沒反對,我知道就是默認(rèn)了。我真有點怪她。但是我也喘著氣。至少,要是二姐不幫我,我也沒辦法。 護士招呼那個女工拿來粗布條。她們開始綁腳了。然后上來綁手。先綁二姐那邊的,二姐被換下來,一屁股癱坐在床頭柜上。我瞧著她,也頓感再也承受不住了。護士來換我時,我順從地把母親交了出去。我瞧著她們綁,頭腦一片空白。只是有一刻,我叮囑一聲:"別太緊了……" 母親被綁在床欄上,攤著四肢,好像在受刑。她浮腫的腿被綁出深深的印跡,好像無法愈合的傷痕。我走近她,她憤怒地瞪了我,好像瞪著仇人。是的,是我們不好,我們是劊子手?墒悄赣H,我們是為了你好的,為了能救活您,讓您活下去。挺過這一關(guān),一切都好了。回家,我們好好補償您,我們好好孝順您,我們負荊請罪。您要打我們也可以。只是您現(xiàn)在要堅持治療,挺過去。 母親好像絕望了,開始自顧呻吟。她企圖側(cè)身,可是不可能。她只能竭力把身體像弓一樣頂起,又落下去。也許她動動會好受些,一個病人,本來夠難受的了,卻被限制住,不能換姿勢,她只能這么直挺挺地硬撐著,熬著。她一挺,一個呻吟,一挺,一個呻吟。這要到什么時候? 劉醫(yī)生來了,我問他。不知道。他說,反正什么都衰竭了,能挺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奇跡了。 這些話,其實他早就跟我們說過,我還問,與其是抱著些微的希望,毋寧是想推卸責(zé)任。我假裝沒聽懂,看二姐。她是老二,我是老三。但二姐索性裝作沒聽見,毫無反應(yīng)。她也不敢做出決定,只有問大姐。可是大姐住在北京。"大姐跑哪里去了呢?"二姐念叨。 大姐一直沒聯(lián)系上。電話過去,是大姐夫接的。他說,大姐跟他因為大外甥女的事吵了架,不知去哪里了,幾天沒回來了。大外甥女要臨產(chǎn)了,正需要她做事,大姐夫也急得要命。她沒去大外甥女那里,她已退休,也沒有單位可去。她的朋友們也沒見到她。 會不會發(fā)生意外?二姐問。 大姐夫道:憑她那種性格,逼她去死都沒門! 大姐夫話里明顯還帶著氣。大姐性格好強,大姐夫受盡了她那脾氣。大事小事總找大姐夫的茬,這次大姐夫頂了她一句,她就受不了了,把家里存折金銀細軟卷了走了。她要去死,就不會卷了這些走。大姐夫呀大姐夫,你忍了大半輩子了,這次怎么就不能再忍一下呢?要是忍了,大姐就不會出走了,我們就可以找到她了?墒乾F(xiàn)在,她把存折金銀細軟都卷走了,明顯是要做長期的打算了。我們怎么等得了?母親已經(jīng)這樣了。 讓大姐夫拿主意,大姐夫又哪里敢做主?他現(xiàn)在也后悔自己去頂撞大姐了,就求她消氣了回來。一回來就馬上讓她聯(lián)系你們!大姐夫說。 可是連他自己都知道這很渺茫。何況,她回來了能不能來,還要打個問號,大外甥女不是要臨產(chǎn)了嗎? 母親又煎熬了一天。我們不敢離開,輪流守著。我還好,家里有丈夫襯著,二姐就不行了,二姐夫去世了,家里只有上高中的二外甥女,還需要照顧。二外甥女在電話里說,她也來輪班,被她母親啐了一臉: 你來輪?不想讀書啦?考不上大學(xué),到時也像你媽這樣子,一輩子受窮! 二姐是窮。工廠倒了,只得這干干,那干干,她是我們姐妹三人中境遇最差的。恰在這時,護士來通知我們欠費了。我說我去交吧,二姐想說什么,但又沒法說,就又對話筒那邊喊: 你要這么有本事,就不要讀,給我掙錢去!我現(xiàn)在就急需錢,也不知向哪里要! 她忽然悲愴起來,把電話一摔。還不如死了好!她說,瞥母親。這樣倒好! 母親又掙扎了起來。她不再吱聲了。可是她似乎不甘心,又嘟囔了一句: 活著受罪,倒不如死了算了! 我的心一個跳。不知她有意還是無意,這話正扎中我的隱秘之處。我交錢了!我慌忙說,跑出去。我并沒有那種不該的想法,我是去交錢,我這是讓母親繼續(xù)活下去。 我和二姐輪班,她白天要上班,只能輪晚上。我單位可以溜,就跟丈夫交替著值白天。二姐上班本來就累,晚上又沒能休息,很快就不行了。只能由我們頂上。我也很快撐不住了。這時候又來了例假。簡直生不如死。丈夫說,請護工吧。 醫(yī)院讓那位女工介紹她的老鄉(xiāng)。一天七十元,還不肯值夜班。"要包晚上也可以,一天一百二!"她說。 二姐又愛惜錢了,說她可以來。我說我來出,她不肯。我只得跟護工說,就跟我二姐說七十,余下的我私下補給她。 即使如此,我們也不敢隨便離開,不過具體事務(wù)由護工去做罷了。母親處在危險中,什么時候過去都不知道,讓我們完全走開,我們也不放心。二姐還是晚上跑到醫(yī)院來躺著打盹。有時候就我去。仍然心力交瘁。瞧著母親在病床上掙扎,我更能深切感受到她的痛苦了。如果把我這么綁著,讓我這么受折磨,我怎么熬下去? 每次二姐來交接,我都迫不及待地逃離,像從監(jiān)獄里逃出來一般。一分鐘都不想多待。想想經(jīng)過的每一分鐘,都覺得可怕。當(dāng)然我知道母親的每一分鐘更加難熬,只是我不去想。如去想,我的呼吸也要艱難起來。 早上,二姐給我來了電話。她說她想了一晚上,我們沒辦法了,實在沒辦法了!與其這樣熬著受苦,不如干脆來個了斷,放棄了算了。 我跟劉醫(yī)生談過了,他說,我們要抬回去,他們就停止治療。我們不抬回去,放在醫(yī)院,他們就只能治療。 我沒話。我們受苦不算什么,是我們自己選擇的,我們要活?墒悄赣H是被我們綁架著活著,她不想活了,不想再受折磨。作為子女,讓母親死,當(dāng)然大逆不道,可是正因為我們是子女,我們才看不下去母親受苦。 母親已經(jīng)七十五歲了,也已經(jīng)上壽了。我這么想到,讓自己有些許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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