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中的子午鎮(zhèn)既是一個虛構(gòu)之地,也是作家心中的“原鄉(xiāng)”。它飄渺又切實,虛幻又真切。以子午鎮(zhèn)為背景,本書的7篇中篇小說就是圍繞在這個地方生存的種種小人物的生活寫就。他們的生活平凡又暗含波瀾,溫暖而又辛酸,與歷史細(xì)節(jié)的碰撞可謂驚心動魄。 作者簡介: 趙飛鵬,河南南陽人,1978年2月生,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xué)新聞學(xué)院,碩士研究生。目前供職于中國青年報。長期從事純文學(xué)創(chuàng)作,本書為其第一部小說集。 目錄: 水黽 虱哥 瘦手 流沙 沸水 愛妃 干燥花 我是看著流氓長大的,因為他是我弟弟;问幜耸畮啄旰,在宛城 黑社會里,流氓也算小有名頭,街上的混混們都叫他虱哥。有一年春節(jié), 那時流氓還沒結(jié)婚,與一幫狐朋狗友關(guān)系仍然很鐵,我回來老家過年, 大小混混們聽說了聚集到一起給我接風(fēng)。不知說到什么,他嘲笑自己的 兄弟們:“你們一幫大老粗,沒文化,以后出門別與我走一塊,這個路 上瞅見個招牌‘涮羊肉’,大聲說,‘喲,刷羊肉’。那個八百年不看 報紙,好不容易讀一回,問我,‘虱哥,小鄒是啥意思?’我一瞧,簡 直笑掉我的大腿!‘小雛’認(rèn)成了‘小鄒(小舟)’,你還軍艦哩!” 幾個兄弟不服氣了,有人反唇相譏道:“你行,你可別寫‘黑不圇吞的 大白豬’,叫老師給你當(dāng)病句站在講臺上念念。”流氓急了,捏起一粒花生米砸過去,辯解說:“你狼腿拉到豬胯上,那是我說別人的事,硬 安到我頭上。我沒事還看看書,像你們,就知道搬個錄像機,東躲西藏 看三級片!蔽倚χ鴨枺骸澳憧瓷稌。俊薄啊督鹌棵贰!《金瓶梅》!” 幾個兄弟急忙替他回答!岸冀o我夾緊點兒,”流氓皺著眉頭,一本正 經(jīng)地說:“我愛看歷史方面的書,拿破侖、劉邦、朱元璋的傳記我都讀 過,《水滸傳》也翻過,擱古代,我早就拉一幫人替天行道了,娘那腳, 生錯了時候,現(xiàn)在到處都是人,也沒地方落草為寇!”大家哄笑著舉杯 敬酒、猜枚,很快就把流氓的話淹沒了。 其實,小的時候,流氓與我常常尿不到一個壺里。小孩子總歸是頑 劣潑皮的,母親氣急了就會失心瘋地嚷道:“歪好死一個,也剔剔苗兒!” 那時,我在院子里種下兩棵向日葵,流氓就會栽上三株指甲草,其實, 男孩子并不需要它的花瓣來染指甲。他也許就是為了顯示與我不同。但 不知什么時候,流氓就偷偷掐去向日葵的頂,當(dāng)左鄰右舍院中的葵花開 得燦爛如笑臉,引得蜜蜂亂舞時,我家的兩株枝繁葉茂,卻像小楊樹一 般靜悄悄的,一朵花盤也不見。我喜歡集郵票,他就搜集香煙紙,只要 相中了,荒地里別人拉野屎揩過屁股的煙皮,他也不嫌棄,翹著小手指 拎到河邊,洗凈晾干還舉著到處炫耀。但因為讀書成績不好,流氓一直 生活在我的陰影里,父母明顯偏心,有一個雞蛋,肯定是我吃,有兩個 蘋果,也是他吃小的。 “算命打卦都說他百事不成。”母親不止一次這樣搖頭說。初中沒 上完,流氓就被學(xué)校開除了。無所事事幾年后,他干過保安、酒吧領(lǐng)班、 洗浴中心服務(wù)生,當(dāng)過婚慶司儀,跑過長途車,倒賣過二手汽車,養(yǎng)過 豬,中間還在棉紡廠當(dāng)過幾個月鍋爐工,有些活兒我也不曉得,但這些 都是副業(yè),他的主業(yè)其實就是小混混。因為常年在外讀書,弟弟的生活 對我來說,就像謎一樣,我知道的都是片段。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在北京一家小報當(dāng)個社會新聞記者,火災(zāi)車禍、兇殺搶劫,讓我疲于奔命的就是 這樣的事情。有時,當(dāng)我挎著采訪包汗流浹背地流竄在大街小巷時,我 常常想,這和弟弟的生活似乎沒有太大區(qū)別。但不知哪一天起,流氓突 然就對我尊敬起來,還帶著驕傲的口吻對他的小弟們說:“噫,俺老大 在北京哩,可當(dāng)事!”他很少給我打電話,少有的幾次,一種是三更半 夜,打電話來叫我給他的兄弟訓(xùn)話,聽筒里是嘈雜的、震耳欲聾的音樂 聲,好像是在舞廳里,一個又一個小弟輪番說著恭維話,我支支吾吾說 了句莫名其妙的“好好干”。另一種電話是突然打來,顯然他受了委屈, 也不等我說話便氣呼呼地吼著:“老大,某某黑得很!你回來給他曝光 曝光!”還沒等我回話,電話已經(jīng)掛了。 去年夏天,趁著出差采訪的機會,我拐到宛城家里,專門請流氓到 河邊的飯店里吃了頓飯。沒想到,那竟然是我最后一次見他。餐館的包 間臨著白河,毒辣的太陽照得河面上明晃晃的,室內(nèi)的空調(diào)吐出徐徐的 涼風(fēng),讓人愜意無比。流氓滿頭大汗地進(jìn)來后,手機還響個不停,他大 聲訓(xùn)斥著:“堵你個路,就亮水果刀,真是個二球!還扎人家了?小傷 也動刀了啊!這年頭拿刀都是唬人,誰還真砍啊。行了,行了,俺老大 回來了,兄弟倆說會兒話;仡^我找找人,你先給人家賠禮道歉,態(tài)度 好點!”從中午到晚上,流氓喝下一瓶又一瓶啤酒,我點下一桌雞鴨魚 肉,他卻只夾了幾筷子,我以為不合口味,他卻擺擺手說:“天天坐酒 場兒,天上飛的,地上爬的,土里鉆的,水里游的,都吃遍了,啥也不 稀罕。一萬多的洋酒喝過,幾毛錢的燒酒也喝,大中華吸過,一塊錢的 白河橋也不離手,現(xiàn)在白河橋停產(chǎn)了,在家抽兩塊一包的紅梅,出門口 袋里裝盒十塊的帝豪。見天在酒里泡著,胃不行了,啥都不想吃!弊 上的菜漸漸失去熱氣,鍋仔下面酒精爐里的火苗忽閃忽閃終也熄了。流 氓劃著火柴,點燃口中叼著的煙卷,眼看著長長的火柴棒由紅變黑燒成碳棒才扔了它,深吸了一口,香煙上的紅線迅速向嘴巴逼近一大截,白 煙像滅火器釋放干粉一樣噴射出來,籠罩在煙霧里,流氓啞著嗓子疲憊 地說:“我都35了,老了,打不動了! 1 流氓的壞從小在子午鎮(zhèn)上就出了名兒。哪家門口栽下一株漂亮的月 季、菊花或者秋海棠,沒過兩天,準(zhǔn)定出現(xiàn)在我家院子的小花壇里。時 間長了,鄰居們只要種花總要多栽幾棵,見到流氓就叮囑:“只準(zhǔn)起一 棵!”“不準(zhǔn)動菊花,俺娃兒還得用它參加秋天學(xué)校的菊展呢! 鎮(zhèn)上年齡相仿的孩子多,盡管流氓常常欺辱他們,大家還是愛追著他的 屁股玩兒。流氓會悄悄在沙堆里拉一泡屎,蓋好后叫大家過來玩“尋寶 游戲”,小伙伴們你爭我搶地用力掏進(jìn)去,只覺什么東西又熱又粘,扣 出來一看,黃呼呼臭不可聞,流氓在一邊樂不可支,美得像吃了糖果一 般,哪些被捉弄的小孩只好攤著兩只沾滿大便的手,哭著回家了。他還 喜歡將大門離個小縫,頂上坐一個燒過的干煤球,流氓會找各種理由引 誘小伙伴去推門,然后站在邊上美滋滋地看著別人狼狽地掉一頭煤渣。 鎮(zhèn)上有個綽號“小疙瘩”的孩子個頭矮矮的,鼻孔中老是拖著兩條鼻涕, 又被稱為“粉條廠廠長”,流氓最愛捉弄他。有一次,遠(yuǎn)遠(yuǎn)看到“小疙 瘩”拿著兩毛錢去街上買鹽,流氓躲在墻拐角,聽到橐橐的腳步近了, “哇——”一聲猛然跳將出來,嚇得“小疙瘩”一激靈,手中綠綠的兩 毛錢都掉落在地上。流氓的惡作劇也有失手的時候,有一次,他正準(zhǔn)備 戲弄鄰居家一個不愛搭理他的小女孩,沒想到父親下班回來,大踏步走 在了前面,流氓醞釀得足足的,突然跳出來,唬得父親渾身一抖,他登 時傻眼了,正碰上父親心情不好,揪著他的耳朵來到家門口,一聲“跪下”如同晴天霹靂,流氓老老實實跪在院子里的青磚地上,父親從屋內(nèi) 抄出輕便的黑塑料底兒布鞋,那是他早就使順手的。我趴在里屋的縫紉 機上寫作業(yè),大氣兒不敢出,就聽到鞋底擊打面頰,發(fā)出清脆的啪啪聲。 流氓臉蛋上紅紅的鞋印兒好幾天下不去,但還沒等菱形的鞋底圖案消退, 他又跟從前一樣了。 在報社上班以后,工作繁忙,老家的事也無法讓人舒心,因此宛城 常常一年也回去不了一次,母親在電話中抱怨,流氓干的都是讓人不能 省心的事,但具體做什么,她也講不清楚。那天中午在白河邊吃飯,喝 了點酒以后,我問流氓:“你平時三天兩頭不落屋,日理萬機什么呢?” 流氓想了想說:“還不是老樣子,要賬,看場子!弊鲇浾叩模际呛 奇心重的人,我說:“咋個要法?”流氓笑了:“這社會,貓有貓行, 狗有狗道。沒人管你死活,咱也不能餓死啊。你們接觸的都是社會陽光 的一面,那陰暗面你們很難看到,我們就生活在這黑影里。比如討高利 貸,那跟電影上演的可像,有些人生意賠了,借的高利貸還不起,耍死 狗,你拿他也沒辦法,這時候就輪到我們上場了!绷髅ツ檬种疙旐敱 子,捋起兩邊的袖子說:“前不久,我干了個大活。一個茶樓女老板, 我們叫五姐的,牌友借她5萬高利貸,兩年不還,那人的塑鋼窗生意賠 了,女人也離婚跑了,鱉孫領(lǐng)著娃兒躲到鄉(xiāng)下老家不露頭,五姐央煩我 們?nèi)プ穾ぁ枩?zhǔn)地址,叫輛面包車,我?guī)讉兄弟就往石橋去了。到鄰 近莊邊的鎮(zhèn)上一問,誰誰是不是住前面第一個莊,街上人說,有這個人。 開著車到村里卻撲了空,大門鎖著,趴門縫上往里瞅,院里空落落的, 但門口扎個摩托,一摸發(fā)動機還熱著,心想這鱉孫也沒地,能干啥去, 會不會街上那人與他熟絡(luò),給他通風(fēng)報信了。幾個人一商量,讓車開走, 兄弟們在這兒死等。我們尋個僻靜處躲在那兒吸煙,沒一個鐘頭,鱉孫 果然領(lǐng)著妮兒回來了,開開門兄弟幾個就把他堵在院里,我那流氓相就出來了!闭f到這里,流氓離了座位,興奮地站在包間的空地里學(xué)著當(dāng) 時的摸樣。他將外扎腰的襯衣拉出來,仰著身子,眉毛蹙成八字形,鼻 子擰著,螃蟹一樣在房間內(nèi)踱來踱去,清著嗓子,咔得一聲吐在地上。 那人一看這架勢就嚇?biāo)至耍屌畠荷蠘侨,自己愁眉苦臉地坐在堂屋?br>椅子上說:“兄弟,我真沒錢,要賬的天天堵著門,我急得想當(dāng)褲子, 你們把我殺殺賣肉吃也不中!”流氓壓著怒火,仰頭四下打量著說:“喲, 這房子蓋得不錯嘛,怎么著也得十斤炸藥!迸赃叺男〉苊颓徽f:“虱哥, 我看還是十五斤足些!敝宦牭媚侨吮е^長吁短嘆,流氓手插口袋里, 晃悠著看到墻上的幾張獎狀,又朗聲說:“呦,妮兒學(xué)習(xí)不錯,是在石 橋二小,三年級五班。∵@天天都得有人接送吧,不然多不安全。”“你 得學(xué)會臨場發(fā)揮才中,”流氓笑著對我說,“禿孫已經(jīng)死豬不怕開水燙了, 你得拿他七寸才行。一聽這話,他軟了!绷髅プテ鹁票粨P脖干了, 心滿意足地坐回到木椅子里,敲著二郎腿說:“不出三星期,交了3萬, 沒兩天又湊齊剩下的兩萬。利息也不說了,碰上這種賴孫,不賠本就佛 祖保佑了。五姐在這河里的游船上擺了一桌,謝了我們五千塊錢,幾個 兄弟分兩千,我獨落三千。這是比較順利的。”“也有要不過來的?” 我笑著問!爱(dāng)然有,不要臉的滾刀肉多的是,”流氓臉上的得意褪卻 不少,“那只能他不要臉,咱比他更不要臉。半夜去他家砸他玻璃,隔 墻往院里扔炮仗,門口給他放上花圈,有時候板刀把臉拍得啪啪響,欠 債人嚇得直尿褲子。但總體上,要不回來的還是多些。” “看場子這活兒也不輕省吧?”我給他面前的空杯子斟滿啤酒,流 氓轉(zhuǎn)著圈吸去了溢出的泡沫,神秘地說:“這工作相對輕松點兒。這幾 年咱這兒基建工程多,房地產(chǎn)開發(fā)、老廠子拆建、酒店裝修,哪個工程 都不是你想干就能干的,黑社會維持不好,根本沒辦法動工,不然開 工了也給你騷擾得干不成,這就需要一幫自己人來看場子。平時也沒啥事,吃住在工地,推推牌九,打打麻將,遇到事就替人家出頭。一個月 七八百塊錢,強似閑著,撐不著也餓不死!薄皶錾仙妒拢俊蔽覇。 流氓說:“俗話說強龍不壓地頭蛇,你這工程在我地盤上,我沒好處你 就別想施工,黑老大下面的兄弟三天兩頭來戳事兒,我們就負(fù)責(zé)保護(hù)工 地。碰上這樣的,兩幫人也都重義氣,約好地方擺開陣勢,一聲令下, 就像古代兩軍對壘一樣開打!蔽倚睦镆痪o:“打群架多危險啊!绷 氓滿不在乎地說:“你別看一亮家伙又是砍刀又是斧頭,亮閃閃一片, 真正廝殺到一塊,都是用木棍或者皮帶,誰也不想真出人命,為那一月 幾百塊錢坐班房值嗎。就是殺紅眼,也就對著屁股砍兩刀,沒人往死里 整!绷髅バα苏f:“有一回,我們看一個場子,跟附近村上的地頭蛇 嗆上了,約好在白河灘里較量,到時間我們?nèi)チ?0多個,沒想到莊上 人心齊,一下來了百十號人,還帶著土槍,一看陣勢不對,大家沖到一 半又折回來,真是兵敗如山倒,你擠我扛,看誰跑得快。打敗了一個個 還都挺樂呵,一個怪一個,這個說,虱哥你是頭兒,你咋還跑。我說, 你他娘的胳膊上紋的又是龍又是虎,你咋還跑!蔽衣牭眯Τ隽寺晝。 不知道為什么,流氓那天酒量很不濟(jì),我們兩人還沒喝到一件啤酒, 他就上頭得臉脖通紅,我記得他平素不是這樣的,經(jīng)常還自詡為酒缸, 十瓶八瓶只能算漱漱口,喝到醉眼迷離時,流氓少有的給我講起了自己 愛戀的第一個女孩子。那時他上初三,在鎮(zhèn)上酒廠的子弟學(xué)校待不下去 了,父母托朋友將他轉(zhuǎn)到幾十公里外的一所農(nóng)村中學(xué),流氓衣著時髦、 身量高大,是這所學(xué)校里唯一的城市孩子,自然吸引了眾人的目光。學(xué) 校條件很艱苦,孩子們睡的是麥秸鋪就的大通鋪,一天三頓饅頭咸菜, 永遠(yuǎn)不會變化。但缺乏營養(yǎng)的惡劣環(huán)境并不影響流氓很快注意到,班上 一位穿著紅色風(fēng)衣的短發(fā)女孩,那女生有一雙清澈的大眼睛和一口潔白 的牙齒,吃完早飯,流氓常?梢钥吹,女孩苗條地站在女生宿舍門前的水溝邊刷牙刷的一嘴泡沫,烏黑蓬松的頭發(fā)隨之甩來蕩去,美麗得如 同一株婀娜多姿的小柳樹。 女孩會用一種帶有甜甜香味的面霜,或者是流氓不清楚的其他護(hù)膚 品,每天早上來到教室,還會增加一股茉莉花的清香,流氓后來見過這 種味道的香皂,但他還是最喜歡縈繞在身邊的這種沁人心脾的甜香。多 年以后,他聞過各種刺鼻的、淡淡的香水,也曾讓自己的老婆買來各種 香味的護(hù)膚品,但都沒有那種刻骨銘心的甜味好聞。氣急敗壞的流氓訓(xùn) 斥老婆說:“這些庸脂俗粉的味道真讓人惡心!”他干脆禁止自己老婆 擦任何香水。只有一次,在大街上熙來攘往的人流中,流氓突然嗅到那 種熟悉的味道飄過,急忙回頭去找,都是匆匆的背影,他無法追上去, 拉著每一個女人都湊近聞一聞,盡管他是流氓。 憑著厚臉皮以及借鋼筆、講笑話等小伎倆,流氓和女孩很快熟悉了。 一天晚自習(xí)的時候,流氓將練了三遍才寫工整的約會字條夾在課堂筆記 中交給女孩。女生看上去若無其事。沒發(fā)現(xiàn)?不同意?鄙視我?流氓的 心中翻江倒海、忐忑不安,下課鈴一響就逃出教室,一頭扎進(jìn)了五月的 夜色中。學(xué)校在一座村莊邊上,周圍遍地麥田,地里的麥子已經(jīng)有膝蓋 高,頂著一層黑黢黢的麥穗。流氓順手扯了一支麥稈,幾步爬上學(xué)校西 邊的水渠,一邊撕扯麥芒,一邊心事重重地走到約定的小桃林?諝庵 彌漫著青草的氣息,春末的夜風(fēng)輕撫著麥田、桃枝和堤埂上百無聊賴的 流氓。學(xué)校的方向,是一片昏黃的光,矮矮的堤埂筆直地伸向那片亮光, 就在那一片朦朧中,隱隱走來一個人影,流氓一陣激動,心臟怦怦跳得 都要躍出胸腔了。在短暫人生的后半段,流氓再也沒有這樣的心跳,即 使被別的流氓用雪亮的砍刀追殺時,被警車在身后哇嗚著趕攆時,或者 摟著更漂亮的女人時。月光將來人包裹成一團(tuán)模糊的影子,黑影越來越 近,越來越清楚,走到跟前,是帶著幾分羞澀、笑意盈盈的紅衣女孩。流氓已經(jīng)記不清那天聊了些什么,只記得自己使出平生絕學(xué),給女 孩唱了一支小虎隊的歌,那時正流行這些,又表演一段簡單的霹靂舞, 剩下的就是那氤氳在四周揮之不去的香氣。第二次約會,流氓才鼓足勇 氣牽起女孩的手,她的手修長而瘦,仿佛只剩下骨頭,女孩說,你的手 倒比我的還軟和些。流氓如愿以償?shù)匕杨^埋進(jìn)女孩的秀發(fā)里,盡情地呼 吸著那帶著體味的甜香。女孩的舌頭很小,涼涼的,也有一種淡淡的甜 味兒。可惜,五月還沒有過完,流氓在買飯時插隊,與后面一個同學(xué)發(fā) 生沖突,進(jìn)而大打出手,現(xiàn)場頓時筷子、瓷碗亂飛,兩人撞翻了賣飯師 傅面前滿滿一缸熱面條,流氓打架從來不吃虧,下手也不知輕重,他將 同學(xué)的半張臉浸到熱面條里,又把人家的頭連續(xù)撞向地面,造成輕微腦 震蕩,第二天就收拾書本走了,從此再沒登過學(xué)校的門兒。他沒臉和女 孩說再見。 在社會上游蕩四五年后,流氓有一次和一個綽號叫易拉罐的哥們兒 在市里閑逛,不想竟然在街頭碰到那個女孩,她已經(jīng)不穿紅色風(fēng)衣了, 而是套著一身夏天燈上落的蛾子一樣花紋的連衣裙,頭發(fā)也燙了,黃黃 的盤在腦后。女孩初中畢業(yè)沒考上高中就下學(xué)了,城里有個親戚開花店, 她就過來幫忙。流氓突然覺得她很土氣,臉上多了麻子,屁股也顯得胖 大了。邂逅的地方不遠(yuǎn)處就是一家電影院,正放映著《大決戰(zhàn)》,電影 已經(jīng)開演了,三人進(jìn)去找空位坐下,就聽易拉罐哎呀一聲,在座位上摸 了一把放到鼻子前一聞,忍不住響亮地罵起來,可能是小孩把屎拉在座 椅里,他一屁股正好坐上了。易拉罐起身嚷著回家換衣服,剛好剩下流 氓和女孩?刹恢獮槭裁,黑暗中,兩人都把電影看進(jìn)去了。燈光亮起 時,流氓舒展著被炮火轟炸得僵硬的身子,不經(jīng)意瞥見女孩的眼眶中閃 爍著一絲淚光。出了電影院門,女孩往北,流氓往南,他苦笑一下,朝 女孩揮揮手,頭也不回地走了。流氓依舊沒有和女孩說再見。“就這么完了?”我惋惜地問!斑能怎樣,我一個乳臭未干的小 屁孩,能給人家什么承諾?”流氓說著,一氣飲了半杯啤酒,“可我再 也沒有親過那樣干凈的嘴,”流氓尷尬地笑了,搖著頭說,“那時還純 情,哪像現(xiàn)在,見面脫了褲子就是干! 2 其實,我一直都覺得流氓比我聰明,笨人當(dāng)不了壞人。上小學(xué)時, 孩子們中間正流行玻璃彈珠,流氓的技術(shù)尤其高超,常常只帶三五枚, 不出兩小時就能贏得幾十個。有一天下午放學(xué)碰到他,流氓曠課去玩玻 璃球了,照例鼓囊囊贏了一口袋,墜得趔趄著身子,走路嘩嘩直響。 里面還有一枚雞蛋大小、五彩斑斕的巨無霸玻璃球,他叫它“老母”。 摩挲著“老母”,走到學(xué)校邊的拱橋上,眼尖的弟弟早就瞥見河水小 了,露出岸邊一層鵝卵石,“下去抓幾只螃蟹,回家炒炒吃!”不容分 說,他就朝河下奔去。河邊石頭雖多,可早被更饞的家伙翻了個遍,我 沮喪地?fù)炱鹨粔K扁石頭,貼著水面俯身擲出去,沒想石子卻一個猛子扎 進(jìn)水里,冒著亮亮的水泡沉到水底。弟弟帶著嘲弄的笑容,撿起一塊鵝 卵石,輕輕一撇,石片貼著水面,優(yōu)美地打出七八個水花,一直飛到河 對岸。我不服氣,就提議比比看。分頭各自找到中意的鵝卵石后,高喊 一二三,兩人一齊用力撇出。如同掠水飛行的小燕子,石片不停輕點水 面,擦出漂亮的一串水花,兩枚鵝卵石的飛行路線中間還交叉在一起, 到末尾竟然高高躍起,軌跡的盡頭,是一個白上衣藍(lán)褲子的小男孩,正 跪在岸邊撈水草。小男孩隨即捂著額頭咧嘴哭起來,一看砸到人了,我 倆攀著野草爬上岸拔腿就跑。風(fēng)在耳邊呼嘯,弟弟口袋里的玻璃球討厭 地響著,我們跑過擁擠的電子游戲室,野蠻拍擊按鍵的啪啪聲依舊不停傳出,經(jīng)過丁字路口撐著遮陽傘的小賣部時,我忘了自己曾在那里買過 一袋生了蛆的葡萄干,穿過鎮(zhèn)上的主干道獨山大街時,疾馳而過的大卡 車排氣管噴出味道誘人的藍(lán)色尾煙也顧不上聞。我們口干舌燥地跑到家 中,驚魂未定的我先到廚房一氣飲了一瓢涼水,就聽弟弟在另一個房間 大聲叫道:“呀!玻璃球只剩三個了!‘老母’也沒了!” 那一天,我們都很老實,趴在桌子上寫作業(yè)也沒有搶對方的自動鉛 筆,吃飯時苞谷糝都沒剩下,母親表揚說:“這兄弟倆可算有一次沒剩 飯根兒,碗干凈得狗舔過一樣!”第二天上午課間操時,我是在第四套 廣播體操的跳躍運動時,跳著跳著發(fā)現(xiàn)眼前多了一個頭上包著紗布的小 孩,還有怒目而視的徐校長,弟弟是在伸展運動時被認(rèn)出來的。當(dāng)別的 同學(xué)都在認(rèn)真聽課或者齊聲朗讀課文時,你置身事外是一種很奇怪的體 驗!傲⒄!稍息——”徐校長坐在辦公室的藤椅上,眼睛瞪得仿佛甲 亢了一般。第一次見到這樣的陣勢,我們嚇壞了,笨拙地做著動作。徐 老師目眥盡裂地上下打量著我們倆,仿佛用X光機在掃描我們齷齪的靈 魂!爸徊钜焕迕祝彼媚粗负捅幌銦熝S的食指比出一厘米的長度, “就打到太陽穴了,多危險。∵@是殺人!”他咆哮的腔調(diào)嚇得我直 打哆嗦,現(xiàn)在我一緊張小腿就會抽筋,估計就是那時落下的毛病。檢查 寫過三遍,總算過了關(guān)。當(dāng)我重新回到教室的座位上,和大家一樣被抄 手聽課時感覺真好。弟弟沒有這種體會,他根本沒有回教室,徑直又出 去野了。過了一段時間,他還偷偷砸破了徐校長辦公室的玻璃,老校長 用報紙糊了好多天,才裝上新玻璃。 父親把這口氣一直忍到期末考試開完家長會,他陰沉著臉回來,看 我們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栗,顯然是丟盡了顏面。我倆早早就把家里的鞋 子、掃帚、雞毛撣子都藏起來,但父親還有雙手,他那雙小時揮過羊鞭 子,后來抓過摩托車把、手扶拖拉機車把、嘎斯車方向盤,生著厚厚老繭的大手,抄過一把竹椅,坐在當(dāng)院里,低吼一聲:“都給我過來!” 我倆并排磨蹭著過去,屁股上的肉已經(jīng)開始痙攣,仿佛醫(yī)生打針前用涼 涼的酒精棉消毒的階段,父親好像雞販子抓雞一樣,突然出手,扯過一 個,擔(dān)在腿上,這時我們都已經(jīng)開始干嚎了。父親熟練地扒下褲子,巴 掌就響亮地落下來,一邊打一邊罵:“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供你們上學(xué), 就會戳禍,考那分?jǐn)?shù),對得起誰?語文58,數(shù)學(xué)59,吃那飯上哪兒去了? 一對造糞機器!”打完一個,跪在一邊,再換另一個。我覺得父親好像 走街串巷磨剪子鏘菜刀的師傅,正在磨石上認(rèn)真地磨刀,又像是門口的 修鞋匠在用力修補兩只張嘴的皮鞋。母親是不敢勸的,按照往常的經(jīng)驗, 越勸打得時間越長,她只好待在廚房里,一邊罵罵咧咧“我招你惹你了, 連我也罵上。禿孫東西,有能耐,外面使去!用在倆娃身上,算啥本事”, 一邊把手邊的案板剁得哐哐響。 流氓漸漸長大后,出去跑的時間越來越長,有時一去就是一兩個星 期,音信全無。他的幾個初中同學(xué)也先后輟學(xué),幾個人的大名都記不清 了,綽號倒是瑯瑯上口,白豬、大比、賴毛、易拉罐、三產(chǎn),加上流氓, 這就是“白河六怪”。那是流氓與自己幾個兄弟關(guān)系最好的時候,當(dāng)時 電視里正播放香港版《射雕英雄傳》,里面有個武俠組合“江南七怪”, 流氓們想再找一個,湊夠七個,可那時游手好閑的人有限,只好留下遺憾。 去年夏天,我請流氓在白河邊吃飯時,問過他:“誰給你起這個外號, 也不叫個好聽點兒的?”流氓一時有些尷尬,漲紅了臉說:“都是亂叫 的,也不知誰先叫開的,后來改也改不了。再說了,咱草木之人,還能 叫啥,難不成到算命起名哪兒,掏10塊錢再取一個?”我笑了。流氓 不止一次講過他們兄弟結(jié)拜的過程。六怪喜歡在我家聚會,山地車常常 停了一院子,有一次,趁父母上班走的空擋,六怪決心結(jié)拜,于是用菜 刀剁了家里一只雞的腦袋,學(xué)著香港電影里的場景,將雞血滴到六只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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